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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海豚人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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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索吉娅部族内有两件大事,一是索云泉临产,二是盖利戈和盖吉克的及笄。男孩子的及笄是件揉搓感情的事。终日相处的家人们从此就要分别,天各一方,再次相见时要视若路人。而且最令人心碎的是,智力提升后的海豚人有足够的智慧来体味这种痛苦。索朗月知道,人类中没有这种习俗,人类的兄弟姊妹们虽然也会分家单过,但他们不必割裂记忆,也保持着往来。陆生人类兄弟姊妹们之间同样不允许婚配,但那是用道德的力量而不是用隔离的方法来防止。索朗月知道陆生人类中有很多不敢恭维的习俗,像他们的嗜武嗜杀,像他们摧残自已肉体的怪癖(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如割阴唇、裹脚、rx房填充、鼻环唇环耳环、高跟鞋、割眼皮、纹身,还有吸毒吸烟,简直是匪夷所思啊),但至少这种兄弟姊妹们可以终生相处的习俗是值得称赞的。

她真希望海豚人社会中也推行这种习俗,可惜,海豚人的智慧不能战胜基因的神力。

随着及笄的日子天天临近,盖利戈和盖吉克越来越亢奋不安。不过,他们的离愁别绪是用恶作剧的方式来发泄的。他们发疯般地在族人中冲撞,咬别人的尾巴,顶别人的肚子,合力把索朗月抬上水面,推着她在水里转圈。族人们知道他俩的心情,对他们的胡闹一笑而罢。不过他们还是有分寸的,从不和临产的索云泉胡闹,而且常常很体贴地给她送去一只玉筋鱼,一只真鲷或一条蓝点马鲛。索云泉接受了他们的馈赠,总要亲切地吻吻他们。

后来他们闹腾乏了,就游过来,与索朗月面对面呆着。索朗月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了茫然和惆怅,安慰他们:别难过,哪只雄海豚都有这一遭。你们会找到新的族群,在那儿长成一个雄壮的男人,有一群美丽的妻子,生下一大群儿女。你们会找到你们的新生活,对不对?

盖吉克伤感地说:可是,我们会把你忘掉的,想到这儿我们心里就难过。你是我们的好姐姐。

索朗月笑道:等你真正忘掉我的时候,也就不会难过啦。去吧,去和阿虎他们去玩吧。

他们走了,阿叔族的岩天冬慢慢游过来。这些天是索朗月的发情期,她体内的荷尔蒙排泄到水中,刺激了雄海豚的情欲。按照海豚族几千万年留下的习俗,岩天冬轻轻擦着她的身体,有时从水下呈直角向她冲来,这是在向她示爱和求爱。但索朗月敏捷地躲开了,微笑着,很亲切地同岩天冬打招呼,但神情却分明拒人于千里之外。岩天冬很是困惑:她已经放出荷尔蒙了啊,这是雌海豚的爱情邀请,但她为什么又拒绝与雄海豚交欢?没错,她已经被选为雷齐阿约的妻子,但是,按飞旋海豚泛式婚姻的习俗,雷齐阿约只是她的一个丈夫而已,并不妨碍她与其它雄海豚人的婚配。不过不管什么原因,既然索朗月不乐意,他就不再纠缠,朝索朗月大度地点点头,游走了。

族长索吉娅把这一切看到眼里,她叹息着,把索朗月叫到身边,轻声责备着:索朗月,你已经到年龄了,你不该拒绝岩天冬的。

索吉娅,我

我知道你的想法。但是,你忘了弥海上次的话?你和雷齐阿约只能是精神上的妻子,不能和他生儿育女。听我的话,不要拒绝你在族内的婚配。难道这辈子你不想做母亲了?

索朗月微笑着说:索吉娅头人,你一定以为我很傻。陆生人类文化在我身上留的印记太深了,可以说,那条丹麦的小人鱼就活在我的灵魂里。既然决定选雷齐阿约为丈夫,我也准备遵守一夫一妻的陆生人类社会规范。我不能再接受其它的丈夫了。

索吉娅温和地反驳:可是,你却接受苏苏做他的另外一位妻子。

那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是海人和海豚人共同的雷齐阿约呢,这是由历史造成的例外,我不会对它耿耿于怀。索吉娅,不要劝我了,爱情常常是不可理喻的。是不是?

索吉娅叹口气,不再劝她。她有些疲乏,眼神多少有些朦胧。这一年来,64岁的索吉娅急剧地衰老了,在捕食和逃避虎鲸的追捕时已经没有往日的爆发力。而这就意味着,可能在下一次,或下下次,她就会因一秒钟的反应迟慢而成为虎鲸的口中食。这是所有老年海豚的必然结局,她对此倒没什么惧怕。当然,想到要与人生告别,与自己的族人告别,心中免不了有些恋恋不舍。她笑着说:

索朗月,我不劝你了,去做你的小人鱼吧,爱情真的不可理喻。对了,你打算怎样安排雷齐阿约的生活?我很担心的,他恐怕很难融入270年后的社会中来。

我明天想把他接来,接到深海,让他看看海豚人真正的生活。我想,他会慢慢习惯的。

好吧,索朗月,祝你幸福。这儿离土阿莫土群岛相当远,索朗月用一天的疾游赶过去。头天,她已经用低频鲸歌通知了杰克曼一家:

太阳落到海里,

太阳还会升起来,

云朵变红时,

我想见到那个没有尾也没有脚蹼的人。

她还告诉杰克曼,这次她准备带雷齐阿约到深海住一个星期的时间,让他好好熟悉一下海豚人的生活,所以请杰克曼做一些必要的准备。第二天日出时分,她赶到了杰克曼住的礁岛。杰克曼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块礁石上放着一串青黄色的葫芦,用黄白色的的棕绳绑着葫芦的腰部。海人一般都不进入深海,不过,一旦他们必须进入深海,就要带上装淡水的葫芦。这种葫芦并不是每个岛上都有生长,所以,葫芦对于海人是非常珍贵的。

雷齐阿约和杰克曼一家在海湾里等她。虽然只与雷齐阿约分别不到三天,但乍一见到他,一股喜悦忽然涌来,她立起身体,用长吻碰碰拉姆斯菲尔的脸颊。拉姆斯菲尔有些尴尬,也有些负疚。这只雌海豚(或者叫女海豚人)的情意无疑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她已经深深爱上了没有尾巴也没有脚蹼的丈夫。但自己却在与约翰密谋着如何对海豚人摊牌。这让他不敢直视索朗月清彻无邪的目光。

不过,他已经不是20岁的青年了。在他20岁第一次登上核潜艇时,心中也曾有过迷惘:如果上级下令,他们真的会把核弹射到北京、莫斯科、平壤或大马士革吗?那可不是死亡几十人几百人的事,而是几千万甚至几亿人的死亡。他们将是历史上最冷血的杀手。即使是为了民主和自由,让几千万人陪葬,似乎也太过分吧。不过,等他15年后当上艇长时,职业生涯已经把他的心淬硬了。作为一个文明社会的军人,他不会把杀人当乐趣,但如果总统下令,他当然会非常冷静地按下核导弹的发射按钮。

现在,为了海人的生存,他也可以这样干的。可以自慰的是,他这样做并没有任何私人的卑鄙目的。

他朝约翰看看,约翰回他一个心照不宣的注视。那天,在那个堆满武器的岩洞里,他已经同约翰把话谈透了,现在,他在海人中至少已经选中了一个坚定的追随者,他们将共同努力,为海人争回嫡长子继承权。

索朗月又同其它人都问了好,当她问到约翰时,约翰也亲切地向她回问。杰克曼夫妇看见了,心中暗暗高兴,儿子一向对所有海豚人十分冷淡,甚至抱有敌意,但今天他显然变了。他们想,雷齐阿约昨天的谈话很有效,已经解开了儿子的心结。

苏苏过来搂住索朗月的颈部,高兴地说:索朗月姐姐,这三天我一直在教理查德说海豚人语,他非常聪明,已经差不多能听懂了!

苏苏,你真能干,是个好教师。她对雷齐阿约嫣然一笑,雷齐阿约,我也能像苏苏一样,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吗?

拉姆斯菲尔知道这句话的深层含意,多少有些尴尬地说:当然。

理查德,跟我到深海去吧,到那儿你才能看到真正的海豚人生活。苏苏你愿去吗?我知道你们难得离开海岸,随我去深海玩一次吧。

我当然愿意!我一直盼着这一天呢。理查德,你答应我一块去吗?

拉姆斯菲尔想,我应该去的,为了心中的隐秘目的,我必须尽可能深地了解海豚人社会。他说:我当然答应。不过,我们怎么去,仍由你带着我游泳?距离太远了吧。可惜,那时我使用的机动船已经无法使用,燃油早已用光了。

索朗月和杰克曼交换一个微笑:你不用担心,有办法的。

她回过身,向大海方向发出一串低频声波,声波以海水为媒介向外海传去。然后,他们都朝海天交界处看着,耐心地等待。少顷,从地平线下冒出一个黑色的斑点,它迅速扩大为一个黑色的身躯,眼睛处有一对卵圆形的白斑,一道白线斜着向尾部延伸。这是一条凶残的虎鲸,它游近了,拉姆斯菲尔辨认出,它就是那天曾向雷齐阿约朝拜过的虎鲸戈戈。戈戈不慌不忙地游近,两只死板的小眼睛冷淡地看着他们。它的上半部分身躯浮出水面,海水从上面哗哗流下来,就像退潮时的一块巨型礁石。

今天他能更从容地观察戈戈,首先入眼的当然是它大嘴巴内尖锐的牙齿,很长,向内后方弯曲,上牙和下牙交错着搭在一起,就像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大概有20多对。这些牙齿闪着寒光,令人生畏。它的背上是一个硕大的背鳍,比一个人还高,就像是一只倒放的戟,所以虎鲸还有一个别名是逆戟鲸。尽管那天戈戈曾朝拜过他,尽管它的目光中分明能看出它的智慧,拉姆斯菲尔仍不免惴惴不安,生怕这头虎鲸会把在场的哪个人一口咬断。但虎鲸很安静地看着索朗月,分明在等她的吩咐。

索朗月笑着说:这就是给你们备的远洋轮船,请上船吧。拉姆斯菲尔很惊疑,没料到海豚人对虎鲸的驯化已经达到这个程度。苏苏也很惊疑,很好奇,这种远洋交通方式并不常用的,她从来没有坐过。

杰克曼过来,把两串葫芦分别系在拉姆斯菲尔和苏苏的腰间,解释道:到深海去,葫芦必须各自随身带着,万一有什么意外,这点水足够你们7天的饮用,有这7天的时间,我们肯定能找到你们了。葫芦里的水喝完后可以做浮球用,四只空葫芦足以让你浮在水面上。

谢谢,你想得真周到。他低下头看看自己,不禁莞尔。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腰里围着四只硕大的葫芦,这副打份够滑稽的。苏苏也已经把葫芦绑好,衬着她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更显得野性。索朗月再次请他们登船,不过这条船浑身光溜溜的,既没有舷梯也没有扶手,很难攀登。腰里的四只葫芦更影响了动作的灵活,尽管有杰克曼和约翰的帮忙,他还是几次滑了下来。

戈戈一直安静地待着,它的大脑袋不能扭过来看,但它能感觉到身后发生的事,小眼睛一直不解地向后边斜睨着:万众敬仰的雷齐阿约怎么这么笨呢。拉姆斯菲尔脸庞发烧,这个小小的困难足以向海豚人暴露他在海洋生活中的无能。还是索朗月最先想到解决的办法,她游到戈戈前边,急促地吱吱着,戈戈听懂了,忙把自己的身体向水下潜去,拉姆斯菲尔和苏苏轻易地游过去,站在它背上,用手攀住它近两米高的背鳍。

戈戈的身体又上浮一些,现在,两人的身体基本在水面之上,只有脚踝浸在水里。索朗月说:好,咱们出发吧。杰克曼,安妮,约翰,再见。

安妮说:再见。苏苏,照顾好雷齐阿约,他毕竟是陆生人。

苏苏对妈妈的嘱咐简直不以为然,快活地说:那还用说吗?他是我的丈夫啊。

戈戈轻轻地甩一甩它的水平尾鳍,立即箭一般地起动了。今天天气很好,风很轻,海面上是间隔均匀的条形海浪,一直延伸到天际。身后的礁岛很快变小,消失。它的消失是一种缓慢的沉没,首先礁岩沉没于海平线下,只留下岛上的树木,树木又沉下去,只余下树稍。在麦哲伦证明地球是圆形之前,善于航海的波利尼西亚人早就认识到这一点。这不奇怪,因为,在辽阔的海面上极目望去,甚至可以用肉眼看到海面的弧度。

太阳出来了,在右前方洒下一片金光。现在他们的方向是北偏东。虎鲸在水中的速度很快,能达到每小时30海里,如果它用这个速度游,索朗月是赶不上的,因为一般海豚的最大速度只能达到20海里。不过今天索朗月已经早有交待,所以戈戈一直压着速度。拉姆斯菲尔和苏苏站在虎鲸背上,略带咸味的海风扑面而来,鼓荡着苏苏的长发。戈戈黑色的身躯越过一道道海流,清凉的海水冲击着他们的小腿和脚踝。苏苏很新奇她很少有机会到深海的,更不说骑鲸而行了,所以,她一直兴高采烈地环视着四周,时时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看,理查德,你看那儿!

在前方清彻的海水中,忽然冒出在团团黄黑相间的东西。游近了,才看清那是千万条黑背黄腹的海蛇。它们在海水中纠结着,翻滚着,数量是那样多,几乎把海水塞满了。它们的头部狭长,身体极扁,身体背部有一条黑色的纵带一直延伸到扁平的尾部,那鲜艳的黄色给人以不祥的感觉。索朗月向他们解释,这是黄腹海蛇,又称长吻海蛇,生活在太平洋食物丰富的海流中,有剧毒。它那鲜明的体色就是向其它生物发出的警告。

不过虎鲸和索朗月都没把这些剧毒的海蛇放在眼里,它们没有减低速度,径直穿过海蛇群,目不旁顾地向前游去。海蛇群很快消失在身后。

看,理查德,看那儿!

苏苏又喊起来。前方又出现一个非常壮观的生物群。是一群鱼,它们的身体有一米多长,头部稍粗,然后逐渐向尾部细下去,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五彩缤纷,身体是蓝绿色的,鳍呈金黄色。它们的游速相当快,个个如48号鱼雷(那是核潜艇上所用的鱼雷)一样傲慢地破浪前进,时时有一只跳出水面,溅落到水面上,再跳起,再溅落,像水漂一样在波浪上跃行着。它们的数量也是如此庞大,以致于鱼群游过的地方暂时变成了一块陆地。拉姆斯菲尔惊奇地看着它们,在他驾驶核潜艇时,也偶尔会浮出水面的,但他从未发现海洋有如此强悍的种群。

索朗月游过来,微笑着说:知道这种鱼叫什么名字吗?这是我们的同名兄弟。在陆生人类的语言(英语)里,它们也叫海豚,当然不是我们这样的海豚,它们是鱼类,不是哺乳动物。

那群海豚鱼属于肉食性鱼类,这会儿十几只正在围攻一只海龟。那只海龟也十分漂亮,在海水中闪着蓝金色的光芒。这会儿它的境况已经岌岌可危了,在数量上和速度上都处于明显的劣势,十几只海豚鱼不慌不忙地轮番攻击,咬它的鳍肢和尾巴。海龟正在做垂死的挣扎,用力扒动四肢,在水里团团打转,但它显然已经筋疲力尽了。

那十几只进攻者马上就要享用它们的猎物,但这时救星来了。戈戈看到了这一幕,也许它是看到了口中的美味,也许它是对这样卑劣的以众欺寡表示不满,它忽然折转身,向那儿游去。快要到达时,它忽然想起自已的职责,又突然折转身回到刚才的航线上。但它的动作足以起到震慑作用,十几只海豚鱼惊慌失措地四散而逃,转眼间失去踪影。绝处逢生的海龟也急急忙忙地扒动四肢,很快消失在海水深处。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照得皮肤热辣辣地疼。拉姆斯菲尔看看与他隔着一扇背鳍的苏苏,她同样不适应这样的曝晒。在270年的海人进化中,为了减少紫外线的照射,他们尽量藏身于水中和岩洞里,皮肤比陆生人更娇嫩。拉姆斯菲尔让苏苏转到虎鲸背鳍的右边,在这儿,近两米高的背鳍能遮挡一部分阳光。苏苏攀着背鳍小心地过来,绕到拉姆斯菲尔的身后,抱紧他,把柔软的胸脯挤在他的背上。

索朗月在行进中捉到两条海豚鱼的幼鱼,甩上来,让他们吃午饭。拉姆斯菲尔问:你和戈戈呢?你们也该吃饭了。

我们到了目的地再吃。路还远着呢,我的族人都在接近赤道处的南赤道环流猎食,离这儿还有300多海里,用这个速度,明天早上才能到。

我们现在的位置在哪儿?

索朗月目测一下太阳的位置,准确地报出这儿的经纬度。拉姆斯菲尔看看她,感叹地咕噜一声。索朗月:你说什么?

我说,你好像随身带着六分仪和罗盘仪呢。

索朗月笑着说:没什么,这是我们最基本的生活技能。海豚天然具有方向感,海豚人只是把这种方向感转化为准确的经纬度罢了。

苏苏,你们呢,你能判断一个地方的经纬度吗?

苏苏摇摇头:不行。她的语气含着自卑。索朗月忙为她遮掩:海人一般不离开近海,不需要这个技能的。

太阳慢慢向西边沉落,算算从出发到现在,已经游了近200海里,但戈戈和索朗月都看不出任何疲乏的迹象。现在他们的方向是正北,这儿是信风带的中心,强劲的东南风从侧右方刮过来,海面上的浪头明显变高了。西斜的阳光已经不再灼人,拉姆斯菲尔和苏苏原来都在虎鲸背鳍的右边躲避阳光,这会儿拉姆斯菲尔要回到左边去。苏苏咿唔着,但双手却不放开,她想和丈夫偎在一起。拉姆斯菲尔知道她的心意,好在两人站在同侧时这条大船也没有偏载的迹象,拉姆斯菲尔就没有再勉强。

夜幕降临了,天上繁星闪烁,海面上聚着团团磷光,就像是熊熊燃烧的冷的火焰。那是无数浮游生物发出的。戈戈快速在海上游动时,劈开这片火网,在海面上留下一条黑黝黝的通道,不过通道马上就被火焰重新复盖了。有时,一两团磷光溅到戈戈背上,拉姆斯菲尔捞起来,原来是几只浑身透明的小虾。

夜幕越来越浓,连近在咫尺的索朗月都看不清了,只有断续传来的她的喷水声表示她一直紧紧地傍着戈戈。有时,海面周围冒出一些黑黝黝的大脑袋,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它们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光。只有一次看清了,那是一只巨大的鱿鱼。鱿鱼白天一般在深海,夜里则常常浮上来。它的两只眼睛发着幽幽的绿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船上的两人,像一个正在实施催眠术的巫婆。它似乎对虎鲸有所忌惮,侧着身子一耸一耸地追赶着他们,但始终和虎鲸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它的速度毕竟赶不上虎鲸,很快就落到后边,那两团绿光也慢慢溶入夜色中。

苏苏困了,身体慢慢变得酥软。拉姆斯菲尔让她侧身卧在虎鲸背鳍的根部,自己一手拉着背鳍,一手拽住她一支胳臂,免得她在熟睡中落水。拉姆斯菲尔还不困,但他知道自己要在深海待几天呢,于是他也浅浅地打了个盹,似睡非睡中,他的两手一直用力拉着戈戈和苏苏。

戈戈在海浪中穿行,冰凉的海水常常劈头盖脸地浇到乘客头上,他们已经习惯了。不过,在午夜时分他们遭遇了一场虚惊。朦胧中拉姆斯菲尔突然觉得身下的船在下沉,成吨的海水迅速向他压过来,由于猝不及防,他没能在下潜前深吸一口气,被呛得咳起来,随即又被海水更厉害地呛住。苏苏被激醒了,不过她没有被呛,大概她已经本能地关闭了鼻腔的瓣膜。苏苏在水中的反应比拉姆斯菲尔快,她立即抱紧拉姆斯菲尔的身体,用力一蹬,离开虎鲸背向海面浮去。在一片忙乱中,听见索朗月急骤地吱吱着,而戈戈马上停止下潜,返回到这片海域,让拉姆斯菲尔和苏苏重新站到它的背上。等喘息稍定,索朗月咯咯地笑着:

是戈戈发昏啦!刚才海面下大约50米处有一团非常明亮的火球,没看清是什么深海生物。戈戈忽然来了兴致,要潜入海里去追它却忘了背上还有两个乘客哩。我赶忙喊住它,你看,它也很难为情呢。

苏苏探头瞧瞧,戈戈目光闪烁,大概真是难为情了。拉姆斯菲尔笑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么一来,倒把我们的瞌睡赶跑了。他友好地拍拍虎鲸的背,戈戈受到安慰,精神抖搂地向前游去。拉姆斯菲尔又打了一个盹,等他醒来,天色已经放亮,繁星隐去了,只撂下稀稀落落几个残星。戈戈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很快,海豚人的吱吱声在前后左右响起来。是索朗月的族人,拉姆斯菲尔认出了年迈的索吉娅,调皮的阿虎和阿犬,还有阿叔族和阿姨族的诸人。索吉娅游过来向拉姆斯菲尔问了好,其他的海豚人都没过来,他们大致分布成一个圆,聚精会神地看着圆心处的一个女海豚人。索吉娅简短地说:

是索云泉临产。

戈戈也游近去,好奇地看着圈内。圈外的海豚人是在保护正分娩的产妇免受敌人的袭击,但戈戈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任何骚动。虽然虎鲸是有名的海豚杀手,但他们知道戈戈此刻在圣禁令的管辖之中。

索云泉正处于阵痛之中,她在圈内快速游着,用力向下弓着身子,用这种动作来帮助小海豚人出生。海豚的幼崽体形很大,身长几乎能达到母亲的一半,体重可达10公斤以上。正是由于海豚的这个特性,所以智力提升后的海豚人不像陆生人类那样有大脑的局限陆生人类在进化中大脑逐渐增大,但女人骨盆的大小限制了婴儿头颅的大小。所以,进化使人类选择了一种权宜之计,让婴儿在大脑未长全时就出生,出生后大脑继续发育,这在动物中是绝无仅有的。但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因为它使人类婴儿十分脆弱,不得不在父母的羽翼下度过危险的几年。海豚人则没有这个局限,正是因为这种先天的优势,覃良笛在对他们做基因改造时,又把他们的大脑增加了300克。

产妇没有喊叫呻吟,只是在努力弓着身子,但围观者都能感到圈内紧绷着的气氛。小海豚人终于露出来了,先是尾巴出来,这也是海豚在进化中形成的保护机制,可以避免小海豚呛水。产妇还在用力,小海豚人的身体慢慢挣出来,终于全部落入水中。阿叔族的岩天冬迅速冲上去,顶着小海豚的肚子把它顶出水面,让他吸了第一口空气。小海豚的麻木状态只持续了几秒钟,生命的活力在瞬间注入他的肌肉,他轻松地摆摆尾巴,在人群中认出自己的母亲,立即游过来,快活在跟在母亲身后。

看着这个小海豚人,拉姆斯菲尔不禁想起他长眠前的情形,那时海豚人已经出现了,那些仅仅两岁的小海豚人个个身强力壮,肆无忌惮地冲撞和嘲弄着他苦心培育的海人。这些回忆十分真切对于拉姆斯菲尔来说,这不是270年前发生的事,而仅仅是在十几天前啊。想起海人的衰落,怒火慢慢充溢他的胸膛。不过他努力压制着,不让索朗月看出来自己的冲动。

产妇排出的血液在海水中飘散,也许是受到血液的刺激,戈戈显得有些烦燥不安,扭动着身体,尾巴频频地拍打着水面。索朗月刚才也一直在注意索云泉的分娩,这会儿才注意到戈戈的表情,她噢了一声:

噢,戈戈饿了,该吃饭了。理查德,苏苏,你们下来吧。

拉姆斯菲尔扶着苏苏从鲸背上跳下来,对于此后的事态发展,他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被解除限制的戈戈没有片刻耽误,立即向海豚人群游去,而此时的海豚人都在刹那间知道戈戈已经从圣禁令中解放了,立即四散逃命。拉姆斯菲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似乎是一部剪辑错了的电影,前后的情节完全不能衔接,完全违犯逻辑。刚才戈戈还在驯服地受海豚人的遣使,这会儿却凶神恶煞地向海豚人扑去。海豚人个个身手矫捷,但戈戈的速度更快。这不奇怪,这是进化之神决定的,如果虎鲸生来就比海豚笨拙,那虎鲸种族早就灭绝了。戈戈很快咬住一个海豚人,是童族的盖利戈。它轻松地把盖利戈咬成两截,又大口吞下去。

虽然戈戈的捕杀十分残烈,但直到此刻之前,拉姆斯菲尔一直不相信戈戈真的会吃海豚人。他想这一定是一场游戏,一场十分逼真恐怖的游戏。直到那个调皮活泼的童族被戈戈吞进肚里,他才相信眼前这一幕是生活的真实。更令人奇怪的是,连索朗月竟然也在它的捕食范围之内可是在一路之中,它对索朗月是何等的驯服!昨晚它犯了小错误时受到索朗月的批评,它还表现得很难为情呢。索朗月敏捷地逃走了,它又径直向拉姆斯菲尔和苏苏冲来,索朗月立即回头,向它的侧部撞去。它闪开了,恶狠狠地向索朗月张开大嘴,在间不容发的时刻,索朗月敏捷地逃脱了。它又向拉姆斯菲尔冲来,索朗月极敏捷地调转身,又向它的侧部撞去。不过,戈戈已经在最后的时刻里醒过来,悟出眼前的人是雷齐阿约,圣禁令对他是永远有效的,于是它调转身,再次向海豚人群扑去。

可能是胎血的刺激,此后它一直把目标锁定在刚出生的小海豚人身上。但保护小海豚是族群的天职,索云泉、几位阿叔阿姨都毫不犹豫地冲向戈戈,用力撞它的侧部和腹部。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决斗,那些海豚人几乎是用血肉之躯来换取小海豚的生命。戈戈被惹恼了,几个转身,又把两个海豚人吞进肚里。它是个极为贪吃的家伙,已经有三条海豚进肚了,但它仍盯着小海豚人不放。小海豚毕竟才出生,惊惶失措地逃着,气力快耗尽了,他妈妈索云泉一直竭力用身体掩护他,但看来他难以逃脱虎鲸的利齿。就在这时,年迈的头人索吉娅榨干最后一点气力,以闪电般的速度,径直向虎鲸的巨口冲去。戈戈把她吞到肚里,看来是吃饱了,便放慢了速度,轻轻甩动着尾鳍,向拉姆斯菲尔这边游过来。

这场残烈的捕杀让拉姆斯菲尔目瞪口呆,心脏嘭嘭地跳动。但此后的事态对他是更大的震撼。戈戈吃饱了,这片海域在片刻间就恢复了平静。没人对死者表示哀悼也没有实在之物来让他们哀悼,因为几具尸体都在戈戈的肚子里。虎口余生的小海豚上完了人生的第一课,此刻正快活地在母亲的身边嬉戏。戈戈游过来,索朗月也同样平静地游过来,说:

戈戈已经吃过了,你们可以上去了。

戈戈乖乖地在他们面前停下,再往下潜一些,以便他们能方便地爬到它背上。拉姆斯菲尔看着它,看着索朗月,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们是从刚才那个场景里走出来的。戈戈刚刚吞吃了索朗月的四个亲人,包括慈爱宽厚的索吉娅头人,它应该是索朗月不共戴天的仇人呀,但他们为什么都这么平静?刚才只是一场电影么?演员们互相厮杀,尸骸遍地,但只要哨声一响,死人都会从地上爬起来,擦去脸上的红色染料,心平气和地聊天但这不是电影,四个海豚人确实已经被虎鲸吞吃了,没法吐出来的。拉姆斯菲尔真想拉住索朗月,让她详详细细地把这一幕解说给他。可惜,他的身份是无所不知的雷齐阿约,只能把这些话闷在心里。身边的苏苏对这幕血战也很激动,但绝对算不上震惊,不用说,她在此前肯定已经见过类似的场景,至少有耳闻吧。拉姆斯菲尔心中揣摸着,爬上戈戈的背,佯作无意地对苏苏说:

刚才戈戈还想把咱俩吞肚里呢。

苏苏嫣然一笑:它不敢的,海里的所有生物都不敢违抗雷齐阿约的圣禁令。

这是拉姆斯菲尔第一次听到圣禁令这个词,而且这条圣禁令是雷齐阿约、也就是他自己颁定的!他苦笑一声,不敢再问下去了。4

拉姆斯菲尔又目睹了一场海豚人的围猎,这个场面平和多了。是索吉娅族群(继任的头人还没选出来)和另一个热带斑点海豚人的族群联合围猎。他们围住一群沙丁鱼,大约有十四五个海豚人在外圈巡游,不让鱼群外逃,其余的冲进去捕食。等这几位吃饱了,再与外面的人互换。他们的捕食相当轻松,很快就吃饱了。拉姆斯菲尔想,海豚人社会中的恩格尔系数(用于食物的资源与全部资源的比值)一定比21世纪的人类还低吧。

他发现,虽然是两个族群合力捕猎,但冲进内圈捕食的全是斑点海豚。斑点海豚习惯于白天捕食而飞旋海豚习惯于夜间进食,在智力提升后他们仍保持着各自的习俗。那只新出生的海豚(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阿猫)这会儿正在吃奶,他妈妈努力翘着腹部,把身体后侧的rx房贴近阿猫的嘴巴,阿猫则把舌头卷成管状,接住乳头处喷来的乳汁。

太阳西斜之后,斑点海豚离开了,索吉娅族群的海豚人开了一个小会。18颗脑袋露出水面,排成一个圆圈。索朗月主持了这次会议,她宣布先对死去的索吉娅族长进行哀悼。他们的哀悼很平静,没有人类的嚎啕大哭,但显然都很悲伤,戈戈驮着拉姆斯菲尔和苏苏在圈外观看。看着这样的场景,拉姆斯菲尔无法排解心中的滑稽感:海豚人在真诚地哀悼舍己救人的老族长,但吞掉老族长的凶手就在旁边,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向它复仇!而戈戈呢,也许它的智力毕竟有限,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它应该躲远一点,这样至少可以不去刺激这个死去四个亲人的族群。但它不知道这一点,正饶有兴致地观看这个悼念仪式呢。拉姆斯菲尔忍不住向苏苏说了这一点,苏苏摇摇头:

他们不会仇恨虎鲸,因为,以海豚为食,这是它们的天性。

拉姆斯菲尔飞快地打量一下苏苏,不再问了。

下面是选举新族长。按照飞旋海豚人的族规,族中年纪最大的雌性是当然的第一候选人,除非她正式表示放弃。现在,40岁的索其格进到圈内,没有表示放弃,17位海豚人开始对她进行投票。投票也是按年龄为顺序的,刚当上妈妈的索云泉严肃地说:

我,索云泉,认可索其格的正直。

以下每人的发言完全相同。后来拉姆斯菲尔才知道,对于候选人来说,这种选举方式是多么严酷的考验。因为,只要一个人表示反对,或者保持沉默,这个候选人就失去当选的资格。拉姆斯菲尔想,这并不是一个公平的办法。族人相处中,谁能保证不发生一点龄龉?谁能保证每个人看问题的视角都是正确的?那么,只要族中有一个心态偏激或心怀鬼胎的人,再优秀的海豚人也难以当选族长。而且,正直是个太宽泛的、缺乏量化指标的概念,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如果在陆生人类中如此这般地选举,恐怕只能有一个结果:任何人也不能当选。

但他担心的事在海豚人中并没有出现。17个族人都认真的、平静的投完了票,索其格当选。她很自然地进入角色,开始主持会议的下一个议程:为盖吉克举行及笄方式。

现在,16岁的盖吉克进入圈内,索其格吱吱不停地念诵一篇冗长的祝词。这些天,拉姆斯菲尔已经基本掌握了海豚人的二进制语言,但这篇祝词他一点也听不懂。他皱着眉头问苏苏:

索其格族长在说什么?

苏苏摇摇头:我也听不懂,这不是由英语转换的海豚人语言,而是从太古时代传下来的原始海豚语。这种语言仅在重大的传统节日上才使用,以表示庆典的隆重,像及笄仪式啦,结婚仪式啦。在海豚人族群中,只有年长的雌海豚才通晓这种语言。不过一般海豚人都知道几种祝词的大致意思,我也知道。

这篇及笄祝词是什么意思?

大致是对及笄者的祝福。她清清嗓子背诵道:

孩子你长大了,

小崽子长成小伙子,

离开你的姐妹到天边去吧。

在那里你会变成真正的男人,

子孙多如天上之星。

总有一天你的男孙会回来,

把你带走的血脉交还族中的女人。

拉姆斯菲尔的心中就像是突然撞响一口大钟,黄钟大吕,余音不绝。在这篇质朴无华的祝辞里,他触到一种像生命一样坚韧、像时间一样长久的东西。不过他不相信这是原始海豚留下来的。原始海豚的确有智力,有简单的语言,但智力和语言的水平都不足以留下这样震撼人心的东西。下面是盖吉克致答辞,拉姆斯菲尔仍是一句也听不懂,苏苏没等他问,就向他解释了答辞的意义:

我吃着母亲的奶长大,

阿叔和阿姨帮过我逃脱虎鲸的利齿。

我应该给年老的妈妈捉鱼吃,

把年迈的奶奶顶出水面呼吸。

可是我要走了,

忘掉我的姐妹去寻找陌生的女人。

一去不再回头,

这是命中注定的呀。

盖吉克在致辞时非常激动,泪水满面。拉姆斯菲尔知道海豚会流泪,但这次是他第一次目睹。族群沉默着,水里弥漫着苍凉感伤的氛围。他们都想到了刚刚死亡的盖利戈,本来他们两个可以结伴远行,这样对族人多少是个安慰,可惜他没能活到及笄。后来,索其格游进圈内,用长吻触触盖吉克,示意他开始下边的程序。盖吉克游出去,很快衔着一条鱼回来,郑重地交给索其格,索其格也郑重地接过来,吞下去。然后索其格忽然停止游动,向海底沉下去。拉姆斯菲尔吃了一惊,不知道索其格得了什么急病。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是某种仪式化的表演。盖吉克迅速插到索其格的身体下面,把她顶出水面,索其格在水面上吸一口气,马上恢复正常,甩甩尾巴游过去,排在那个海豚人组成的圆圈上。

下面轮到索云泉,她游进圈内,盖吉克重复了刚才的行动,把第二条鱼献给她。苏苏低声说:第二条鱼本来应该献给他的亲生母亲的,但他妈妈已经不在了,被鲨鱼吃掉了。盖吉克依旧把索云泉顶出水面呼吸,然后第三个族人游进来。献鱼,顶出水面呼吸,这两个动作对所有族人做了一遍,包括刚出生不久的小阿猫。然后,他恋恋不舍地同族人吻别,同索朗月告别时尤其动情。索朗月是他的好姐姐,善良,会体贴人,又非常漂亮,他们相处得非常亲密。但当他离开族群后,有关族人的所有记忆都会自动删除。其实也不是删除,而是以完全相反的状态存入他的记忆。以后,如果他一旦误入原族群,或者是族内的雌性误入他的新族群,有关的记忆就会被触发,转换成强烈的敌意,从而坚决地把误入者赶走。这是一条冷酷无情的遗传指令,但它保证了同族的直系血亲不会互相婚配。

及笄仪式进行完了,盖吉克游过来,彬彬有礼地同雷齐阿约告别,同海人苏苏告别,甚至还同虎鲸告别。当盖吉克用长吻同戈戈吻别时,戈戈只要一张口,就能把他吞到肚里,而这会儿的戈戈完全是一个好男孩,只是亲热地同盖吉克触了触吻部。

盖吉克回过头,再次留恋地看看他生活了16年的族群,然后一甩尾巴,决然游走了。17个族人,还有拉姆斯菲尔、苏苏和戈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溶入碧绿清寒的海水深处。

索朗月的眼睛里再次落下眼泪。晚上天气很冷,拉姆斯菲尔把苏苏搂在怀里,躺在虎鲸背上睡觉。他想戈戈也真不容易呀,这是个精力过盛的家伙,让它安安稳稳浮在水面上,恐怕不啻是一种酷刑。所以,他和苏苏常常尽量下水呆一会儿,让戈戈有个休闲的时间。不过,自从犯过那一次小错误后,戈戈一直很听话,很耐心,是一个标准的好男孩,你根本想象不出它捕食时的凶残。在此后的几次捕食中,它再没有捕杀索朗月的族人,而是独自游到远处,吃饱了再回来。拉姆斯菲尔不知道是什么因素在阻止它继续捕杀索其格族人,是它对这个族群的友情,还是一种保证生态平衡的潜在的遗传指令。想到它第一次捕食时的凶残和无情,拉姆斯菲尔想,只能是后者吧,可能有一种天生的潜意识约束它不在一个海豚族群中捕食过多,这也算是杀生者的职业道德吧。

苏苏睡熟了,把脑袋钻到拉姆斯菲尔的怀里,睡得十分安心,两人身上的八个葫芦睡觉时也不敢取下,不免磕磕碰碰的。这些天,苏苏已经完全进入了妻子(或未婚妻)的角色,总想挨着他,触摸着他,目光中深清款款。不过拉姆斯菲尔却迟迟不愿进入丈夫的角色。这会儿虽然是赤身相拥,但他心中只有长辈的怜爱而没有情欲。

南十字星在天穹上冷静地注视着他,海浪哗哗地扑上他的床铺,他在海浪的扑打中梳理着自己的回忆。在长眠前他已经见过海豚人,那时在他心目中,这是一群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小杂种,但今天他看到了一个成熟的种族。他想到索云泉艰难的分娩,想到全族人对小海豚人的保护,想到老族长索吉娅果断地投身于虎鲸口中的壮举;也想到他们选举新头人时,正直在海豚人社会中的威慑力;而他想得更多的,是那两篇及笄仪式上的致答辞中所蕴含的宿命的悲壮。生物的本性是自私的,它源于基因的自私。因为,生物界所有的基因,不管其宿主是病毒、寄生虫、虎豹、植物、真菌还是人类,它们的唯一目的是对基因自身的延续。为了这种延续可以不择手段,更没有任何道德的约束。病毒和寄生虫以寄主的生命来繁衍自身,黑鹰的幼鸟锲而不舍地杀死自己的弟妹,鲨鱼的兄弟之间甚至在母腹内就开始互相残杀可是奇怪的是,在更多的生物群体中,这种自私的本性经过群体进化这场炉火的冶炼,竟然不可思议地转化为大公无私、舍身为人的美德。

正像他今天在海豚人社会中看到的那样。

不过,这些见闻并不能改变他的决心,而是恰恰相反。海豚人社会的所有美德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族群基因的延续而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同样是为了人类基因的延续啊。他要使海人(人类的嫡系后代)发扬广大,多如恒河之沙,天穹之星,海中之虾。而现在呢,实现这个目的的最大障碍,恰恰就是这个成熟的、强大的、道德高尚的海豚人种族。

苏苏在他怀里动了一下,他又重把苏苏搂紧。想起海人的衰落,尤其是他们人格上的软弱和奴性,有一团柔韧的东西梗在喉头,让他呼吸不畅。又一个浪头从头顶浇下,浪头过后,他看到水面上一个海豚脑袋,一双明亮的眼睛。那是索朗月,她一直在这一带巡游,以免她的雷齐阿约出什么意外。由于刚才在大脑中流过的想法,这会儿拉姆斯菲尔简直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眸子。他低声说:

我们这儿一切都好,你放心吧。

索朗月没有离去,沉静地看着他。停了一会儿,她轻声说:理查德,你能下来陪陪我吗?

拉姆斯菲尔赶快答应:当然,当然。他从苏苏脖颈处轻轻抽出胳臂,苏苏仍在熟睡。他把苏苏安顿好,从虎鲸背上滑下来。戈戈感觉到背上的人下来了,赶紧转过身来看看,它看见索朗月在旁边,便放下心,掉头不顾。拉姆斯菲尔划着水,靠近索朗月,借助海面萤光的反射注意地观察着她:索朗月,你想说什么?

索朗月轻声说:理查德,你能抱抱我吗?

拉姆斯菲尔一愣,忙伸臂搂住她,感觉到她的皮肤上有一阵强烈的颤栗。索朗月正在发情期,在这个时期情绪容易波动。今天,四个族人被虎鲸吞吃了,包括慈爱的老族长,一向交厚的盖吉克弟弟也与族群永别了。虽然这是海豚人社会中正常的现象,但这并不等于她会心如止水,不起涟漪。一团柔韧的东西堵在她的心头,解扯不开。拉姆斯菲尔看到她眼中的点点泪光,笨拙地安慰道:

索朗月,不要难过了

索朗月急急地说:理查德,请接受我的爱,娶我为妻,好吗?你知道,海豚人中只有三分之一能终其天年,其它人都会被虎鲸、鲨鱼吃掉。谁知道什么时候轮上我?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想在死亡前把感情献给我的雷齐阿约,我不愿青春之花还没有开放就先行凋谢。

拉姆斯菲尔十分尴尬。他不忍心拒绝这位雌性海豚人的求爱,但单单这会儿搂抱着她就够他难为情的了。当然,从理智上,他承认索朗月是有智慧生物,是人,但从形体上说她终究是个异类,她长着长长的吻,一个大尾巴,没有头发,没有四肢,没有女孩们甜美的嗓音而是发出难听的卡卡声。而且,即使从精神层面上也不可能把她认做妻子!在他复兴海人的计划中,海豚人肯定会成为敌对的一方。他怎么可能娶一个敌方的妻子呢。

不过,他是一个绅士,不会让一个姑娘难堪,他把葫芦拨到身后,用力搂紧索朗月,得体地说:

谢谢你的情意,索朗月,我想

但索朗月这会儿已经走出感伤,笑着说:好了,我的坏心情已经过去了。理查德,按你的意愿做出选择吧,我不会逼你的。再见。飞旋海豚习惯于夜间捕食,我们马上要和斑点海豚再次联合捕猎,我要回族群里去了。

她甩甩尾巴,潜入水中消失了。拉姆斯菲尔摇摇头,游到虎鲸身边,艰难地爬上去,蜷曲在苏苏身边,慢慢入睡。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回到了奇顿号核动力战略导弹潜艇上。潜艇正在水面上浮航,他惊奇地发现,脚下不是潜艇外壳上贴的可以吸收声纳的橡胶瓦片,而是弹性很大的虎鲸的黑皮肤;他还奇怪潜艇的背部怎么会有一个巨大的背鳍,而原来这儿是一些栏干,可以让潜艇的士兵在舱外工作时把安全钩挂在上边。更令他惊奇的是,背鳍那儿还有一个姑娘,用长发掩住赤裸的身体,但她没有一点儿羞涩,用天真大胆的目光在打量着他。他想这怎么可能呢,潜艇上从来没有女性啊。也许她是丹麦来的美人鱼吧。没错,她的长发之下是一个美丽的鱼尾

他醒了,东方已绽出晨光。夜狩归来的索其格族人在他身边快活地游着,吱吱声响成一片,十几只背鳍在海水中划来划去。索朗月游过来了,口中叼着为他和苏苏准备的早饭,咿唔不清地吱吱着,唤苏苏来吃饭。苏苏难为情地滑下鲸背,接过她叼着的鱼,轻声说:

应该让我来的,应该让我照顾理查德。我今天醒来晚了,明天我一定不会偷懒。

索朗月笑道:没关系的,现在偷点懒不要紧,只要当新娘子后不偷懒就行了。

苏苏多少有点羞意,但更多的是高兴,过来挽住理查德的胳臂。几个童族的小家伙立即凑过来:谁是新娘子?索朗月姐姐,谁是新娘子?索朗月笑着向苏苏那边示意,小家伙们吱吱乱叫着把她围起来,连刚刚出生不足两天的阿猫也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娘子,苏苏笑着把阿猫抱到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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