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找到她。
一个人的鼻子里有三百万到五百万个管嗅觉的神经元,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人口。每当刘巍用力地呼吸,他就感到一个城市在他的鼻子里醒了过来。
首先醒来的是婴儿,他们皱着新鲜黄油一样的脸,张开嘴,一股奶酪的味道从嘴里溢出;然后是被吵醒的年轻母亲的味道,奶水凝固板结在她们的棉布睡衣上,透出一股酸腐,混合着好几天没有洗的头发的油脂味;隔壁屋的老人被吵醒了,他们在床上翻了个身,散发出衰败的味道,像发皱的树皮。整个屋子都醒了,然后街道醒了,放了一夜的菜叶和吃剩的西瓜开始腐坏,还有变质的肉,它们争先恐后地在太阳升起前交织彼此的味道,如同一块色彩斑斓的地毯。地面醒了,然后地下也醒了,第一班地铁开动了,钢铁怪物在隧道中扬起灰尘,人们带着清新的牙膏味和刚出炉的食物的味道,挤上了地铁。
整个城市在刘巍的鼻子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刘巍通过不同的味道去想象人的样子。比如小张,小张有股金属的味道,干净清冽,夏天的时候爱出汗——刘巍据此想象小张长得胖,那时她就是一大块生了锈的金属。他想小张应该戴着一副圆形的金属边眼镜。小张爱笑,一笑就露出一排牙箍。
听了他对自己的描述,小张惊讶道:“刘师傅!你太神了!比狗还厉害!”
刘巍笑了,他感到一阵凉风敲打牙齿,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
小张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转移话题,却问出更不恰当的话:“刘师傅,你是一出生就看不见吗?”
刘巍说:“不是,是从我十三四岁时开始的。”
小张说:“那是种什么感觉?”
刘巍说:“我发现每天的清晨变得像黄昏,所有的事物都像在夕阳底下一样模糊,带着阴影。黄昏变得越来越迟,越来越黑,最后,我就看不见了。”
小张笑道:“就像加了一层滤镜呗。”
刘巍不知道什么是滤镜,但是他听小张的语气竟然有些神往。
作为一个按摩院的前台,小张未免太天真和浪漫了。
冬天结束了,风寒冷的苦味和冻大白菜的清甜混杂的味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慵懒而黏稠的味道,连小区里的狗都不跑了,懒懒地趴在按摩院的门口。刘巍闻得到它舌头上的粗糙和潮湿,像青苔。
墙壁的颜色随着刘巍心情和嗅觉的不同而变化,现在,他想象四周是一片白色,粗拉的白色墙壁,硬板板的白色床单和胶合板上的白漆,挂在墙上的钟是白色的,钟声是白色的,沉默也是白色的。房间里唯一的颜色是小张的指甲,一股油性溶剂、樟脑、甲醛的味道飘来,大红色的味道。她在涂指甲油。
小张感觉到刘巍没有视力的注视,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打破了沉默:“今天没有人啊?”
刘巍热得把白大褂脱了,随口问:“孔太太今天也没来?”他记得她每周这个时候都会来按摩。
小张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孔太太的老公抛弃了她,和别人跑了!”
刘巍记得那个女人,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中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像干净的软木塞。那个中年女人的身体也像缺乏弹力的软木,她在刘巍的手下舒服而悲苦地轻声呻吟,他想象那是一个高鼻大眼、身材高大的女人,却总是怯懦而悲苦地笑着。
去年的这个时候,孔太太来时身上的味道却不一样了。刘巍开始的时候没有认出她,直到她脱了外衣,那股熟悉得令人同情的味道从辛辣的香料味中窜出,他这才辨别出来。
“孔太太今天擦了香水啊?”刘巍说。
“好闻吗?”她的脸朝着床板,有些期待地问道,声音闷闷的。
“嗯。”刘巍模糊地赞同道。
香水是古老的东方香料,已经到了中调,胡椒的辛辣味从佛手柑的清香中窜出,如同炽热燃烧的正午。
“我老公很喜欢。”孔太太没有得到刘巍的赞扬,有些尴尬地说道。
两人在香味中沉默地继续他们的工作,香味随着时间与动作慢慢变化。等一个小时的按摩结束,孔太太和刘巍汗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她的香水味也变成了悠长温暖的树脂味,如同性爱过程的结束。孔太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匆匆付了钱就离开了。
之后她每一次来,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时而是洁净的森林泉水,雨后花园的味道;时而是浓浓的松脂味,像是打开小提琴盒的一瞬间;时而是柑橘和绿茶的味道,让人想到商场里经常播放的背景音乐,优美但是毫无意义。
直到她有一次来,身上一股凛冽的安息香,古老的波斯国香料混合着印度檀香和印度尼西亚梅药。黑夜中神秘的异国女子,一点点掀开面纱。
“好闻吗?”孔太太每次来,都这样执着地问道。
刘巍想了半天,说:“不适合你。”她身上那股稀牛奶的味道破坏了香水刻意营造的神秘感。
他示意孔太太翻身,面朝着自己。孔太太半天不说话,直到按摩结束坐起身时才开口,听起来像是已经哭过一场:“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喷不同的香水吗?”
“不知道。”
“你见过我老公……哦,你没见过。对不起,我脑子糊涂了。我们在一起二十多年。年轻的时候,很疯的,经常一晚不睡,吵醒了邻居也不管。生了小孩之后,还有几晚一夜五次啊,在我们那个年代,一夜五次啊。唉,刘师傅,你肯定要笑我了。”
刘巍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不,他看不见,只是做出看的动作来。那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平静的眼睛给了孔太太很大的勇气,她继续说:“直到去年,他不碰我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有很浓的女人的味道。是香水味,我不知道是一个女人,还是不同的女人。不管是她,还是她们,她们在身上喷香水的时候,心里肯定想的不是我老公,而是我。”
刘巍的脑海中出现一幅画面,一个高大的女人微皱着眉,去嗅一件衣服或是一件贴身的内衣,然后露出怯懦而悲苦的微笑。
“然后我也开始喷香水。”
孔太太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嗅嗅自己,她抬起手臂,一股香水也掩盖不住的异味冒了出来。刘巍想到自己几天前在闷热的公交车厢,坐在残障人士的座位上,正好置于一个潮湿的腋窝下。
孔太太继续说:“你以为我是跟她们宣战吗?不是,我是希望我老公能在我身上回忆起她们。我研究香水,现在能分辨出上百种香水的味道。我买的香水多得放不下,大部分只用过一次,没处放,最后都放在厕所里做熏香。你去闻我们家厕所,香的。刘师傅,你又笑我了。”
刘巍摇摇头,他或许真的笑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最近一个月,我总是在我老公身上闻到一股香味,我就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在她身上是不是像公狗一样发情?”
人本来就是动物,嗅觉是情感中枢中最古老的部分,它唤醒人脑海中埋藏得最深的记忆。动物繁衍进化,生生不息,靠的就是在捕食、交配时用嗅觉唤起的回忆去判断。
“我找遍了各大商场,都没有找到这款香水。我想一定是绝版了。上周我去日本,在一个专门卖绝版香水的店里找到了,叫作‘红心王国’,炒到了一万块一瓶。我咬牙还是买了……刘师傅,你说不适合我是不是?刘师傅,你不懂。我只是希望我老公在我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会想到她,然后像和她上床一样和我上床。刘师傅,你不懂。”
孔太太那天又哭了许久,直到太阳下山才走,然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她的嗅觉实验最终还是失败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刘巍有些怅惘。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那个下午流的眼泪的味道,像是在海水中浸泡的稻草。
“太热了!”沉寂了大半天的门终于被推开了。
小张立刻放下手中的指甲油,迎了上去。刘巍也把白大褂重新穿了起来。
“林老师,你先喝杯水。”小张殷勤地递了杯温水。来的人叫作林满,是个画家,身上总是带着油彩的味道。但是对小张来说,他是画家还是商人没有区别,重点在于他的老婆今年年初离开了他。林满成为小区里为数不多的单身男子之一,独占一座将近两百平方米的大房子。
林满把水一口气喝完,疲惫地对刘巍说:“不好意思啊,刘师傅,今天没有预约就来了,可我的脖子和背实在是太不舒服了,就像是被人拧断了一样。昨天一晚上没睡成,今天一醒就想:不行了不行了,我要找刘师傅。”
刘巍让林满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把他的袜子脱下来,说:“没关系,今天没客人。”
林满依然自顾自地道歉:“本来想着过两天再说,但是我明天要去台湾了。”
刘巍把拇指深深地按压进他的脚跟和脚心,林满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又说道:“我的一个老朋友在台湾开画展,我要去找她。”他的声音很温柔,又问道,“刘师傅,你去过台湾吗?”
“没有。”
“台湾很漂亮的,有世界上最漂亮的天际线。”
刘巍想象不出来,他最接近的嗅觉记忆仅仅到达机场。化妆品的味道、烤咖啡豆的味道、皮具和真丝衣服的味道,都是些昂贵的味道。
刘巍在脑海中仔细地一点点描摹出机场的玻璃窗。忽然,他闻到了林满身上一股陌生的味道,该如何形容?首先是汗水,汗水破坏皮肤表面的油脂,一股油腻的酸腐;然后是恐惧的气味,像是咀嚼金属后嘴里的血腥,酸涩;还有皮肤下血肉糜烂的味道。
这股味道是如此特殊又熟悉。刘巍与此相关的回忆紧紧地锁闭在大脑皮层下最隐蔽的地方,需要费力翻找才会出现。
想起来了。
是死亡的味道。
他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时还有着微弱的视力,世界永远像夏日晚上七八点一样昏黄。他和独居的奶奶住——父母遗弃了他。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房间寂寞得像战乱之后的小城。奶奶上午去种屋后两亩小油菜,下午就坐在没有光亮为了省电也不舍得开灯的房间,唱一首没有什么旋律的哀歌:“都说我命里克夫啊。都是我作的孽啊。你大年三十的早上还吃了一碗蛋炒饭啊。晚上就不行了。都是我作的孽啊……”唱的是几年前的大年三十死去的爷爷。
后来奶奶得了病,躺在床上,高烧一直不退。有一天神志较往日好得多,在门口晒寿衣,全套的行头,内衣、中衣、铺金盖银的繁缛,如同京剧里的绣花戏服。刘巍的视力已经很差,可那花团锦簇的寿衣在他的眼里依然耀目,像一团微暗的火。这是奶奶一生最齐整光鲜的衣服,她或许想到自己黯淡的一生,或许想到自己看不见自己穿上这一袭华服,或许想到这些不过是枉然的奢侈,总之,她流下了眼泪。
就在这时,刘巍闻到了这股死亡的味道。在奶奶抖落寿衣上灰尘的瞬间。
“阿嚏!”林满一阵掏肝扒肺的喷嚏。
刘巍让小张把窗户关上,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林满说:“小张出去了。”
刘巍说:“她老是这样,出去也不说一声,让我一个瞎子自己在这儿待着。”他以极大的耐心从林满脚踝处一点点向上用力推,一直推到大腿。
“感觉体温有点儿高啊,是发烧了吗?”刘巍问。
林满疲惫地说:“不知道,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力气。前段时间背上一大片红不红黑不黑的血斑,现在没了。”
“还是要去医院看啊。”刘巍说。
“是啊。”林满附和。
令人尴尬的沉默。两人都知道林满不会去医院。林满想要解释:“等我从台湾回来。”
又是一阵沉默。刘巍知道去医院看也没用,这股若有若无的死亡的味道只会越来越重,直到生命结束,或许半个月,最多半年。而林满则不断逃避着对死亡的想象。他要去台湾,去见他的老朋友。
刘巍让林满翻过身,正面朝着自己,自己走到床头一侧,按压林满的耳后和头皮。
“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林满说。刘巍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他知道它们看起来有多么奇怪,瞳孔在眼眶里不受控制地转来转去。
“唉,没法想象。”林满继续总结道,“我是说没法想象你的生活,靠色彩和图像生活的人,想象不出看不见会怎么样。”
“习惯了就好了。”刘巍说。
“可那不就丧失很多乐趣了吗?刘师傅你今年多大了?”
刘巍说:“三十二。”
林满笑道:“你还没有过女人吧?”
刘巍有些恼火,正常人好奇残缺的人如何做爱,就像好奇两只蚯蚓如何交配。
“我有爱的人。”他几乎是逞强一样地说道,随即又笑道,“她不知道。”
是一年以前总来找他推拿的女孩儿。
“有人吗?”她第一次进门时,怯生生地问。声音像清泉,从他干涸的记忆里流淌出来。
他的手指搭上女孩儿的胳膊,感觉到她又细又结实的肌肉,随着呼吸泛起微妙的起伏。他托起女孩儿的头,把她的长发拨得垂落在床的一侧,敏锐的手指感觉到女孩儿细长的脖颈和圆润的肩膀,如同细弱的花梗托着开得又大又白的蓓蕾。
女孩儿的味道也像花,不是插在花瓶里的,而是开在夜晚河边的。刘巍小时候总经过的一条河,宁静而深邃的水缓慢地流,水面映出对岸树的波纹。岸边的石头后面开着一朵花,那么大,那么突兀,也没有人去采它,像是在另一个空间被种下的。
第二天,女孩儿又来了,过了预约时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她的汗沿着领口落入了乳沟之间,气味沿着上衣的领口上升。刘巍大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顺着气息将她吸了进去。他害怕自己的动作被她看见,慌忙说:“你先洗洗手吧。”
女孩儿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又后悔了自己的这个决定,肥皂的碱性味道破坏了女孩儿身上均衡丰富的油脂味。他一整天都非常失落。
第三天,女孩儿又来了。她进门就直喊热,把上衣脱掉,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背心,有两根细细的肩带——放心刘巍是个盲人。女孩儿没有穿内衣,他的手不小心掠过她的乳尖,一阵战栗。
他想到自己刚上初中时的一个老师,美丽的刘老师,高挑的身材和鹅蛋形的脸,花瓣一样的嘴唇。老师同情他视力不好,考试和上课时总是走到他身边,看他把黑板上的板书都抄下来没有,俯身去看他的字,头发搔得他耳朵很痒。阳光泼洒进来,把老师的衬衣照得半透明,露出粉红色的肌肤,像绽开的樱花。他心里下了一场暴雨,把樱花打得七零八落。
女孩儿说:“刘师傅,你按完了吗?”
没有按完,但刘巍不敢继续,刘巍手心出了一层汗,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数度勃起又数度熄灭的味道,体液黏在布料上,被风吹干了。
第四天,女孩儿又来了。
……
刘巍对她的味道上瘾。直到一周结束,新的一周开始。女孩儿不来了。
那段时间,刘巍绝望得每天手脚冰凉,甚至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丧失了嗅觉,丧失了激情,感觉不到温存、憎恶和悲伤。
“你说的这个女孩儿是什么时候来你这儿按摩的?”林满问。
“去年六月的第二周。”
“我知道她是谁,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画一幅画,她是我的模特。她每天摆好几个小时的姿势,全身酸痛得不得了,我就让她来楼下推拿……啊!你等着!”林满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屋子。
刘巍坐在房间里。他感到心跳得厉害,此时的墙壁是红色,是沸腾的血液和充血的眼底。
过了不到五分钟,林满就回来了,他说:“我把那幅画带来了。”
小心翼翼地把裹在画外面的牛皮纸拆掉,画完全展露出来了。一瞬间,空气都好像停止了,画似乎尚未习惯接触空气,就像少女的肌肤尚未习惯接触空气。
林满握着刘巍的手,一点点去抚摩画的表面。刘巍仿佛再次触摸到女孩儿凉而软的皮肤,他甚至感到画纸瑟缩了一下。关于女孩儿嗅觉的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一次次在她身上捕捉到的味道重逢、相聚,并且生长,变得如此浓稠丰富,就像是流淌着香料的河流。刘巍像一个干渴至极的可怜的旅人,趴在河边一口口贪婪地汲取源泉。
他感到自己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
小张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按摩院门口的狗不知所踪。空气中是各家炒菜的香气,在铁锅上炸裂的油的味道让人异常安心——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进了按摩院,刘巍正在摸索着往外走。
“刘师傅,明天见。”
“明天我不来了。”刘巍说。
“你要请假?”
“不,我要去美国。”刘巍说。
林满说女孩儿去了美国学电影,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清楚。
刘巍要去美国找她,循着她的香气,在得克萨斯的高山沙漠中寻找,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寻找,在洛杉矶寻找,在纽约寻找,在布鲁克林桥上涌起泛滥的河水味道中寻找,在人潮拥挤出来的汗液和街头的小便味道中寻找,在炸薯条、葡萄酒、奶油的诱人味道中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