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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绑架的一代 那些参选人大代表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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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的名字很特别,搜遍整个中文网络,没有同名同姓的人,因此他的父母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两三天就会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父母的心态是出于担惊受怕,生怕他又捣鼓出什么让人不放心的东西来。

小金要参选人大代表的事,就是父母搜索的时候发现的。他们发现了他在网上发的一篇竞选宣言。

他把竞选宣言发表在人人网上,还在读大学的他,文章成熟而不失慷慨:

在今天这个社会戾气已经高度发酵,“改革已死”的绝望情绪已经开始在许多人心中蔓延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还要参选人大代表?

因为我们别无选择,因为我们责无旁贷。

有人说,你们参选人大代表能改变什么?我说,我们改变的是人心。

今天,我们并不求当选,我们求的是表达。我们不求能成为剧院里的主角,但是至少要做一个成功的小丑。

……

是的,我相信我们会遇到困难和阻碍,但是我相信我们也一定会收获更多的鲜花和掌声。我们没有理由悲观,也没有资格悲观,我们只能义无反顾。

文章被阅读了将近三千次,分享了一千两百多次。留言的都是同龄大学生们,一半是说:“加油!”“这个要顶!”剩下的,又有一半是泼些善意的冷水,说他做梦,说近代史上未有选票里出政权的先河。

小金是这所重点大学里不大安定的学生,常上推特,熟悉党史,看书写作常常宏大叙事援引民国纪事,早早脱离了喊打喊杀的初级愤青阶段。他频繁地在人人网上发表日志,成为某些大学生群体中的意见领袖。今年年中开始,他觉得文章救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满足于发写檄文,而到了开始行动的时候。今年5月份,江西新余女工刘萍参选人大代表的事情引起波澜,他和几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起,组成了“公民观察团”去围观,他们被扣留了几天之后,被礼貌地送出境,像对待离家出走的小孩一样。

已经尝过无功而返的小金,当然不会被同学的这些冷水打消念头。今年虽然因为微博上出现了很多自荐的独立竞选人,让人大代表选举变得异常热闹,许多媒体称为“中国公民选举元年”,连围观者都被感染,有“时间开始了”的激动,但小金非常清楚,这种开辟鸿蒙的激动只是假象。

是记忆撒了谎,八年前的人大选举,人们热情同样高涨,当时,清华大三本科生就在bbs上发表竞选宣言:

我们仍然在路上/历史是个不动声色的看客,它总是步履匆匆,从不为某个人驻足留恋/人类政治文明的步伐,一刻也没有休停,它谁也不等,也在不断地往前走……/我们仍然在路上/我们的选举正走向日益宽阔的光明之途/让我们的代表传递选民们的意志/我们仍然在路上……

那一年,据不完全统计,北京高校已经有七名学生宣布将参加海淀区人大代表的竞选。

前人擂鼓张旗,可也没走多远,小金几乎是向着已知的失败前行,但是他非常愿意尝试。他说:“中国的选举制度,决定了大学生是最适合参选的群体。”

大学生参选人大代表有两个优势。第一是对网络的运用。美国甚至台湾的竞选广告总是深入人心,而广告的宣传作用在实际竞选过程中,对票数也是很有效的。

但是在大陆的选举中,即使在网络上发布一些视频,在马路上贴一些海报,面对的也不一定是你选区的选民,所以宣传几乎是失效的。

可是,大学生有联系同学情感的人人网,也有校内bbs,消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内传播很快,分享和讨论很快就扩散开来,竞选的大学生和他的选民之间的关系简直像直接面对面的。所以竞选的宣传很容易就能见效。

第二个优势,是容易直接拉票。居民选举,可以在单位登记,也可以在户口所在地登记。为了图省事,大部分人都选择在单位登记。

拉票拜票的参选人,有的想直接和选民交流,在小区挨个敲住户的门,要么被轰出去,好不容易敲开了,住户们往往也不属于一个单位,不是自己的选民。

而在大学,这种“扫楼”则容易起效。竞选人或者他的团队,可以挨个去敲宿舍门,或是闯进自习的教室,普及自己的竞选纲领,赢得支持和签名,如草船借箭。

这种“扫楼”拉票的方式,像学生会主席的选举,更像是社团在学期伊始的招新。

大学生竞选的好处是封闭,坏处也是封闭,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迅速放大,星星之火,可以燎到教导处。小金被学校规劝,几乎同时,他的父母也被他要参选的事情吓着了,极力阻止。

在宣告参选后不久,小金写下保证书:

“我承诺不谋求以群众联名推荐方式成为候选人,参加海淀区人大代表选举。”

小金措辞微妙,有暗藏的潜台词,不知道保证书那头的人看出没有,他狡黠地暗示:他只保证自己不去撺掇和拉票,如果有其他人推荐他参选,帮他谋划,那选举之路还是可以重新再来。

广东的小叶也参选。他还是个大学生,给自己的标签是“行动主义公民”。

8月初,他开始征集联合推荐表上的签名,很快就征集到了一千个签名。小叶同学在接受广州记者陈思乐采访时说:“我收集的一千个签名,问五十个人,可能会有一个人不支持;有三分之一可能会觉得这个事情意义不是很大,但可以去尝试;有三分之一就觉得这个事情意义很大,但是你根本不可能成功……同学会觉得,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学校的,那就支持一下吧。”

何兆武先生在《上学记》中也提到,从小学到大学,学生的政治倾向定量分析大概是这样:大约有十分之一的人是非常积极的,他们是“专业户”,政治运动活动家,国民党称他们为“职业学生”;大概有十分之一二的同学是积极拥护的;有一半左右的同学基本赞成,是跟着走的;有十分之一是专门念书;还有十分之一是反对的。——那是在解放前,看起来和现在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小叶能够获得如此多的选票,大概和他纲领务实、贴合同学们的实际有关。

他通过前期的调查,提出的参选纲领包括:更新和及时维修图书馆的电脑,让校河更清澈,加强对自行车和宿舍物品的安保工作,改善食堂饭菜的质量,等等。

这些听起来像是学校后勤职工大会的会议精神和指示,也像竞选班干部时临时攒的竞选词。尽管没有涉及什么意识形态的大是大非,学校还是非常警觉,几次约谈,最后候选人名单里也没有他。

小叶最后还是走完了程序,以正式竞选人之外“另选他人”的形式继续参选,最后得了八百多票,虽然票数不够落选了,但已经是今年参选的大学生中获得最多票数的人了。

小叶虽然落选,可还是一直关注着选举。他发现,在广州的选举中,不小高校学生把票投给了laughing哥(港剧《学警狙击》 中的角色)、路飞(动画《海贼王》里的主角),广州大学甚至因为投给laughing哥的票太多,导致重选。

小叶不愿意归咎为大学生的玩世不恭和政治冷漠,而宁愿视其为无声的抗议,他说:“根本不了解候选人,叫我们怎么投票呢?与其被玩弄,不如玩弄之,或许是很多学生的想法。”

湖北的小吴一直在直播着自己的参选过程。

小吴是看到微博上很多独立候选人参选,热血沸腾,看到他们遭受限制和责难,又愤慨忧心。他觉得这条路走得这么艰难,是因为走的人太少,于是决定同行。

决定参选的时候,小吴很坚定兴奋,可却莽莽撞撞懵懵懂懂,不知道去找校方的什么机构拿十人联名推荐的表,不知道怎么去征集联名,不知道怎么印制海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在海报上介绍自己。

他参选的时候离正式选举已经不到一个月了,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习,从索要推荐表,到教学楼前发海报拉选票。他在终于获得微小的成功和胜利的时候,在一个下午收到同学的短信,短信说:“切!我才不要支持你,你以为你是学生就能代表我们学生么?太片面啦!对于你一时兴起好玩的行为,我是无视的,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会一笑而过啦。你不能引起大家的共鸣哦。哼!”

小吴回对方:“参选二十多天来的麻烦、压力和焦虑你不会懂。不支持可以,请不要说我在玩。”

意料之中地,小吴没有出现在正式候选人的名单上,他也和小叶一样,以正式竞选人之外“另选他人”的形式继续参选。

投票那天,他一直待在现场,他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在敷衍混乱的场面中庄严得有点可笑。其他同学们玩笑打闹,没什么人当回事,大多数人随意画了一下就走。

投票过程匆匆结束,小吴看着票箱被抱走,只觉得这种混乱是对自己的嘲讽。一切努力和崇高在玩笑中结束了,他说自己特想大哭一场。

小吴自然没有当选,他知道选举结果之后,写了一篇博客,不再说公民社会,不再说“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而是说要回归自己的生活,有能力就帮助他人,没能力就把自己的学习和生活过好,就够了。文章最后一句话写:“平静地看待生活,平常心看待这个激扬的年代。”

参加人大选举的大学生们,故乡仿佛都在80年代。他们总是会说起1980年北京高校人大选举的盛况,学生们生生凭空搭出公共空间来,人人有讲台,三角地天天有演说。

可小金又说,也不该怪现在的大学生们政治冷漠,比较两个年代大学生的生活就知道,现在有看不完的剧、刷不完的屏,怎么会去想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也许他们长大了,进入社会了,碰壁了,才会不一样一些。

而参选的大学生们,是自认为先觉醒的一批吧,所以会有叫不醒其他人的无力。小金说,很多年之后也许可以写一篇许知远体的回忆文章,叫做《那些参选人大代表的忧伤的年轻人》。

2011年9月

附记:

这篇文章中的主角都已经毕业了。

小金读的是新闻系,如今他在媒体工作。小叶在报社工作,有时在微博上感慨:“近一年的社会经验,反而越是消沉。时间久了,理想的镜子起灰,需要多擦拭。”

他们大概没有以自己期待的方式改变世界,但还在非常努力地让自己不被世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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