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爸妈去了奈良,先是去了每个人都要去的东大寺喂鹿。不同于之前的想象,鹿非常凶,见到人手上有薄饼就横冲直撞地过来,毫无惊慌腼腆的姿态,吓得我吱哇乱叫。鹿且贪婪,见人在石凳上坐着,用鼻子拱开游客的包翻东西吃。让人想到峨眉山的猴子,先被人觉得灵动可爱,后来越来越恼人,从抢游客吃的到翻包,前两年还听说猴子抢包,直接把人推到山坡下。
这有点像从小被夸作活泼聪明的孩子,按照大人的夸奖一路发展下去,恃宠行凶,往往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大人对孩子的自大就是人类对动物的自大,人按照自己对鹿和猴子“淘气亲人”的设定来培养它们,满足自己对它们人设的想象——动物只是我们拍出温馨照片的道具。这样看,动物滑向无节制的粗暴便是可以理解的。
中午去了唐招提寺。寺庙的交通并不方便,从最近的车站要步行近半小时才能到。道路少有人迹,走得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迷路,这才看到唐招提寺的大门。进门之后是一条平坦开阔的道路,铺满细砂。白砂参道直通金堂,金堂屋顶两端有两只鸱尾的雕塑。
“天平宝字三年,和尚普照每次到招提寺,都要抬头望望金堂的屋顶,看到他送去的唐氏的鸱尾。”
——这是我在井上靖的《天平之甍》里看到的故事。小说讲的是日本圣武天皇时期(相当于我们的唐玄宗时期),日本第九次派遣唐使来中国学习。当时的奈良仿唐都长安,无论是寺院还是街道,都修建得差不多了,只有高大的伽蓝(僧院)还空荡荡,缺少经书。遣唐使节团中有四个小小的留学僧,他们不仅要来学习佛法,还奉命负责请一位大唐高僧东渡日本去讲学。
当时的东渡不像现在两三个小时的飞行那么简单,渺渺沧海,百无一渡,鉴真和尚却毅然发愿东渡。十一年间他随留学僧六次起行,只有一次成功,到达日本时已是双目失明,垂垂暮年了。
我在历史书上多次看到鉴真和尚的故事,却在井上靖的小说中第一次看到以留学僧的角度来写这段历史。
小说中有四个年龄相仿的留学僧,分别是荣睿、玄朗、戒融、普照。四个留学僧一共在唐朝待了二十多年,其中玄朗娶了唐朝女性,生了一子一女,做了寻常百姓;戒融放弃了研究佛法奥义,成了在街道讲道说法的行脚僧;最聪明坚韧的荣睿随鉴真东渡,病逝于第五次东渡失败之后;只有最木讷寻常、缺乏天分的普照成功地随鉴真到达了奈良。
这部小说对我来说,与其说是一部佛教小说,倒不如说像是一部时间跨度很长的青春小说。高浓度的青春逐渐变得稀薄,是从同伴的不断失落开始。这种失落不一定是失联,抑或是志趣道路发生变化。谈话交心往往陷入对彼此生活选择的不赞同,为了不破坏已经伤痕累累的情感联系,索性变得越来越沉默,终于相对无言。
《天平之甍》里,四个留学僧在从日本到中国的船上同心同意,一边被风浪颠簸得呕吐不止,一边还彻夜讨论自己坚持的佛法奥义。而二十年后,却只剩下一人在约定的道路上返程。
改变并不难,换个心境,转个身段,人就软软地就势生存——像娶了唐朝女性的玄朗一样。坚持是最困难的,因为那并不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执拗,而是无数次自我动摇、怀疑、否定和否定之否定。
普照一边等着下一次遣唐使回日本的船——他要和鉴真和尚一起随团回奈良,一边抄着经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有船还是没船。有船,他就可以完成发愿,但意味着九死一生、凶多吉少;没船,他平淡抄经至死,虽未完成使命,但也不负佛法,说服得了自己。在含混矛盾与朦胧中,他等来了遣唐使团回日本的船。
鉴真一行回到奈良之后,去参加大佛殿西戒坛院的落成。准备授戒时,日本以贤璟为首的布衣高僧却不信任鉴真的佛法,认为日本一向是自誓授戒的,要求辩经胜利才能信服鉴真。
鉴真的弟子中有辩才的人不少,但都讲不好日本话,只有天资平庸且讷于表达的普照自告奋勇。激烈的辩经中,普照竟逼得布衣高僧哑口无言。在等待对方回应时,讲堂静得如水底一般,这时,坐在微暗堂内稍稍仰头的普照眼前,忽然浮现出客死他乡的荣睿的面影。
普照不是一个人,他代替旧日聪颖的同学少年辩经,他代替软弱放弃佛法的少年成长,他代替追求自我而放弃使命的少年完成了曾经的誓言。
空荡荡的伽蓝,终于因为鉴真的到来而填满了经书。终于到来的鉴真,已经双目失明,他仅靠记忆制造出了和故国一模一样的寺庙。寺庙金堂建成时,普照望着屋顶,看到他送去的唐式的鸱尾。1200多年之后,我在唐招提寺抬头望见的“天平之甍”,屋顶上的鸱尾已经在几年前被悄然修复,变成了“平成之甍”。
物是人非,终于变成了物非人也非。
从唐招提寺离开之后,和父母去了法隆寺。法隆寺是世界现存最古老的木制建筑群,我不懂建筑,只觉得造型古朴匀称。看到一尊叫作“百济观音”的国宝级木造塑像时险些落泪,观音的身姿孤高,瘦削高挑,比例奇怪,最动人的是一只垂下的手,那是柔软而毫无力量的手——因为无力,便显得无欲无求。我微微蹲下时,正对着他微微翘起的手指,刹那间,竟觉得所有悲喜都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