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刚恋爱的时候,蕊生总爱问羽柴先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每到这时,羽柴先生就会露出有些窘的表情,几乎透明的耳朵开始变成了粉红色。他越是窘,蕊生就越有种恶作剧的心理,想听他复述一遍又一遍,因为那是她胜利的记忆。
第一次见面时,羽柴先生是别人的男朋友。
那时蕊生在油画系读大四,名声在学校传得很开。一半是因为画得好,一半是因为长得好。蕊生的长相从婴儿时期开始就毫无风险,白皮肤,大眼睛,一笑小圆脸上就长出一个尖下巴来,是服务性行业海报上那种看了舒服却毫无辨识度的脸。
临近毕业的时候,她参加某美术馆举办的“当代艺术院校大学生年度提名展”,作品从4000多件投稿中脱颖而出,得了银奖。
得了奖要请同学们吃饭,饭局选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川菜馆,蕊生订了最大的包厢。那顿饭虽说是庆功宴,氛围却很怪。大四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同学们对“社会”这东西有盲目的崇拜与恐惧,如同脱网的鱼马上要被放逐大海觅食,而蕊生半只脚已经踏上了陆地,其他人自然忍不住嫉恨,越是嫉恨越要讲笑话掩饰,假装团结活泼,可气氛总是热络不起来。
到了晚上八点,众人眼看无话,有人开始玩手机。蕊生把面前的水杯转来转去,也找不出话题来,饭局眼看要散。这时,包厢的门被推开。
是倪红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个男人。
倪红和蕊生并称油画系“双姝”。同学们谈起蕊生时会说“油画系有个姑娘长得挺漂亮”,但却都形容不出她的长相。倪红则长得很有特点,她颧骨很宽,正面看眼角到太阳穴的距离能再长一对眼睛,身材高瘦,骨头架子却细得像一个女童。这两年她迷恋伊藤润二的漫画,留着漫画人物“富江”的发型,厚厚的齐刘海,眼角还点了一颗痣。
这天倪红穿着薄而贴身的浅色吊带长裙,远看像游来了一条剑鱼。她身边的男人和穿了高跟鞋的她一样高,穿着衬衣和西装,拎着半旧的黑色公文包。
倪红介绍:“这位是羽柴先生。”
同学们立刻怪叫起来。羽柴先生微笑着半鞠躬跟大家打招呼,男生们乱叫着“雅咩蝶”“一库一库”这种av里的日语,羽柴先生也不恼,笑着给大家发名片。名片上的头衔是nec东京总部的职员。
倪红和羽柴先生坐在蕊生对面。蕊生笑道:“倪红,介绍一下你的男朋友啊。”
倪红慌忙摆头,说:“不是男朋友,羽柴先生是我日语班同学的朋友。这次他来北京出差,本来找我那同学当导游,结果那人太不靠谱,临时去外地,把羽柴先生甩给了我。”
她把他形容得像一包水泥,蕊生看到羽柴的眉毛很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蕊生替他不平,越发轻视倪红了——不,或许是因为她本身轻视倪红,所以替羽柴不平。
蕊生用英文跟羽柴先生搭讪。他开口,很慢很笨地说着中文:“我说中国话。”
蕊生笑道:“您会说什么中国话?”
羽柴夹起一块口水鸡,说:“好吃。还有……”侧了侧头,笑道:“日本鬼子。”
众人都笑。羽柴也低头笑,露出两颗虎牙,脖颈还是挺得很直,有点女相,像是被训练得规规矩矩的艺妓。
饭局的气氛热络了很多,大家像逗孩子一样逗羽柴,说口水鸡里面加了婴儿的口水,说什么羽柴都信,他微微向前倾着身,恍然大悟道:“啊,是这样啊。”倪红淡淡笑道:“你别信他们。”
这之后,在任何对话前,羽柴都求助地看着倪红,像依赖母亲一样问她:“是真的吗?”倪红因为蕊生得奖的事不大愉快,半真半假地跟着大家敷衍羽柴,像心不在焉的保姆应付孩子。
蕊生心里也发堵,不知道是因为羽柴依恋的神情,还是因为这顿饭让倪红做了主角。正聊得热闹,她突兀地高声说:“不早了,都撤了吧。”
到饭店门口才发现下雨了,其他男生还没反应过来,羽柴先生就冲进雨里打车。好不容易打到一辆,他让蕊生上车,临关车门,蕊生问:“那你们怎么办?”羽柴说:“倪红小姐送我回酒店。”
“小姐”和“酒店”两个词的组合太刺耳,倪红别扭起来,对羽柴说:“你自己回去吧,我不送了。”蕊生也下车,推辞着不肯走。后车门开着,雨飘进车里,形成一个小水洼,司机不耐烦地说:“开完会没有呀?”混乱中,倪红一人上了车,出租车发出刺耳的尖叫,很快开出去。倪红探出头来回望着两人,风把她的头发黏在车身上,雨丝和灯光交织下,她的脸有些凄楚,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蕊生和羽柴退回到餐厅大堂,要了两杯热茶,两人朝着门并排坐着,看门外的雨。餐厅装修成古风,门口有两头石狮子,一个穿旗袍的女服务员坐在门槛上用手机看韩剧,没注意到自己粉红绣花鞋被雨泡成了暗红色。蕊生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外国人,欣赏起生机勃勃又颓败的奇幻中国。
羽柴给蕊生递过一块黑灰格的小毛巾,他手指粗短,指节上有黑色的绒毛,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蕊生说:“雷阵雨,一会儿就停了。东京总下雨吧?”
羽柴说:“是。我喜欢下雨。”
蕊生一边用小毛巾擦脸,一边说:“我也喜欢。”毛巾上还有洗衣液的柠檬香,在羽柴先生后裤兜里待了一天,沾染了他身体暧昧的味道。蕊生不知为什么幻想他洁白背上的脊柱骨。
羽柴说:“你听过日本雨女的故事没有……我不知道中文怎么说。”
羽柴用手机查了网页给蕊生看,是日本的传说:
“雨天,一女子立在雨中,如果这时候有男子向她微笑,示意她共用一把伞的话,那她就会永远跟着他。此后,男子就会一直生活在潮湿的环境中,因为普通人难以抵挡这么重的湿气,所以不久就会死去。”
蕊生离羽柴很近,看着他的侧脸:很熟悉却又明显外族的长相,鼻子像西方人一样高挺,鼻头下坠,显示出他的阿伊努人混血。几千年前居住在北亚的阿伊努人被不断驱逐,失去家园,残居在日本北部,被明治政府称为“旧土人”。落寞的种族在相貌上总闪烁着羞怯。蕊生心里荡漾了一下:他是异乡的异乡人。
她说:“后天我去美术馆领奖,你没事的话去看看吧。”
领奖那天,羽柴先生穿了浅蓝色衬衣,蕊生上台领奖的时候,他给蕊生照相。蕊生后知后觉地朝着镜头笑,他却刚好放下相机,蕊生正对着他的眼睛——覆盖在浓密睫毛下优美下垂的形状,像她写生时画过的一匹幼马的眼睛。
几天之后,羽柴先生去蕊生的公寓,把照片拿给她。
“很不错的公寓。”他脱了鞋子,弯腰把鞋子整齐地放在门口。
蕊生没有答话。这公寓是一个著名画家租给她的,颁奖那天,画家也来了,作为评委给她发奖。他面色威严平静如菩萨,递奖杯给她时,她感到他的手凉而滑腻。想起他压在她身上,有时很久一动不动,她那时总想象他逐渐变成了一尊大理石像。
公寓里散落着蕊生的画,她绘画的启蒙是大卫·霍克尼,一个把作品泡在爱欲里的同性恋画家。她也像他一样爱画树,还没画完的一幅是粗壮的树丛搭出一片绿,树下流过一条粉红色的河。她的画都很大,客厅当工作室,只有一张矮桌当餐桌,旁边放着几个斑斓的大垫子。蕊生在剩余的空间都放上植物,最多的是一盆盆粉掌,绿叶托着直立的粉色佛焰苞。
整个屋子性的意味太过强烈,羽柴先生落座的时候很尴尬,像坐在一堆生殖器里。
他把一个透明的照片夹放在桌子上,说:“我把照片洗出来了,可以吗?”
蕊生笑道:“当然,谢谢你。”
羽柴又从包里取出一个木制小相框,他把蕊生拿着奖杯朝镜头笑的一张框了起来,说:“这张很好看。”
蕊生看到照片里那著名画家站在自己身后,有权势的中年人总容易显示出中年妇女的相貌特征,在照片里格外明显。她把相框顺手扣在身后,说:“想听你聊聊自己。”
羽柴说了很多话,说了自己的工作,说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和童年。他中文不好,说话很慢,只会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情绪:“我幸福”“我难过”“我气”。蕊生觉得这样的语态很有些性感,一直微笑。
羽柴停了下来,说:“我想喝点水,可以吗?”
蕊生端水给他,坐在他身边,说:“你们日本人真有礼貌,做什么都要问‘可以吗?’”
羽柴说:“我吻你。可以吗?”
换作蕊生不好意思了,久经沙场的她也乱了手脚,红着脸说:“可以啊。”
羽柴扶着她的后脑勺,认真地吻她的嘴唇。她意外地发现他的吻很强势,濡湿的唇像下了一场暴雨。
他们在这小公寓里待了三天三夜,之后的一周蕊生简直患了“幻肢痛”,总觉得有一双毛茸茸的腿缠绕着自己的腿。从床上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在阳台上看天色,蕊生给羽柴讲画,楼下密集平房斑斓又半旧的屋顶像保罗·克利的画,夕阳西下时流动变幻的天色像莫奈……
羽柴把双手撑在蕊生的膝盖上,凑近凝视她的眼睛,然后轻叹口气,感慨:“我真喜欢艺术家。”
蕊生说:“倪红也是艺术家。”
羽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你比她有生命力。”
羽柴拖到回国的最后一刻才走,他在阳台上紧紧拥抱着蕊生,下巴抵着蕊生的头顶,过了许久,忽然轻笑道:“我哭了。”蕊生感觉到他的眼泪落在头顶,虽然难过,但更多的是诧异和好笑,心里给自己的传记写了庸俗的开头:多年之后,她依然记得生命中出现过这样一个骨肉皮都干净得剔透的男孩。
他感到她在心里给他写了个句号,用力握着她的肩膀,皱着眉命令道:“你不离开我。”要她答应了才放手。
蕊生愣了下,笑道:“日本鬼子。”
他是认真的,回日本之后,他每天晚上下班以后用手机跟蕊生视频聊天,像家养宠物一样眼巴巴地盯着屏幕里的她,连她刷牙都看得津津有味。
羽柴下班晚,经常晚上十点才开始和她视频。著名画家每晚六点要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饭,时间岔得开。这一天,著名画家竟然陪她吃了晚饭,两人又步行回公寓。画家侧卧在地上看画册,蕊生在一旁心神不宁地画画,不敢问他几点离开。九点多,蕊生的手机颤动起来,是羽柴呼唤她视频聊天。蕊生按断了三次,羽柴发来短信问:“你怎么了???”
蕊生心跳如擂鼓,忍不住到阳台上给羽柴打电话,说自己的父母来了。羽柴一连串道歉,末了笑着埋怨道:“你刚刚吓我了。”
挂了电话,蕊生回到客厅。画家没有问她是谁,神色如常。过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巴掌声,蕊生吓了一跳,画家责备道:“你到阳台又不关纱窗,蚊子都放进来了。去拿卫生纸。”他把手掌从大腿上移开,摊开给她看:巨大蚊子细瘦的残骸,一只腿被扯断了,被拍破的内脏血液四溅,浓稠紫红色的血却是他的,是她害他流的。
蕊生险些呕吐。她和画家刚开始时也是耽美的浪漫关系,可名妓赎回家就变成了通房丫头,封建而污秽。
那一晚,蕊生和画家分手,画家仁义,让蕊生在这公寓继续住到年底。她心里镇定得很:我还能画,怕什么?
她开始认真准备毕业展,彻底清净和专注了几个月,每天中午十二点开始画,画到晚上,一边做饭、吃饭,一边和羽柴视频,用最简单的中文交流,大脑皮层得到放松地按摩,喝杯茶,继续画到第二天早上。几个月都是这样,她内心前所未有地沉着。
布展那天,倪红在她身后看了许久,才说:“你是燃烧了一把。”
蕊生笑道:“我好像找到路了。”从“画画”到画画,她觉得之前都是热身。
展览期间,却出了事故。某个儿童绘画的辅导机构带了几百个孩子来参观,导致很多展品被破坏。装置艺术的电子设备被偷,陶瓷雕塑被不小心碰坏。蕊生的画是油画系唯一被破坏的,被泼上了一大桶红漆。
这桶红漆泼得蹊跷,不像是不懂事的熊孩子做的,倒像是有人趁乱报复。蕊生找相熟的老师,要求调监控录像看,老师叹了口气说:“学校不想闹大,显得我们跟一群孩子过不去。你这事……也不能完全算冤。”
蕊生这才知道,同学老师逐渐有个心照不宣的结论:这桶漆是针对蕊生和那著名画家的关系。
流言像水,它在表面探索弱处,直到找到突破点,然后把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冲走。蕊生的弱点在于她失去了靠山。
不愿意和同学老师再见面,画画也陷入瓶颈,她一举起画笔就感到一股沉重的羞耻感压在手臂上。蕊生在公寓从盛夏躺到了夏末,泰坦尼克号沉了,这公寓是她的甲板,暂时托着她到另一个大陆。
秋天,羽柴邀请蕊生去东京玩。
京成线上,她一路好奇地看着窗外。天阴阴的,灰色的薄雾笼罩在绿得深浅不一的水田上。车内的空调像在呼吸,大口吸了车上这些爱干净的人身上不同洗衣液和沐浴露的芬芳,然后呼出一口冷冽的香气。
羽柴带她到新宿的一家日料店吃饭。两人并排坐在最靠墙壁的吧台位置,她看他皱着眉很认真地跟服务员点菜,说着她完全不懂的语言。她第一次崇拜起自己的男朋友,说日语的他变成了成熟而社会化程度极高的职员。
蕊生用水性笔在餐巾纸上画画,画一株臆想中的植物。羽柴点完菜凑过去看,蕊生调皮起来,加了些线条,把植物变成了一个男性生殖器。
羽柴脸顿时红了,把纸抢过来泡在水里,台下的脚踩在她的脚上,好像怕她扑过来性骚扰。
“我没交往过你这样的女孩子。”他不看她,对着面前的空酒杯笑道。
“你喜欢吗?”蕊生说。
羽柴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裤裆,她隔着布料感觉到他坚硬的热度。
“喜欢死了。”羽柴说。
他也在餐巾纸上画,画一幢小小的房子,屋顶被火焰吞噬。他说:“你们中国人形容恋爱说得真好,像房子着火。”
蕊生在年底公寓租约到期之前就和羽柴先生结了婚。
她的婚事在家族里闹了很大的风波,生活在城镇的父亲怕被亲戚朋友指责“汉奸”,坚决不同意这婚事。蕊生哭了又哭,求助羽柴先生,他为难地说:“我们不干涉别人的事情。日本人是这样的。”她惨笑,难道让羽柴去父亲面前长跪不起把头磕破,演“梁山伯与祝英台”?
眼泪流完之后,蕊生变成了铁石心肠,只身去了东京,和家里断了联系。羽柴请他的父母亲朋在一家海鲜店吃了顿饭,当作婚礼。蕊生穿了件白色及踝软缎裙坐在他身边,她虽然突击学了日语,但水平远没有到能交流的程度,全程只微笑。因为害羞,反而显出一种冷漠,像一碗被堆得高高的刨冰。
蕊生刻意堆积的距离感很快在繁复的结婚手续里消耗殆尽了,她辗转在日本法务省和入国管理局之间申请文件和签证。从冷香的电车上下来,步行到入国管理局,那完全是另一个气味的世界,印度人、打工的中国学生、抱着孩子的菲律宾女人,每个人手上拿着的号码牌上都是天文数字,他们恳求在这个简单有序的世界再待一会儿,他们知道当他们被踢出这个世界,古老历史的残余与令人窒息的高温会消耗完他们所有的精力,再把他们撕得粉碎。
羽柴很快进入丈夫的角色,似乎结婚象征着上班族身份的完整。他花掉所有积蓄付了房子的首付。在东京中目黑的一处公寓,是20世纪80年代初的公寓楼,只有两个房间,每个房间各六张榻榻米大。
他第一次带她去看公寓,用卷尺把其中一个房间分割成两半,说:“一半做工作室,你要继续画画。”
他平躺在她虚拟的“工作室”地板上,把那个空间撑得满满当当。她躺在他的臂弯,他说:“我很幸运,娶了艺术家当太太。我过去生活里没有人懂艺术。”
蕊生嫁给了完美的丈夫。
蕊生以一己之力完成了搬家的工作,把自己的小工作室也布置得温馨整齐。她改掉了过去乱扔颜料的习惯,把一管管颜料收纳得整整齐齐,像子弹头。空间有限,她开始画很小的画。题材还是一样——树,粗壮的用枝丫拥抱自己的树桩。
羽柴兴冲冲来看她的作品,露出一种大人看小孩做了蠢事时的笑容,一种自己尴尬也让他人尴尬的笑容。蕊生知道自己没有进步,笑道:“我刚刚恢复练习。”他松了一口气。
羽柴上班之后,蕊生一人在房子里无事可做,脑海里就一帧帧慢速回放着丈夫从起床到出门的镜头。回放了几次,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有两帧之间仿佛缺少了某种连贯。
羽柴总是早饭后喝杯咖啡,上厕所,洗澡,然后出门。可他已经连续一周没有在家上厕所。蕊生掀开马桶圈,看到马桶沿上的黄渍和溅出来的屎渍,仿佛一下子回到高中数学课上被老师叫到黑板前做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她无以名状地尴尬,觉得自己不属于任何地方。
她发现羽柴不知什么时候买了厕所清洁剂,放在马桶后面。她蹲在马桶边用力擦污渍,有些时间了,坚硬的屎渍顽强地黏在陶瓷壁上,用了些力气才擦干净。蕊生起身前,看到旁边脏衣篓里放着他的袜子,白色的羊毛袜上沾了灰,是她没有擦干净的地板上的灰。他过去的袜底永远是白白净净的。
蕊生决定改变自己。
每天早上,蕊生早起给羽柴做好早饭,送他上班。她把牛奶盒冲干净,剪开成一张纸壳,擦干净,晾干。然后仔细将垃圾分类,洗衣服。她有意地把每个家务的过程延长,把牛奶盒擦得没有一滴水珠,看着衣服在洗衣机里转动。她把时间的性价比变得很低,五十音图足足学了一个月——其实她记忆力很好,寂寞的人生那么长,要稀释了才能充满。
做家务到下午四点,她出门骑车买菜,这时候她是快乐的,像大学时代学习美术史一样认真挑选着食材:虾红、水浅葱、芥子黄,菜市场是她生活里仅存的印象派。
羽柴一周有三天晚上在酒馆和同事喝酒聚餐,四天在家吃晚饭。他们成了日式夫妻,结婚证是为热恋情侣提供的疏离彼此的许可证。
某天晚上吃饭时,羽柴聊起自己的同事依仗着企业终身制而偷懒,晚上不加班,害得项目周期被拉长。
“我讨厌不努力的人。”他说。
蕊生心里一惊。他在说她?她的丈夫从不批评她,永远一副温和而天真的样子。他坚持跟她说中文,把细密的情绪起伏掩盖在最简单的表达下。他在和同事喝酒时会怎么形容她?用她听不懂的日语,说自己娶了艺术荒废、家务也无能的太太?
“好喝!”他喝了一口啤酒,做出夸张的满足的样子。
她恨他,恨他的羞涩,恨他孩子一样天真的脸。她想象自己把满桌的饭菜掀了,和他大吵一架,两人用最狰狞的面孔对着彼此,号叫到嗓子都嘶哑。这样方才痛快。
然而,她只是微笑道:“你要喝茶吗?绿茶还是红茶?”
只有到了晚上,羽柴才重新变回热烈的爱人。他们在黑暗中彼此看不见,摸索着彼此,缠绕着彼此,如同两个溺水的人。他需要她,而她需要他的需要。这种需要无关欲念,只是恐惧,他和她可以扑向任何一个陌生人。
欢爱结束了之后,羽柴扭动一下,摆脱她。蕊生到自己的“工作室”去,颜料和画布都用白布盖起来,米白色的墙壁,整个房间一点色彩也没有。她推开推拉门,有一个50厘米宽的阳台,但是阳台外什么也没有,没有旧屋顶,没有天际线,没有变幻的天色,只有另一幢建筑赭石色的墙壁。
她想起自己旧公寓里那几个斑斓的坐垫,从不同处买来的,其中一个有几十种钉珠和绣片,是她从尼泊尔一路带回来的。她离开得仓促,没有带走公寓里的任何东西,那个尼泊尔手工坐垫应该被扔了吧。
明天要去跳蚤市场看看,有点颜色或许会增添灵感,蕊生想。
这个计划一直搁浅下来,因为蕊生怀孕了。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三个月,羽柴对于做父亲这件事很兴奋,买了很好的婴儿摇篮放在蕊生的“工作室”,她的画架和颜料放在纸箱里,堆在阳台上。
蕊生变得异常依赖羽柴,像小猴子一样吊在他身上说些无聊的话,反智又返祖。晚上关了灯,羽柴想亲热一下,她又倒头大睡,是货真价实的那种睡,有时被自己的鼾声吵醒。她假装不知道他失望:她的人生从没有撒过娇,生孩子之前的几个月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原来当他在外时从不打电话,现在他一下班,她就打电话缠住他。这一天打电话时,羽柴刚下班,在地铁站台上等车。
蕊生介绍着孩子今天在肚子里的新动作,话还没说完,羽柴忽然有些兴奋地说:“你猜我今天遇到谁了?”
羽柴说:“倪红小姐。我今天中午去神保町吃咖喱,在咖喱店遇到的。她现在是还不错的插画师,给美国有名的杂志画画,还得了奖。”
蕊生说:“她怎么样?”
羽柴笑道:“她还是老样子。”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了。过了几秒钟,羽柴说:“不过她看起来有点累,她还没结婚,一个人在美国很辛苦吧。”
这时,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巨响,然后是一片嘈杂。
羽柴说:“啊!有女人跳轨了!”
蕊生忽然觉得,列车停下,时间静止,地球的旋转瞬间停止了,一切苦难与生命的惊喜都中止。没有新生命生育,没有旧生命死亡,她也不再凋零。她觉得跳轨的女人是自己。
羽柴在说什么,她没听清,问了一遍。
羽柴说:“衣服洗好了,你晾起来吧。”
果然,洗衣机传来了欢快的音乐,他的耳朵真尖。蕊生把羽柴的袜子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深蓝色的羊毛袜子,底部被磨得起了毛。蕊生把毛茸茸的布料贴在脸上,想象把羽柴的脚贴在脸上,雪白的厚厚的脚,脚掌上长着黑色的绒毛……这双脚踏上地铁,到站后在短暂的空当中随着无数和他一样的上班族下车,每天踩着同样的路回家。有一天,这双脚会不会突然停止下来?会不会忽然转向别的方向?
蕊生摸着自己的肚子,忽然笑起来,她很快发现这笑的可怖,停下来,把袜子使劲抖抖,晾在室内的横杆上——外面下着雨。
漫长的雨季又要到了,她提醒自己明天要去二手电器市场,去看看有烘干功能的洗衣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