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农历的七月初七,是天上的牛郎与织女幽会的日子。房子里闷热,蚊子多得碰腿。母亲在石榴树下铺了一张草席子。我们起初坐在席上,后来躺在席上,听母 亲的娓娓细语。傍晚时下了一场小雨,母亲说那是织女的眼泪。空气潮湿,凉风阵阵。石榴树下,叶子闪光。西厢房和东厢房里,士兵们点着他们自造的白蜡烛。蚊 虫叮咬我们,母亲用蒲扇驱赶。这一天人间所有的喜鹊都飞上蓝天,层层相叠,首尾相连,在波浪翻滚的银河上,架起一座鸟桥。织女和牛郎踩着鸟桥相会,雨和 露,是他们的相思泪。在母亲的细语中,我和上官念弟,还有司马库之子,仰望着灿烂的星空,寻找那几颗星。八姐上官玉女虽然盲眼但也仰起脸,她的眼比星星还 亮。胡同里响着换岗归来的士兵沉重的脚步声。遥远的田野里蛙声如潮。墙边的扁豆架上,一只纺织娘在歌唱:伊梭呀梭嘟噜噜——伊梭呀梭嘟噜噜——黑暗的夜空 中,有一些大鸟粗野莽撞地飞行,我们看着它们的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听着它们羽毛磨擦的嚓嚓声。蝙蝠亢奋地吱吱叫。水珠从树叶上吧嗒吧嗒滴下来。沙枣花在母 亲怀里,打着均匀的小呼噜。东厢房里,上官领弟发出猫一样的叫声,哑巴的大影子在灯光里晃动着。她与他已经完婚。蒋政委当了证婚人。供着鸟仙神位的静室变 成上官领弟和哑巴纵情狂欢的洞房。
鸟仙经常半裸着身子跑到院子里来,有一个士兵偷看鸟仙的乳房入迷,差点被哑巴拧断脖子。夜深了,回屋睡吧,母亲说。屋里热,有蚊子,让我们在这儿睡吧,六姐说。母亲说,不行,露水会伤了你们,再说,空中有采花的……我仿佛听到空中有人在议论,一朵好花,采了吧。回来再采。议论者是蜘蛛精,专门奸婬黄花闺女。
我们躺在炕上,无法入睡。奇怪的是八姐上官玉女却欣然入睡,嘴角还流出一缕涎水。熏蚊虫的艾蒿冒着呛鼻的烟。士兵们窗户上的烛光映亮了我们的窗户,使 我们能够影影绰绰地看到院子里的景物。上官来弟托人送回来的海鱼臭了,在厕所里发酵,散发难闻的气味。她还运回了大批的财物,有布匹绸缎,有家具古玩,都 被爆炸大队没收了。堂屋的门闩轻轻地响。“谁?!”母亲厉喝一声,随手从炕头上摸起了切菜刀。没有一丝声响了。我们可能听邪了耳朵。母亲把切菜刀放回原 处。艾蒿熏蚊绳在炕前地下闪烁着暗红色的短促光芒。
一个瘦长的黑影子突然从炕前站起来。母亲惊叫一声。六姐也惊叫一声。
那黑影扑上炕,捂住了母亲的嘴巴。母亲挣扎着摸起菜刀,正要劈,就听到那黑影说:“娘,我是来弟……我是来弟呀……”
母亲手中的菜刀落在炕席上,大姐回来了!大姐跪在炕上,哽咽之声从她嘴里漏出来。我们惊讶地看着她模糊不清的脸。我看到她的脸上有许多亮晶晶的东西。“来弟……大嫚……真的是你吗?你是鬼吧?你是鬼娘也不怕,让娘好好看看你……”母亲的手摸索着炕头寻找洋火。
大姐按住母亲的手,压低了嗓门说:“娘,不要点灯。”
“来弟,你这狠心的东西,这些年,你跟着那姓沙的跑到哪里去了?你可把娘害苦了。”
“娘,一句话说不清楚,”大姐说,“我的女儿呢?”
母亲把酣睡着的沙枣花递给大姐说:“你也算个娘?管生不管养,连畜生都本如……为了她,你四妹和你七妹……”
“娘,”大姐说,“我欠您老人家的恩情总有报答的一天。四妹和七妹,我也要报答她们。”
这时六姐上前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把她的脸从沙枣花脸上抬起,摸了摸六姐,说:“六妹。金童呢,玉女呢,金童,玉女,还记得大姐吗?”
母亲说:“要不是来了爆炸大队,咱这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大姐说:“娘,姓蒋的和姓鲁的不是东西。”
母亲道:“人家待咱不薄,咱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大姐说:“娘,这是他们的阴谋,他们给沙月亮送信,逼他投降,如不投降,就要扣留我们的女儿。”
母亲问:“还有这种事?他们打仗,与个孩子有什么关系。”
大姐说:“娘,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女儿救出去。娘,我带来了十几个人,我们马上就走,让姓鲁的和姓蒋的空欢喜一场。娘,您对俺恩重如山,容女儿后报。夜长梦多,女儿这就走了……”
大姐话没说完,母亲已经把沙枣花夺了回来。母亲愤愤地说:“来弟,你别变着花样来哄我。想当初,你像扔狗一样把她扔给我,我豁着性命把她养到如今,你倒好,来吃现成的了;什么鲁队长蒋政委,都是你的谎话。你想当娘了?跟沙和尚疯够了?”
“娘,他现在是皇协军旅长,手下有上千人。”
“我不管他有多少人,我也不管他是什么长,”母亲说,“你让他自己来抱吧,你告诉他,他挂在树上那些野兔子我还给他留着呢。”
“娘,”大姐说,“这是关系千军万马的大事,您别犯糊涂啊。”
母亲说:“我糊涂了半辈子了,千军万马万马千军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枣花是我养大的,我舍不得给别人。”
大姐一把夺过孩子,纵身跳下炕,往外跑去。母亲大骂:“鳖种,动了抢啦!”
沙枣花哭起来。
母亲跳下炕去追赶。
院子里啪啪啪几声枪响。房顶上一阵混乱,有人哀嚎着滚下去,跌在院子里。
一只脚踩破了我家房顶,漏下块状的泥土和一片星光。
院子里乱了套,枪声,劈刺声,士兵的喊叫声:“别让他们跑了!”
爆炸大队的士兵举着十几根蘸了煤油的火把,跑了进来,照耀得院子里通明如昼。胡同里、房子后边,都响着吵吵嚷嚷的男人声。有人在房后大声吆喝:“绑起他来你个小舅子,看你还敢跑。”
爆炸大队的鲁队长走进院子,对着紧紧抱着沙枣花、缩在墙角的上官来弟说:“沙太太,你们这样做不太够意思吧?”
沙枣花在大姐怀里哭着。
母亲走到院子里。
我们趴在窗户上往外观看。
甬路旁边,躺着一个浑身窟窿的男人,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小蛇一样四处爬。血腥味,热烘烘的。煤油味儿,呛鼻子。血还从窟窿里往外冒,还有气泡儿。他没死利索,一条腿还在抽动。他嘴啃着地,脖子别别扭扭,看不见他的脸。
树叶子像金银箔。哑巴提着缅刀,对鲁队长边叫边比划。鸟仙跑出来,还好,穿着一件肯定是哑巴的军装上衣,上衣下摆齐着膝盖。乳房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 的、修长的小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的腿肚子。半张着嘴。痴迷的眼睛,时而望望这个火把,时而望望那个火把。一群士兵,押进来三个穿绿衣服的人。一个胳膊 受伤,流着血,脸色煞白。一个瘸着腿。一个被绳子勒低了头,他拼命想昂起头,但几只强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头。蒋政委也随着进来。他手里捏着一个手电筒,电 筒头上蒙着一块红绸,放出红光。母亲啪哒啪哒走,因为她赤着脚。
地上有蚯蚓倒上来的土堆。她毫不畏惧地面对着鲁大队长,说:“这到底为啥?”
鲁大队长说:“大婶,这不关您的事。”
蒋政委多余地用蒙着红绸布的电筒照着上官来弟的脸。上官来弟,身材修长,如一棵白杨。
母亲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枣花夺回来。沙枣花伏在母亲怀里。母亲哄着她:“好孩子,别怕,奶奶在呢。”
沙枣花哭声渐弱,变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姿势僵硬,很丑。她脸上很白,双眼有些直。她穿着一身绿衣服,男式的,成熟的乳房高高挺起。
“沙太太,我们对你们可算是仁至义尽。你们不接受我们改编,我们不勉强,可你们不该投降日寇。”鲁大队长说。
大姐冷笑一声:“这是老爷们的事,别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
蒋政委道:“听说沙太太是沙旅长的高参?”
大姐道:“我只知道要我的女儿。你们有种,去跟他真刀真枪地干,拿个小孩子做文章,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蒋政委道:“沙太太差矣,我们对沙小姐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你母亲可以作证,你的妹妹可以作证,大地可以作证,苍天也可以作证。我们的本意是,热爱孩子,为了孩子,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我们不希望这个美丽的孩子,有一个汉奸父亲和一个汉奸母亲。”
大姐说:“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明白,您别枉费口舌了。我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随你们处置吧。”
哑巴冲出来,在十几根火把之间,他显得格外高大威猛,裸露的黑皮,像涂了一层獾油,光彩熠熠。啊噢——啊噢啊噢——他狼着眼,猪着鼻,猴着耳朵,虎着 脸,喊叫着,举起粗壮的胳膊,攥着拳头,对着周围的人,划了一个圈。他踢了一脚甬路上的死者,又逐个地对三个俘虏施以拳打。每人一拳,打一拳一啊噢。打到 尽头又回头打了一遍:啊噢!啊噢!!啊噢!!!一拳比一拳狠。最后一拳,竟把那倔强地想昂脖子的俘虏打瘫在地。蒋政委严厉地制止了他:“孙不言,不许打骂 俘虏!”哑巴咧开嘴,笑着,指指上官来弟,指指自己的胸口。他走到来弟面前,左手捏着她的削肩,右手对着众人比划。鸟仙人神地盯着变幻莫测的火苗子。大姐 抡起左臂,扇了哑巴右腮一巴掌,呱唧一声响。哑巴松开手,狐疑地摸摸脸,好像不知打击来自何方。大姐抡起右臂扇了哑巴的左腮。这一掌打得疾速有力,响声清 脆。哑巴身体晃荡,大姐在强大的反作用力下,倒退了一步。大姐柳眉竖起,凤眼圆睁,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你毁了我妹妹!”
鲁大队长说:“把她押走,女汉奸,这么猖狂!”
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了大姐的胳膊。大姐高声叫着:“娘,你糊涂啊,三妹是只凤凰,你却把她嫁给了哑巴!”
一个兵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大队长,政委,沙旅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沙岭子镇。”
鲁大队长说:“大家别乱,各连长注意,按原定计划行动,把地雷全埋上。”
蒋政委说:“大嫂,为了您和孩子的安全,跟我们到大队部去。”
母亲摇摇头,说:“不,死也要死在自家炕上。”
蒋政委一挥手,一群士兵拥到母亲身边,一群土兵拥进屋子。母亲喊着:“天主啊,睁开眼看看吧。”
我们一家,被关在司马家的偏房里。门口站着岗。隔壁的大客厅里,瓦斯灯通亮,有人在大声喊叫。村子外边,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传来。
蒋政委端着一盏玻璃罩子灯,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罩口冒出来的黑烟呛得他眯起眼睛。他把罩子灯放在花梨木的桌子上,打量着我们,说:“为什么要站着呢? 坐下坐下坐下。”他指点着环墙摆着的花梨木椅子,说,“大嫂,您这二女婿家可真够排场的。”他自己先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用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 我们。大姐一屁股坐下,与蒋政委隔桌相对,她赌气般地噘着嘴,说:“蒋政委,你请神容易送神难吧!”蒋笑道:“好不容易把神请来,为什么要送呢?”大姐道:“娘,您只管坐,谅他们也不敢怎么着我们。”
“我们压根儿就没想怎么着你们,”蒋政委微笑着说,“大嫂,坐下吧。”
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我和八姐拉着母亲的衣角,贴椅子站着。司马家的公子头歪在六姐肩膀上,嘴里流着哈喇子。六姐被瞌睡折磨得身体 摇摇晃晃。母亲拉了她一把,让她坐下,她睁开眼睛看看,随即就发出了酣睡声。蒋政委摸出一根纸烟,将烟头放在大拇指甲上顿了顿。他摸索衣袋,显然是想找 火。他没有找到火,大姐好像幸灾乐祸地冷笑。他走到玻璃罩子灯前,嘴叼着烟,凑到灯火上方,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吸着,火苗在灯罩里被拉扯得上下跳跃,烟头 发了红,发了亮。他抬起头,把烟卷从嘴里摘下来,紧闭着嘴唇,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村子外传来轰轰的爆炸声,震动得窗户上的木格子索索地响。
一片片火光在夜空中抖动着。人的哭叫声和呐喊声时而隐隐约约,时而异常清晰。蒋政委面带微笑,挑战般地紧盯着来弟。
来弟屁股上好像长了尖,在椅子上歪来斜去,摇晃得椅子腿嘎嘎吱吱响。她的脸色苍白,攥着椅子扶手的双手颤抖不止。
“沙旅长的骑兵中队闯进了我们的地雷阵,”蒋政委惋惜地说,“可惜了那几十匹好马。”
“你……你们做梦……”大姐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一阵更加密集的爆炸声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蒋政委站起来,悠闲地敲敲偏房与客厅之间的花格子木隔墙,仿佛是自言自语:“全是红松的,司马家大宅院耗费了多少木材?”他抬头望着大姐,问:“你说,要用多少木材,梁、檩、门窗、地板、木隔壁、桌椅板凳……”大姐局促不安地扭着屁股。 “耗费了一个森林的木材!”蒋政委痛心地说,好像虚拟的森林被砍伐得满目狼藉的情景就在他的面前。“这些账迟早要算的,”他沮丧地说着,把被砍伐的大森林 扔到脑后。他走到大姐面前,双腿叉成a形,右手卡着腰,胳膊肘子成锐角,僵硬地撑出去。“当然,我们认为,沙月亮跟死心塌地的汉奸还有区别,他有过光荣的 抗日历史,如果他痛改前非,我们还愿意跟他互称同志,沙太太,待会儿我们捉住他,你可要好好劝劝他呀。”
大姐的身体松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尖声说:“你们抓不到他!你们休想!他的美式吉普比马跑得快!”
“但愿如此,”蒋政委说,他放下锐角胳膊,双腿也变了姿势。他摸出一支烟,送给上官来弟。来弟身体本能地往后缩了缩,他把烟跟着往前送了送。来弟扬起 脸,看着蒋政委脸上莫测高深的微笑。她畏畏缩缩地伸出一只手,伸出那两根被纸烟熏黄了的手指,捏住了烟卷,蒋政委把手中那半截烟卷放到嘴边吹了一下,吹掉 烟灰,让火头燃旺。然后他把红红的烟头送到来弟面前。来弟又扬脸望了一眼蒋政委。蒋依然微笑。来弟忙乱地叼住纸烟,把脸凑上前,让嘴里的烟卷与蒋政委手中 的火头相接。我们听到她吧嗒嘴唇的声音,母亲木然地望着墙壁,六姐和司马少爷半醒半睡,沙枣花无声无息。烟雾从大姐脸上腾起。她抬起头,身体后仰,胸脯疲 惫地凹下去。她的夹着烟卷的手指湿漉漉的,宛若两根刚从水中捞上来的黄泥鳅,烟头火飞快地往她嘴边爬,她头发凌乱,嘴边有几道深皱纹,眼睛周围有两团紫色 阴影。蒋政委脸上的微笑慢慢收敛,好像一滴落在热铁上的水,从四周往中间收缩,收缩成针尖大约一个亮点,欺然一声便消逝得无影无踪。蒋政委脸上的微笑慢慢 收缩到鼻子尖上,欺然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扔掉手中短得几乎要烧到指尖的烟头,用脚尖捻碎,然后,大踏步地走了。
隔壁客厅里,传过来他大声的吼叫:“一定要捉住沙月亮,他即便钻到老鼠洞里,也要把他挖出来。”接下来是电话筒按在话机上的清脆声音。
母亲怜悯地注视着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在椅子上的大姐。走过去,抓起她那只被烟卷熏黑的手,仔细地看了看,摇摇头。大姐从椅子上滑下来,跪着,双手 搂住母亲的腿,仰着脸,嘴巴像吃奶一样翕动着,一种奇怪的音响从她嘴里冒出来。刚开始我以为她在笑,但马上就知道她在哭。她把眼泪和鼻涕都抹在母亲腿上。 她说:“娘,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想妹妹,想弟弟……”
母亲说:“后悔了吗?”
大姐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母亲说:“这就好,该走哪一步是天主给安排的,一后悔就要惹恼天主。”
母亲把沙枣花递给大姐,说:“看看她吧。”
大姐轻轻抚摸着沙枣花黝黑的小脸,说:“娘,要是他们枪毙我,这孩子就要靠您抚养了。”
母亲说:“他们不枪毙你,这孩子,也得由我抚养。”
大姐欲把孩子还给母亲,母亲说:“你先抱一会儿吧,我给金童喂喂奶。”
母亲走到椅子前,掀起衣襟。我跪在椅子上,吃奶。母亲撩着衣襟,弓着腰站着,说:“平心而论,姓沙的不是孬种,就凭着他给我挂那一树野兔子,我也得认 这个女婿。但他成不了大气候,就凭着那一树野兔子,我就知道他成不了大气候。你们俩加起来,也斗不过姓蒋的,姓蒋的是棉花里藏针,肚子里有牙。”
想当初,那像累累果实一样挂满我家树枝的野兔子,曾让母亲恼怒万分;但转眼间,这满树的野兔子竟成了母亲接受沙月亮为女婿的理由;也还是那几树野兔子,成了母亲判断沙月亮必败于蒋政委之手的根据。
在黎明前的暗暝中,一群从天河架桥归来的喜鹊落在屋脊,疲倦不堪地喳喳乱叫。喜鹊们把我唤醒。我看到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椅子上,我却坐在上官来弟冰凉 的膝盖上,她用两条细长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腰。六姐和司马公子还是那样交颈而眠。八姐依偎在母亲腿边。母亲的眼睛里没有光彩,两个嘴角耷拉着,显得极度 疲乏。
蒋政委走进来。看了我们一眼,道:“沙太太,要不要去看看沙旅长?”
大姐推开我,猛地站起来,哑着嗓子说:“你撒谎!”
蒋政委皱皱眉,说:“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他走到桌子前,低下头,噗哧一声,吹熄了罩子灯。红太阳的光芒立即从窗格子里泻进来。他伸出一只手,谦 恭——也许不是谦恭——地说:“请吧,沙太太,还是那句话,我们不愿意把所有的路堵死,如果他迷途知返,可以担任我们爆破大队的副大队长。”
大姐机械地往外走,临出房门时,她回头望了望母亲。蒋政委说:“大嫂也去,小弟弟小妹妹们都去。”
我们穿越着司马家的重重门洞,路过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套院。路过第五个套院时,我们看到院子里躺着十几个伤兵。那个姓唐的女兵正在给一个腿部受伤的 士兵包扎。我五姐上官盼弟给唐女兵当助手。她全神贯注,没有发现我们。母亲对大姐轻声说:“那是你五妹。”大姐瞥了五姐一眼。蒋政委说:“我们付出了沉重 的代价。”第六个套院里,摆着一副门板,门板上躺着几具尸首,尸首的脸都用白布蒙着。蒋政委说:“我们鲁大队长壮烈牺牲,损失无法估量。”他弯腰揭开一块 白布,让我们看到了一张血迹斑斑的、生着络腮胡须的脸。他说:“战士们都恨不得剥了沙旅长的皮,但我们的政策不允许。沙太太,我们的诚意差不多可以感天地 动鬼神了吧?”走出第七个套院,绕过一道高大的影壁,我们站在福生堂大门口高高的台阶上。
街上来回跑动着一些爆炸大队士兵,他们的脸上都挂着一层灰。几个士兵牵着十几匹马,沿着大街从东往西走,几个士兵却指挥着几十个老百姓,用绳子拉着一 辆吉普车从西往东走。两拨人在福生堂大门口相遇,一齐都站住。两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跑上前来,都立正,都行举手礼,像吵架一样同时向蒋政委报告,一个报告缴 获战马十三匹,一个报告缴获美式吉普车一辆。但可惜炸破了水箱,只能用牛拖回来。蒋政委高度赞扬了他们。士兵们在赞扬声中都挺胸抬头,目光灼灼。
蒋政委把我们带到教堂门口。大门两侧,站着十六个荷枪实弹的哨兵。蒋政委一举手,士兵便齐拍枪护木,并拢脚跟,行持枪注目礼,我们这一列妇孺,俨然成了视察战场的将军。
大约有六十多个穿绿衣服的俘虏挤在教堂的东南角落上,在他们的头上,一大片因为漏雨霉烂了的屋笆上,生着一簇簇洁白的蘑菇。在他们面前,并排站着四个 怀抱冲锋枪的士兵,他们的左手摸着弯曲着像长长的牛角一样的弹夹,右手四个指头握着光滑的像女人小腿一样的枪托脖子,食指扣着鸭舌般的扳机。他们的背对着 我们。在他们身后,放着一堆死蛇般的牛皮腰带,俘虏们如要行走,必须双手提着裤腰。
蒋政委嘴角上迅速滑过了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也许是为了引入注意吧?俘虏们懒洋洋地抬起头,看着我们。他们的眼睛,突然间都闪烁了 几下,有的两下,有的三下,有的五七下,最多的不超过九下。这些闪烁着鬼火的眼神,应该是因为上官来弟而发,如果她真的如蒋政委所说,是沙旅的半个掌柜的 话。上官来弟却因为不知什么样的复杂心情,使自己的眼睛发了红,脸色发了白,脑袋往胸前垂。
这些俘虏兵,让我想起模模糊糊的记忆中的鸟枪队的黑驴们,它们聚集在教堂时,也喜欢挤在这个角落里,二十八匹驴,结成十四个对子,你轻轻地啃我的腚, 我温柔地咬你的臀,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团结亲密的驴队究竟覆灭在什么地方呢?是什么人消灭了驴队?在马耳山,被司马库的游击队,还是在胳膊 岭,被日本人的便衣队?为我施浸洗礼那个神圣的日子里,母亲遭到强暴。
他们都是鸟枪队繁殖的绿衣兵,是我的仇敌。现在,该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惩罚你们,阿门。
蒋政委清清嗓子,说:“沙旅的弟兄们,饿了吧?”
俘虏们又一次抬起头,有的人想回答而不敢回答,有的人根本不想回答。
蒋政委身边的护兵说:“小舅子们,聋哑了吗?这是我们的大队政委,问你们呐!”
“不许骂人!”蒋政委严厉地训斥护兵,护兵红着脸,垂下了头。蒋政委说:“弟兄们,知道你们又饿又渴,有胃病的人可能正在肚子痛,眼冒金花背出冷汗, 请坚持一会,饭马上就好。咱这里条件差,没有好的吃,先熬上一锅绿豆汤,给你们解渴败火,中午,吃白面大馒头,韭菜炒马肉。”
俘虏们脸上现出喜色,有几个大着胆低声说话。
蒋政委道:“死马很多,都是好马,真可惜,你们闯进了我们的地雷阵。待会儿,你们吃的马肉,可能就是自己座骑的肉。虽说骡马比君子,但毕竟是马,大家尽管吃,人是万物之灵嘛!”
正说着马,两个老兵抬着一个大桶,吆吆喝喝地进了门。两个小兵,各抱着一大摞从肚皮直垒到下巴的粗瓷大碗,踉踉跄跄地跟在老兵身后。“汤来了!汤来 了!”老兵喊着,好像有人阻碍了他们的道路似的。小兵们挺着一肚子碗吃力地看着地面,寻找放碗的地方。老兵一齐下蹲,让汤桶着地;汤桶着地时他们也差不多 坐在了地上。小兵们上身保持着正直,双腿往下落,终于蹲下,双手下垂,手背从碗底抽出。“两摞碗摇摇晃晃立在地上。两个小兵释掉重负站起来,抬起衣袖擦着 脸上的汗。
蒋政委抄起大木勺子,搅动着绿豆汤,问老兵:“加红糖了没有?”老兵说:“报告政委,没弄到红糖,弄了一罐子白糖,从曹家弄的,曹家的老太婆舍不得,抱着糖罐子不肯撒手……”
“好啦,分给弟兄们喝吧!”蒋政委说着,扔下木勺,好像突然想起了我们似的回过脸来,亲热地问,“你们是不是也喝一碗?”
上官来弟冷冷地说:“蒋政委请我们来,不是喝绿豆汤的吧?”
母亲说:“为什么不喝呢?老张,给俺娘们盛上几碗。”
上官来弟说:“娘,当心汤里有毒!”
蒋政委大笑着说:“沙太太想象力太丰富了。”他抓起木勺,舀起一勺汤,高高举起,慢慢往下倒,让汤的优美展现,让汤的味道扩散。他扔下勺子,说:“这汤里,下了一包砒霜,两包老鼠药,一口下肚,五步断肠六步倒七窍流血,有没有敢喝的?”
母亲上前,摸起一个碗,用袖子擦擦灰土,抄起木勺,盛上一碗汤,递给大姐。
大姐不接。母亲说:“这碗是我的。”她往碗里吹了几口气,试探着喝了一口,又试探着喝了几口。母亲又盛了三碗汤,递给六姐八姐和司马少爷。俘虏们说:“给我们盛,我们盛,有毒没毒喝三碗。
两个老兵掌勺,两个小兵递碗,一碗接着一碗盛。持枪的士兵闪到两边,侧面对着我们,我们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只看着俘虏。俘虏们都站起来,自 行排成队伍,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无聊地垂着,等待着端绿豆汤碗。端到汤碗的,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生怕热汤溢出烫了手指。一个接着一个的俘虏一手提着裤子一 手端着绿豆汤慢慢地转到后边去,蹲下,才腾出两只手,捧着碗,转着圈吹,转着圈喝。弗弗弗吹气;唏溜唏溜,都非常有经验地小口喝,大口喝就会烫烂口腔粘 膜。司马少爷就没有经验,喝了一大口,欲吐吐不出,欲咽咽不下,烫得满口腔发了白。一个俘虏伸手接碗时悄悄地叫了一声:“二姨夫……”掌勺的老兵抬起头, 盯着那张年轻的脸看。“二姨夫,您不认识我呀?我是小昌呀……”老兵抢起勺子砸了一下小昌的手背,骂道:“谁是你的二姨夫,你认错人了,俺可没你这号当绿 皮子汉奸的外甥!”小昌哎哟了一声,手中的碗掉在脚背上。脚背被烫,他又哎哟了一声。提裤子的手情急中欲去摸脚,裤子却落到膝盖下,露出烂脏的裤头。他又 哎哟了一声,双手提起了裤子。直起腰时,他的双眼里满盈着泪水。
“老张,注意纪律!”蒋政委恼怒地说,“谁给你随便打人的权力?告诉军法处,关三天禁闭!”
老张嗫嚅:“他冒认二姨夫……”
蒋政委说,“我看你就是他的二姨夫,遮遮掩掩干什么?好好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参加我们爆破大队。小伙子,烫得怎么样?待会儿让卫生兵给涂点二百二。
汤泼了,重给他盛一碗,多给他盛上点绿豆。
那个倒霉的外甥端着优待他的稠汤一瘸一拐地转到后边去了,后边的俘虏又接上来端汤。
现在,所有的俘虏都在喝汤,教堂里一片嘴响汤响。老兵和小兵暂时无事可做,一个小兵舔嘴唇,一个小兵直着眼看我。一个老兵无聊地用勺子刮着桶底,一个老兵摸出烟口袋和烟袋锅想抽烟。母亲把碗沿塞到我嘴里,我厌恶地把粗糙的碗沿吐出来,我的嘴不适应除了乳头之外的其它任何东西。
大姐的鼻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哼,蒋政委看看她,她脸上也尽是表示轻蔑的表情。她说:“我也该喝碗绿豆汤。”
蒋政委说:“太应该了,你看你的脸,快成了干茄子啦。老张,赶快给沙太太盛碗汤,要稠的。”
大姐说:“我要稀的。”
蒋政委说:“盛稀的。”
大姐端着汤碗,喝了一口,说:“果然放了糖,蒋政委,我劝你也喝一碗,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一定喉干舌燥。”
蒋政委捏捏喉咙,说:“还真有点口渴。老张,给我盛一碗,我也要稀的。”
蒋政委端着碗,和大姐讨论绿豆的品种问题。他说他们老家有一种沙绿豆,一开锅就烂,不似这里的绿豆,没有两个小时熬不烂。讨论完了绿豆问题,又接着讨 论黄豆问题。这两个人似乎是豆类专家。把各种豆子讨论过,蒋政委想把话头转移到花生品种上时,大姐却把碗掷在地上,很蛮横地说:“姓蒋的,你玩的什么圈 套?”
蒋微笑着,说:“沙太太,您多心了。我们走吧,沙旅长一定等急了。”
“他在哪里?”大姐讥讽地问。
蒋政委说:“自然是在你们难以忘记的地方。”
我家大门口,站岗的士兵比教堂门口还多。
东厢房门口还有一道岗。带班的是哑巴孙不言。他坐在墙边一根圆木上,玩着手中的缅刀。鸟仙耷拉着两条腿坐在桃树杈上,手里攥着一根黄瓜,用门牙一点儿一点儿地啃着吃。
进去吧,蒋政委对大姐说:“好好劝劝他,我们希望他弃暗投明。”
大姐进了东厢房,便发出一声尖叫。
我们冲进东厢房,看到沙月亮悬挂在梁头上。他穿着一身绿毛料制服,腿上穿上锃亮的高腰牛皮马靴。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不甚高的人,但悬挂在粱头上后,身材却显得格外修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