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当孟喜喜从她的母亲方才走去的方向款款而来时,我感觉到了神秘现象的存在。首先是她的母亲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孟鱼头饭馆离叔叔的大医院很远,孟鱼头也从来没在医院前面的河水中洗过鱼头一一接下来是我在想着孟喜喜的时候,,孟喜喜就来了。一顶明黄色的、在白雪中犹如花朵一样的雨伞往医院的方向移动。 刚开始时我还以为出现在飞雪中的是一个幻影,但随着她的一逼一近,我看清了雨伞下那高挑的身材。在我们这个镇子上,本地的女人,加上那些从外地引进的女人,谁也没有孟 喜喜这样的身材。她的脚步其实很急,但因为她的极其优越的身体条件,使她,无论怎样匆匆奔走,都让人感到高贵优雅。我不能确定她要到哪里去。镇子东头新开张了一座一温一 泉宾馆,听前来看病的人说那里非常地那个,许多外省的大款都专程前来销魂, 难道她,要去那里做那些大款们的生意吗?我的心隐隐地痛起来。孟喜喜越来越近, 她的五官已经被我看得十分清楚,我知道转眼间她就会从医院的门前一闪而过,我也知道当我望着她的背影在飞雪中渐渐模糊时我的心会更加痛苦,我知道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惟一不会发生的就是她会敲敲医院的门,然后推门而入,但是我竟然满怀希望地祈祷着、期待着。我还知道在她即将从医院门前走过时,我会丧失理智冲出去拦住她的去路,不让她到一温一 泉宾馆去。我也想到了,她很可能用她一贯的嘲讽口吻说: 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丈夫吗?是我的情人 吗?我是要到那里去“卖那个”,你管得着吗?你如果有钱,我也可以卖给你,看在我们老同学的面子上,我可以给你八折优惠! 我想像到如果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就会蹲在地上,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嘴巴里发出疯狗一样的叫声。等到她高傲的身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时,我就会趴在雪地上, 让肮脏的脸贴在圣洁的雪上,让飘摇而下的雪花把我埋葬。我还想像到,等她从一温一 泉宾馆卖完了回来时,大雪已经把我彻底覆盖,就着我的身形在大街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丘陵,宛如一座修长的坟墓.她站在我的墓前,脸色惨白,犹如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就在我被自己想像出来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她,已经来到了医院的门口。过了一秒钟,过了两秒钟,过了三秒钟,她的身影还没有在我的窗前出现,天哪, 这说明她已经站在了医院的门前!我把脸紧紧地贴在玻璃上,让视线几乎成了零角度往门口望去,真的看到了她站在门前,而且是面向着门,不是为了躲避风雪在门前停留。我看到她,举起手,停了片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我就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我跳过去,猛地拉开门。她,明媚的脸像一记重拳击打在我的心窝,使我眩晕,令我窒息,使我眼睛里突然地涌出了泪水。一股清新的寒气挟带着雪花扑进屋子,寒气里还扶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我知道这是她使用的香水的气味。她,在学校里念书时就开始使用香水,我记得有一次她和一个疯狂地追随着她的女生在前面走,我在后边十几步远的距离跟随着。我听到她大声地对那个女生说:香水是女人的内一衣 !那时候我的座位与她的座位隔着两张桌子,隔着两张桌子我就嗅到了她的气味。她的气味在五十个学生制造出来的混浊气息中若有若无地漂浮着,令我的心思犹如一只追逐花香的蝴蝶……她客气地对着我点点头,柔声问我:
“管大夫在吗?”
“不在……”我感到自己的牙齿在打颤,嘴唇好像冻僵了。我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失望的表情,急忙补充道:“我叔叔马上就会来,他是很敬业的,他不会不来的, 他肯定会来的,上次下冰雹他顶着小铁锅都来了……”
她微微一笑,收拢雨伞,跺了几下脚,闪身进了门。她将雨伞竖在门后,脱下身上的黑色羊绒大衣对着门外抖了几下,然后,顺手把门关上了。清冷的世界被门板隔在了外边,炉火熊熊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已经将对她的种种不满抛到脑后,心里剩下的只有甜蜜、幸福和激动。她将珍贵的羊绒大衣搭在自己的臂弯里,眼睛四处张望着,好像要寻找挂衣服的地方。可惜我们这里没有挂衣服的地方,叔叔和婶婶的衣服都是随手搭在椅子背上或是扔在诊断床 上。我急忙将叔叔平时坐的、有一个灰突突坐垫的椅子搬到她的面前,她却已经在病人坐的小方凳上坐了下来,那件羊绒大衣就顺便放在了膝盖上。现在我才看清,她穿着一件几乎拖到脚面的白色长裙,裙子的面料很好,看上去十分光滑,也许是丝绸也许是别的东西。从裙裙下露出她的藏在白色羊皮鞋子里的脚,我的眼前出现了夏天看到过的她的涂了指甲油的脚趾的模样。她的头上紧绷绷地蒙着一条很大的白色绸巾,更突出了她光滑的额头,使她的样子有点像俄国小说插图里见到过的少一妇 形象。但是她很快就将双手伸到脑后,解开了围巾, 她说:
“你们这里真暖和啊!”
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为她干点什么,她的话正好提醒了我。我提起铁皮壶,抄起煤铲,往白亮耀眼的炉膛里填了几铲煤。然后我又弯着腰,用炉钩子捅着炉底。炉膛里的火哑了片刻,突然地轰响起来。我听到她在我的身后说:
“你学得怎么样了?该出师了吧?”
我用炉钩子在地面上画着道道,不好意思地说:
“哪里……什么也没学着……你知道的,我很笨……”
我听到她吃吃地笑起来,但是这略微沙哑的笑声马上就停止了。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笑起来向来是响亮的没完没了的,像初次下蛋后急于向主人表功的小母鸡。我抬起头,看到她将羊绒大衣和围巾紧紧地按在肚子上,好像生怕被人抢走似的。她的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我急忙问:
“你怎么啦?病了吗?”
“没什么事…”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我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