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船儿道:你们报个数吧。
解放道:我们不知行情。
张船儿道:一般的吹鼓手班子,出场费是二百元,但像刘师傅这样的著名人物出场,怎么着也不能少于四百。
解放嚷道:四百?张大叔,你干膽把我们兄弟杀了算了。
张船儿道:解放,你这是说得啥话?是你们让我去请的,不是我主动去请的。我跑了几十里路,好话说了一火车,把人给你们请来了,你又说不中听的,世界上囑有这个道理?
那位刘师傅吐了一口痰,抬起袄袖子擦擦嘴,道:小张,算了,算了,好几家还等着我去吹呢。
张船儿道:刘筹傅您别生气,小孩子说话没深浅,您得多担待。谁让躺在棺材里的人是我的好友呢?所以您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好歹给个面子,委屈着也得把这亊给办了。
刘师傅道:我不鋏钱花。上个月给朱?县长他孃办亊,朱期县长一把就甩给我一千块,你们家这几个小钱,我看不在艱里。
张船儿道:刘师傅,知道您不缺钱花。行了,你们弟兄听着,这亊我替你们傲主了!刘师傅,您给我个面子,收他们二百块,就权当是我的爹死了,请您来帮个忙。
刘师傅牙痈似地哼哼了半天,道:小张,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吹呗!
堂弟们都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张船儿。
其实吹鼓手们早就在一胡一 同里等着了。谈好了价钱,刘师傅出去就把他的班子带到院子里。吹鼓手班子很一精一干,加上老刘才四个人。一只唢呐,一支大号,两只喇叭。老刘把假牙摘下来,将唢呐一支插到嘴里,然后就带着头吹起来了。他们吹了一曲《九九艳一陽一天》,又吹了一曲(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然后就坐下来抽烟。院子里那些被音乐声引来的小孩子眼巴巴地望着他们。
张船儿道:解放,该侍候师傅了。你们家的人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没等解放回答,他媳妇一~就是我在前边提到过的往脸上抹口水的那位怒冲冲地从里屋里鏵出来,道:侍候个j8蛋!家里连鸟毛也没有一根,拿什么侍候?!
她的话把薄几个年轻的吹鼓手逗得哈哈大笑,院子里的孩子们也跟着供笑。
张船儿播着头道:七哥,七哥,你真是娶了个好孝顺儿媳!
她瞪着眼道:张船儿,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你让这些王八们给我鼓起羼帮子卖力吹吧。要不,别说二百元,两分钱也休想拿走!
那位刘大师,无奈地擄摇头,道:徒弟们,今日碰上硬巴骨了,吹吧!
大师带着头吹起来。他们吹的曲子是黄梅戏选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后来在送葬的路上,琿几个年轻的吹鼓手,一看到披麻戴孝的解放總妇就忍不住地笑,把好多支曲子吹得不成腔调。
火化后的七叔被盛在一个四四方方、红红绿绿的盒子里。两个帮忙的人用一块木板抬着它。七叔的三个儿子紧随其后。他们都披麻戴孝,手里提着柳木哀杖。张船儿提着锎锣,每走一百步,便敲一次。锣声一响,按说孝子们应跪地向骨灰盒艟头,但我那几个堂弟竟傻乎乎地站着,像没事人一样。气得张船儿大叫:跪下呀,你们这些混蛋。
在堂弟们身后,就是解放媳妇。她的相貌本来就充满喜剧色彩,再穿上孝服,头上又戴上孝帽,更是一副稀奇古怪的样子。那几个本来应该奏乐不停的吹鼓手,看一眼解放媳妇就憋不住地笑。最后,连没牙的老刘也绷不住了,噗哧一声,把嘴里含着的哨子喷出来。
吹鼓手的不严肃态度,引起了一个人的不满。这人是解放媳妇一娘一家的一个堂哥,在村里小学当民办教师,人送外号“明白人”。他愤怒地冲进送葬的行列,一把揪住刘大师的脖领子,用怪腔怪调的普通话训斥道:你们嘻皮笑脸,戏弄死者,欺负我们村没有明白人吗?刘大师被勒得老脸发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船儿气得黄眼发绿,抡起锣,镗——砸在那人头上。张船儿骂道:王八蛋,你算个什么东西?把自己的老一娘一撵出去讨饭吃,自己在家里喝酒吃肉,连畜生都不如的个东西,还跑出来充大头蒜!
那人脸色蜡黄,讪讪地退到一边。送葬的队伍继续前进。
七叔是个能忍的人。他的背上伤痕累累。他自己说择是在战场上留下的光荣疤,奶奶说那是他小时生疮落下的。七叔没得罪奶奶之前,奶奶曾说过:你们都不如你们七叔能吃苦。他脊梁上生疮,烂得生了蛆,照样干活不停。
七叔背上生了姐,还坚持去公社粮站扛麻袋。扛一天麻袋,能挣到三斤红薯干子。麻袋里装满粮食,如果装麦子,有一百九十斤重;如果装豆子,有二百一十斤重。扛着这样重的麻袋往小山样高的粮食垛上爬,脚下踩着顏颤悠悠的跳板,这活儿一般的人是干不了的。七叔背上流着脓,淌着血,好像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病员。就这样流着脓淌着血,他还是一马当先地扛着麻袋小跑步。感动得粮库主任眼泪汪汪。粮库主任说:七麻子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齙吃大苦,能耐大劳,比共一产一党一 员还共一产一党一 员。粮库主任问:七麻子,你们村为什么不吸收你入一党一 呢?七叔笑道:主任,您?俺取笑呢!我要是能加人共一产一党一 ,那我们村里那匹瞎马也能加人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军马,屁一股上烫着烙印,它才是吃大苦耐大劳的模范。
粮库主任一席玩笑话,竟激起了七叔的幻想。那时我还在镇上读高中,星期天,七叔找到我,郑重其事地说:大侄子,你帮我写一份入一党一 申请书,我准备加人共一产一党一 。我看着他脸上那过分的郑重,以为他得了神经病。七叔说:我不是给你开玩笑,其实我早就是一党一 的人了,从我在淮海战场上冲锋陷阵时,我就把自己的一切一交一 给共一产一党一 了。
后来我听说,当七叔把人一党一 申请书一交一 给村一党一 支部书记沈五奎时,五奎笑道:七麻子,你是不是有毛病了?有病快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七叔说:支书,我真的想人一党一 。五奎道:我知道你真的想人,谁不想人?但你得够那个条件呀。七叔道:那你说我轉个地方还不够条件?五奎道:共一产一党一 不收麻子。七叔道:五奎,你放屁!共一产一党一 里的麻子比国民一党一 里多得多,因为生麻子的多数都是穷人,而共一产一党一 就是穷人一党一 。
生产队里赶马车的汪亮儿一脸油皮,眯缝着两只色眼,见了女人就凑上去戮七弄八,净占小便宜。晚上开会,他专往女人堆里钻。他一钻进去就热阑了。女人们吱哇乱叫,齐骂汪亮儿,但都不恼。
麦收季节里,我被派给汪亮儿果车装卸。从田野里回来时,马车运栽着麦个子,錄一座缓缓移动的小山。我鵃在麦个子上,听汪亮儿说荤故亊。在车道旁边的一棵桑树下,七叔正在擞尿。汪亮儿说:快看快看!我问:看啥呢?亮儿道:看驴生。我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头,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汪亮儿说:中学生,你知道吗?七叔年轻时,可是个风一流 角色。我说:你放屁!汪亮儿道:你不信?听我说。七叔年轻时看坡,在十字路口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支起一口锅,经常煮地瓜吃。林风莲一一那个浪货,赶集回来,钻进棚子吆喝着:饿死了饿死了,七麻子,给个地瓜吃吧。七叔说:正等着你来吃呢!说着就像老虎一样扑上去,把林风莲按到地上……后来林风莲逢人便说:哎吆吆,俺的个亲一娘一,七麻子那块货,,根本就是个驴的。
被派给汪亮儿跟车,是因为我割麦的技术太差。那时候,麦收季节是我们的大节日。麦子熟了,遒野金黄。天不亮时,就有许多鸟儿在空中歌唱。人们披着星星’戴着月亮,提者镰刀下坡,借着星月之光割麦子。一个个模糯的大影子,在晦睹中晃动着,嚓嚓的镰声里,伴随着老人的咳嗽声和惊起的野兔的尖叫。太一陽一冒红时,遍地都是麦个子,人们的衣腹也被ii水打湿了。在辉煌的朝一陽一下,人们的身影都拖得长长的。队长用手捶着腰,喊:歇了,等饭!
麦收时,生产队免费供一应大米稀饭。疲乏的男人们嘴里咬着草梗,躺在麦个子上等饭。也有坐着磨镰的。七叔手大胳膊长,割麦的速度全队第一。他用的镰刀也大,刃子很钝,但从来不磨。他全凭着力气大,不必磨镰刀。忽然有人高呼:饭来了!
大家都兴奋起来,眼巴巴地往路上望。只见保管员王奎,带着两个大个子妇女,都挑着担子,忽闪忽闪地,像老鹞子一样飞来了。大家忽啦啦围上去,抢勺子抢碗。只有七叔与队长安然不动。七叔对队长说:现在的人觉悟太低,我们当年支前那会儿,一碗水能喝一连的人,哪像这呀!
只有参加割麦的人才能享受免费的大米稀饭,这也是我死乞白賴挤进割麦人行列的原因。但我的力气和技术都不行,等别人割到地头歇着等饭时,我还在地中央磨蹭呢。我很焦急,但越急越割不快。一镰刀又把手指割破,我有点想哭。这时,七叔迎我来了。他很快就与我汇了合。我看到七叔割过的地方,茬子低,麦禳齐;我割过的地方,茬子高高低低,麦个子凌乱,麦植子掉了遑地。生产队里灌个小个子会计,看了看我割过的地方,青着脸道:你这是割麦子?不,你这是破坏!吃饭时,我w盡上一碗大米饭,会计一把将碗夺过去扔在地上,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吃大米饭?你一精一蹋了生产队的粮食,祸害了生产队的草,回家吃你嬢做的去吧!
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因为小个子会计是村里的贫农代表,说话比队长还要硬,所以任凭着他说什么,也没有人敢为我说句公道话。这时,七叔走上前来,对会计说:老徐,我#份饭不吃了,省给我侄子吃,可行?会计有点尴尬,恨恨地瞅我一眼,道:你这道号的,纯粹是块废物点心,背着干粮也找不到雇主。七叔说:他还小呢!会计说:由小看大,一岁不成驴。到老也是个驴驹子。我心里恨透了老徐,但他是贫农代表,谁敢不怕?我更怕。因为我们家成分离。其实,七叔后来对我说:解放前,老徐家每逢集日就大吃大喝,大对虾成筐的往家买。他一娘一不过日子,他爹更是敗家子,抽大烟,扎吗啡,把他爷爷留下的那点家底给糟光了,正好共一产一党一 来了闹土改,他家划成个贫农。如果共一产一党一 早来二十年,他家是咱村的头号大地主。
按说七叔对这划定阶级成份的事并无好感,但奇怪的是,等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给全国的地、富、反、坏、右摘帽子的时候,他却对这件事表示出深深的不满。当那一年的正月里,村里那些摘了帽子的“坏蛋”与其他人一起站在大街上晒太一陽一时,七叔心里很不平衡,对着人家一陰一陽一怪气地说:嗨,伙计们,去年的今日,你们在干什么?其中一个“坏蛋”说:扫街呗!七叔道:今年不用扫了?“坏蛋”说:感谢英明领袖华主席!七叔道:你们也别离兴得太早了,没准明年又变回去了。一个“坏蛋”说:老七,要是你当了主席,我们这些人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吧?七叔道??够呛。
我去给他拜年时,他对我说:大侄子,你说,中央是不是出了修正主义?把坏人的帽子都摘了,那几十年的革命不是白搞了吗?七婶骂他道:吃饱了撑的个老东西,闲着没事去捡筐狗屎肥田也好,国家大事还用得着你搡心!七叔瞪着眼骂七婶:奥鑲们,你妇道人家懂什么?七撺道:我什么都不僅,我只知道不吃饭肚子里饿。七叔对我说:这红色的一江一 山根本就是我们打下来的,想不到就要葬送在这些蛀虫手上。七婶冷笑道:听听吧,大侄子,你七叔是小老鼠日骆驼,专拣大个的弄。
我对七叔说话的口气十分反感,你不就是去抬过两天担架吗?动不动就以老革命自居,拉大旗作虎皮,啥玩意嘛!于是我说:七叔呀,这个问遍的鷂很严重,你应该去踉小一平同志、剑英同志,还有先念同志等等的老革命商量一下,决不能眼看着你们亲手打下来的红色一江一 山改变了顔色。七叔道:可借我眼他们不是一个部分的,如果陈毅同志还活着,我一定要去找他。我说:管他是不是一部分呢,像您这级干部,小一平同志肯定知道。七叔说:你说的也对,想当初,小一平同志和陈毅同志就在一个炕头上办公,我去给他们送信时,小一平同志还赏给我一支烟卷呢!
又过了几年,国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国民一党一 军官统统地释放了。我们村里的刘九也从青海放回来了。刘九在国军里当过上校军需,属于县一团一 级,政一府每月补助他人民币三十元,还安排他去给小学校看大门,每月工资五十元。这件事在村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都说革命不如反革命,小反革命不如大反革命。为了这事,七叔几乎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