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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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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嗯?”九信大致地抬个头,“哦,这个呀。我不知道,小吴去买的。”

我准备了他的敷衍、顾左右而言他、发脾气、装糊涂——甚至坦白,却没料到他对答如流,仿佛我问的是昨天盒饭。

我追问:“小吴?你的秘书?你叫女孩子帮你买贴身衣物?”

九信眉头一皱,“叶青,你想到哪里去了?”又埋头于诸般报表。

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电话铃骤然惊起,是饶了他还是救了我?

“你猜我是谁?”活泼泼的女声。

我微笑,照例答:“林青霞。”那端顿时一串笑声。

——除去朱苑,我会和谁进行这种白痴对白?

朱苑个性中,是有这些戏剧性的。

她原是谢景生的秘书,秘着秘着,众亲友便收到银底金字的喜贴。我自是欢欢喜喜打电话过去道贺,朱苑的声音异常冷淡:“久仰,久仰,常听景生说起你。”

我笑:“叫我叶青好了,你就是朱小姐吧,以后是我们谢大嫂了。”

朱苑冷冷答:“不敢当不敢当。你要来参加婚礼?谢谢。我正迫不及待要一识庐山真面目呢。”摔断电话。

我把话筒举在空中半晌做不得声,哭笑不得:罢罢罢,无论谢景生娶的是谁,人情、礼金、面子统统给的不是她。

在婚礼上,我被介绍给新娘,她指着我失声:“你就是叶青?”错愕半晌,然后掩口莞尔,几至笑得直不起身。

晶莹小小头饰一起摇曳起来,星光灿烂有如沉迷,大蓬白纱裙盛放,仿佛风中之莲。众宾客窃窃而谢景生皱眉,她含苞般精致的五官,浮现一抹羞赧的欢颜。

从不曾见过这般美丽的新娘,我立刻原谅她一切。

两人不由分说地便熟了。过三个月,她方嘻笑半晌:“原来景生就吩咐过,凡是你的电话不必通报立刻接进,日常也是开口叶青如何如何,闭口叶青如何如何,连声音带表情都不一样,我以为你们可能……”

“结果闻名不如见面,原来长得这副德性,要不是运气好,几乎就成了老姑娘,哪儿象个令人眷恋难安的梦中情人。”我乐不可支,大笑。

她满面绯红,连忙辩解,“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看你与问先生分明一对璧人,怎么可能跟景生……”

越描越黑。

我倒因她这一点点稚气而喜欢上她。

她打电话来,是邀我与九信参加他们结婚一周年的酒会的。我很诧异:“结婚才一周年,值得开酒会吗?哎呀,你们做爱一百次,何不举行纪念日?”

她静默了一会儿,答:“因为我们做爱尚未达到一百次。”

怎么问出这么下流问题,我十分惭愧,连声应:“好好好,我跟九信商量一下。”

其实何消商量,我早知九信觉得谢景生不可理谕。

因谢景生已经四十三岁,鬓发略斑,三杯酒后寂寞,而朱苑才二十三岁,颜容如玉,一朵花开钟情。九信很感慨,“谢景生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娶个自己年龄一半的女孩子,是当女儿还是妹妹呢?”

我不以为然,“感情的事,岂能用年龄来衡量?再说,到他们一个八十,一个六十的时候,二十年又算得什么?”

他嗤笑,“朱苑一眼看上去便野性难驯,哪里是能白头偕老的队伍?”

我不由得偏袒朱苑,“想当年我痴心塌地要跟你,不知多少人觉得我野性难驯。”

九信一怔,然后不怀好意地看我,仿佛有话要说。

我作河东狮吼状,蓄势以待。

他自动弃权。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我没时间。”

我威胁他:“问九信,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目前还看不出代价为何,打电话过去致歉的却是我:“对不起啊,谢大哥,九信有点事,他托我……”

谢景生朗声而笑,打断了我:“叶青,少拿这种话来敷衍我。我跟问九信,都是外面跑的人,这种场面话天天在听,天天在说,什么有事,不爱来就是了。”

我心虚地笑:“怎么会,怎么会。”

他话锋一转:“算了,他不来也罢。反正问九信对我始终也有成见。那你来不来?”

我连声道:“来来来,一定来,谢大哥的事,我哪有不到场的。”

——呜呼。舍命陪君子。

谢景生的朋友,大多也和他一样,是外国大公司的洋买办。西装革履,凛然倨傲的脸容,互称“尊尼”或者“杰西”,与九信那一帮土包子生意朋友大不相同。

不过甲乙两丁,戊己庚申,名字各异,话题大同:“最近股市不景气啊。”“是呀,邮市也不行。”“刘兄,你信息比较灵通,最近有没有什么利好消息?”“你问我可问错了人,老王,我自己马上就要跳楼了……”

倒宁肯是中式宴席,各式菜肴热气腾腾暖人的心,酒过三巡之后,声音越来越大,笑话越来越黄,空气中有大写意的颠狂,邻桌女子只要不是双眼皮的母猪,都是可亲的。

远胜此际各人淡淡一杯鸡尾酒,淡淡几句闲话,淡淡的笑。

我与那些“伊丽莎”、“琳达”们虚虚应酬着,朱苑也维持同样冷然距离——倒不知她原来的洋名是什么,但此刻,她是谢太太。

女人们之间,有时连发香的内容,都是一种较量。

若李逵在场,一定挥斧大呼:淡出鸟来了。我坚持不住,找到朱苑,要先行告退。

朱苑拉住我央求:“叶青,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更闷了。我们找点好玩的事做做怎么样?”

我笑,戏谑,“有什么好玩的,把你老公灌醉行不行?”

没想到她眼睛一亮,“可以啊。”

先由朱苑上:“各位来宾,感谢大家来参加我与景生的结婚一周年酒会,我和景生无以为敬,先干三杯。”转向谢景生,“景生,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拖出娇糯尾音,“大家都看着我们呢,而且我都喝了……”于是众人鼓掌。

然后是我:“谢大哥。我是真正要敬你一杯。我结婚呢,没举行仪式,是个憾事;然后你结婚呢,我又不敢多敬,怕开了头一人一杯不得了。好不容易今天有个机会。不醉不休,醉了顶多叫九信来接,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众人又鼓掌。

接着是我导演,朱苑主演,请他们表演交杯酒,朱苑笑靥如花。众人哄笑加鼓掌。

没一会儿我又来了:“谢大哥,我出场面不算多,可是各种借口也听多了。第一种:待会儿要开车;第二种,肝脏不好,胃不好,反正五脏六腑都坏了;第三种,怕回家老婆有意见;还有一种比较少见——正在血吸虫病的治疗期。谢大哥,你还有第五种吗?”众人笑得前俯后仰。

我先是用白酒略啜,然后改了啤酒,最后索性用立普顿红茶冒充。

不期然,引得众“玛丽”、“若丝”也纷纷前来敬酒。

谢景生终于一摊泥似倒下,再轮到我与朱苑面面相觑,谁来收拾残局?

朱苑开了车出来,我小心翼翼架着谢景生,他的身体湿重如铅,冷汗淋淋。我轻轻唤:“谢大哥,谢大哥。”——都不知醉了的人有这么重,勉力将他架上车。

好不容易到了楼下,两个人合力把谢景生连拖带抱弄出车外,凉风阵阵上脸,谢景生踉跄奔到灌木丛边狂吐。瞬间,又是一个烂摊子。

吐过了,他倒好象清醒了点,晕晕乎乎就抬腿上楼。我赶紧搀住他。朱苑把车开回车库,我便一路扶着谢景生慢慢上楼,不时提醒他:“小心,小心。”肩膀都被压麻了。

终于进了门,我手轰一声松开,他跌陷在柔软的真皮沙发里。

我已是一身油汗,屋内只有门口透出一线薄薄的光,我到处摸索电灯开关。谢景生一直不知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此刻突然坐起来,“叶青,叶青。”

我忙应:“我在。”

“为什么是你?”

我一怔,“哦,朱苑在停车,她一会儿就上来。”

他整个人仆倒在我背上:“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要在三十二岁,才遇见你,你却只有十八岁。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太老了。那时我就下决心,一定要找一个比你更年轻的……”

一字一霹雳,在我耳边炸响,我如着雷殛,定在原地。一时来不及悲伤或者兴奋,只急急要阻止他:“谢大哥,你醉了,朱苑……”

“不要提朱苑……”他非常粗暴地一挥手,“不要提她。根本没有用,世界上只有一个叶青,说什么结婚一周年,根本就是无期徒刑的第一年。”

他又软软倒下去,发出一连串呓语。

突然全室雪亮。仿佛银幕上打出“全剧终”的字眼,电影院里灯火全开,梦幻世界结束,观众仍踏入真实的人生。我跳起来。

朱苑轻快愉悦的声音:“哎,你怎么不开灯?景生呢?”

我吞吐不定。尚未做贼,已然心虚,“他睡着了。哦,我找不到你们家电灯开关。”

“哎呀,都是景生,你看藏在桌脚下面,说会影响墙的造型。真是这个人。”

她探一下头,满脸流溢盈盈笑意。我却慌乱地,不知该把头转向哪一个方向,才能避免面对。

朱苑去找毯子来给他披上,双手轻轻绕过他的肩,难道说,如此时分,他们之间仍隔了一个影子?一个……我?

无声无息,缥缈无依,却又刀锋一样将他们劈成两半?

不不不,一切都是误会,是谢景生弄错了,我们是兄弟姐妹一般的感情,需要珍重宝贵。我向后退一步,仿佛是想挣脱重重的网,把无限辗转的心事,全力一收,象收紧一把伞,并且死死扣上。

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朱苑,我先回去了。”

我先回去了,将谢景生交给朱苑,却将无数震骇全数留给自己。

怪不得九信一直与谢景生暗生芥蒂,也怪不得朱苑无端端,一面不识就已起疑。是否他们都有察觉,只除了我自己?

或许,我也是知道的?以女性的本能,天然地了解一切,明白他会无限度地包容我,照顾我。因为懵懂,因为始终隔了一层纸,所以理直气壮,所以更加贪得无厌,予取予夺。

在静夜里反复思量,解不清的问题纠缠如茧,只束缚我自己,我终于昏昏睡去。

第二天,我接到谢景生的电话。照旧嘘寒问暖,然后小心地问:“叶青,昨天我醉了以后,有没有说什么?”

我一呆,机敏笑:“有啊。”

他十分紧张,“我说什么?”

“你猜猜看。”格外佻达与明艳的口气。

半晌,只是沉默,然后我听见谢景生低声说:“我猜不着。”

我笑得很大声:“你在叫朱苑的名字。”

谢景生呵呵笑起来:“鬼丫头,又在编排我们。昨天灌我酒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万事都付于笑谈,原来笑是最好的油漆,一刷子下去,原本是红是绿,坎坷的节疤,木本的清香,都被轻轻遮掩,永不见天日。

呈出来的总是喜气洋洋的枣红,华丽典雅的素白,或者端正大方的黑。

我从此不敢再见谢景生,心内却不由得昏乱。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昏乱,我认识了许诺。

认识他,是一件偶然的事。

我的生命里不常有偶然。

是旧同学上门来,以为叙旧,不料是向我推销一家美容城的月卡,她苦笑:“如果你不买,我就连第一个顾客都没有。”费用之昂,令我啧舌,尤其是这个当年秀丽清纯的女孩压低声音,对我喃喃:“……”我只推做不懂。

她与我缠斗良久,最后叹口气:“叶青,不是每个人都象你,一嫁就嫁得这么好,老公又有钱又爱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福气……”

她的故事:她与厂中同事相爱,但是父母坚决不允许工程师女儿嫁给一个工人,双方相持七年,她妥协,嫁了父母为她择的快婿。那男人条件优异,人品亦佳,不是不喜欢她,可是她存心不想和他过,天天打打闹闹,甚至不惜亲口告诉他她的外遇。

那男人在洞房夜声音嘶哑:“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你为什么要在今天告诉我?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啊。”落下男儿泪。

求仁得仁,她在婚后第四天离婚,与家中断绝往来,住进男友的小屋,是曲曲折折小巷的深处,十几家人共一个水龙头和厕所,每天早上,家家都拎个马桶去涮洗——也包括她。

她笑:“‘下河’。你记不记得你以前我还问你,公厕门口写着‘男’、‘女’、‘下河’,‘下河’是什么意思?嘿嘿,原来是指涮马桶。二十九岁才学着涮马桶。”

贫贱夫妻百事哀,与男友小吵大吵,感情芨芨可危。前夫对她旧情难忘,有时来看她,给过她许多帮助。她这才觉得这男人的好,由感激,渐渐藕断丝连,终于被前夫的后妻捉奸在床。那女人叉腰冷笑:“好好的原配夫妻你不要,巴巴地离了婚来做小,你想当二奶还要看我让不让。”

百般羞辱。

丑闻暴开,刹时间众叛亲离,声名扫地,正值厂子效益不好,她和男友被双双下岗,而男友也在知道她红杏出墙的当天将她扫地出门。娘家回不去,没钱,没 住处,没职业,没技能,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应征call台小姐,人家嫌她老;拉保险,一张单子都卖不掉;做传销,她是最下下下线,家里货品堆积成山,六月 黄梅天统统生了霉点。

她说完,两人相对沉默,然后我起身去开抽屉。

她走的时候,紧紧抱我一下,大眼睛里满是泪:“叶青,谢谢你。”

我拍她的背,想安慰她几句,但是找不到话——到底,错在哪里?感情,还是性格,抑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只是,怎的竟会如此?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只一失足,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她坚持要留下月卡。

那张卡,九信的意见:“你不想去就扔了。”声音在证券报的背后。

我满腔的滔滔洪论全部交通堵塞,我不甘心:“我说的不是一张卡。”

他“唔?”一声。

“我说的是……”又泄了气,“九信,你有没有听我说啊?”

他搁下报纸——却又拿起《金融时报》:“你说。”

什么叫干瞪眼?象我现在对着报纸怒目以视吧:“你这样叫我怎么说?”

他没回应。

只是一张纸,却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他在墙里,我在墙外——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忍气,下声,低低道:“九信,你不觉得,最近我们之间谈话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吗?

他又换一份报纸,眼睛仍没有离开股评图:“嗯?”

“九信,”我轻轻唤,“九信,”我伸手扯开了他的报纸,“九信!”

被重重摔在桌面上的大叠报纸象受惊的大鸟翅膀一样翻拍,他眉头紧皱:“叶青,你烦不烦哪?你要说什么就说,就那些家长里短的屁话,还逼得人家听?”

那报纸简直象直接掼到我脸上来一样,我冲口而出:“什么叫屁话?夫妻之间谁还跟你谈天下大事,不说家长里短,还说什么?”

他沉喝一句:“这就叫屁话。这种家庭妇女的是是非非,还说得那么带劲,亏你还大学毕业。”

一句刺中我痛处,我跳起来:“我自然是家庭妇女,每天当你不花钱的老妇子,做饭洗衣拖地,不是家庭妇女是什么?”心中忽然一阵酸楚,我说不下去。

九信已霍然站起,拎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好好,你有道理,我不跟你吵。”门“哐当”撞上。

——我若追,我便是阿霞了。

那张美容卡仍在桌上,按电影里经典镜头,我应该扑上去,恨恨几下手势,撕得粉碎。

但是我没有,我不迁怒于人,更不迁怒于钱,所以我去了。

被小姐花容失色的:“可惜,你这么好的皮肤,就是没保养好……”给惊呼得垂头丧气,心甘情愿地被涂了一脸火山泥,还被迫听左邻右舍如电视连续剧般精彩的家庭故事。

我的左邻正生鲜热辣、声情并茂地讲述她与丈夫之间的战斗。

“……我怕他?他敢怎么样?他摔东西?我也摔,反正是他的钱,他不心疼我更不心疼!他动手?我就敢动菜刀,看谁的命更不值钱。他只要出去跟那个小婊子鬼混,我就揍儿子,揍死那个小婊子养的,看他是要那个小婊子还是要儿子!……”

我险险笑出声来。

注:她第一句话中的“小婊子”是丈夫的情人,第二句话中的“小婊子养的”却是指自己的儿子,骂成一起,简直不知道她口伐笔诛的“小婊子”究竟是谁。

她继续雄纠纠气昂昂地说:“我告诉你,男人就是贱,你越让,他就越上,你要是狠,哈,他屁都不敢放了。女人哪,就是不能太好……”

字字真言。

她突然转向我:“你说是不是?”

我连忙:“对,对,对。”唇角不禁含笑。

她如遇知音,愈发眉飞色舞:“你不晓得现在的年轻姑娘有几龊,青天白日呀,就敢跟别个男的在人家屋里鬼混。我打麻将回去,开不开门,我就晓得有鬼,把我弟弟——就住我楼下——喊过来,踹开门进去。打。若不是那个鬼拦我,我把她光屁股踹到街上去……”

我听得大乐。她的声音却忽然黯淡下去:“年轻是不一样些啊,一身的白肉,不晓得几紧哪……”

她低头看向自己中年的身体,颓废的胸,傲然的小腹,腰间梯田般一层层鼓起。——她是这样悍猛,誓与婚姻共存亡,却仍然输在时间的翻脸无情里。有人赢过吗?古今情场,到底有谁,是真心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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