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幸好有时间,是最好的过渡器,让所有惨痛的记忆全模糊浅淡,却仍不自觉,心内翻搅。
还是决定微笑,转头看朱苑,她也在同时对我绽开笑容。
女人间的友谊,往往便是如此开始。
这明明是我每天上下班要经过的街,入夜后却呈现异样的幻丽与魔异,出租车疾驶而过。我知道刚刚经过我的工作单位,却转身间,在灯火里迷失了它的大门。
各灯都燃着霓虹,各处都燃着放纵。
夜本身便是最好的致幻剂吧?我仿佛身处过山车,与高速相遇,觉得微微的晕眩,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我们在后座上讨论到哪里进行我们的竟夜狂欢,朱苑建议去蹦迪,我敬谢不敏:“我怕闪了腰。”
“要么去花园酒店吧,在大堂里喝喝茶,听听音乐,情调很好的。”我提议。朱苑问:“纯喝茶?纯聊天?一整晚?”
一直默不作声的司机忽然丢出一句石破天惊:“你们带了多少钱?”
我怔一下,朱苑问:“什么意思?”
“带你们去个赌场怎么样?”
“赌场?”我与朱苑异口同声。
上了高速公路之后,天才开始真正黑下来,星子一颗一颗闪亮,果冻似的柔软淡光。车前大灯照出一段白茫茫道路,而周围是更多的、密密扑来的黑暗,不止不休。有黑黝黝暗影在车窗两侧此起彼落。朱苑悄声:“那是山吧?”手心又湿又冷,全是汗意。
我知道,她也有点紧张了。
只凭着一时冲动,簧夜来奔百余公里,还不知那赌场是什么虎穴龙潭,是否有去无回。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不过四十分钟路程,司机一指前方,“到了。”
车随即转入窄径,沿途密布红灯笼,款款迎送。只见大门上方,彩灯流丽如瀑,又仿佛巨株的悬崖菊,自天而降,金丝银钱华美在整幅夜色里。
在大门前,站了一个人。
灯火盛如白昼,他却站在灯下的一线黑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修长身躯傲然挺立。光从他背后来,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银边,竟仿佛一尊铜像,在隐隐生辉。
他从暗处一步步走出,向我们迎来,一身白衣,正猎猎飘动,如此净素,仿佛在与整个黑夜抗衡。他目不斜视,步伐从容沉着,而他的衣袂发角,都在飞起来。
越来越近了。看清他唇边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而那双眸子,却深不见底,如婴儿般清亮无邪,而他周身白衣如雪。
仙与魔,夜与昼,仿佛在瞬间揉和。
朱苑突然在我身边低低“啊”了一声。
“两位小姐是第一次来吧?请问贵姓。”他笑容可掬,神色里却仍有一分掩不去的倨傲。
我正编织谎言,朱苑已经傻乎乎开口:“我姓朱,她姓叶,你呢?”
男人笑了:“我姓季,在这里管一点事。朋友都叫我阿季。朱小姐,叶小姐,请跟我往这边走。”
一进门,满耳都是麻将的哗哗声。宽广大厅里,数十张绿毡台子排列整齐,黑压压坐得都是人,“碰”、“和”之声不绝于耳。却无端听得,正中的水晶吊灯在空调吹出的微风里发出细碎的叮咚。
稍远处,还有赌大小、二十一点的台子,甚至老虎机,只是聊备一格,几乎无人参与。靠樯处,刚刚下场的人疲倦地靠在长沙发上,黑白制服的付者穿梭往来。
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一时只觉目不暇接,朱苑亦紧紧握着我的手。阿季做个手势,立刻有侍者在我们面前停下来,弯腰以待,托盘上有筹码和茶水。
我和朱苑对看一眼,阿季已经微笑转头:“这是我们赌场送的一百块。叶小姐,”转向朱苑,沉定看她,“朱小姐,想下场玩一下吗?”
朱苑笑容如星初绽,却又刻意收敛,求援似看我。我只好道:“我不会打牌。朱苑,你去玩吧,我到处看一下。”
朱苑欢喜而去。我看见阿季带着她深入人群中,一白一黑,格格不入却又丝丝入扣,十分抢眼。不觉心惊一下,仿佛有些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四处逛逛。
心中不断感慨,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有钱人。一局终了,筹码雨一般在桌上飞,四人一般铁青脸色,竟看不出谁输谁赢。
粗糙如旧抹布的中年妇女,黑壮喃喃乱骂象包工头似人物,西装革履手机搁一角的老板状,浓妆艳抹辣眼睛的年轻女子。平时三六九等打死不搭界的人,此刻团团坐,八只手太极般推来推去,若拍张照片下来,取个标题就叫“天下大同”。
一位女士,吸引了我的注意。她身着玲珑丝绒旗袍,身段高挑颀长,如丝黑发直垂腰间,脸容端庄。静静站在她的男人身后,半俯身为他看牌。男人许是手气不大好,粗声大嗓,她只温婉微笑,声音极低极低,看得出是贤淑女子。
才不过走了几步,立刻有侍者前来:“小姐,请到这边休息。”
显然我这样走来走去大有作弊嫌疑。我歉意地笑一笑,过去看朱苑打牌。
正是最后阶段,朱苑握着一张五筒举棋不定,眼神不断在桌面与自己的牌之间逡巡。对过有人不耐烦,敲敲桌子:“快点快点。”朱苑手势略略移动,一咬嘴唇,仿佛下了决心。
这时,阿季恰恰从她身后走过,忽然唤过一人,交待些什么。声音平平,内容也平平,我却不自觉掉头看他一眼。
朱苑不动声色换张牌。
那局,朱苑大赢。
她跳起欢呼,笑得眼睛弯弯的,回头找我,却在空中,与阿季的眼睛交结,轻微的一纠。“哗”一声,刚有人递过来的一叠筹码被她撞掉了。
我俯身替她拾起,无意间一瞟,整个人便凝在弯腰的姿态上。
半晌,我喉头刺痒,不能自抑地狂咳起来,仿佛是想将刚才所见象一口浓痰般重重吐出,再狠狠辗上一脚。
我看见了两件事。
一、那位女士在旗袍下面寸缕不着。
二、“她”是男人。
我想起聊斋了。
风雨如晦的夜,书生误闯大宅,正是红烛高照,宴开兰馨,良朋佳伴,美女如云。一场不夜天之后,他醺醺醉去,第二天,发现自己醒在一间厕所里,背后是野草蔓生的坟堆,而他吐出的,全是粪便,上面蠕蠕爬动着,蛆虫。
我直起身,用力一按朱苑的肩:“朱苑,我们回去吧。”“才玩了一下呀。”朱苑不情不愿地叫。我坚持:“我们回去。”硬把她拖起来。
匆匆向门口走去,但阿季比我们更快,一晃便挡在我们面前:“叶小姐,我们做娱乐生意的,客人是衣食父母,有些什么癖好我们管不着。请叶小姐不要见怪。”
我答:“我不见怪。”绕开他。
但是阿季转向朱苑,轻轻问:“朱小姐,你想走吗?”眼里深不见底,汪然如海。
朱苑抬头望他,脚步不由趔趄。
我有点恼,“那好,你在这里玩,我先回去。”板着脸,十分不解风情的样子。
朱苑嫣然一笑,将柔软的手插入我臂弯:“我们一直来的,当然一起走。阿季,谢谢你今天接待我们。”
阿季竟也十分有风度,退后一步,“我送你们出去。”转身命人,“师傅睡了吗?把师傅喊起来。”
我松口气,禁不住发发牢骚:“真想不到还有这种地方,钱都不象钱了。也是,不必用汗水换的钱,没什么可珍贵的。”
阿季突然停住脚步,转头看我,刹时间,眼中精光四射,口气却仍是淡淡:“叶小姐,你错了,天下没有好赚的钱,不流汗,就流血。”
我笑:“何以见得呢?”
他伸出左手,我到现在才留意到,他竟一直戴着白手套,虽然是这样的六月天。他缓缓地、近乎郑重地褪下手套。
我听见朱苑惊呼一声,然后用力掩住嘴。
他左手小指上分明只有半根指头。
我亦有些震动,结结巴巴:“怎么会这样?”
他悠闲地笑了:“我自己。”深深看一眼朱苑——那样一双会跳桑巴舞的眼睛啊。
“自己?”朱苑失声。
“是。”他笑意更浓,“一刀下去,血一篷雾似飞起来,也不觉得疼,一低头,一戴小指骨碌骨碌滚到脚边。”
“为什么?”朱苑追问。
阿季淡淡答:“做错事。”慢条斯理戴回手套。径直向前,不再多说任何。
朱苑如触电般定在当地。
我却想起谢景生与他的粉红薯条:男人骗女人无非那几招。轻轻唤她:“朱苑。有些事不必太当真。”
我知道她没有听见。
依原路,我们经长廊,下楼梯,又穿过舞厅。更深夜阑,舞厅里的灯全熄了,不多几人在清理场地,纷纷招呼“季哥”。却有一盏镭射灯还在缓缓转动,音响里舒缓放出《昔日重来》:“when i was a lillte girl……”在暗中格外悠扬。
阿季忽然站住,折身,后退一步,向朱苑伸出手:“可以吗?”
我大惊。但朱苑已梦一般踏前一步,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牵手。相拥。所有的玫瑰一一绽放。他们在空旷无人的舞池里旋转,尘烟自他们足端升腾,周遭一片温柔的黑暗。
而在幽光里,阿季的白衣与朱苑的黑裙,紧紧相依,象一幅久已注定的八卦图,从此难舍难分,她中有他,他中有她。
渐渐地,世界仿佛不存在了。
音乐如云渐渐散去。阿季松开手,优雅地鞠躬。朱苑如梦方醒,扑过来将我紧紧一拥,在黑暗中也看得出她额上晶莹汗珠。
我怒视阿季,他只若有若无、轻佻地瞟我一眼:我能奈他何?
倒没想到门外有这么凉,夜风习习,尽是露意。朱苑不禁抱住自己哆嗦一下。阿季沉静地脱下外套,为她披上,朱苑轻轻“啊”一声,双手微微动作,仿佛想推拒,却只是挽住下滑的领口。
他轻轻道:“下次来时还我吧。”
我强硬地说:“我估计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哦,是吗?”他仍微笑,“那就给朱小姐做纪念吧。”递过一张名片,“有事打我call机。”夜色里露出强壮肩膊。
他旋身而入。
清晨,我方与朱苑一脸倦容地坐在小摊子上吃牛肉面。
周围是灰暗嘈杂的城市早晨,急匆匆上班上学的人群,车铃不断,牛肉面摊附近,一地快餐盒。有公共汽车过来了,有人急急追车,举着手里一只油渍渍的面窝,跑起来。
我仿佛方从一千零一夜里走出来,一脚又踏入另一个梦境,竟仿佛不能相信,这样混乱肮脏的周遭,这样平凡的生存,便是我生命中的真实。
我哈欠连连,正匆匆往嘴里扒牛肉,朱苑忽然转过头来。
她脂粉半溶,裙子全是皱痕,却爱惜地护着膝上的白衣,眼里是些什么在暗暗流动?声音很温柔:“叶青,我还衣服的时候,对他说什么?”
我心中一凛,警告她:“最好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朱苑,当是一场梦境吧。”
她低下头去:“我也想,可是有这件衣服……”
我还要赶上班,不跟她罗嗦了,顺手拎起那件衣服,往垃圾箱里一扔:“现在没有了。”——马上有拾垃圾的人如飞捡走。
我低声:“朱苑,对不起。但是阿季不是一杯下午茶。”
朱苑眼中一黯,颤声:“那他是什么?”
“他是四号海洛英,一次即足上瘾,终生不能戒断。你见过吸毒的人没有,一辈子离不了毒品,还死还惨。”
朱苑只垂下眼眉:“谢谢你。”
要过好几天,我才有机会对九信说出我的奇遇。九信反应并不激烈,“早知道了。我跟客户去过。”
“但你肯定想不出,我在那儿看到什么了?你信不信?……九信,九信。”
九信已经睡着了,《中国证券报》覆在他脸上,随着呼吸微微起落。
我呆了一会,既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嘤嘤哭泣,只是轻轻将报纸取下来,把他露在被外的手臂放进去,替他细细掖好被角。
象全世界无数个妻子一样。
我也曾是童话里的少女,皮肤是银子,头发是乌檀木,笑起来是钻石,眼泪是珍珠。每一开口,便吐出一朵玫瑰花。
后来不知怎么的,便变成她那个好吃懒做的姐姐:皮肤是柏油,头发是稻草,永远不会笑,一张嘴,便跳出一只癞蛤蟆。
谁见了都掩鼻而走。
而翰海阑干百丈冰,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以为我扔掉那件外套,朱苑会与我反目成仇,没想到她会来找我吃午餐。
我们在吵得不可开交的快餐店里,吃难吃至极的套餐:饭是凉的,黄瓜软不拉叽,几块薰鱼,汤有股怪味。我只吃得一口两口。
朱苑只叫了一杯可乐,偶尔吸一两口,她慢慢转动着吸管,忽然问我;“叶青,你为什么嫁给问九信?”
我把餐盘推到一边,笑:“太难吃了。这个问题,以前问的人比较多。我可以简单明了地回答你:爱情。”
她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问:“你这么肯定?那你跟问九信那么久,他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令你心动的事。”
我失笑:“天,老夫老妻了,还心动。”还是想了一想,“有吧。去年体育馆不是开食品展销会吗?我买了一斤鱼排,味道很好,后来他出差去青岛,我就让他带点回来。结果你猜怎么样?飞机上只允许带二十公斤的行李,他便给我带了四十斤鱼排回来。”
“四十斤?”朱苑惊呼,伸出四根手指。
我笑:“你看这人猪不猪,多少给我带点鱼片搭配一下也好。四十斤……”摇摇头,“最后连我对面同事的姐姐的邻居小孩都晓得我是‘鱼排阿姨’。”
朱苑瞪大了眼睛,轻轻说:“啊,多么浪漫。”
我提醒她:“浪漫?九信是绝对不会为我拉椅子、脱大衣、女士先行的。倒是谢景生,这套西式规矩熟极了。当年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顿一顿,说不下去。
朱苑苦笑:“是。也只限于此。”忽然问:“你们一般,都觉得我是为什么嫁给谢景生?”
我笑:“我们怎么想,重要吗?”见她神思不属,我作婚姻顾问状:“我想,谢景生肯定是很爱你的。”
她只缓缓摇头:“我从来不曾爱过与被爱,我不懂得什么是爱。”
我笑:“这样美丽的女子,年轻生命应该是由一连串的恋爱与失恋、玫瑰与眼泪组成的,不留余地。说没爱过,太大的笑话了。”
她忽然热切地抓住我的手:“叶青。我是谈过恋爱,有男孩子捧着花等在我楼下,有人陪我看电影、打网球,也有人不怀好意,可是,”她犹豫了一下,“我是从小地方来的,家里条件很差,从来没有男孩子对我说,我跟你回去,你家里再苦我都不在乎。”
——如谢景生所说:我愿生生世世与你为夫妻,无论贫与富,贵与贱,健康或疾病。所谓可遇不可求。
我轻拍她的手,安慰:“我明白。”
想是太久没人倾诉,朱苑竟一泻千里:“谢景生是我最好的选择。我见过太多跟老板随随便便上了床,只得点小恩小惠,要不就当二奶的女秘书。所以我一直很当心,不肯轻易付出,没想到他反而欣赏。他留过学,没结过婚,年纪不算很大,又对我好,又肯娶我,我还要什么呢?”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聆听。
她接着说下去:“你上次说我们作爱一百次,为什么不举行仪式?我们一个月顶多就两次,一百次,我头发白了能不能到?”
竟然说到如此隐私处,我很震惊,连忙阻止她:“朱苑。”
朱苑抬起头来,静静地说:“直到现在,有时醒在他身边,我还觉得他是我老板。”
我们在喧闹的快餐店相对沉默。
而我心中全是恻隐,却不知该给谢景生,或是朱苑。他们也是这红尘中两颗挣扎的灵魂,给出自己所给的,想要换取自己想要的,却只得到对方给出的。
上帝永远公正,有所得必有所失,只是得与失,都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做主。
我只好说陈词滥调:“慢慢培养感情吧,先结婚后恋爱也是好的呀。你看你叫他景生,多么亲热顺口。总不致于他原来是你老板的时候,你就敢这么叫他吧?”
她无奈地笑:“他的英文名字本来就叫强生。”
我无言以对,只好看看表,惊呼:“下午还要上班。”如此打发了一餐,心中盘算,待会买点饼干到办公室吃。
“叶青,”朱苑忽然唤住我,片刻迟疑,“说了呢,怕象挑拨离间,不说呢,又怕你吃亏。有人说,上次看见九信开会时,身边带了个年轻女人。”
接连好些时日,我都没有机会见到九信,最初的震撼已渐渐平息。却在登记文件时,笔下轻轻带出:“九……”尴尬地立刻划去。
处理完毕,那位送文来的同志却仍犹豫不去。我客气地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他迟疑地问:“请问你是工大毕业的吗?”
我点点头:“是呀。您是……”
他绽开笑容:“叶青,你不记得我了?”那是个壮实的中年人,“我是学生处的罗老师呀。”
我连忙起身,“不好意思,罗老师,毕业这几年没回过学校,有点面生。您请坐,我给您倒杯茶?”
他笑着摆手:“不要紧,我还有事马上要走。你没有出国?”
我有点疑惑:“谁说我出国了?”
他连连点头:“没出国就好。问九信,还在车辆厂吧?”
我笑:“几年前就出来了。”
罗老师仿佛松了口气,十分真诚地说:“真好真好。你们俩现在……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