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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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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什么?五雷轰顶。然而我很快冷静下来:“去做掉。”

她双手立时护紧了腹部,绝望有如面对枪口的母兽:“我不能。问如果去了,这将是他唯一的孩子,我要为问家留一条根。”

我沉静地说:“我也怀孕了。”

——我在说谎。

她僵住,身体象中弹一般向后倒去:“不可能!怎么会?怎么可能?”她失声。

“怎么不可能?我是他太太。他对你说过些什么,让你那么相信他?”我邪邪地笑。

那一瞬间,我看见轰轰烈烈地,她眼中有一处堂奥,垮成遍地瓦砾。在刹那间,她不再相信九信,而且开始怀疑自己值与不值。

我将手放在自己腹部:“这个孩子,才是问九信唯一的孩子,是问家的根。至于你的……”我冷笑,“如果九信活着,孩子是你最好的利器,你的筹码,会让 你得到一切。然而一个人死了便化为灰烬,你怎么证明他是你孩子的父亲?你的孩子,永远没有资格在他坟前上一束花,永远不能叫他一声父亲,永远不能在各种表 格里填上他的名字。当然更别想,得到他的一分钱。”我听见我的声音,一字一字刀锋一样地说着。

发现自己人财两空,所有的付出都是白费,还惹了一身臊,这个女人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失魂落魄,万念俱灰?抑或破口大骂,恶狠狠地威胁我,仍然想方设法得到一份残羹?或者,被教养钳制住,虽然心中惊涛骇浪,却只能无可奈何?

这种种目睹皆不是不刺激的。我屏息以待,以残忍的快感。

然而她哭了。

并非嚎啕,只是一滴,一滴,晶亮如珠,飞溅在她素白的裙裾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暗暗的一圆痕迹。爱情的痕迹,生命的痕迹。伴以小小的呜咽声。

仿佛钟摆的点点滴滴,诉说着夜的黑。

我至为震惊。

她,对他竟真有爱。

更为恼怒与心酸。爱九信,理应是我的特权,而她侵占了,故而我恨她,并非嫉妒——九信不曾将心交给她。他曾经交给过我吗?有过吧?十七年的日子那样长。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在自欺欺人。

她吞声良久,方始抬起为泪濡湿的额发:“他,真的会死吗?”

眼神满是绝望与祈求。

我心乱如麻。这个女子,如温静的大学女生,直直黑发,对命运一无所知,对爱情充满等待,仿如我的从前。固执地爱,固执地不明所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已完全落入人手,也不知她是懵然无知,抑或是真的置生死于度外,此时此刻,还在关注别人的丈夫:“他,真的会死吗?”

眼神里的祈求。

室内是大而无当的空与静。我没有回答。

只微微欠身,从皮包里取出笔,将支票翻面,背书。再翻回正面,稍一迟疑,欲在尾数加0,想一想,还是将支票对折,然后,递过去。

她悸动,不肯伸手。

我并不坚持,将支票静静搁下。起身而去。

一如即往地陪侍在九信身边。在他睡去的时候,用食指细细划他的眼眉,他的鼻,轻轻点在他面颊上,他突然醒了。我的指尖突地一沉,酒涡如泉眼般深深绽开,他的笑,明朗暖和。他低低问:“叶青,如果我以后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你怎么办?”

我笑,指尖稍稍用力:“傻呀。”

他也笑了,轻轻唤我:“叶青,叶青。”一声又一声。

不知道他想喊的是不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走了,还是收下了支票。是诺诺送她上的飞机。在机场又哭了,伏在诺诺的肩上,泣不成声,诺诺只好哄着她,半抱半拖地将她弄上飞机——弄得同行的旅客皆以为是生离的情侣,好心相劝:“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没想到她“哇”一声大哭起来。

诺诺说到此,声音不由得略低,眼中一闪,是一抹不易为人知的忧伤和怜恤之情,似水流动,他整个人在刹那间温柔——连对她,同仇敌忾的敌人亦会动情。我纳罕。又好笑。

这小子,处处留情,处处不经意,峭薄的嘴唇,恒常似笑非笑的表情,英俊夺人的脸孔,分明天生是女人杀手——不知待他长成,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遇上他,交付以终身,换一生的日日心惊肉跳,夜夜不能安眠。

我逗他:“早知你舍不得,应该介绍给你。”

诺诺笑:“我怎么敢?姐夫的女人……”立刻变色,噤声不敢再说。

我倒不以为意。走都走了,还能怎样?稍有自尊就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不要紧,九信会一世记得她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离他远去,就象他一世记得他父亲在他们母子最需要时的绝裾。也许她会哭诉:“我不想走啊,是你老婆拿钱逼我……”九信只有更恨,不过区区十万元,难道他只值若许?

我从此不提起她,只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朱苑的事也了了。

是个淡淡的下午,她亦只淡淡答我:“上次感冒没注意,不小心转成肺炎了。”

我亦只好答:“这鬼天气,这么热,空调吹久了,都得了空调综合症。”

——情与爱,无非一场空调综合症。

然后相对无言。

谢景生远远地坐在床边,面如玄铁,一言不发——我猜,他已经知道一些什么了。

朱苑软弱地半靠在床背上,闭目养神。我也只好枯坐,强笑一笑,扯几句闲话,都无人回应。

有手机响,谢景生冷冷起身,走到门外去接电话。

我借机坐近朱苑身边。提起朱苑的小皮包,把存折丢进去,说了密码。朱苑始终淡淡的,不多说什么。

该走了。我却嗅到一股油泥味道,抬头看见,朱苑的头发象卖虾的摊位附近,一地虾爪纠结挣扎蠕动,不知多少天没洗了。

而在阳光下的红色雪铁龙里,她的长发曾飞舞如蝶。

之所以会成为蝴蝶,只因为年轻与易惑吧?朱苑已在一夜间老了十年。

我在自己皮包里翻出了梳子,轻轻挽起她的发。只梳了一下,掌心便如下了一场黑雨,满是柔软颓败的黑发。我缓缓团成拳,不能多看一眼。

——顷刻间,我却想起了她。

头发便是女人的爱与灵魂吧,是我们身体上最缠绵却又最易受伤的成分,也是最早地,离我们而去。新的、重又生长的黑发,不再有原来的记忆。

我看着朱苑清瘦而疲惫的脸,忽然觉得十分惨伤:她为什么不再跟我说话了呢?也许,她是后悔对我说得太多了。

然而曾有一度,我以为我可以和她做朋友,人与人之间忽然拉到极近极近。

就象与谢景生……

或者九信……

我低声说:“朱苑,我不会跟人家说的,即使是九信。你相信我。”

我站起身。“叶青,”朱苑终于开了口,她轻轻唤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怔一下,答:“大家都是女人。”

——都曾经面临诱惑,都曾在微妙瞬间,险些万劫不复。

朱苑不再说话,却突然掉过脸去,紧闭的双眸涌出大量的泪。

我急急出门。

回到病房,恰好杜先生来看九信。

早知道他与九信已经拆伙,倒没想到他会沦落至此。西装仍是名牌,却穿成搞装修的民工,扑扑落满灰,前额的头发又有一大部分抛弃了他,肚子倒小了一号。

我问:“阿霞呢?”

九信咳嗽一声。

杜先生倒仿佛不大以为意,嘿嘿笑几声:“早就离了。”苦笑,“这回,阿霞捡了个便宜。”

——倒是她捡了便宜?

我笑:“杜先生,你跟阿霞夫妻一场,就算给她一点又算点什么。你杜先生大进大出一个人,难道这点钱也想不开?”

杜先生只搔着头皮笑得尴尬。九信早在我后面连声:“叶青叶青,刚刚诺诺找你,不知什么事,你过去看一下。”

等杜先生走了,他才嗔我:“情况不明,你免开尊口好不好,尽乱说话。”

杜先生锅里一个,碗里一个的,倒也不是一朝一夕,阿霞再恨得牙痒,也无计可施。没想到杜先生心还不足,又弄出一个第四者来。

商场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情场也是,杜先生只管春风得意,这边一妻一妾便联合起来。某个月高风黑夜,早已埋伏好的两个女人冲进门去,“咔咔咔”镁光灯闪烁,刹时间,杜先生的写真集问世。然后洗印数百张,广为散发。

我大笑。

九信正色:“是真的。我也收到一张。”

吃一惊,左右一瞄,迅速丢在垃圾桶。然后想起秘书小吴送信进来时的古怪表情。明明与己无关,却也不自觉,面红耳热。

两女各据把柄,与杜先生谈判,杜先生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寸步不让。终于在一次会议中,两女冲进来,先啪啪给他几个嘴巴,然后一个扑过去,连抓连挠,另一个拽着他裤子就使劲往下扯。

我问:“裤子啊?”

九信说:“裤子。”

斯时在场所有人皆面面相觑。不劝似乎不好,劝,谁敢招惹这两只母老虎。眼看杜先生就要当场上演三级片,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会议室的长桌很适时地倒了下来……

至此,杜先生一败涂地,全面投降。

我已经快笑得昏过去了。

九信摇头,慨叹:“老杜也是做得太过了。其实他外头那个,儿子都给他生了,要不是实在灰心,不至于下这种狠手。儿子还抱到办公室来过……”

忽然看我一眼,有点踯蹰:“叶青,其实早想告诉你的。那条短裤,就是老杜的儿子,坐在我腿上,一泡尿下去,内裤外裤全部完蛋,才叫小吴帮我买的,叶青……”

我不爱听,一句话给他截回去:“什么短裤,我都忘了。”

此刻提起,还有什么可以被他证明?

九信亦相机,转移话题:“哎,朱苑怎么回事?”

我答:“肺炎。”

“肺炎?”九信嗤笑,“干嘛不直接说是肺癌,还更骗取同情一些?”

我一震,他笑:“前些日子,朱苑跟那辆红色雪铁龙,也太放肆了。除了谢景生,还有谁不知道——这早晚,只怕他也知道了。”

原来我说不说都已不重要。我却还是问:“你觉得谢景生会离婚吗?”

“不会。”九信答得十分简单干脆。“谢景生丢不起这个脸:四十几岁,第一次结婚,才一年就离婚,人家不会说朱苑什么,顶多只说她聪明有心计,可是会笑谢景生,白白给人家当了跳板,还会说他,”看我一眼,“无能。”

“那怎么办呢?”我问。

九信奇怪地看我:“还不就那么过下去,多少夫妻都是这么凑合的。”

发酸的爱情比发酸的牛奶更加不堪,却还得面不改色喝下去,硬当它是一杯味美的酸奶?

而我们原来并不曾有其他的机会。

九信自言自语:“不过,谢景生估计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不知何以,我竟觉得他的眼光若有若无,落在我身上。

我笑一笑:“哦,男人都这样?”

灼灼看他。

九信果然有点讪讪地,掉开眼睛。

我们终于沦落至平常夫妻。津津乐道的,全是别人家的是非短长,来证明自己的幸福与恩爱。却又不得不,以别人的故事掩盖自己的心事,来试探,追索,痛楚。

“叶青。”九信突然唤我,“你记不记得,我母亲去世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她叫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不可以做伤害女人的事。”

我过了许久,才悟过来,他并非忏悔,而是承诺。

他是在向我承诺,他不会离弃我。

也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女人的徘徊、流泪、极深的夜,都算不得伤害。

而斯时斯世,是否连这般注水的承诺,也是珍稀不可得的?

我没有回答他。

我天天煨排骨汤给九信喝。煨汤乃本地风味,家家皆有秘传,是病人或孕妇必喝的经典补品。我打越洋长途电话向母亲问明大概,细节无从求教,只好自己乱试,在汤里放香菇、粉丝、土豆、黄豆,甚至虾米、海带、紫菜、猪血、鸭脚,千变万化。

九信每次都惊呼:“你这做的是什么东西?”喝一口道:“可惜了这么好的排骨。”再喝一口又道:“可惜了这么好的藕。”但是每次都喝得涓滴不剩。

我只依门,笑吟吟地看他。他喝完了,抬头。两人相视而笑。

仿佛情深爱笃。

此时绷带已拆,九信坚持要下床,腿好似已不是他的,站在地上摇摇欲坠,我赶紧搀住他。

重学走路。大男人重温婴儿时分,跌跌撞撞,随时会扑跌,但是不比那时一个肉团,摔下来也不打紧,爬起来就是,顶多哭几声。三十岁的男人,顶天立地的 高度,一身傲脆的骨,步步青云的时候,从云端直堕至冰冷的石板地,便是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我全力扶持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稍好,他即要求出院,我也只得由他。

九信是倔强的男人,为自己订下每天的运动量,且日日加码,外加一摊子公司事务,每晚回家累得倒在床上。医生亦说他恢复极快,然他总不满意,时常见他凝视着自己的腿,脸色凝重,一只手用力在腿上揉搓,终于焦燥得用拳头猛捶。我阻止他,他便对我大怒。

我百般忍耐。

因那刻他脸上的彷徨与无助,是我所熟悉的。当我与他初识,那年,他十五,我十三。

等他怒气过后,我已洗净浴缸,放好热水,注入沐浴液,招呼他洗澡。

我为他擦身,为他擦拭身体的每一处。

他的身体,一寸一寸,从我手底经过。掌心贴近他的肌肤,缓缓掠过,好象是一步步踏勘丈量国界——是我的,都是我的。有些地方,格外敏感,我多用几分力,耳畔他的呼吸越发急促,眼神心猿意马。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暖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此是新承恩泽时。”——爱情总是从洗浴开始。

在最隐秘处,百般撩拨,仅用小指尖。装着无意触及,若有若无,一触即走——又马上回来。

如雀般惊起。

总是在最后的瞬间挣脱,推开浴室门逃进房内,又逃向阳台,听见他在背后情急地喊我,最后索性破口大骂,却只能压着声音,不敢造次——毕竟诺诺在。

我依在阳台上看天,微喘。天空一蓝如洗,干干净净的单纯明丽,一望见底的那一种,容不下任何不在阳光下的事物,有如当初的我。

当初的我,不会做这一类事。

甚至根本不许他开灯。

结婚的时候想得很简单,只是一同生活罢了,虽然知道还有些别的,也只是知道。我们是同学中第一对结婚的,洞房花烛夜变成校友会,大家齐齐唱卡拉 ok,提旧事,说笑话,欢呼雀跃,比大学时禁忌少而成熟得多,因而无比亲密——还因此成全了另外两对。我亦和大家一起乐,完全忘了自己是新娘。然而十二点 的钟一敲,立时有人惊呼:“吉时到了。”三分钟之内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了我们。

华灯齐闭,刹那间从一室春风至极深的黑,九信不是陌生人,但是凌空压下的他的身体是。他滚烫的呼吸烤我的面颊,手指笨拙地解我的衣,我紧张且害怕,多年固守的城池一朝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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