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头吟
而今,只剩下这一本书。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从他那里回来的路上,堵车了。八月的风,吹一城的沙土,路边有条浑黄的河,流得何其缓慢拥塞。她胡乱地想,这河是叫小月河还是小玉河,忽然间强烈的绝望涌上心头,她捂着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努力加餐勿念朕。
心痛到一定程度,她必须做一些激烈的事情以对抗,比如摔门、抽谁一耳光、和谁撕着脖领打一架,家里却总是这么甘美祥和。她于是把他所有给过她的东西 ――无非是一些小零碎、几本书、几件衣服,找一个塑料袋一塞,冲到楼上去,往垃圾箱一扔。出手的刹那就后悔了,也不可能从一堆血淋淋的西瓜皮中间抢救。今 晚,终于能够入眠了吧。这顿晚餐,可以不再食不下咽了吧。
白头吟,伤离别。
经过最热烈的,还是回到柴米油盐里来,照常工作生活持家,闲下来的时候,她躲进书的世界,很舒适。她有这么多,买回来就没看过的书,于是她从书架的 左边到右边,一本一本地重拾旧欢。拿一本《中国染织史》去卫生间,都不记得这书是几时纳入后宫的,翻到扉页,“九六年元月二十六日购于中国书店”,落款是 他的名字。手一松,书差点掉到马桶里。他为什么,会买这样一本书?与他的专业,八杆子打不着。而她,已经进入将老之年。
朝露?,芳时歇。
已经这么久,不再想念,她以为这足以证明忘记之轻易简洁,如同他的离去。此刻她却明白自己的无法摆脱记忆,虽然这记忆正在败坏。想起他,无限忧伤,却也很快乐。
他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书。那时他还在异国,有那边多罕物儿可送,她却只托他带几本书给她。吵了架,又和好,又吵,他就在吵架的间隙去给她踅摸了她要的书。
后来,是她住了院,六神无主,哭着给他电话,说:来看我,给我带点儿吃的,带几本书。零食与书籍,是她的无邪岁月,他懂得,扛了一大包来。
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她每次去找他,都很欢喜,临走就抽一本书:“我在路上看。”往往,在回家的车上就睡着了,书还紧紧捏在手里。
刹那间,她原谅了他,因为这么多芬芳记忆。原谅是这么沉重的物事,像英雄纪念碑,以大理石、无名者的血肉以及时间砌成。他不过是一个读书人,再爱, 面对现实,也束手无策。他与她,一场恋情竟无结果,是“戊戌变法”,可是,能否认谭嗣同的拳拳爱国之心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但那没打下江山来,难道就不 是革命者,难道就不是爱?
朱弦断,明镜缺。
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静如心魔。她翻开《中国染织史》,原来是《中国文化史丛书》的一本,从作者简介看起,跟随着他红字的批注。他大概没看完,最后一笔记在102页。剩下的部分,她替他看吧。
书出版于1986年9月,只印了7500册;1996年,到了他手里;2006年,这书跟了她。一本书,也这样身世飘萍,那么,到了2016年,有没有可能,她会把书还给他,说一句:“我已经看完了。”
她决定,等待命运的翻看。当时间静静靠近。而她童女守贞般,守着自己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