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祝你幸福
很久没挤过公共汽车了,我已经忘记傍晚时分的人叠人,售票员的说词三十年不变:“下一辆马上来,等下一辆。”我恰恰被挤在司机旁边,拐弯时候用尽全力撑住身体,觉得随时会栽在司机身上,而司机忙中出错,车毁人亡……我已经忘记,我的柔韧性和耐力,是这么好。
稍稍松动些,我挪到了人家座位的背后,左右后都是些虎背熊腰,我不准备像玉卿嫂,把脸抵在男人满是汗味的衣服上,就只好无聊地眼观鼻鼻观心。忽然滴一声,前方座位上的小伙子,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您的收件箱已满,有新信息等待进来。
他清空收件箱,又打开一个叫“重要消息”的文件夹,偷眼一看,所有的发件人名字都是:“珊珊”,他一条条打开来删除。我啥重要消息也没看到,都是些 “我上车了,你快到了吗?”或者“今天挺冷的。”最后一条,他打开,光秃秃四个字:“祝你幸福”。光标滑向“删除”,在“确定”处,停了很久,那几乎是一 个希区柯克的瞬间,我不由屏息期待。他啪一声合上机盖,把手机放回裤袋。
一个故事,呼之欲出。
是她离开了吗?执手相看泪眼也好,魂断蓝桥般的忧郁也好,其实都是刀头上的雕花,挡不住刀的利。如果曾经爱如桂花,这一刻,恨之酒开始酿造。
重创对方,且不必忙着走开,知道他奄奄一息,无力回击,只需温柔、沉定,甚至带着母性光辉,说:祝你幸福。像桂尼薇王后按剑在兰斯洛的肩头:我降尊迂贵地,赐予你幸福。你是痴痴的骑士,而我是骄傲的女神。
另一种版本的“祝你幸福”是:“你也许会找到比我更适合你的人。”像无良老板,欠薪半年后开掉员工,大班椅后,仍然很淡定:你也许会遇到更有利于你个人发展的公司。――即使我成为第一打工仔,年入千万,你欠我的块儿八毛,难道就一笔勾销?
而他为什么还要保留?几经挣扎,舍不得删,是曾经深爱过,或者,收存一个看不见的伤口?身体某一处,在阴雨天气,会隐隐湿痛一下,只一下,却痛得全 身骨肉乱颤。他没法忘掉这痛,虽然,他也许不再记得她的脸,甚至,不记得伤害本身――刀在进入的刹那,会否有极轻微而锐利的“哧”声?
但也许,说离开的,是他。一定如雷霆万钧,她怀疑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一低头,扪向自己的心,怀疑这一切。
那些承诺呢?“对不起,有些诺言实现不了啦。”只是叫床。
有过爱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如果是,我对你的爱从来没改变过;如果不是,我想我从来没爱过你。”只是性欲的延伸,一些精致有趣的淘气。
有时候我会怀念万恶的旧社会,女性尚有权利咬牙切齿地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但永不原谅是落伍过时的姿态。那些“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我”的情节里面,这个心头被大锤击中的女子,无论多么希望在顷刻间死去,都有义务宽容地说:“祝你幸福。”飘然而去。
不能恋眷,他会为难:“我们不会用‘纠缠’这个词,但她也许会这么想。”
不要追问,让他如何回答呢?“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不得诅咒:“你会不得好死。”他一定会万古长存,而且眼神里多了淡淡的嫌恶。
能不能什么也不说、以沉默来控制呼吸――有时候也被逼上梁山。歌词这样唱:“我很幸福,真的幸福,但还是渴望得到你的祝福。”关我什么事?我也不是教皇我也不是活佛,我祝不祝福尊家,都不妨碍尊家仙寿恒昌、芳龄永继……
我突然觉得可笑。有可能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不过是在公车上,删尽了所有短消息,留下这一句“祝你幸福”。是我空虚寂寞无聊,在胡思乱想。
而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要在人叠人的公共汽车上,把脸一个劲儿偎向羽绒服的毛领。我腾不出一只手来擦眼泪,只任它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