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无非就是这样
有这样一个女人,用汗水和全心的热爱,
为他拭过每一方足迹所及的地方。
爱情也无非就是这样。
宇承诺过要给我永远,但是在出国与我之间,他并没有犹豫太长的时间。所谓天长地久,其实也不过是飞机越飞越高时,被遗忘在背后的地平线吧。
为情而死已是不流行了,我当然还得继续活着。在秋天的晴好日子里,我跳舞,溜冰,和偶尔遇见的男孩子去看通宵电影。头发分了叉,索性剪了,烫得大花大朵的,又去买了最时髦的网格长裙。时时浅浅地笑着,裙摆像云一样打开,仿佛很快乐。生命也无非就是这样。
旷了太多的课,导师遂召了我去训示,那还是十月初,寥寥的细雨下个不住,他一见我便皱起眉,“你一向是好学生,现在为什么厌学,可以说给我听吗?”最后,稍稍吐露关怀。
只是人与人之间一点点的寻常温情,我却突然笑了,“我为什么会考你的研究生,可以说给你听吗?”
“那时我还在读本科,每星期四是我上机的时间。一次,我不小心,把一杯水打翻在键盘上,管理员大声呵斥,我吓得手足无措,是你,走过来帮我把键盘倒 过来,控水,擦干。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屏幕上出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字符,我战战兢兢地问你有没有麻烦,你笑,‘有。但是是dosshell的,不是你 的。’我从此记住了你的笑容。后来有一晚,很晚了吧,我走过走廊,还听见机房里有打印的声音,我好奇探头,没想到会是你。偌大的机房里,只开了一盏灯,你 俯身在电脑上,脸隐在幽暗里,那么专注,好像上帝在俯瞰人间。我站在门口,无端端地就掉下泪来。从那天起,我才开始发奋学习,因为我要考你的研究生。”
我看见他的脸上,惊愕、迷惘、追忆、不知所措……诸般无法言传的表情,在这个恒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年人脸上,一层一层地呈现。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叫住我,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气,可是有说不出的犹豫,“你每星期找两个下午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替你把以前的功课补起来。”
给我一个人讲课,他就像给上百人作演讲,目不斜视,声如洪钟。我反正是心不在焉,突然脱口就问他:“你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他一愣, 我又接着问:“有没有比较快乐的记忆?”他脸一沉,喝道:“听讲。”我很固执,“可是我希望你说给我听。”他不理我,然而课就此讲得结结巴巴。
不知不觉地过了一个多月,空气中有了冬的气息。那天又是我补课的日子,却是一天的低云,酿着雪意。我问他:“我可不可以请假去看‘黑豹’的音乐 会?”他答应了。“那么,”我迟疑了一下,“你可以陪我一起去吗?”他震跳了一下,“什么?”我央他:“你知道,我是没有男朋友的,一个人去,那么远,天 黑得又那么早。”我看见他眼睛里,有些东西慢慢地融掉了。
从体育馆出来的时候,下了雪,我抱住自己,打了个大大的寒噤,他脱了外套,想为我披上,手快要搁到我肩上的一刹那,忽地停住了。雪是冰凉的,他的呼 吸是暖的;夜是澄静的,他的心跳是响的。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猛地退后一步,扬手叫了的士,硬生生塞了钱在我手里,便转头走了。
日子一天天地冷,我整个人都疲掉,在该去见他的时候我赖在寝室里看小说。有人敲我的门,没想到会是他,口气急迫,“你怎么了?是病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当然找得到一千个借口,但是我懒,“我只是不想上课。难道你真的相信弄清楚一阶二阶振动,会对我未来的幸福有什么帮助?好比你,你是教授,有地位有身家,但是你快乐吗?你真的快乐吗?”
他绝没想到我有这么放肆,一时愣住了,旋即夺门而出。我有些懊悔,毕竟他是老师,但是来不及了,我马上还要应付体育补考,跑我那总是过不了的八百米。
补考当日,我疯狂地跑呀跑,渐渐觉得脚下的跑道摇晃起来。心脏一阵阵狂跳,忽然,像一柄大锤结结实实地砸下来。我一跤栽了下去。
一片混乱的记忆里,满满的是医生的惊叫,“天呐,你的心跳得这么快,我连数都来不及!”还有他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也不知是谁通知了他。我 蜷在长椅上,死命抓着他的衣袖,我想我要死了。一滴水落在我脸上,我抬头。竟是他,是他在流泪。他的心,跳得几乎和我一样快,我的心,却骤然间,停跳。
医生确定我没事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同学们都散了,只有他陪着我回寝室。山的最顶端,是两条路分流的地方,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天黑透了,风很大,我的头发,长了,也直了,被风吹得一阵阵盖过我的脸,又一阵阵掀起来。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伸出手,轻轻地,一根一根替我拂去脸上的乱发。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我哭了。
我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天那么黑,时间走得像一阵疾风,我的青春和爱情,我的美丽与忧伤,都是黄叶,纷纷地落了。我能抓住的只 有他,他不年轻了,他有家室,可是,他是守在我身边的男人。我把他的手团成拳,合握在我的双手里,他的血管在我掌心轻跳,良久,仿佛,握住了他唯一的 心……
那时春天已不远了,而我与他的春天始终没有来过。寒假里,我没有回家,而他遣走了家人。第一次去他的家,我是那么兴奋,说,笑,喝淡淡的酒,如此放诞随意,仿佛这是我自己的家,却因为想喝水,在厨房的门口雷击一般定住了——
那间厨房铺满了圆饼干大小的地砖,擦得晶亮,在暮色里微微闪光,仿佛一颗颗晶莹的心。我缓缓地蹲下去,轻轻地抚过,好像是抚触一些我从不肯面对的真 相。在他的背后,有这样一个女人,用汗水和全心的热爱,为他拭过每一方足迹所及的地方。而我,在一步步踩踏她的心,用我的自私和冷酷。那些所有的平铺在地 上的心呐,都在一声声、一声声地,呼痛。
我走出厨房,对他说:“我,走了。”
我走了。此去经年,苍天易老。在静夜里醒来,仿佛看见有火焰将我与他的往事烧成了灰烬,标示着我青春的自此终结,而我终于可以在痛里微笑,说:爱情也无非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