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百合岁月
除了你以外,
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最后我终于筋疲力尽,我对九信说:“你父母所要的儿媳妇,是洗衣粉广告里的女子,永远系着干净的围裙,捧着大盆衣物,深情款款地只说一句话,‘家人的健康与平安,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九信,饶了我吧,我没有那份天赋。”
我与九信七年的交往就此了断。
那是六月,天空很蓝。在别人的眼里,我也觉得自己美丽,但在我们银行实习的中专女生脱口而出:“你都这么老了,还穿这样的衣服啊?”看着她十八岁的唇和颊,我蓦地愣住了。
我竟然,已经老了。
就在这样的六月,我认识了陈。
在一次酒会上,我第一次喝到了黑米酒,甜而清洌,让人想起那些甜而温暖的家庭日子。喝过很多杯,我要再去斟酒,一只手轻轻挡了一下,“叶小姐,不要再喝了,这种酒有后劲的。”我抬头,是个熟人。
陈,中年人,一家日本公司的本地代理,是我们银行的客户,曾经略有接触。我笑一笑,“谢谢!”仍旧为自己斟满了。
他又说:“我去给你倒杯茶好吗?红茶,或者咖啡?”我没有回答。良久,他忽然说:“其实,叶小姐,感情上的事看开一点。”
我猛地抬头,他的眼光倏地逃开,可是那一抹关切像火焰一样,烙在我的面颊上。
我觉得了疼。我站起身,“陈先生,对不起,我告辞了。”婉拒了他要送我的请求,我慢慢地走过静悄悄的街巷。酒力阵阵上涌,世界在我眼前摇晃起来。
一辆车无声地停在我面前,我还以为是的士,没想到是陈的车。我靠在椅垫上闭着眼,汽油味冲得我阵阵头晕,他转头问我:“往哪里开?”我张口欲答,却 “哇”地一声吐了。我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而他一直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一身冷汗淋淋,只有他的声音,是惟一的清醒和暖。车终于开到了我的楼下, 我连滚带爬地跌出车门,一个人扑上来抱住我,“你怎么了?”竟是九信。
第二天我醒的时候,头痛得像要爆炸,但我还得挣扎着去上班,因为金库钥匙在我手里,我若不去,虽然地球不会停转,可是银行今天就开不了门。
一打开办公室的门,我雷击般地愣住了。我的桌上,有一大束雪白晶莹的百合花。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送过花了,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我最爱的花,是百合。
那时离年底还远,陈却常常过来与我们谈业务。见到他,我便想起那个晚上,吐了他一身,总归有点讪讪的。他却总是很大方,谈笑自若,下班后还常请大家 一起去吃杯酒,大家轰轰烈烈坐了一圈,多么千奇百怪的食物都有人叫。陈有时会感叹:“真是年轻啊,有这么好的胃口。”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细细地看看 他,他的确不年轻了,鬓边一圈华发,脸上恒常带着淡淡的笑容,安静而宽容地目睹着我们的青春,有一种说不出的锐利和镇定。
他总是开着他那辆旧车,送大家回家,绕来绕去的,所有的人都下了车,最后在车上的那个人总是我。与他在一起,我总觉得窘,就只好哼歌。那段日子正流 行黄安的《救姻缘》,我便一遍遍地唱,“当我初见你的容颜……”他多半是沉默的,可是有一次他突然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是我去找你们主任,向你打听。你 穿着那种土黄色的行服,但是头发很黑很黑,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那么亮。我当时就觉得,你像一种花。”我极力地回想,是真的有过这样一回事吗?有过这样一 个人,隔着银行特有的高高柜台,把我放在他的心里吗?
仍旧日日有美丽的百合花送到我桌前,我晚上和同事成群结队地去宵夜。分手后,九信来找我的次数反而更多,我仿佛是真的很不寂寞。
一次,九信问我:“我已说服了我的父母,他们的意见不再会是我们的障碍了。叶倩,你还愿意回来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在我和父母之间左右为 难,直到我离开他,他才有勇气为我争取。如果一个月前,他对我说这话,我会非常高兴,而此刻,不知为什么,我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摇了摇头。
九信没有逼我,只是指着那一束百合花问我:“为了他?”
我摇头,“我不知道是谁送的。”
我的确不知道,可是我有直觉。
一次,我为公事去找陈,他正在开会,秘书将我引进他的办公室。我一下子愣住了,他的桌上,也有着星星般的一束百合。我把脸埋在花束里,良久良久,身 后门一响,我触电一般弹开。那一晚他送我回家,路上那辆旧车抛了锚,夜色渐黑,我们坐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呼吸着对方呼吸的空气,我莫名地想要躲开他,却 又不能。
我问他:“你的车这么旧了,为什么不换新的。”
他沉默了很久,声音里微微地带点喟叹,“人到中年,要换任何一件东西,即使只是一辆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只是这样的一句话,可是,好像我全懂。我们好歹拦了的士,到我家的时候,天已全黑,九信在楼下等我,他问:“是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个人吗?”
我说:“是。”
“他已婚?”
我说:“是,但是优秀。”
他冷笑。我突然急怒攻心,一掌挥了过去,九信顿时愣住了。
然而他的笑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在一夜无眠之后,我决定利用假期出去旅游来避开陈。在异地的汽车上,我昏昏欲睡,有人轻轻碰我,“小姐,东西掉了。” 可不正是陈,他的脸上有一抹顽皮的笑意。那几日一直下着细细的雨,然而我们是快乐的,在万家灯火的夜市吃小吃,坐长途车去僻远的乡村买真正乡土的斗笠,穿 过大街小巷去找电影里的那种红灯笼。他为我撑着伞,手背上的皮肤微微地松弛,却使我莫名地感觉到一种风雨同舟的情愫。
傍晚,是在洛阳桥,风好大,行人渐渐稀少,在夜色里阴沉沉的黑桥上,只剩了我们两个人。我的蝴蝶发夹忽地脱落了,被风一带,向河里翻飞而去,我们同 时伸手去抓,没有抓到,他手中的伞也飞了出去。大颗大颗的雨霎时扑来,他轻呼了一声,一时不知所措,竟紧紧地将我拥入怀中。世界骤然缩小到只剩了他的心 跳,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终于承认我是爱他的,爱他这一刻的真情流露,爱他理智下还依然保留着的一点点天真。
我没有办法瞒着九信。他因此问我:“你真的不愿意回到我身边?你真的不是因为我曾经的懦弱而惩罚我,也不是因为寂寞才跟他在一起?”我对他总是坦白 的,“九信,你不明白,自从认识了他,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除了他以外,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他良久才苦笑,“可是叶倩,我会等的,除非那男人肯 离婚娶你,否则,我总会等到你对这种身份厌倦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不寒而栗,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陈的日方总裁来查账,我作为银行的代表出席。见我进去,陈显然是出乎意料,却只装得不动声色,反倒是他的副手招呼我。这样的欲盖弥彰,竟然会是陈,我有一点没有想到。
日本老板御驾来临,陈顿时起立,深深鞠躬。此时,阳光正从窗口一格格投射进来,照在他的身上。那是我第一次在自然的光线下见到他,他鬓边的灰发,他 脸上恭敬的笑容,他微微凸出的小腹,我忽然地觉得陌生,仿佛从来不曾与他相识。为了一张支票,我与那位总裁起了争执。陈怕我得罪他的老板,频频对我使眼 色,我无比厌恶。我突然发现他原来的那些气质,不过是夜色中的假象,而在此时的阳光下,他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中年男人:在上司面前卑躬屈膝,在妻子面前虚 与委蛇,也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候,可是,不肯付出一切去换。
作呕的感觉萦绕不去,我不得已去了洗手间。俯在马桶上狂吐,猛一抬头,看见自己的脸苍白如落花,我蓦地一惊,难道是,一切还没有完?
手术是九信帮我联系的,手术的当时,我一直很镇静。但我走出医院的大门,世界乍然变黑,我倒了下去。
我醒在九信的小屋里,我握着他的手不放。他隔被搂住我,紧紧地。我终于轻轻地问:“九信,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过了很久很久,我以为他不肯回答我,然而他只是淡淡地展颜一笑,“你记不记得你说过,除了他以外,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对我,也是如此,除了你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忽然一滴滚烫的泪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紧紧地抱住他,刹那间觉得他才是我生命中生死与共的人,我说:“我们结婚吧。”
当我们度完蜜月,母亲忽然说,我原来的卧室里还有一束多少天前不知道谁送来的百合。我赶回去收拾,不料轻轻一碰,顷刻间所有的花瓣都凋落下来,像雨,也许是泪。我并没有哭,只是那一刹那,我分明知道,我的百合岁月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