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序:倾城,倾情,倾心
今年春节,我和家人自驾游,大年初二栖在武汉。过长江大桥的时候,看着两岸璀璨的灯火,我突然想起了叶倾城。这个在江城最高的政府机关里曾经浸泡过 多年的女子,现在已经移居北京。长江妖娆绚丽的夜景,是她看过无数次的吧?她在简历中曾言:“长江的水,浣过我的发,也濯过我的足。”
和她始终未曾谋面,但有过一段比较频繁的电话联络。起源不记得了,只记得若是她打给我,她只吐一个字我便知是她:语速快捷,清脆悦耳,如叮咚泉水。 而在闪珠抛玉中又自有一种天真稚气的底性,如照片上她圆圆的苹果脸。若是我打给她,问:“我找叶倾城。”她便答:“是,我是胡庆云。”胡庆云是她的本名, 最家常的女孩儿的名字,温婉敦厚。这种身份证上的生活姓名,对于政府机关的环境是适宜的。但她还有叶倾城这样一个张扬狂纵的文字姓名,越过世事的重重帷 幕,化蛹为蝶。如她所言:“幸而心灵有翅,可以自由翱翔,稿纸便是我无边的天空。如果一只恐龙可以变成一只鸟,那么,谁说一片绿叶不可以倾城?”
她是该有这份质询的骄傲,因她写得确实好。我们经常在同一本期刊或者同一本书中撞文,互相读读是很自然的事。不看也躲不开,如陷狭小的舞场,前后左 右都可见彼此——简直就是编辑们的无意强迫。且也知道写得还都过得去,看看也不算污了眼。电话里也聊,免不了彼此吹捧一番,间或谈些意见,然后共同羡叹嫉 妒写得好的人。最后互相勉励:“好好写下去吧。”
那大约是十年前了。是啊,不写下去又能干什么呢?既然当时还都那么年轻,且又都对文字上了瘾。不写是不甘心的,也是舍不得的。亦如她所言:“只因为 一点梦想的束系,让我心甘情愿,在灯火落尽后的初夜,将日里的发生与夜里的梦绘一一炼就。仿佛粗糙的砾石,以烈焰将它熔炼成沸腾的河流,再用疾风鼓吹使它 渐渐冷凝,终于成就一片片文字的玻璃。”
后来音讯渐少至无,但看到报纸上有她的文章也还是会留心。对她的文字,也许还是用她自己的话来形容才最为契合:
“——又能舞到哪里去呢?
虽然是如此的华美,如此的玲珑,光影里有我飞旋放纵的身姿,我的欢悦与悲伤,透明地呈放在众人的面前。
……我是吐玻璃丝的蚕,我的杯是我的玻璃城堡。我自己筑的城,只束缚我自己。那锋利的边缘让我的脚心流血了啊。我心却狂喜且颤栗。而我,是在玻璃里跳舞的天使。”
这般纤敏,这般细锐,这般明悟,这般决绝,这般伤痛。而回过身来,她又这般低谦:
“从来没有写得很好过,也终生不可能写得非常好。但若这世界恒久是淡蔷色的秋,只希望我的文章可以是一场桂花雨,一小朵一小朵,芳香沁人地滴落,令世界也温柔可亲。”
是,当然是温柔可亲的,尤其对于我。我和她年龄相仿,虽然渠路不同,有些流水的根源却往往如出一体。都写到过因矜持而错失爱,都主张过尽兴而为且不 后悔。都听到过雪落的声音,甚至都被一种叫苍耳的植物打动……但是,又决不仅仅是温柔可亲。在我们那拨后来被传媒统一命名为所谓“青春美文作家”的写手 中,我始终认为,她是最灵异的小狐仙。她自有她的千娇百媚,万种风情,然而更有她的毒辣,凌厉,驳杂,丰饶,厚道以及苍冷。所以后来看到她一气儿出版了三 部长篇小说,我有惊喜,却没有诧异。仅有散文是盛不下她的,她必得找个更广阔的地方去撒欢儿。
相信她还写会下去,无论写什么。上帝给了她这种才华,她没有理由暴殄天物。这让我觉得安慰,虽然她的写和我没什么关系——不,不能说没关系。她的稿 费是和我没关系,她的心却和我有关。因为,她的文字不是倾城,而是倾情——倾尽了她的情,更是倾心——倾尽了她的心。而这人间,情和情,心和心,总是有 关。在茫茫尘世里,我愿意多一些这样的文字,让我感知,让我意会,让我停顿,让我在享受中难过,在酸辛中甜美。
我确定,这样想的,决不仅仅是我。
200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