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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 她没有上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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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上第一线

一夜之间,这城市面目全非,路上无数戴着口罩的面孔,像散乱的、惨白将萎的纸花。忽然接到二姐电话,说:“这段日子,我就不回家了。”而她,是医生。

她说他们医院紧急开会,全体医护人员24小时待命,随传随到,任何人拒绝征召,当即开除……非典原来与我,如此之近。

我脱口而出:“开除就开除,我养你。要不然你现在就辞职。”急切得喘不过气来。

她斥我:“说什么呢,都怕死,都辞职,没人看病,到最后全地球所有人都传染上了,那时躲家里就安全了?再说,医院什么病没见过呀。”

很多很多话,在我喉里纠缠如斗蛇,我说不出一个字。

二姐一贯口气沉静:“这段日子我就不回家了。万一……老公是没办法了,总不能传染爸妈吧。我也叫小彭(二姐夫)最近别回他自己家了。就这样吧。”

疾病那么严厉,注定让人六亲不认。至爱却必须闪开的,是我们,她的父母及姐妹。我知道二姐,已经决定独自背负。

我每晚打电话给二姐,有时两三天联系不上,一颗心就吊到颈子口。接通了,原来不过是她夜班,她叫我“别穷紧张”。又说,其实医院里也人心惶惶,负责 消毒的后勤人员,不敢进传染科,远远地,站在大门外高声问:“你们还好吧?”有的医生较活泼俏皮,笑道:“健在中。”引发一阵笑声。

瘟疫阴影下的城市,惨淡苦闷,这笑声,珍贵如一城的碎钻。

报纸铺天盖地都是非典消息:“从北京回来的某工程师,感觉不适,发烧至38.5度,120送入医院后,经诊治,证实是大叶肺炎……”这不是二姐所在的医院吗?

电话里我说得慌乱,语音七零八落,她嗤一声笑起来。“你也看到了。今早一上班,一个住院病人,直冲进办公室大叫:‘我要出院。’报纸举得高高的,像举面战旗似的,直伸到我脸上来……”

她是医生而我不是;危险她触手可及,离我十万八千里;紧张到几乎神经兮兮的是我,而浑若无事的,是她。

有段日子,报上尽是医护人员争写申请的光荣事迹,看得我替二姐十分担心,又惭愧于自己的一己之私。

她只笑:“我是不写申请的。医生多了,妇产科、儿科、皮肤科……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一窝蜂都上第一线,有用吗?再说了,非典期间其他病就自动不发了?那些病人,就不需要 医生吗?”

这几天她上武黄公路收费站,为入城人员量体温。电话里她仍是轻描淡写,我絮叨半晌,她略微不耐烦:“反正我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如果他们让我上第一线,我还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我是医生,在哪里我都是。”

电视上总在说:向所有战斗在第一线的医务工作者致敬,然而第一线之外,并非没有沙场。刀刃之利,因其刀背的厚重;金字塔入云的塔尖,是立在宽广坚实的塔基上。这一场天人大役中,有无数沉默的战士。

我二姐,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医生。而绝大多数医生,都如她一样普通,却在各自位置上,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并且,保持“随时准备着”的姿态。

我相信他们在大疫面前,也心怀恐惧,却知道畏惧无济于事,故而,他们必须无畏,必须温柔而坚定,必须在人群中,高高地扬起头。

难以言说,这是生活,还是职责。

我想,像我二姐这样的人,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的脊梁”。

而我的二姐,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娇小,微胖,雪白的小圆脸总是笑眯眯的,据她以前的病人说,像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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