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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辑 雪落无声爱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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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无声爱有声

三十几年前,他们在武汉一所大学相遇,一个湖北一个河南,却同姓。同学们起哄,说:“你们认个兄妹吧。”

他说:“行。”

她没做声。可是下学年开学的时候,她对他说:“俺跟俺娘说了,俺认了个哥!”

他大吃一惊:“啊——”

应该毕业那一年,恰巧是“文革”的开始,天下大乱,没人管事,他们就凭空多读个大六。那年没有功课,同学中多的是激进分子,一把把的“司令”、“总指挥”,你方唱罢我登场。他们只跟着老师,勤勤恳恳地,在校园里的道路两侧,种下了许多棵小树。

分配前便已宣布,所有的去向都是边疆艰苦之处,都是乡下孩子,都没什么阅历,面对一堆的名字:丰满、六盘水、玉溪、资水……像在抽签,抽取一生的命运,而琦丽的名字背后,到底有没有丰饶的身世?

他到底灵活些,到图书馆借了地图册来研究,又挨个儿到老师家咨询。然后跑来跟她说:“我问了好些人,他们都建议说丹东最好。我们一起去吧?我给你也报了名。”

她说:“好。”

——这就算求婚了。

走之前,照例在蛇山上留个影。远远,浩瀚大江,一桥飞架南北,他依当时流行,做个指点江山状,而她只拘谨地抱膝而坐,黑白照片,也看得出她红彤彤的苹果脸,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肩上。两个人看上去,都淳朴、健康而傻气,像他们头顶明净无渣滓的天空。

第二年夏天,生了大女儿,再隔一年,二女儿也来了。而那时,鸭绿江边的安静小城,天正寒,地正冻,积雪盈膝。

仿佛一头撞在冰墙上,撞碎两砣冰块:没有。没有肉,没有鱼,没有新鲜蔬菜,凭了出生证领到五斤鸡蛋,其余,是空白。东北的冬天可以酷寒到什么程度,他终生不能忘。

而在南方鱼米之乡长大的男人,在他的故里,女人坐月子要喝清甜的蛋酒和煮得奶白的喜头鱼汤。他心疼女儿的哭,心疼她的瘦——那样迅猛,像一脚踏空,从十几级台阶上一跤跌下去——却无能为力。

愁在心里,也不改他爱说爱笑、喜交朋友的天性。一次去附近驻军办事,见一个小解放军在修收音机,工具摊了一桌子,却只会拆开来又装好,拼命地拍,又使劲儿地摇。

他实在看不过眼,一句“我看看”,三下两下完工,喇叭里悠扬传出“我失骄杨君失柳……”小解放军喜得小心翼翼捧住,像捧了一盆易碎的珊瑚花,连连道谢。他也就走了。

几天后正在车间里,忽然厂办紧急找他,他刚一进门,便有人跳起来指着他大叫:“就是他。”原来是前几天那个小解放军。旁边一个络腮胡子,说是营长。桌上,摊了起码十几个各式各样的小收音机。

实在太多了,营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问:“你方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他却一口应下。捧回家,开始加班加点儿、没日没夜地修,还自掏腰包购置零件配上。

一个星期后,营长看着那些漂漂亮亮、嗓门一个比一个大的收音机,简直乐得连胡子都飞起来,重重地拍他肩:“咱们往后就是朋友了,你有困难,尽管发话。别的不说,我们部队上,起码物资比你们地方上要丰富得多。”

他心咚的一下,想起她逐渐消瘦的容颜。下班路上,便走了神,一跤跌滚,雪团轰然飞起,像他心里的起落:怎么能向人要东西呢,这成什么了?但是是营长主动说的呀,而且他的妻子在坐月子。

到家时他已下定决心,明天就跟营长讲。可是凌晨醒来,缠绕终夜的犹豫重又袭上——好吗?营长跟他要好,常常到厂里找他聊天,豪爽的络腮胡子笑起来大幅地颤动,每次都说:“有困难尽管说。”他心里翻肠搅肚,却一次也说不出口。

雪越发下得紧了,一个陡然放晴的早晨,他起来,她早已坐在窗边,回头看见他:“嘿,你看那太阳,黄黄的,像个荷包蛋呢。”他整个人僵在已经冰冷的坑上。

他不是不想学雷锋,但是雷锋没结婚,也没有一个丑丑的二女儿,小脸红红,睡着了嘴还在吧唧吧唧,不知何时便惊醒,大哭起来。

他简直不知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像害怕打仗的逃兵,在他嘴里你推我搡,谁也不肯先出去,出了口,也是那么轻,像是随时可以化在空气里。

营长答应得痛快:“要什么都行,明天拿袋子来装。”

他却愣半天,仿佛听不懂,忽然中学生似的一个大鞠躬。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半路上,只觉得脚下越来越冰冷刺痛,他一低头才发现,他居然忘了换一双出门穿的厚鞋。

南方人本来就不十分适应北国天气,那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又绝不是一双家里穿的轻便鞋可以抵御的,然而他心里念念的是,万一去晚了呢?

寒气沿着他的腿攀爬向上,仿佛树林里的杀人藤在捕猎它的猎物。他的脚底剧痛,漫漫长路,好似用利刃铺成,让他每一步都踉跄流血。茫茫雪野里,远远看见军营的轮廓,却好像是海市蜃楼的幻景,永远都走不到。

一把拉住营长的手,他喃喃:“热水,给我热水泡脚。”人已不支地靠在门上。

整个连队都乱起来,匆匆帮他脱鞋检视,又拿雪来搓脚——幸好没冻坏。营长急得跳脚:“你看你看,换双鞋再来嘛……”

他说:“是我心急。孩子没满月呢。”

营长问:“是儿子?”

他答:“不,姑娘。”

营长“噢——”又问:“头胎?”

他的两只脚轮流收缩,咝咝吸气:“老二。老大也是姑娘。”

营长一跺脚,“丫头片子,也值得?”

他抬一抬头:“不是这么说,男孩儿女孩儿,不都是我的孩子?”

那粗豪的汉子意外地愣住了,半天,习惯性地揩一把胡子。

那天他走的时候,带了一大块腌肉、一个毛扎扎巨型刺猬似的猪头、一捆带鱼、十斤鸡蛋……营长拎来一双石头般厚重的军用皮靴,还有一袋袋动物冰糖:“给侄女们吃。”

他推辞:“孩子们还小,不能吃这个。”

营长瞪一眼:“还不兴长大了?”

“咝啦”一声,他打了一个蛋,想想,又打了第二个,空气中充满荷包蛋的浓烈香气,他颤巍巍端到她面前,她俯下脸狠狠地闻了又闻,再抬起头,眼里全是流离星光……

三十年后,她的小女儿问她最心爱的食物,她毫不犹豫地答:“荷包蛋。”

而我,是他们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女儿。那包晶莹剔透的动物冰糖甜过我们三姐妹的童年,那双军靴一直穿到我们都长大了,还没有坏。

当年他们在校园里种下的小树,都已长大成材,那浓绿的树荫,在我整个的大学时光里,一直温柔地笼罩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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