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有人敲门,赵京五问:“谁?”并未回答,忙示眼色*,庄之蝶立即将镜揣入怀中,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问:“谁 呀?”回答:“是我。”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是黄厂长?!你怎么现在才来,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半天,一块去吃饭的,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 庄之蝶看时,此人又粗又矮,一脸黑黄胖肉, 却穿一件雪白衬衣,系着领带,手里拎了一个大包。站起遂与之握手。黄厂长握了手久不放下,说:“庄先生的大名如 雷贯耳,今天总算见到了!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我那老婆还笑我说梦话。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荣耀荣耀!”庄之蝶说:“噢,那我这手成了 毛chair_man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黄厂长说:“庄先生真会说笑话,真是人越大越平易!”庄之蝶说:“我算什么大!弄文学的只不过浪个虚 名,你才是财大气粗!”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渍渍的,说:“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过去钱把我 害苦了,现在钱是多了,但钱多顶得住你的大名?我可能比你年长,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你给哥哥说一声,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药厂生意正 好,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看,我们随时恭候哩!”赵京五说:“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咱也不必绕圈子,都是忙人,庄老师从来不写这类 文章的,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个时间,哪日去厂里先看看,然后是五千元你交给 我,见报是没问题的。话可说清,只能是五千字!”黄厂长这才松开了手,给庄之 蝶鞠了一躬,不迭声他说:“多谢了,多谢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去呢?”黄厂长说:“今下午怎样?”庄之蝶说:“那不行的,大后天下午吧!”黄厂长说: “行,大后天我来接你好了。京五,庄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太高兴了,咱们出去吃饭吧,你说上那个饭庄?”赵京五说:“今日我做东,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 的。”黄厂长说:“吃葫芦头太那个了吧!”庄之蝶说:“吃葫芦头方便,这儿离春生发又近的。”黄厂长说那就依你,掏了包儿里一瓶西风酒,三瓶咖啡,两包蓼 花麻糖,一条三五牌香烟,让赵京五收下。赵京五不好意思,说:“见一面分一半,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庄之蝶拒绝不要,说洋烟大爆抽不惯的。黄厂长就说 了:“京五你不要让了,庄先生爱抽 国产烟,改日我买三条五条红塔山送去。这点小礼品再推让,我脸上就搁不住了!”赵京五收了礼品,却仰面对庄之蝶笑,笑了 笑说:“肚子是饥了,可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能不留个笔墨吗?只写一幅,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庄之蝶就说:“你是个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 了!可你什么没有,倒要我的字?”赵京五说:“名人字画嘛,我也要保存几张的。”立时桌子安好,展了宣纸,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歪着脑袋问:“写些什 么?”赵京五说:“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庄之蝶略有沉吟,挥毫写了:“蝶来风 有致,人去月无聊。”赵京五看了,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句有个‘蝶’字,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个‘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无聊’ 能祥出,‘来’与‘去’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赵京五索字,遂录古人诗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吾一字虽不值 千金,但三百年后也必是文物,一字可卖八百元吧!如此算来,赵京五若有后代,已得我上万元了!不写了,不写了,庄之蝶就此掷笔。”赵京五一字字念完,乐得 抚掌大笑:“这最好,这最好,真的值上万元的!”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说:“庄先生也赏我一幅吧,我会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不待庄之蝶应允,就 过来添墨汁,没想用力过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洗。庄之蝶悄声说:“他这一洗,将我的荣耀洗没了!”一两人就吃吃笑。赵京五说:“给他写一幅 吧,有钱的暴发户喜欢个风雅的。”庄之蝶说:“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 商业会上他讲商业,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暴发户一有了钱,也是什么都有了!”赵京五说:“他就是再有钱,还不是要附你的 风雅吗?”庄之蝴即写了:“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赵京五正要说“妙”,竹帘一挑,一个声音先进来:“哪个是作家庄之蝶?”庄之蝶看时, 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
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小保姆问干什么呀,弄得一手的墨?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在婴儿口中塞了奶嘴儿就跑过 来了,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连个老师也不称呼,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我是庄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却说: “你骗我,你哪里会是庄之蝶?”黄厂长倒吃了一惊,拿眼看赵京五。赵京五问:“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小保姆说:“他起码比你要高,这么高的!用手比划 着。”庄之蝶说:“哎呀,这物价天天长,个头就是不长,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小保姆才认真起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就通红,但立即说:“实在对不 起,冒犯你了!”庄之蝶说:“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小保姆说:“是个小保姆,您该笑话我了!”庄之蝶说:“哪里敢笑话,刚才我还对京五说:这姑娘一边 看 孩子还一边读书,在保姆中不多见的!”保姆说:“您不贱看我,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庄之蝶说:“凭你这种口气,我敢不吗?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柳 月。”庄之蝶愣了愣,喃喃起来:“又是一个月?”遂写了一联古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赵京五在旁说:“柳月,你好福气的,我摊的笔墨纸砚,倒让 你捡了便宜!庄老师给你写了字,你得介绍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柳月说:“庄老师是什么人家,我们那儿的人粗脚笨手的,可没有能入得眼 的!”庄之蝶说:“看一个就知道一群,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柳月想了想,说:“那就只有我了!”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忙给柳月使眼儿。 庄之蝶却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声,嘲笑了赵京五:“你还给我丢眼色*的,怎么着,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我就感觉我要当他 家保 姆了!”赵京五说:“这不行的,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你走了,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不知该怎么骂我了?!”柳月说:“我当他家童养媳?”庄 之蝶却平静了脸,说:“这样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你就让京五找我吧。”
三人吃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初来时,穿一身粗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 话。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开了柜子,把女主 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说了句你像陈冲,她说是吗?却呜呜地哭。谁也不晓 得她为什么哭!头一个月发了保姆费,主人说,你给你爹寄些吧,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没有,全买了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 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儿性*格都变了。”庄之蝶提说柳月,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无意间露嘴儿一句,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堆,见赵京五又说出: “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就不愿多搭理,自个 儿往前走了。走过一条小巷,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一片 泛黄的叶于被风忽地吹来,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便突然说:“京五,从这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京五说:“是的。”庄之蝶说:“我新识了一个朋友 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赵京五说:“你是说尼姑慧明吧?”庄之蝶说:“人家是佛门人,去吃猪大肠?”干赵京五说:“得罪了,既然是 你的朋友,叫来我也认识认识。”庄之蝶说:“我速去速来。”发动了木兰,嗖地一声骑着去了。
车一在门前响,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喊:“庄老师!”庄之蝶看时,正是唐宛儿,吟吟对他笑哩。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遂听墙内一连三声:“你稍等一下,我来开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