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家的奸情到底还是传了出来,白娥再没敢去砖场干活,老实地呆在姐姐家。但呆在家里,要吃要喝,武林不愿意,白娥就挑了担子出去卖豆腐。许多人背地里骂白娥是騷货,见了白娥却又瞅白娥的奶子,问豆腐瓷不瓷,极快地用手拧了一下她的屁股, 白娥没言语,用秤钩勾了豆腐来称,买者便说一句:瓷!把豆腐买走了。白娥卖豆腐卖得比武林快,武林就不挑担子出来走街串巷,只在家做豆腐。这一天,我在染 坊里看白恩杰给叫驴刷毛,驴突然昂拉昂拉叫,驴鞭也忽忽地伸了出来。这时候,白娥挑着豆腐担子站在染坊门口。白恩杰说:“原来是白娥来了!”白娥招呼买豆 腐不买?白恩杰是买了二斤。白恩杰拿了豆腐,却问白娥怎么卖起豆腐了?白娥说不卖豆腐嘴就吊起来了,如果染坊里需要个下苦的,她就不看她姐夫的脸了,姐夫 的脸难看。白恩杰说:“你能下什么苦?这料水池子的水眼堵了,你能把它捅开你就来染坊干活!”白娥竟然进来。料水池子很大,水眼堵住了,蓝哇哇半池子碱 水。白娥挽了袖子,伸胳膊在水眼里掏,还是掏不通,就身子趴在池沿上,一用力,差点栽到池子里去。白恩杰老婆从布房里出来,一直站在房门口看,说:“白娥 这屁股圆啊!”白娥没吱声,还在掏,终于掏通了,池水流干了,站起身来,脸已憋得通红,扭过头给白恩杰老婆笑。白恩杰老婆说:“你过来,我问你一句话。” 白娥走过去,还在笑。白恩杰老婆说:“白娥,你实话给我说,你和三踅有没有那事?”白娥脸就变了,低声说:“……他强||奸了我。”白恩杰老婆说: “强||奸?强||奸了几回?”白娥说:“五六回。”白恩杰老婆说:“那我问你,他强||奸时你眼睛睁着还是闭着?”白娥说:“闭着。”白恩杰老婆说: “强||奸哪有五六回的,你受活得眼睛都闭上了还算强||奸,你给我滚,再不要到染坊来!”白娥愣在了那里,拿眼睛看着白恩杰老婆,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 然后从染坊出来了。
白娥即便有千差万错,白恩杰老婆也不能这样待她的,这婆娘我以前还以为她宽善,原来这么凶恶!我从此不再进染坊,路上碰见了她,也不招呼。白娥就是这一次 被羞辱后,离开了清风街,回到山里老家去了。但三踅还是三踅,凡有人在一边嘁嘁啾啾说话,他一来又都不说了,三踅就说:“是不是说我啦,大声说么!”说: “三踅,是你把人家白娥×啦?”三踅说:“×啦,咋?我媳妇生不了娃娃,我借地种粮哩!”众人见他这么说,倒觉得这贼是条汉子,比庆玉强。
庆玉是死都不承认的。捉奸的第二天早晨,风声抖开后,菊娃追问他,他平静着脸,说有人陷害他。菊娃说清风街这么多人,不陷害别人陷害你?他说我从农民当上 民办教师再转成公办教师,又盖了一院子房,好事都让我占了能不招人嫉恨?菊娃说你是教师能耍嘴皮子,我说不过你,你要是没和那黑娥×了一夜,你现在就给我 缴公粮!当下和庆玉上炕,庆玉却怎么也雄不起,勉强起来了,又不坚强。菊娃骂你没干瞎事才怪的,捏着那东西问:你庆玉就是这样子?!两口子便打了仗。菊娃 受庆玉打得多了,学会了一套,就是一打开仗便猫身往庆玉胯下钻,用手握卵子。这回庆玉揪了她的头发,她握了庆玉的卵子,疼得庆玉在炕上打滚,等庆玉缓过了 劲,将她压在炕头上用鞋底扇脸,半个脸立马肿成猪尿泡。
菊娃杀猪般地叫,隔壁的四婶就赶过来,见院门还关着,就大声说:“庆玉庆玉你男人家手重你要灭绝她呀?!”庆玉说:“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离婚!”菊娃趁 机跑脱,裹了被单开了门,两个奶子松乎乎吊着,也不掩,说:“离婚就离婚,再不离婚我就死在你手里了!”四婶训道:“都胡说啥的,这号话也能说:一旦说出 了就说顺了嘴!”双方才住了声。
真的是离婚这话一说出口,口就顺了,以后的几天里,庆玉和菊娃还在捣嘴,一捣嘴便说离婚。家里没面粉了,菊娃从柜里舀出一斗麦子,三升绿豆,水淘了在席上 晾,一边晾一边骂。先还骂得激烈,后就不紧不慢,像是小学生朗读课文,席旁边放着一碗浆水,骂得渴了喝一口,喝过了又骂。庆玉在院门外打胡基,打着打着就 躁了,提了石础子进来说:“你再骂?”菊娃骂:“黑娥我日了你娘,你娘卖×哩你也卖 ×!嘘,嘘!你吃你娘的×呀!”她扬手赶跑进席上吃麦子的鸡。鸡不 走,脱了鞋向鸡掷去,鸡走了,就又骂:“你就恁爱日×,你咋不把碕在石头缝里蹭哩,咋不在老鼠窟窿里磨哩?!”庆玉说:“你再骂,你敢再骂!”菊娃喝了一 口浆水,又骂一句:“黑娥,你难道×上长着花,你……”庆玉举起了石础,菊娃不骂了,说:“你砸呀!姓夏的家大势大,我娘家没人,砸死我还不像砸死一只小 鸡,你砸呀!”庆玉把石础砸在小板凳上,小板凳咔嚓成了堆木片。庆玉说:“离婚离婚!”进了屋去写离婚申请书,出来自个咬破中指按了血印。庆玉要菊娃跟他 一块去乡zheng府办手续,菊娃说:“走就走!”也不示弱。两人走过夏天智家院门口了,菊娃却喊:“四娘,四娘,你给我照看着席上的麦,我和你侄子去离婚呀!”四婶跑出来,把庆玉手中的申请书夺了,撕成碎片,骂道:“你们给我成什么精?!” 菊娃就抱住了四婶呜呜地哭。
一次没离成,二次再去离,竹青从半路上把他们又截了回来。但他们从此再无宁日,不是吵架,就是打仗,把离婚的话吊在嘴上,夏家的人就不再劝了,东街的人也 不再劝,说:“小娃的牛牛,越逗它越硬的!都不理,看他们还真的就离婚呀?!”两人再打打闹闹地去了乡zheng府,谁也没有阻拦,四婶在院门环上拧麻 绳,看见了,手中的拐子并没有停,一伙人在巷口看公鸡给母鸡踏蛋,听到了消息,目不旁视,等到下午,菊娃在老屋里放了悲声,庆玉搬着铺盖,提了锅住到了新 房,人们才知道庆玉和菊娃真的把婚离了。
庆玉在新房仅仅独住了两天,淑贞就看见黑娥从地里拔了青菜葱蒜给庆玉包素饺哩。淑贞把这事告诉庆金。庆金在小河畔的沙窝子里拾地,已经刨出了席大的两块, 趁歇息,和庆堂、瞎瞎在地边赌起扑克。赌注是二元四元的,庆金输了,不肯掏钱,庆堂和瞎瞎就不依,说:“哥是挣工资的,还赖呀!”淑贞正好去,当下不高兴 了,说:“你哥有啥钱的,前天给娘买了件衣裳,又买了三斤盐,他还有啥钱!”庆金说:“说这干啥?”淑贞说:“咋不说,爹娘生了五个儿子又不是你一个?! 你讲究是有工资的,兄弟五个中除了你,谁没盖了新屋院!”庆堂和瞎瞎见嫂子话不中听,起身走了,说:“哥,你可是欠我们账哩!我们走呀,你好好拾地,工作 了一辈子,退休了就当农民,这地肥得很,种豆子收豆子,种土豆长土豆,再种些钱给我嫂子长出个金银树!”两个弟弟一走,庆金说:“我们在一块玩哩,能赌多 少钱,你就搅和了。”淑贞说:“我在屋里给你煎饼哩,怕你肚子饥,没想你倒在这儿赌钱,这粪笼大一块地你弄了几天了还是这样?”庆金说:“我还害气哩,工 作了一辈子,拾掇这些地还不够旁人耻笑哩,不弄了,不弄了!” 淑贞见庆金上了气,就蹴下身,说:“你在家闲着,是爹让你寻个事干的,又不是我逼的。今天累了,不干了,明日再说。你知道不知道黑娥和庆玉过日子啦?”庆金说:“他的事你少管。”淑贞说:“我看这离婚是预谋了的,这不,晌午黑娥就在庆玉那里双双对对包着饺子吃哩!”庆金说:“别是非啊!一堆屎嫌不臭,你还要搅腾?!”
淑贞憋住了一天没再说,第二天就憋不住了,说给四婶,又说给竹青。夏天义就把庆玉叫去,问:“你是不是想娶黑娥?”庆玉说: “想哩。”夏天义一抬脚就把蹴在对面的庆玉踢倒在地,骂道:“我以为你们闹一阵子就和呀,你却是早把心瞎啦!”庆玉的嘴撞在地上破了,血也不擦,说:“离 就离了还有啥合的,我们三天两头吵嘴打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娘家旧社会经几辈都是土匪,有什么家教,嫁过来给我家做过一次针线,还是给你洗过一件衣裳?” 夏天义说:“那黑娥就孝顺啦,她是给武林他娘洗过衣服还是做过饭,他娘临 死的时候,吃到炕上屙到炕上,她做儿媳的收拾过?武林是老实人,啥事不听她的,她还和你纠缠不清,她在武林家和你好,她嫁了你就不会和别人好?”庆玉说: “一物降一物,我不是武林。”夏天义看着庆玉,长长地吁气,就掏出了卷烟。庆玉忙擦火柴来点。夏天义把卷烟又放下了,说:“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文成是 男娃不说了,腊八来我这里哭哭啼啼几场了,她给我说她走呀,出去打工呀!把孩子伤害成那样,你知道不知道?我再给你说,你不合婚了也行,婚姻也不是儿戏, 说离就离说合就合的,可黑娥取不得,你一口否定和黑娥没那事,你却要和她结婚,那又怎么说?清风街人又该怎么看夏家?”庆玉说:“我是和黑娥没那事。就是 有那事,我们一结婚也证明我们真有感情,外人还有啥说的?”夏天义说:“你给她应允过,要一定娶她?”庆玉不言语。夏天义说:“是她现在粘上你啦?粘上了 的话,我让你几个兄弟去吓唬她,热萝卜还粘在狗牙上抖不离了?从这一点看,她就不是个好女人?”庆玉说:“是我要娶她。”夏天义说:“真的是你许了愿!” 气又堵上喉咙,掏卷烟叼在嘴上,手抖得擦不着火柴。庆玉说:“爹,爹……”夏天义强忍着,说:“你四十多岁的人了,我原本不管你的事,可我没死,你不要脸 了,我还有脸啊!你给武林戴绿帽子了,他没寻你鱼死网破就算烧了高香,你再把人家的媳妇弄来做你屋里人,娃呀,那武林还怎么过?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 见,他又不是阶级敌人……”夏天义不说了,一会儿又问:“黑娥和武林能离婚?”庆玉说:“他愿意不愿意都得离。”夏天义说:“你放屁,你是土匪呀!我苦口 婆心给你讲道理,你就一点也听不进去?!”又是一脚,把庆玉再次踢倒在地上。庆玉这回很快爬了起来,扭头就走。夏天义吼道:“你滚!”自己却从凳子上跌下 来,窝在那里半天不得起来。
后来的事情就热闹了:是夏天义再也见不得庆玉;是黑娥和武林开始闹离婚,武林死都不离;是庆玉三天两头在河堤上或伏牛梁的背洼地约会黑娥。我那时全当是在 看戏哩,碰着了庆玉,就高声唱:“没有你的天不蓝,没有你的日子烦,没有你的夜里失眠,没有你的生活真难……”我用秦腔的曲调唱。庆玉拾了块土疙瘩要掷 我,我继续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你啊,我心爱的钱!”我说:“我说钱哩!你掷?你掷?!”庆玉笑道:“你狗日的让钱想疯啦!”遇见武林,我给武林出主 意:“你没好日子过,你也要让庆玉过不上好日子!”武林说:“就是,是。婆娘再不好,毕毕,啊毕竟还有一个婆,婆娘。离,离,离了婚,我就,啊就,光碕打 着炕,炕沿子了,响了。”我让武林对黑娥殷勤些,武林果然殷勤,从田里劳动回来,又做饭,又洗衣,扫地抹桌子,但是黑娥仍是不正眼看他,睡觉不脱裤子,还 只给他个脊背。黑娥用香皂洗脖子,说这香皂是庆玉给她的,换上一双新鞋,又说这新鞋是庆玉从县城买的。黑娥说:“你不离婚,我就住到庆玉家不回来!”武林 来寻我,问咋办呀?我说找他庆玉,吃屎的还把屙屎的雇住啦?找他夏庆玉!武林却要我陪他去。我陪他走到庆玉新房前的土场边,我说你去吧。武林吸了一口气, 走到新房门口,看见庆玉坐在门槛上,武林不敢走了,绕到了屋后。那里有新修的水尿窖,庆玉在墙里蹲坑了,武林搬了块大石头丢进尿窖,脏水从尿槽口冲上去, 溅了庆玉一身。庆玉还没出来,武林先跑开了。我气得再不理了武林,武林就去找夏天义。夏天义关着院门,武林说:“天义叔,天义叔,我有话给你说呀!”夏天 义在家里不吭声,等武林走了,就捶胸顿足,骂庆玉要遭孽。
夏天义哪能想到,自己正热心为七里沟换鱼塘的事抗争着,庆玉却出了丑,待到再不理了庆玉,又操心起三踅告状的事怎么没个动静?院门外的水塘里漂了一层浮 萍,原本是绿色*的,却一夜间都成了铁红。文成和哑巴将青柿子埋在塘中的黑泥里暖了三天,刨出来了,在那里啃着吃。给了夏天义一个,夏天义说:“柿子还没 熟哩,能暖甜?”咬了一口,柿子上却沾着了一点红,忙唾了几口唾沫,发现是牙龈出血。竹青匆匆忙忙地从塘边小路上过来,说: “爹,你吃啦?”夏天义说:“河滩地都收完啦?”竹青说:“最北头还有几家没收。爹牙龈出血了?”夏天义说:“没事。你要到后巷去,就让栓劳他娘快把栓劳 叫回来,出去打工总不能误了收庄稼么!”竹青说:“晚上了我去他家,现在君亭通知开会哩。”夏天义说:“组长也参加……研究啥事呀?”竹青说:“不知 道。”夏天义突然觉得一定是乡zheng府干预了七里沟换鱼塘的事,他说:“那你快去吧。”便进了院里拿了烟叶搓烟卷,然后叼着蹴在院门口,看文成和哑巴 在水塘游泳。哑巴只会狗刨式,脚手打着水花,把夏天义的烟头都溅灭了。
两委会的确是召开了会,研究的却是鱼塘的管理。管理条例一共有五条,又明确了在农贸市场专设一个鲜鱼摊位。但是,谁来管理,意见不统一,有的说让三踅继续 经管,有的说水库之所以能以鱼塘换七里沟,也有三踅在几年里不缴代管费的原因,而他管的砖场还欠村上两万元,还有一万元的电费也收不回来,如果再让他管鱼 塘,那等于用七里沟给三踅换了个私人鱼塘。君亭见意见分歧,提出大家投票,谁的票多就让谁干。当下提了五个候选人,投票结果是金莲票最多,金莲也便签了承 包合同。开完会,竹青并没有将会上的事说知夏天义,但三踅在丁霸槽家门口当着众多的人大骂金莲。
我不同情三踅。但我知道金莲承包了鱼塘,就是说七里沟换鱼塘板上钉钉的事了,就可怜起了夏天义。我本该立即去看望夏天义的,而很快又把这事遗忘了,因为我 看见了白雪和四婶往供销社去。我承认我对不住夏天义,可我管不住我。我当时哇地叫了一声,惊得站在旁边的吃蒸馍的王婶吓了一跳,牙就把舌头咬了。我说: “回来啦!”丁霸槽说:“你咋啦,??”我说:“我给你帮忙搬石头!”丁霸槽的酒楼已盖到第二层。我没有从梯子上去到二楼,而是抱着脚手架的那根木杆子往 上爬,我爬杆有两下子,手脚并用,不挨肚皮,像蜘蛛一样,刷刷刷地就爬上去了,上到杆顶还做了个“金猴探海”。我“金猴探海”是趁机往供销社门口看,下边 的人喊:“引生,来个‘倒挂金钩’!”四婶和白雪在供销社门口说话,四婶手里拿着买来的两袋奶粉。这奶粉一定是买给白雪喝的。但白雪的身子看不出是怀了 孕,腰翘翘的。她们从供销社往回走了,走过了丁霸槽的屋前,白雪抬了头往正盖的酒楼上看了一眼。我突然地嘿了一声,双脚倒勾在杆上,身子吊在了空中。众人 一哇声叫好。傻样!我哪里是为他们表演的呢?
我在丁霸槽那儿干了两个钟头,没吃饭,没喝一口水,天麻麻黑了往回走,却远远看见夏天义戴着石头镜坐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吃凉粉。夏天义一吃凉粉,肯定是他 已经知道了金莲承包鱼塘的事,我现在再过去见他,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躲开了他。夏天义是吃完了一盘,又吃一盘,大清寺里白果树上的高音喇叭就播放了秦腔。 夏天义说:“这个时候播的啥秦腔?”书正媳妇说:“金莲管着喇叭的,她高兴吧。”夏天义粗声说:“再给我来一盘!”高音喇叭上开始播起了《钻烟洞》:
三踅从铁匠铺里出来,看见了夏天义,把草帽按了按,却随着屋檐下的台阶往西走。夏天义把他叫住了。夏天义就骂三踅:“狗日的,你见了我趔呀?”三踅说: “心情不好,我谁都不想理。”夏天义把他的草帽子揭了,低声问:“这么长时间了,你告的状呢?”三踅说:“我就没再告。”夏天义生了气:“你当儿戏啦?你 就是不再告了也得给我说一声,你屁夹得紧紧的?!” 三踅说:“你知道我和庆玉碔事……”夏天义哼了一下,却觉得事情蹊跷,问起那天出丑事的情况。三踅说:“不说了,说那事干啥?”夏天义说:“你说说,让我 听么。”三踅就说了武林和上善、陈亮去县上买树苗的过程。夏天义说:“村里什么时候让武林出过差?再说买树苗肯定是事先就联系好了才能去的,他上善咋就又 嫌树苗价贵?就算是没买成回来,武林是什么角色*,竟那么多人能送他回家?”三踅一拍脑门,说:“二叔你是说他们知道了我要告状,先下手为强,设了圈套让 我钻?”夏天义说:“我可没这么说。”三踅说:“肯定是设了圈套让我钻的!现在他们得逞了!二叔,你说说,不让我承包有啥理由,我三踅有男女作风,她金莲 就没有啦?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再告呀,咱们一定要再告!”夏天义说:“告不告那是你的事,你不要写我的名字。”夏天义再不理了三踅,低头吃他的凉粉。
三踅到底还告君亭了没有,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要说的,就在当天晚上发生了一场哄抢鱼的事件。清风街哄抢事件这是第二次了,三年前一辆油罐卡车在3!”2国 道上翻了,车毁得很厉害,司机的腿断了,被卡在驾驶室里,所幸的是油罐里的油流了一地,却没有燃烧爆炸。清风街的人闻讯赶了去,先还有人把司机从驾驶室往 出弄,更多的人竟用盆子罐子舀地上的油,舀了就拿回家去。舀油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救司机的人也再不管了司机,也去舀油。地上的油舀完了,三踅竟然去拧开 了油罐的出油阀,直接用桶去接剩余的油。整整一卡车油就那样被一抢而空了。这回哄抢鱼是在深夜,差不多鸡叫了二遍,铁匠铺的老张因去南沟村亲戚家回来得 晚,才走到西街南头鱼塘的土畔前,突然咚的一声爆炸,他胆小,当下趴在地上。接着又是咚咚两声,鱼塘里的水溅了他一身,才看清有三个人在水塘里炸鱼。他们 是把炸药装在酒瓶子里,再塞上雷管,点燃了丢在塘里,鱼就白花花地在水面漂了一层,然后捞着往麻袋里装。老张先以为是三踅在捞鱼,心想三踅真个不是好东 西,鱼塘不让他经管了,他就要把鱼捞走,可定眼一看,捞鱼的并不是三踅,估摸那便是偷鱼贼了。他就叫了一句:“谁个?”偷鱼贼慌忙扛了两麻袋就跑,跑得 急,跌了一跤,就把一麻袋丢下了。老张便大声喊:“有贼了!贼偷鱼了!”西街的人有晚上搓麻将的,有喝酒的,听见喊声过来,瞧见塘边有许多鱼,水面上还漂 了一层,说:“恶人有恶报,又不是咱的鱼,管碕哩!”老张说:“鱼塘不让三踅管了,金莲还没接手哩。”众人说:“狗日的偷的是时候!”转身又要回去,走了 几步了,说:“谁经管只好过谁,有贼能偷,咱也捡一条。”返过身来,从塘边捡了一条两条提着。一个人这么捡几条,十个八个也就各捡了几条。后边再来的人见 别人都捡了鱼,就争开了,塘边已经没有,跳进塘里去捞,一时塘里响声一片,水花乱溅,有人回家拿了笼筐,一下子就捞起了半筐。我在那个夜里失眠着,听到响 动后也跑去抢鱼,其实我压根儿不爱吃鱼,鱼有刺吃着麻烦,我是一见那热闹场面就来劲,再是我恨三踅,也恨金莲,恨不得把鱼塘里的鱼全捞净!我跳进了塘里, 将裤子脱下来,扎了裤管,把鱼一条一条装进去,然后架在脖子上。这时候有人喊三踅来了,我架着装了鱼的裤子就跑,一边跑一边掏着鱼隔院墙往各家院子里扔。 跑过了白雪她娘的院子,扔进去了三条,又扔进去了三条,我想白雪怀孕了,应该有滋补的鱼汤喝,就把剩下的四条全扔了进去。但是,那天晚上三踅并没有来,得到消息跑来的是金莲,金莲跑来的时候鱼塘里已经没有了鱼,抢鱼的人也全散了,她立在鱼塘边气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这次哄抢起因是偷鱼贼,派出所来破案,没查出个任何头绪。金莲怀疑是三踅所为,但三踅矢口否认,说他那晚上在丁霸槽家搓麻将,丁霸槽可以作证。是不是三踅 故意指使了别的什么人故意偷鱼?又拿不出证据。君亭让上善调查哄抢的到底是谁,上善到西街各家去看,各家几乎都有鱼,法不治众,事情就不了了之。君亭要求 这事再不要外传,嫌传出去太丢清风街的人,但清风街大多数人却不这样看,说上次哄抢油是丢了体面,这一回有什么呀,鱼塘本来是集体的,好过了三踅又要好过 金莲,哪里有公平,哄抢是群众不满么!那几天里,西街人家家剖鱼,清风街人历来吃鱼不吃鱼头和鱼泡,鱼头鱼泡和鱼鳞甲抛的到处都是,太陽下鱼鳞甲闪闪发 光,而腥气熏人,所有的绿头苍蝇都到了西街。
白雪的娘因为院子里突然有了十条鱼,自然也高兴,留下了四条,把六条提到东街给女儿吃。白雪不知道这鱼的来历,去剖,正好碰着夏天义和庆金担土垫新拾出的那一小块地,白雪要把三条鱼送给二伯,夏天义说:“哪儿来的?”白雪说:“我娘拿来的。”夏天义说:“你娘也 参与了?”白雪听不明白,还要把鱼送二伯,夏天义说:“这鱼我不吃!”庆金就说了哄抢鱼塘的事,白雪噢了一声,自己脸倒红了。庆金说:“这有啥不该吃 的?!你不要,我要!”把三条鱼收了。再不说鱼的事。白雪见夏天义身上的褂子泛着汗印,就要夏天义脱下来她给洗洗。夏天义倒没推辞,把褂子脱下来让白雪洗 着,自己靠了一棵树蹭痒痒。在夏天义的记忆中,他的五个儿媳从未主动要求给他洗衣服的,眼前的白雪这样乖顺,就感慨很多,喉咙里呃呃地打着嗝儿。白雪问二 伯你是不是气管不好,夏天义说好着哩,只是风一吹就打起了嗝,趴在河里喝了一口水,嗝儿也就停止了。夏天义问白雪好久没见回来是不是去过了省城,白雪说她 是下乡巡回演出了,还没时间去省城哩,夏天义问起夏风最近怎么样,是不是又写书了,白雪说正写一本书的,估摸明年春上就能出版,夏天义又是一番感慨,喉咙 里呃呃地打起了嗝。夏天义当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夏风还小,穿着个开裆裤,头上梳着个蒜苗似的发辫,却每天放学回来,就拿了炭块在写字,家里的墙 上,柜上、桌上到处都是他写的。夏天义说起了往事,白雪一边拿棒槌捶着衣服,一边说了一句:“是不是有道士说夏家要出个人物呢?”夏天义说:“你听谁说 的?”白雪说:“夏风说的,我估摸他是胡说的。”夏天义说:“这可是真的。那天我端着碗坐在门口吃饭着,一个道士正好路过,指着门前的榆树说树冠长得好, 这家以后要出个人物哩!你二婶说:是不是出个当村长的?我那时当着村长。道士说:比村长大。我还以为说的是你爹,你爹在学校教书哩,却还不是你爹。你爹爱 唱秦腔,暑假里组织老师演《三滴血》,他扮的是县官晋信书,可能他是在戏里当了县官了,今生只当了几年小学校长,校长还不如我在村里的官大。后来夏风到了 省城,那道士的话才算应验了。”白雪就嗤嗤地笑,说:“夏风什么官都不是呢!”夏天义说:“他可是见官大一级,你瞧他一回来,县上的领导乡上的领导谁不来 看他?”白雪说:“二伯也这么看他?咱夏家都宠他,才使他脾气越来越怪哩!”蓦地看见棒槌沉在水里,去捡时,却是一条蛇,吓得跳了起来。河里突然出现了 蛇,夏天义也愣了,他从树下跑过来,拿树枝逗弄蛇头,另一只手趁机捉住了蛇的尾巴,猛地提起,使劲在空中抖,蛇就软得像一根面条,头再弯不上来,被扔到乱 石窝里去了。白雪受了一惊,回头寻棒槌,棒槌却再没踪影,心里倒纳闷,却说:“我爹还演过戏呀,他要不演戏或许就真当了官的,要不夏风总瞧不起唱戏的。” 夏天义说:“夏风不爱秦腔?”白雪说:“他说秦腔过时了,只能给农民演。”夏天义说:“给农民演就过时了?!胡说么,他才脱了几天农民皮?!”庆金说: “爹!爹!”夏天义说: “不说夏风啦,他是给咱夏家和清风街长了脸的,他也没忘他这个伯,每次回来还给我捎二斤四川卷烟哩!”白雪又是嗤嗤地笑,接着扬起头来,因为前面的小石桥 有人在大声说话。
小石桥上,竹青遇到了西山湾的一个熟人,热火地说:“多时都不见到你了!咱婶子的身体还好?”那人说:“好,好。”竹青又说:“娃娃乖着哩?”那人说: “乖,乖。”竹青送着那人走过桥了,看见河滩里是夏天义和庆金、白雪,就跑下来,先问白雪你回来了,洗这么多衣服呀!又嘲笑庆金是个鸡,这儿刨个窝那儿刨 个窝!庆金说:“爱土地有啥笑话的,笑话的是不孝顺的!你们谁给爹洗过衣服,五个媳妇不如一个白雪么!”白雪说:“我给二伯洗一回褂子算什么呀?!”竹青 说:“洗一回褂子就是给我们做了榜样啦,我明日先动员大嫂,她给老人洗一件,我给老人就洗八件!”然后就问夏天义:“爹,是不是你告了状啦?”夏天义眯着 眼听他们说话,突然眼睁成杏核,说:“咋啦?”竹青说:“我才开两委会回来,七里沟换鱼塘的事黄啦。”夏天义说:“好事么,早该黄啦!”竹青说:“果然是 你告的!”夏天义说:“是我告的!”竹青说:“你糊涂啦爹!没订合同前你有意见可以告,可合同都定了,方案要实施呀,你这么一告,君亭发火,连大家也都反 感了!”夏天义说:“你说我告的有没有理?”竹青说:“犯了众怒哪有什么理,你当年淤地还不是没弄成吗?”夏天义说:“这回不是就弄成了么?”竹青说: “爹!会上有人说咱胳膊扭不过大腿,乡zheng府明令不让换那就不换了,反正现在鱼塘里连鱼都没有了,可中街组长说谁告的状那就让谁死到七里沟去!这不 是指骂你吗?我当时要承头回骂他,金莲把我挡了……”夏天义说:“骂就把我骂死啦?谁不死,我的坟在那里,死肯定就在那里,他说的也没错么。”笑了笑,掏 一支卷烟来吸,把另一支递给庆金。庆金从来没见过爹给他递烟,一时愣住。夏天义说:“吸吧,这烟香哩!”庆金赶紧把卷烟点了吸。夏天义说:“你要修地,你 跟我一块到七里沟修去!”庆金说:“在这儿刨出个坑儿种一把是一把,跑到七里沟喂狼呀?农村么,咋比我们单位还复杂!爹你岁数大了,还英武着干啥呀,以后 你啥事都不要管,你也去和那些老婆老汉们码花花牌,零钱我给你供上。”夏天义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们单位为啥让你提前就退休了!”从石头上取了晾着的衣 服,衣服还没干,披着走了。庆金的脸像猪肝的颜色*,对着白雪说:“我哪儿是单位让提前退休的,为了光利顶班,我要求退休的呀!”
白雪洗完了衣服往回走,天上有了三道红云又有了三道黑云,像抹上的油彩,才觉得奇,脚上的高跟鞋竟把一个鞋跟掉了,一时想到棒槌变成了蛇,慌慌地就往家 跑。四婶在院子里为那丛牡丹系撑架,夏天智画脸谱画累了,又折腾着换中堂上的对联,换上的是“花为女侍者,书是古先生”,然后沏了茶,在桌前唱。白雪把鱼 交给四婶,说了鱼的来历,四婶说:“我能不知道这鱼是从哪儿来的?咱离鱼塘远,离得近了我也会去捡几条哩!”白雪心坦然了许多,说:“我爹也知道?”四婶 说: “他说他不吃,嫌有贼腥气。他不吃了好,他就是想吃还不给他吃哩!”婆媳俩笑了笑。白雪又提起竹青给夏天义说的话,四婶却忙喊夏天智。夏天智听见厨房里又 说又笑,心里高兴,从堂屋到了院子,美美的放了个响屁。四婶就走出来,拿眼睛瞪他,说:“你……”夏天智说:“我总不能憋死吧!”白雪就在厨房里偷着笑, 把鱼一段段切开,又切葱蒜和生姜。四婶说:“二哥告状的事你知道不?”夏天智说:“他告啥了?”四婶说:“他把七里沟换鱼塘的事给告黄了,两委会上有人骂 得难听哩!”夏天智噢了一声,脸上的笑僵住。四婶说:“你得空给二哥劝说劝说,咱何必呢,老老的人了,让人骂着。”夏天智说:“他闲着让他害病呀?”两人 当下无话。白雪忙在厨房里喊:“娘,娘,咱炖汤的砂锅在哪儿放着?”四婶说:“不说啦!长圆毛的只在地上跑,长扁毛的就能飞,让他信意儿去吧。可他管这样 管那样的,儿子儿媳倒管得住谁了?夏家娶了这么多媳妇,我看就白雪好!”夏天智说:“凤凰往梧桐树上落么!”四婶说:“你栽了梧桐树?你画你的马勺去 吧!”夏天智说:“就是画了秦腔脸谱,才把个秦腔名角招进屋的。赶明日夏雨的媳妇,不会秦腔的就不要!”门外一声应道:“那我娶一个唱黑头的!”夏雨就进 了院。夏雨一身臭汗,一边进屋一边脱衫子,又把吹风扇对着肚子吹。四婶忙把风扇移了个方向,说:“你不要小命啦,热身子敢那样吹!”夏天智立即庄严起来, 说:“你看你这样子!”夏雨说:“我干大事哩么!”夏天智说:“你能干了大事?披被子就上天呀?!”白雪舀了半瓢浆水出来,夏雨嗤啦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 招呼,就把浆水咕嘟嘟喝下去。白雪说:“听说你在办酒楼呀?”夏雨说:“办起来了嫂子你常去吃呀!”四婶说:“别听他煽火,猫拉车能把车拉到炕洞去!”夏 雨说:“不是吹哩,就咱夏家这些人,我还没服气过谁的,二伯弄了一辈子事,哪一回不是把楼房盖成了鸡窝?君亭哥是能干,我还真瞧不上,他最多是把鸡窝当楼 房盖哩,那鸡窝能盖成楼房?我们酒楼是两层,楼顶快封呀,今日拉回来了装饰材料,明日就去订餐具呢。你们只关心我哥成事,从来把我就没在眼里搁么!”白雪 笑着说:“我以后得巴结你了,咱家要出个大款呀!”夏天智撇了撇嘴,不屑地到他的卧屋画马勺了。夏雨说:“嫂子,你不巴结我,我还得求你啊!我们开业的时 候,你们能不能来演几天大戏,我们可是给发红包的!”白雪说:“要演大戏就难了,你知道不知道,团长又换人了。”四婶说:“中星不是才去吗?”白雪说: “他一去真是烧了几把火,只说剧团要振兴呀,可巡回演出了一圈,县上是奖了我们一面锦旗,却把他调到县委当宣传部长了。他一走,剧团又塌火了,原先合起来 的队又分开,而且分成了三摊子,这大戏还怎么个演?”夏雨说:“演不了大戏,就来几个人唱堂会么。上一次剧团来是村上包场,只演一场,我们要演三场,每个 演员给三百元……”四婶说:“一个人三百元呀,凭你这大手大脚,那酒楼就是无底洞了!”夏雨说:“能挣就要能花。”四婶说:“还没挣哩拿啥花?”夏雨说: “娘你不懂!”白雪就说:“我给你联系联系。”四婶说:“你不要理他,他哪儿能拿出三百元,把演员请来了,发不出钱,让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呀?”白雪还要说什么,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到厕所去了。
吃饭的时候,四婶在灶口前坐着,看见白雪盛了饭,把醋和辣子往碗里调了很多,然后就端到小房子里去吃,已经好长时间了还不见来盛第二碗。心下犯了疑,就去 叫白雪,一推门,白雪在床上趴着,地上唾了一摊唾沫。四婶吓了一跳,说:“你病啦?”白雪说: “没。”四婶说:“我看见你恶心了几次啦,是不是有啦?”白雪赶忙把小房门掩了,悄声说:“嗯。”四婶说:“我的天!”就高声喊:“他爹!他爹!”夏天智 过来了问啥事?四婶却又把夏天智推了出去,说:“没事,你出去!”就过来拥住白雪,问反应多时了?白雪说:“快两个月啦。”四婶说:“夏风知道?”白雪 说:“没给他说。”四婶说:“给你娘说了?”白雪说:“前日才给我娘说的。”四婶说:“那你咋不给我说?!”白雪说:“我想走的时候再给你说。”四婶说: “你是不让我高兴啊?!”白雪说:“那倒不是,我想……”四婶说:“这么长日子了,你不吭声?你这娃大胆得很!还担水哩,洗衣裳哩,你给我惹烂子呀?!” 白雪说:“我就估计你会这样的……我没事。”四婶说:“你给我好好坐着,从今往后,你啥事都不要干,只用嘴。”白雪说:“我当领导呀?”四婶说:“你以为 哩!”拿了白雪的碗去厨房盛了饭,又端进小房。
夏天智见四婶为白雪端了饭,在院子里对四婶说:“你真轻狂,你给她端什么饭?你再惯着她,以后吃饭还得给她喂了不行?!”四婶说:“你知道个啥,她身上有 了!”夏天智说:“真的?”四婶说:“我可告诉你,你再别在家和我吵架,也别板个脸,连鸡连狗都不得撵,小心惹得她情绪不好。”夏天智说:“你给我取瓶酒 来!”四婶说:“你要喝到外边喝去!我再告诉你,再不要吆三喝五地叫人来家抽烟喝酒!”夏天智说:“在家里不喝酒了行,可我总得吸烟呀。”四婶说:“瘾发 了,拿烟袋到厨房里去抽!”白雪在小房里听见了,只是嗤嗤地笑。
白雪原准备趁剧团混乱着要去趟省城,四婶是坚决不同意了,她认为怀有身孕的儿媳不可以坐长途汽车,这样会累及白雪和白雪肚子中的孩子。她还有一条没有说出 来的理由,就是白雪若去了省城,小两口见面哪里会没有房事,而这个时候有房事对胎儿不好。白雪听从了婆婆的意见,没有去省城,只给夏风打了电话,告诉了她 怀孕的事。在白雪的想像里,夏风听到消息会大声地叫喊起来,要不停地在电话里做着亲吻的??声,但白雪没有想到的是夏风竟然说让她打掉孩子。要打掉孩子? 白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着说:“什么,你说什么?”夏风说:“打掉,一定要打掉!”夏风的意思是怎么就怀上孩子了?!白雪生了气,质问:“怎么 就怀不上孩子?你怀疑不是你的孩子吗?”夏风的语气才软下来,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嫌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是多么糟糕,因为他已经为白雪联系了工作单位, 如果人家知道新调的人是个孕妇,那怎么工作,生了孩子又是二三年哺-乳-,人家不是白白要养活三四年,那还肯调吗?白雪说:“我啥时候同意调了?!”夏风 说:“难道说我结婚就是为了两地分居吗?”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夏风就把电话掐断了,气得白雪流眼泪。四婶问了情况,给夏风重拨电话,说白雪不能打胎,也 不能去省城,她口气强硬:“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但是夏风就是没回来。
我又是两天没瞌睡了,因为我见到了白雪。每一次见到白雪我都极其兴奋,口里要汪很多的口水,得不停地下咽,而且有一股热东西从脚心发生,呼呼地涌到小腹, 小腹鼓一样地涨起来,再冲上手掌和脑门。陈星曾经惊呼我的脸像猪肝,说他看见过一次槍毙人,行刑前一个罪犯的脸就是这个颜色*,结果一声槍响后,别的罪犯 一下子就不动了,那个罪犯倒下去,血还在咕嘟咕嘟冒,只得再补一槍。我骂陈星拿我开涮,但我也知道我浑身的血流转得比平常快了十倍。人的大脑会不会像打开 了后盖的钟表,是一个齿轮套着一个齿轮的,那么,我的齿轮转得像蜂的翅膀。这一次白雪回清风街,我最早看见是在丁霸槽家门口,然后又在小河边,记得白雪把 棒槌丢失吗?那就是我使的坏。她在小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我就在河下游的柳树下,我说:来一场大暴雨吧,让河水猛涨,把白雪冲下来,冲不下白雪就冲下一件衣 裳。这么念叨着,想起了那次偷胸罩的事,我害怕了,改口说:“把棒槌冲下来吧!”河水没有涨,棒槌竟然真的就冲了下来。我捡起了棒槌,寻思哪一片水照过白 雪的脸,河水里到处都有了白雪的脸。我掬了一棒,手掌里也有了白雪的脸。我那时是喝了一捧水,又喝了一捧水,直到白雪离开了小河,我才把棒槌别在裤腰里回 的家。从那以后,我两天两夜没有睡。
说老实话,我在炕上抱着棒槌是睡不着的。我把棒槌塞在裤裆里,裤子撑得那么高,那该是长在了我身上的东西。我开始唱秦腔,秦腔是你在苦的时候越唱越苦,你 在乐的时候越唱越乐的家伙。我先是唱《祭灯》:“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域弄险。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唱过了, 还觉得不过瘾,后来就一边唱一边使劲地击打炕沿板。我击打“慢四捶”:
又击打“软四捶”:巴
再击打“硬四捶”:打
还击打“倒四锤”和“四击头”“大菜碟”“垛头子”,一遍比一遍击打得有力,而口里也随着节奏狼一样地吼叫。在我击打了“慢一串铃”:
左邻的杨双旦使劲地敲我的院门,喊:“引生!引生!你还让我们睡觉不?!”杨双旦一直下眼瞧我,我不理他,还是击打。杨双旦把院门能踢烂,喊:“你要再烦 人,我烧了你!”我只说他是吓唬我哩,他狗日的真的把我家门外的一堆麦草点着了。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几条巷子里的人都跑来救火。火是救下了,有人 喊:“差点把引生烧死了!”但我还在炕上躺着,击打是不击打了,棒槌还撑在裤裆里。杨双旦首先翻院墙跑进来,他是在点着火后害怕了。我不害怕,我知道那些 麦草不会引燃我的房子,麦草燃起来也肯定有人会扑救的。杨双旦一见我好好的,就又开始骂我,我说:“杨双旦你放了火!”杨双旦说:“谁放的?我来救你,你 还说我放了火?”大家都不相信杨双旦放火,因为他在救火时最积极,头发被火烧焦了,眉毛也没有了。但杨双旦看见了我的裤裆顶得老高,出去对人说:“引生没有残废呀,他的×把裤子顶得那么高!”这真是以祸得福,许多人问我是不是还有×,我没有回答说有,也没有回答说没有,他们就惊讶地看着我。
这时期,中街发生了一桩血案。清风街有史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血案,你想想,即使发生,应该是蛮横不训的三踅或者是受欺负的武林吧,但偏偏是屈明泉。我本不愿 提起他,和狗剩一样,他丢了我们的脸面,可不提起他,后面的故事又无法串连。故事都是一个环扣套着一个环扣的。一棵大树突然枯萎了,原因可能是一片叶子有 了问题。屈明泉是和金莲的本家叔金江义住了邻居,金江义的老婆因为嫌屈明泉家的猫叫春难听而骂过屈明泉,两家就有了矛盾,三天两头地吵架。他们双方都寻过 君亭和上善,君亭上善也去解决过纠纷,但总是和稀泥,事情不了了之。屈明泉后来盖了新屋搬到戏楼东边去住了,老宅子旁的牛圈和一块菜地还属于他,牛圈不养 牛了,闲着,而菜地还种些葱蒜。金江义想在牛圈前盖猪圈,屈明泉不同意,两家又吵了一次,金江义抓一把石灰撒在屈明泉眼里。再往后,菜地里的葱蒜常被拔 掉,两家就打起仗,屈明泉的老婆便被打伤了,屈明泉用架子车拉了老婆到赵宏声那儿挂吊针。金江义到赵宏声那儿去闹,说屈明泉的老婆故意来治病是给他栽赃, 不让挂吊针,还把屈明泉的老婆带来的被褥夺过来扔到街上。屈明泉去村部找干部,偏偏君亭没在,上善也不在,金莲在村部里用煤油炉子炒鸡蛋吃。正吃着,屈明 泉进去,给金莲告状,金莲说:“你们那事我没法处理。”屈明泉说:“那是你叔你就不处理,让他打我呀?!”金莲也生了气,说:“打得好!”屈明泉哭着走 了,去赵宏声那儿把老婆用架子车又拉回去,在家养了一个月的病。屈明泉的老婆病好后,不愿再在村里呆,跟李英民出去给建筑队做饭,要屈明泉也出去打工,屈 明泉说 “咱都走了,人家就把猪圈盖了”,偏不走。到了三天前,屈明泉又发现菜地里的葱蒜被拔掉了十来棵,立在金江义门口骂,两家就又吵。这一回是夏天智出面去调 解,大家只说有夏天智调解两家的纠纷该结了,事情也真的是夏天智一去骂声没了,夏天智回来也得意地给人说:“这么点小事,村干部几年里解决不了,太不像话 了!”但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血案。
那天早上,我起来得早,刚刚走到金江义家门口,就听见有人哭,金江义的老娘坐在门口,见了我就喊:“赶快找江义,他老婆被人给害了!”而不远处的菜地边站着屈明泉,提着一把斧头,斧头上滴着血。我一下子呆了,对金江义的老娘说:“你儿呢?”老娘说: “江义去河滩地里去了,你快叫江义!”我忙从地上捡了根木棍,说:“明泉,你放下斧头!”屈明泉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摆不定,但眼里射着凶光,说:“引 生,你不要过来,过来我就砍死你!”连说了三遍。我赶紧就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立马来了警察,现场已没见了屈明泉,而金江义的老婆倒在堂屋地上,满脸是 血,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脖子,人已经咽了气。这时候四邻八舍也起来好多人,我们一块去抓屈明泉。到了屈明泉新屋,屈明泉不在,门板上用炭写了一句话:“你 给四叔保证不找我的茬了,为啥你又砍我家的树?你不让我活了,咱都不活!”门板下丢着个空瓶子,是装“39!”!”农药”的空瓶子。在屈明泉家没有见屈明 泉,就在村里找,村里也没屈明泉,二返身到了金江义家,才在旁边的空牛圈里寻到了屈明泉。牛圈旁有一棵榆树,榆树是屈明泉的,树有两股枝长过了屈明泉老宅 地界,两股枝被齐茬砍了,屈明泉就死在树根下。他的死相比金江义老婆更难看,是喝了农药后并没有毙命,拿斧头割自己脖子,地上有一摊呕吐的脏东西。
这起凶杀虽然破案没费派出所多少精力,而且凶手已死,只在县公安局备案就完结了,但乡zheng府毕竟批评了清风街两委会工作不力,两委会就决定给金江义 的老婆买口棺材。但是,给金江义的老婆买了棺材,而屈明泉的尸体在家停着,他的老婆在外地无法联系,他家里又一贫如洗,中街村民就要求两委会也要给屈明泉 买口棺材。两委会又开会,最后还是买了棺材,棺材质量当然是差点,缝儿合得不严,也没油漆。君亭说:“这仁尽义至了吧?!”和上善、金莲去了过风楼镇,参 观学习人家的小商品一条街的经验去了。而夏天智的情绪缓不过来,他没调解好两家关系还出了两条人命,自己失了体面,在家里四门不出。中街组的组长负责着金 江义老婆和屈明泉的丧事,来和夏天智商量下葬的日期,夏天智关了院门,任凭十声八声地喊,也不回应。
埋葬屈明泉的那天,十个人抬着白木棺材,没有哭声,没有人披麻带孝,十几分钟后,伏牛梁坡根就起了一个新坟。村人都站在街上往坡根看,他们还在疑惑着屈明 泉平日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怎么就敢杀人?三踅就说: “他老实吗,他才不老实哩!”就说起他和屈明泉曾经一块去过县城,他们去吃了两顿饭,第一顿他要掏钱,屈明泉也要掏饭钱,屈明泉是用右手按住他的左手,用 自己的左手到右裤子口袋里掏钱,这不明明要他掏钱吗?第二顿吃饭时他也不掏钱了,两人想到饭馆里要两碗面汤泡着自带的黑馍吃,是屈明泉告诉说用别人用过的 碗去要面汤,用净碗人家会不给面汤的,这屈明泉够有心眼的。三踅说着的时候,眉飞色*舞,我就看不惯了,我说:“人都死了,你还这么高兴?”三踅说:“咋 不高兴,死了才好!”我说:“三踅,你没良心,明泉可没得罪过你。”三踅说:“他不死,金莲她婶子咋能死?!”他是在恨金莲着。我挪了个地方,站到了人群 边上,三踅却也跟过来,又说:“引生,你那大字报写得好!”我说:“是小字报。”他说:“写得好,清风街人感谢你!”我说:“只好过了你!”他说:“好过 了我,你不高兴呀?我请你喝酒!”我不再理他。三踅突然笑起来,笑得嘎嘎响。我拿眼睛瞪他,他说:“你瞧瞧咱的四叔,他今日不端他那个白铜水烟袋啦!”我 扭头往东街口望去,东街口牌楼下是站着夏天智,他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伏牛梁下抬棺材的人。三踅说:“屈明泉的-陰-魂得寻咱四叔了,他要不调解,还 出不了人命哩!”就这时,东街的巷道里出来了四婶和白雪,她们经过牌楼下似乎在和夏天智说话,但夏天智挥了挥手,还在原地不动,后来就蹴下去,双手抱住个 头。四婶和白雪是一直朝我们走过来,我当然不能去招呼,倒是三踅却首先问她们干啥呀?四婶回答,说白雪要去县剧团呀。白雪又要走呀?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 眼前的路就竖立起来,所有的人全都在我头上的空中活动,接着一切旋转,我就扑通倒地了。在我倒地的一刹那,我的灵魂跳了出来,就坐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我 看见我倒在地上像一头被捅了刀子的死猪,眼睛翻着,口里吐了白沫。三踅叫道:“引生撞上明泉的鬼了!”他狗日的胡说。立即有人在拍打我的脸,掐我的人中, 然后被背着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一只鞋就遗在地上。我在大清堂里睁开了眼,眼前没有四婶也没有白雪,就哇哇地哭。背我来的人还在说屈明泉的鬼仍在缠我,拿 桃木条抽打我,叫喊:“明泉你走,冤有头债有主,你缠引生干啥,你去缠金莲么,缠君亭么!”桃木条抽打得我身上疼,我爬起来反抽他们,赵宏声却说我是疯 子,又犯疯了,压住我注射了一针镇静药。
过后的一整天,我在我家的炕上躺着,第二天和第三天,浑身还是无力。我浑身抽了筋似的没力气,夏天智也是在他家吃不好,睡不好。许多人都在探望夏天智,让 他不要把屈明泉的事放在心上,丁霸槽也让我和他去看看夏天智,我没去。我关心的倒是丁霸槽的酒楼几时开业,酒楼开业了,白雪肯定要回清风街的。
酒楼开业的日子终于定了,夏雨也专门去了一趟县剧团。他从县剧团回来时,我正好也在酒楼,他给丁霸槽讲他去剧团的经过,听得我心里也乱糟糟的。剧团的大门 楼在县城的那条街上算是最气派的,但紧挨着大门口却新搭了几间牛毛毡小棚,开着门面,一家卖水饺,一家卖杂货,一家竟卖花圈、寿衣和冥纸。夏雨认得坐在这 些小门面里的老板都是在哥嫂结婚待客的那天见过的演员,见面了便招呼了一下,卖水饺的老板就说:“是白雪的小叔子吧,酒楼要开张啦?”夏雨说:“你怎么知 道我开了酒楼?”老板说:“你嫂子早已给说了,让准备着去给你唱堂会的。”夏雨倒有些不好意思,说: “这是你开的店?”老板说:“要不要来一碗?”夏雨说:“你们不是演戏吗?”老板说:“你在乡里开酒楼哩,我在县上办个小铺,瞧不起啦?!”夏雨说:“你 说话真幽默!”赶紧进了大院。大院里三排平房,前面两排都是职工宿舍,后一排左边几间是剧团办公室,右边七间打通了是排练厅。旁边是两棵柏树,树干又粗又 高,树冠却只有笸篮大。太陽火辣辣的,风丝不透,前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上长着乱七八糟的草。每户宿舍都是一间平房,而平房前却各自搭盖了砖墙房,土墙 房,木板房,或者牛毛毡房。偶尔有女演员洗过了头,散发披肩,趿着拖鞋往厕所去,有的则将一锨炉灰倒到院墙角,那里已堆了一大堆垃圾,无数的西瓜皮上趴着 苍蝇,炉灰一倒,嗡的一声。夏雨没想到剧团里的人出门来个个衣着鲜亮,讲究卫生,而剧团大院的环境却这般肮脏,他就不紧张了,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人。夏雨 是从未来过剧团的,不知道白雪住哪一排哪一户,从一家家门口经过,也不问,只拿目光斜视着往前走。走到第三排了,排练厅门口几个男女在说话,似乎在说什么 荤段子,有女的就站起身来拧那个男的嘴。夏雨看了一眼,男的黑瘦,女的却漂亮,穿件短裙,一对长腿。那男的却也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了,说:“喂,喂,你是 干啥的?”夏雨说:“我找白雪。”男的说:“你找白雪?”夏雨说:“她是我嫂子。”男的说:“噢,白雪的小叔子长得比他哥俊么!白雪,白雪,你小叔子找 哩!”原来白雪住在第二排的最西边。白雪正在屋里洗衣服,让夏雨坐了,出去到大门口买了一包纸烟,又烧水沏茶。夏雨说:“剧团房子紧张呀!”白雪说:“结 了婚的才能分到这一间的。酒楼要开业呀?”夏雨说:“你组织好了没?”白雪说:“联络了十几个人,可三个又去不成,演折子戏就难了,你说咋办?”夏雨头大 了,说:“折子戏都演不起呀?”白雪说:“也不知县上领导咋想的,把中星调来又调走了,剧团存在的困难没人管,倒成了一些人升官的桥板。原本大家的工资就 低,现在又只发百分之六十,许多人就组成乐班去走穴了。走穴也只是哪里有了红白事,去吹吹打打一场,挣个四五十元。这样吧,演不起折子戏,就单唱吧,只要 乐队好,也怪热闹的。乐队的几个人我硬让留着,敲板鼓的杨虎虽然卖饺子,摊子可以交给他媳妇,他也能出去两三天。”夏雨说:“就是大门口卖饺子的那个?” 白雪说:“他板鼓敲得好。”
夏雨把落实的情况一介绍,丁霸槽眉毛皱得像两条蚕,说:“与其这样,还不如让陈星给咱唱流行歌,他唱得和收音机里一模一样的。”夏雨说:“剧团人毕竟是专 业演员,还是请他们来着好,咱要的是名分么,演不成折子戏了可以少发红包就是了。”我也赶紧附和,说:“那陈星唱的是什么呀,他跑腔走调的,你还说和收音 机里一模一样?!”丁霸槽也便同意了,对我说:“到时候,你还得维持秩序啊!”这我没问题。
开业的那天,我洗了头,换上一件新衫子,一大早就拿了锣东街西街中街跑着敲,硋喝着剧团要给丁霸槽夏雨的酒楼哄场呀!剧团里来了十二个演员,戏没有在戏楼上演,而在酒楼前搭了个小平台。赵宏声騷情, 给小平台两边的柱子上送了副对联,丁霸槽没看上,要他写个能发财的联,赵宏声也真能写,写了个上联是“穷鬼哥快出去再莫纠缠老弟”,下联是“财神爷请进来 何妨照看晚生”。从中午十点开始,看热闹的人群都涌在街道上,八个火铳子一放,演出就开始了。白雪有身孕,没有演,担当了节目报幕员,哪一个演员要出场 了,她就详细作以介绍。先是一连推出了三个“秦腔名角”一个唱《三娘教子》,哭哭啼啼了一番,一个唱《放饭》,又是哭天抢地,另一个唱《斩黄袍》,才起个 头“进朝来为王怎样对你表”,声就哑了,勉强唱完,像听了一阵敲破锣。白雪在台角鼓动着大家鼓掌,但啪啪地只有几片响。清风街爱秦腔的人多,能唱上一段两 段的也不少,那是糊弄不了的,当时台下就乱起来。我看见白雪很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后来她就走到台中,给大家躬礼,说:“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 著名秦腔演员王牛给大家唱一段《下河东》!”众人哄地笑起来。这一笑,白雪不知所措,我就急了,扬着柳条子喊: “笑啥哩,笑你娘的×呀!”三踅也在人群 里,说:“引生,我也笑哩,你骂谁?”我说:“谁笑我就骂谁!”三踅唾了我一口,我也就唾了他一口,我俩就扑在一块厮打了,染坊里的白恩杰赶忙把我们拉 开,三踅才骂骂咧咧地走了。我说:“三踅见不得别人发财,他故意捣乱哩!”重新拿了柳条子,站在台边的碌碡上维持秩序,喊:“谁也不能捣乱!”那个叫王牛 的演员便走上台,先让我也站到碌碡下面,然后故意扭曲了脸,他的脸皮松,往右一拉,鼻子眼睛都往右边去了,说:“大家不要笑,我叫王牛,又不是王牛牛儿 么!”牛牛儿是指小孩的生殖器,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还鼓掌叫好,王牛就吼着嗓子唱起来。上善也是来看戏的,丁霸槽过来给他递了一颗纸烟,说:“你瞧他那 个嘴,能塞进个拳头!”上善说:“他刚才说那段话不得体。咱是开业演出,乡zheng府有人来看,过路的也有人来看,你得注意点精神文明,不要让他们在台 上说下流话,要不影响不好。”丁霸槽说:“你这提醒着好。”过去给白雪耳语了一番。白雪等王牛一下台,批评他不该说下流话,王牛说:“取观众个高兴么,你 正正经经唱,人家给你喝倒彩!”白雪说:“村干部有意见啦。”王牛说:“有啥意见,我作贱我还不行吗?”白雪说:“咱是县剧团的。”王牛说:“县剧团咋 啦?你还以为咱是革命文艺工作者呀,不就是来混口饭吗”两人说得不高兴起来,第七个节目轮到王牛再上,王牛说他嗓子疼,拒演了。
演到中午饭辰,结束了,到了晚上再演。王牛还是闹别扭,不肯出场,但他晚饭吃得比谁都多,吃过了两碗,还要我再给他盛一碗,我到厨房给他盛了一碗面条,趁 没人,在他碗里唾了口唾沫。到了第二天,剧团还要再演一场,但能唱的唱段差不多都唱过了,乐队就合奏秦腔曲牌。一奏曲牌,台下的人倒安静了,夏天智远远地 站在斜对面街房台阶上,那家人搬出了椅子让他坐,他坐了,眯着眼,手在椅子扶手上拍节奏。赵宏声已经悄悄站在他的身后,夏天智还是没理会,手不拍打了,脚 指头还一屈一张地动。赵宏声说:“四叔,节奏打得美!”夏天智睁开了眼,说:“这些曲牌我熟得很,你听听人家拉的这‘哭音慢板’,你往心里听,肠肠肚肚的 都能给你拉了出来!”赵宏声说:“我听着像杀猪哩!”夏天智瞪了他一眼,往前挪了挪椅子,又搭眯了眼睛。赵宏声讨了个没趣,往人窝里挤去,就看见夏天义戴 着石头镜,背着手,远远地走了过来。赵宏声没有迎过去招呼,而几个人给夏天义让了路,也都没有说什么。往日的夏天义到哪儿,哪儿都有人殷勤,怎地现在没人 招呼?这我有些想不通。
夏天义明显是受到了冷落,他自己也觉得脸面搁不住,站在那里干咳了几声。瞎瞎的媳妇也牵着儿子看戏,儿子只是哭,哭得旁边人说:“你把娃抱出去么,吵得人 还看不看戏?”瞎瞎媳妇把儿子拉出人窝,看见了夏天义,说:“爹,你也来啦?你孙子哭着要吃霸槽家桌子上的瓜籽,我不好进去,你把你孙子带进去。”夏天义 看了一眼丁霸槽的酒楼大厅,说:“吃什么瓜籽!谁在那里?”瞎瞎媳妇说:“君亭他们村干部在里边喝茶哩!他没叫你进去坐?”夏天义说:“我嫌屋里热!”拧 身就走,一直走到旁边的一家小饭店去,到饭店门口了,手又反背着,扬了头,太陽在眼镜上照成了两片白光。赵宏声迎过去了,说:“天义叔!”夏天义哼了一 下。赵宏声说:“叔还好?”夏天义说:“咋不好?!”再问:“我婶好?”夏天义说:“好。”脸上的肌肉才活泛了,说: “这唱的是啥嘛,不穿行头,不化妆!喝茶去!”赵宏声说:“就是,就是。”两人进了饭店,店里没有了茶叶,说全让丁霸槽买走了,夏天义就要了一壶酒,又要 了一碟油炸干辣角。赵宏声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天义叔这么待我?”夏天义说:“不就是一壶酒么!有鱼没,烧一条鱼来!”掌柜说:“清风街没鱼塘哪儿有 鱼?”夏天义翻了眼盯住掌柜,说:“??!”掌柜忙说:“老主任要吃鱼,我这就找三踅去。”夏天义挥了一下手,将一杯酒底儿朝天地倒在了口里。
这壶酒喝得不美气,两人也没多少话,听得不远处咿咿呀呀演奏了一阵秦腔曲牌,竟然唱起了流行歌。夏天义说:“你瞧瞧现在这演员,秦腔没唱几个段子,倒唱这些软沓沓歌了!”赵宏声说:“年轻人爱听么。”夏天义说:“这世事,唉!都是胡成精哩, 你说丁霸槽盖那么大个酒楼,清风街有几个人去吃呀?自己地里荒着,他倒办酒楼?办酒楼供一些干部去fu败呀?!”赵宏声说:“天义叔!”就大声咳嗽起来, 站起身到门口朝街上吐痰,也趁势扫了一眼。但他还没返回桌前,夏天义却也出了店往外走。赵宏声说:“天义叔,酒还没喝完么……”夏天义说:“不喝啦,我不 连累你宏声啦!”赵宏声赶忙说:“你想到哪儿去了,天义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天义叔!”夏天义头也不回地顺街往西走了。
夏天义梗着脖子把整条街道走到了西头,就犯起愁来,不晓得再往哪儿走。太陽白花花的,地上的热气像长出的草,能看见一根一根在摇晃。三百米处就是那几口大 鱼塘,水晒着发烫,漂了几条翻了肚皮的死鱼。金江义的老婆没有埋在伏牛梁梁根,是埋在了街头后的土崖下,坟上的花圈还完整着,黑乎乎的纸灰也没被风吹散。 夏天义走到了坟前,额上的汗就流下来钻进眼角,他龇着牙在坟前停了一会儿,却一拐脚顺着土崖的斜道走上了塬,看见了塬西北边的那一片苹果园。此时,高音喇 叭上传来白雪的声音:“下面,我们请清风街的歌手陈星给大家唱几首歌!”夏天义就听见了: “走吧,走吧,让悲伤的心找一个家。也曾伤心落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苹果园里,新生在砍伐着树。这是一棵高大的白杨,高高的枝头上有着一个鹊巢,几乎比大清寺白果树上的那个鹊巢还大一倍。前三天,新生用手扶拖拉机拉土,手 扶拖拉机失了控,一头撞在了杨树上,树身被撞了一个坑,当晚树叶就开始响,啪啪啪地响,听着让人害怕。第二天,天上并没风,树叶子还响,而且是所有叶子互 相拍打,响得更厉害。喜鹊也便飞走了。新生砍伐着这棵杨树,树嘎啦啦从空中倒下来,压翻了放在园子边的一对水桶。塬上畅快,夏天义敞开怀晾着褂子上的汗 渍,嘎啦啦的响声像打雷,他看见了一棵树倒下去,就愤怒地叫喊着为什么砍伐树,这棵树是在修苹果园时就保留下来的,而树上的鹊巢也是他栽苹果苗时就开始有 了的。新生瞧着夏天义像个狮子一样奔跑过来,忙放下斧头,赔了笑脸,解释白杨树发生过的事,夏天义还在叫喊:“你说什么天话!你也敢诓我?!”新生的媳妇 赶紧过来给夏天义证明,她说:“是真的,天义叔,昨儿夜里吓得我没合眼哩!”新生诓夏天义,新生的驼子诓不了夏天义,夏天义就傻眼了,说:“有这事?咋有 这事?!”新生说:“我问过荣叔,他说这是鬼拍手,鬼拍手没好事哩。”夏天义说:“听他胡说!你开拖拉机撞了它,你亏了这树,它痛苦哩。你狗日的新生,这 么大的树,你把拖拉机往它身上撞?”新生说:“真是有邪了,拖拉机突然就不听了使唤!我咋能不知道树在痛苦,我是不忍心看见它痛苦才砍伐了它。”夏天义不 再说话,蹴下身抚摸了半天树的茬口,成群的乌鸦在果园的护墙头上聒聒地叫,他斜着脸看了看,苹果树枝把天分割成一片一片,嘟囔着:“今天这是咋啦,?,这 是咋啦?!”新生的媳妇说:“天义叔,该不会我家有不好的事吧?”新生说:“你这臭嘴!有什么不好的事?今年苹果树开花时受了冻,可现在果子的长势还不 错,再说,只要天义叔一来就是好事!”夏天义站了起来,原本是眼睛瞪着新生,嘴里却说:“砍伐了就砍伐了吧。”但他心里毕竟也宽展了些,望起这一大片果 园,当年竟然是干涸的峁梁塬,现在变成了一大片果园,就有了一种得意。新生赶紧说:“天义叔,你得常到我这儿来呀,不光我新生盼你来,这些苹果树也都盼你 来哩!”他把夏天义往园子里领,掷了土块轰走了乌鸦,又大声地对苹果树说:“都站好站好,一齐鼓掌,欢迎天义叔!”一句寻开心的话,却真的刮来一阵风,所 有的苹果树叶都摇摆起来,哗哗哗地响。夏天义陡然来了精神,像将军检阅兵阵一样往园子深处走,说:“新生呀,叔现在走动得少了,但叔就爱去河滩地和这片园 子!我可给你说,你得把园子经营好!人是土命,土地是不亏人的,只要你下了功夫肯定会回报的,当年分地时谁都不肯要这片峁梁塬,我承包了种苹果,多少人还 在嘲笑哩,可现在呢,谁能想到会有现在这么大的园子?”新生说:“叔的话我记着哩!”夏天义说:“你没记!你目光短浅,春上一受冻你就把一半园子不承包 了,你瞧,如果陈星没那一半,你坐在楼上看这一片子果林,你心里就受活了!”新生说:“世上没有后悔药么,叔。”新生的媳妇一直跟着,趁势插嘴:“你玩鼓 么,玩到明年,这园子再退一半去。”新生说:“又嘟囔啦?!” 媳妇说:“我就要当着叔的面嘟囔哩!今日要不是我让砍伐那树,你背了鼓又去丁霸槽那儿热闹去了!”新生却说:“天义叔,你没去看戏?”夏天义说:“看什么 戏?哪儿有啥戏?!”新生一脸的糊涂,夏天义掏出了黑卷烟,向新生要火柴,卷烟点着了,说:“哎,那杨树股枝你准备干啥呀?”新生说:“烧柴么。”夏天义 说:“如果做烧柴,那我求你一宗事了。”新生媳妇说:“你还求他?你有啥事你说话,他敢蹭拧?”夏天义说:“如果愿意,我让哑巴过来拉些去七里沟搭个棚 子,要不愿意那也算了,我也是看到树股枝临时拿的主意。”新生说:“在那里搭棚子?!”夏天义说:“你没听说七里沟不换鱼塘了吗?”新生说:“啥事?”夏 天义说:“你给我装傻?”新生的脸上就硬笑,说:“天义叔,这话咋说呀……别人怎么议论,你相信,我新生会维护你哩!”夏天义说:“我不用你维护。君亭现 在故意在晾我,他晾我,我就该坚持的不坚持啦?”新生说:“他晾你?他敢晾你?!”新生的媳妇说:“你给我打马虎,也给叔打马虎?他君亭是狼么,这清风街 一摊子是你开创的,他坐你的江山,还敢这样待你!你在七里沟搭棚子,是住到七里沟吗?他逼你,你就钻他的套子呀?!”夏天义说:“倒也不全是为他。”新生 说:“那何必呢!”夏天义说:“你不愿意了也罢。”新生说:“天义叔你啥都好,就是一根筋!”夏天义突然嘎嘎地笑起来,说:“你二婶嘟囔了我一辈子就是这 一句话,今日你也这么说,你也算这一句话说了个实话。人一生能干几件事?干不了几件事,但没这一根筋,一件事你都干不了。”新生说:“那就让哑巴来拉 吧。”新生媳妇说:“要哑巴干啥,新生你去把棚子搭了就是了!”夏天义说:“你前世肯定是个男人!”新生媳妇说:“可能还是个村干部哩!”三个人笑了一 通,新生说:“叔这阵心情好,咱是喝酒呀还是敲鼓呀?”夏天义说:“敲鼓敲鼓!”三人出了园子,上到楼顶,鼓在楼顶上用油布苫着,搬过来了,夏天义狠狠地 抡了一槌,鼓面却噗的一声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