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一进东陽县站,金狗就被县委的小车接走了。小车经过县城街道,街上的人多得如潮水,司机就不停地鸣放喇叭,但依然让不开空地,且一起扭转头来往车里 看。金狗几次提出下车步行,迎接的人却将他拉住,解释说:“你别见怪,这里的山民文明度不够!”就摇下车窗玻璃,将半个身子探出去大声斥责和吆喝。车终于 钻进县委大院,那位曾在州城报社见过面的书记,笑吟吟地与他握手,说着热情的欢迎词,把他安置在后院的一排平房里。一位瘦小精干的少年立即去打来了水,一 壶热,一壶冷,热水倒在盆里了,用手试试,再倒冷水,再用手试试,又倒了些热水,又是探手试试,说:“抹把脸吧?”金狗把脸抹了,去泼脏水,少年先抢过泼 了。立即又沏了茶端来,立即又递了烟,将火柴点燃。金狗有些不好意思了,书记说:“让通讯员干吧,他专门干这些的。”就问起一路行车情况,来没来过东陽, 东陽的感觉如何?说:“这里山高沟大啊,县上干部有这么一句话:祖国山河可爱,东-陰-东陽除外。东-陰-是我们朝南的一个县。有些城市女同志到这里来, 一路在车里吓得胆战心惊!”金狗说:“我无所谓,车上倒瞌睡了一路,我也是山地人,白石寨县的。”书记则叫了:“你是白石寨的?白石寨哪儿人?”金狗说: “仙游川的。”书记越发高兴了,说:“怪不得的,出人才的地方!”就谈起他怎么认识州城的巩家人,如何又与白石寨县委田书记熟。如此交谈半个小时后,书记 陪同金狗在县委小灶上用膳。饭菜极丰盛,大多又是本地特产。金狗顶感兴趣的是一种娃娃鱼和一种魔芋制作的凉粉,书记就大讲了一通县上养娃娃鱼的专业户,以 及广泛开展群众种魔芋,说这本是野生植物,这几年突然身价百倍,含极高营养,防治癌症,外地人都来抢购,广种魔芋便成为他们县委为民致富的一项具体措施。
这顿饭金狗吃得蛮有兴趣,他初步的印象是,作为这么一个偏僻边远的小县,如何致富,充满了极大的学问,仅仅一种魔芋的生产,足可以证明这些山区特产发展前 景。饭后,金狗就专门和书记交谈,让他介绍情况,金狗对他的口才十分佩服,一个仅仅初中毕业的领导干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慷慨激昂,金狗觉察到他是极善 于运用排比句的。也就在这天晚上,第二天的早上、中午,他接连召开了几个干部座谈会。每次座谈会,人都来得很整齐,都争着发言,但发言必持了讲稿,座谈会 的桌子上摆满糖果和香烟,金狗目之所及,迎着的皆是笑笑的脸。他足足记录了两个笔记本,显得很激动,会后要求能到乡下转着看看,作些亲身感受,书记说: “应该这样,形势的发展非常快啊,下去转转,你就会更爱上我们这个地方的!可是你不要急,再过两天,我也要下去检查工作,咱俩一块走,行吗?”金狗就留下 来,在房子里翻阅县委办公室送来的一沓一沓材料,脑子里慢慢形成着这篇通讯报道的角度和形式。
县委这个后院并不大,一排儿平房里,书记是住在第四号房子里,他并没有带家属,老婆和孩子全住在州城里,他是想仅在这里工作两年三年便罢了,还是嫌老婆孩子在身边,分散和拖累自己工作的精力? 这一排平房里,除了书记的住房,还有一间电视室,一间常委会议室,一间设有象棋、麻将的游艺休息室,其余的就是接待重要客人的房子。每日早晨,金狗一爬起 来,通讯员就打好了洗脸水,洗罢脸,脏水就被端出来泼了,那地板,桌椅茶几,已被擦洗得干干净净。金狗发现,待他是这样,待书记更是这样。他有些不好意 思,让这瘦小少年抽烟时,少年只会摆手,脸上是十二分和气的笑。书记的会特别多,要审阅的文件又堆满桌头,金狗不忍心去打搅他,在院子里的高枝阔叶的大芭 蕉树下站了一会儿,就兀自往城街上去。城街主要有两条,一条是旧式的,一条是新兴的,沿街的店铺门前,隔一段就拥集一堆人,挤进去,却差不多是些卖老鼠药 的,卖肥猪粉的,耍猴的,有一推销羊毛衫的小贩,为了证实他的货真价实,竟当场用火点燃了一件羊毛衫,狂呼乱叫。也有几个小姑娘在这里作气功表演,囚首垢 面,衣衫破烂,拿指粗的铁丝在脖子上缠,故意难受得脸面扭曲,然后持了草帽向围观者讨要零钱。金狗是见不得这种刺激的,却疑惑县城里怎么能允许这种现象? 心沉沉地踱进一家饭店买了一壶酒坐喝,却见门里进来了一个汉子,面黑如漆,形象丑陋,将一根扁担在饭桌靠了,两条皮绳缠在腰上,买了一瓶白干一斤饼干便大 嚼大饮起来。眨眼工夫,白干饮尽,饼干吃完,唱起“丑丑花鼓”拽扁担出走,至店门口就栽倒下去了。店堂服务员叫道:“倒了,又一个倒了!”过去将那醉汉拖 到外边台阶上,就回来笑笑地说:“这个还能唱‘丑丑花鼓’,他唱得不错哩!”金狗觉得奇怪,问这是什么人?回答是,山里的。再问怎么这种吃喝法?回答得越 发使金狗不解:这些人都是亲无妻小,家无财产,每日在山上砍了柴挑进城卖了,就来这里吃喝一顿,醉个烂泥,天黑返回,第二天又来卖柴醉酒了。金狗再没有问 下去,出了店门,瞧见那醉汉还卧在台阶上不醒,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了,露出肮脏不堪的黑屁眼,而同时擦身进店的又是三个提了扁担的汉子,粗声吼着:“来三碗酒吧,要纯酒!要是掺了水,老子扭你的胳膊见×书记去!”
金狗返回县委后院,书记已经开完会在那里休息了,游艺室的棋盘移至芭蕉树下,正和三个干事在下棋哩。书记的棋走得很得意,将吃掉的棋子在手里磕着,不住地 嘲笑着对方,结果三个干事一个一个全输掉了,搓着手叫喊书记的棋道高。书记让金狗也来下下,金狗推托一番后就下开来,却发现书记极其一般,当头炮,拦道 马,跨将抽车,老帅露面,直逼死宫,极快就让对方推盘认输了。而再与三个干事对弈时,则直杀得难分难解,末了反被人家治死。至此,金狗方明白,这些干事是一直让着书记的,便苦笑了笑,未把底儿道破。
这天晚上,那个棋艺最好的干事又来和金狗对弈,金狗说:“你是不是有棋无对手的苦恼?”
干事说:“书记的棋是不错,就是下着太累。”
金狗说:“我可是州城来的记者呀,你也敢再下赢我吗?”
干事脸色*赤红,笑而不答。两人下到一半,干事问:“你这次下来,具体要写些什么?”
金狗说:“你是这里的干事,情况最熟悉,你说写些什么为好?”
干事说:“当然应该写写书记,写书记怎样领导全县人民致富的事呀,报纸上都是这么写的。”
金狗说:“一个地方父母官真有政绩,当然要大写特写的。还有什么需要写的吗?”就说了他白天在饭店碰见的那些醉汉,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干事说:“你怎么都知道这些了?……这事情很复杂,我们作过调查,这些是困难户,但他们懒,缺乏文明生活,破罐子破摔。”
金狗说:“这类人在全县有多少?”
干事就嚅嚅了半日,欲言又止了,说:“县上有材料,你愿意看吗?”
金狗就推了棋盘,让他去把材料找来。干事很快拿来一沓打印稿,上面尽是几个干事下乡调查的事例:××乡×××一家三口,土地承包后不会安排生产,种麦时因 地墒不足,未及时下种,准备清明种豆,但种豆时又将豆种炒吃了,地便全年空闲。×××乡××母子两人,母瘫儿傻,麦未饱仁就割下来炒了磨面吃,到收获时仅 收到一斗八升,所以一个月后就出外乞讨。××乡××粮食可以,但没来路钱,家中财产全无,衣被破烂,不能出门,整个冬天?!?!在家中烤火……金狗大概翻 看下去,但最后材料上总结为:山民缺乏文化,性*懒惰,缺乏安排生活经验。金狗眉头就皱起来了,说:“县上怎样解决这些问题的?”
干事说:“这属于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呀!当然好的方面更多,致富的例子很典型的,高尔基不是说过:在陽光最明朗的时候,肮脏的东西是格外显眼的。”
金狗立即看出这个干事的小小的心计了。他再没有说什么,要求把这份材料给他。但干事却硬是收回了,说:“我这可不是有意让你看的,我什么也没给你看过呀!”
金狗仰面就笑了,说:“我也是什么也没看见哩!”就再不谈及这事,两人重新摆棋,直下到夜里两点,金狗的棋艺越下越臭,竟没有一盘取得胜利。
第二天,金狗坐着书记的小车下乡了。书记领他走了三个乡,每到一个乡zheng府,都有丰盛的酒席,饭饱酒足之后,去参观一些发了财的个体户,专业户。书 记就要指点着说:“怎么样,够典型吧!”然后让这些个体户、专业户的主人谈谈情况,几乎言语都一样:这全亏了政策英明,领导有方,社会主义好呀!但是,往 往小车一停在某村某镇,立即就有人围上来,要求见书记告状,那乡上的陪同干部就大声斥责,甚至动手去赶,有一个睡在车轮下的老头,硬是乡干部拖开之后小车 才走的。书记就面有尴尬地说:“‘四人帮’的祸害深啊,社会上还存在着许多余毒,你是不了解这个县的,民风刁野,多少任书记都在这里站不住脚,群众说:东 陽县费书记哩!这些告状的,已经油了,年年告状,就像有些人家里明明有吃有喝的,但习惯乞讨,正如人讲的:要饭三年,给个皇帝都不坐!有了瘾了!”
书记说着说着,由尴尬变为一种旷达,说得是那样无所谓和轻松,最后就嘿嘿直笑。金狗无声地笑了一下,放沉了脑袋,说是头晕,靠在车帮上,一语不发了。
到了一个镇上,金狗决定留下来,不愿意随同书记一块下乡了。书记很奇怪,不知这是为什么,金狗借故说:“我实在坐不了小车,时间一长头就晕得厉害。你忙你的工作吧,我在这儿转转,限天黑坐班车赶回县上去。”
书记说:“坐不了车?”
金狗就笑了说:“要不,我永远当不了官啊!”
书记也哈哈大笑,说:“一般人以为当官的坐车多舒服,其实活受罪啊!可为了工作,你就得坐,一天到黑地坐,三天四天连着坐,咱这儿路面不好,颠来簸去,我疑心我这大肚子硬是颠簸躧成的!那好吧,你既然坐不了车,你就从这儿搭班车回县吧,让干事陪着你?”
金狗说:“那用不着的,当记者一个人跑惯了,干事还是跟着你吧。”
两人就分手了,金狗被留在了这个小小的镇子上。他先在一家饭馆里吃了饭,准备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跑跑看看,真真正正了解一下山村群众的生活实际,然后三天四天后再返回县上去。他在饭馆刚刚吃完饭,不想就碰着一个人,叫石虎的,两人手拉手在饭店门口大呼小叫起来了。
石虎是金狗在部队上的战友,当年一块复员,现分配在这个镇的乡zheng府当文书。数年之后,金狗竟在这里遇见了战友,便自然而然去石虎家做了座上客了。 他们互诉着别后的思念,谈论起复员后各自在社会上的苦闷和碰壁。石虎很是羡慕金狗竟成了记者,可以真正用自己的笔阐述对社会的看法了。金狗却连连摇头,告 诉战友,以前未到报社,他也是这种看法,现在当了记者,才明白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了。他谈起这次到东陽的任务,但他却发觉实际情况与领导谈的大有出入,为 了真正了解,他才这么摆脱了书记一个人行动了。石虎便立
即自告奋勇,要做金狗的行动向导,他提供了几个村,介绍了山村群众还存在许多困难户的情况,吃罢饭就出发了。
在往一个村子去的路上,金狗在近旁商店买了一盒火柴,又要石虎将身上的衫子脱一件让他罩上。石虎不解,金狗说:“我这夹克衣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我又用的是电子打火机,不好接近群众的。”
石虎就笑了,说:“这你才错了,现在的山里人可不比先前,你穿的烂了,和他们一样,他们就认为你不是个大官,解决不了事的,倒不一定看得起你,给你讲真话了!”
进了村子,一所三间屋的高高山墙下,四个人一溜儿坐着。太陽似乎离这儿很近,洼地里一切朗朗光辉,时值正午,鸡儿并没有叫,狗也未咬,寂静里只有远处的山 溪里水在石罅里咕咕喘息,只有近旁的牛圈里偶尔一声的牛叫,悠长沉闷。四个人全袖了手,在暖洋洋的太陽下睡着了,其实并未睡着,那眯着的眼睛里,已经看见 来了两个人,但毫无反应,表情木木。金狗和石虎走近去,蹲在一边了,向人家讨火抽烟,搭讪寻话:“今日没出去吗?”
回答是:“上天去?”
金狗说:“没到地里经管去?”
再回答:“籽儿撒过了,去看毛老鼠打架?”
金狗又说:“没出去做做生意吗?”
回答几乎是生气了:“钱不扎手的,你给找门路吗?”
这种冷漠的、正话反说的、以语相讥的口气,使石虎大为恼火,跳起来吼道:“是吃了槍药吗?我是乡上的,这位是州城报社来的大记者!”
这些人的眼睛方睁大开来,看着金狗和石虎,接着就互相对视,但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人站起来默默走了,三个也随即站起来走了。山墙下,空留着暖和陽光和一排石头,一只带领六七个小崽的肮脏的母猪在睡眠中翻动着身子,一阵哼哼,也咕咕涌涌地从墙根处的草窝里走掉了。
石虎有些难堪,自我嘲解地说:“这里民性*生硬,听不来好歹话的。我领你往山洼脑那一家去吧,那一家我认识的。”
到了山洼脑,这是一处风景十分优美的地方,一面对着沟道,三面围了土包,房子就盖在正中。屋前的一弯地里,有两个人在锄豆苗。石虎叫了一声,一个光着赤身 的老头看了一眼,又无言劳作,一个穿件长过膝盖的老婆子手遮了额头往这边瞅了半晌,忽然大叫道:“是石文书啊!哎呀,你两年没来了啊,你把我们全忘了,现 在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了!”
那老婆子边说着竟走过来,丑陋得不堪形容,还在唠唠叨叨地埋怨,全不胆怯。石虎就训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哪儿是爱了富人不爱穷人?!国家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们家也该……”
老婆子说:“现在不救济了吗?我这衣服,还是前年救济款下来你送来的,可两年了,公家狗大个人也不见来了,一分钱也没有了!你瞧瞧这衣服,烂得能穿到身上吗?没钱买牛,没牛就没粪,种甜甜地,一天三顿人也吃甜甜饭!你瞧我这脸,你以为是胖了吗?肿的!你瞧瞧这腿!”
那老婆子就用指头在腿上按了一下,腿上果真就出现一个小坑儿,久不复原。后就扯住石虎的衣服不放,似乎石虎立即就会拿出一笔钱来救济她的。两个人在那里一 问一答,一说一劝,金狗先觉得好笑,后来心就沉沉地难受,一个人先走到那小屋的场院来。院子里狼藉不堪,到处是污水腐草鸡屎猪粪,太陽光下,蒸发的酸臭味 窒人气息。他推开一扇屋门,里边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好久,才发现屋内几乎空荡,唯靠墙砌一个偌大的石板仓,堆满了麦子,包谷,洋芋,石仓旁是一台拐磨,拐 磨后是锅灶,一口大得出奇的鏊锅,两只海碗没有洗,放在门后的石板炕上,炕头有一床乌黑的破絮被。使金狗最为惊奇的是,那北面的墙上,还张贴着一张毛主席 的像,像面极旧,是十多年前的物事,而两边的对联却很新,但并没有写字,是用烟墨涂在碗沿上按下来的每边五个大黑圆圈。
半个小时之后,石虎终于摆脱了老婆子的纠缠,来对金狗说:“见过世面的人说话是不怯胆的,没见过世面的人,说话也是不怯胆的,这些山民无知就无畏,他们见了国家干部会死缠胡蛮的!”
金狗说:“无论如何,这些人太穷了!”
石虎说:“是太穷了。”
说完,两个人再没话可说,他们全不盯视对方,竭力将目光放远,瞧望起远处山包上的一棵枯树,枯树上一尊寂寞的乌鸦。
接连两天,这位乡文书带领了金狗,走访了四个村庄十三户人家,十三户人家状况不同,水平存异,但突出的印象是:在这偏僻贫瘠的山村,仍有一部分农民还没有 真正解决温饱问题,他们的生活与州城居民不可相比,与东陽县平川地带的农民也不能比!而金狗,愈是这样深入走访,脑子里愈是混乱,他不知道这次写作任务怎 样完成,已经预感到这次采访将会以失败而告终的。
石虎曾经问他:“你的文章角度有了吗?”
他回答是:“报道致富的典型,东陽县或许是有的,甚至还不少,但这种典型,全国各地都在抓,我想别的省别的县的典型一定会比东陽的更能说明问题。但是,东陽县存在着的一部分农民还在饥贫中的事,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了。”
石虎就问道:“这些你能写吗?”
金狗不能立即作出答复,他知道一个报纸的功能,更知道当今社会的结构和社会中人的心理结构,这种直接的报道是不宜的甚至根本不允许的。但是,令金狗痛心的 是东陽县存在着这么多问题,为什么县委领导不切实解决又不向上反映,而还到处吹嘘自己帮民致富的经验呢?这种一级哄一级的虚假现象竟这么严重,而永远让那 些农民泡在饥贫的苦难中吗?
金狗在构思着文章的立意和角度,甚至动笔写了整整三页的提纲。在石虎家又住了三天,三天里,石虎的媳妇竭尽一切力量顿顿为他摊饼烙馍,吃饭时那媳妇却领着 孩子早早出门避开了。先前金狗并不晓得这其中原因,在一顿吃饺子时,金狗狼吞虎咽吃下两碗,石虎先端了一碗包谷面漏鱼吃,他说他最爱这漏鱼儿,媳妇再端一 碗饺子上来,金狗就倒在石虎的碗里了,可石虎吃了一半却推托肚子疼,让媳妇将剩饭端下去了。金狗忙问石虎肚子疼得厉害不,石虎笑着说:“胃上有点小毛病, 过会儿就好了。”果然很快就好了。但是,当金狗去厨房取火柴抽烟时,却发现两个孩子正在厨房分着石虎吃剩下的那半碗饺子,你一个,他一个,各自数着自己碗 里的又去数对方碗里的。金狗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过来训斥着石虎说:“石虎,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这么瞒着我给我尽吃好的,你让我得噎食病 吗?!”
石虎突然脸色*十分难看,嘴哆嗦起来说不出一句话,双手抱着那颗硕大的脑袋唉声叹气了。
金狗决定暂住到乡zheng府去,无论如何不给石虎家添麻烦了。石虎却一把抱住他,说:“战友没出息,把日子过到这地步,我也不怕你笑话了,咱以后做家常 饭吃吧。去乡zheng府那可使不得的,你那提纲我已经偷看过了,你要写那样的文章,乡zheng府谁敢留你住?就是留住了,都知道是我接待了你,你是让 老战友这稀饭碗也保不住了!”
金狗愣在了那里。
他说:“石虎,你是害怕县委书记事后追究下来吗?”
石虎说:“东陽县山高皇帝远,它比不得你们白石寨县啊,县委书记是一县之主,他就是东陽县的毛|泽|东哩!那样的文章你最好不要写,我之所以领你去看看实情,是要你们这些上边来的人真正了解下边的情况,可万万不能把它写出去,东陽县毕竟还是社会主义的县,总不能暴露它的-陰-暗面吧!”
金狗没有回答石虎,也没有给他讲各种道理,当天下午他就搭班车返回东陽县委了。石虎千留万留没有留住金狗,流着眼泪要金狗不要为他说的话生气或见外,也为 他没有好好款待金狗而内疚抱歉。金狗说:“我理解你,同情你,更是感谢你,你让我明白了好多东西!但请你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牵连你的!”他和石虎紧 紧握手的时候,一只手将早准备好的一卷三十元钱塞进了石虎的口袋里。
回到东陽县委,面对着整整三页的提纲,金狗却写不下去了!他虽然可以只字不提这次下乡由石虎陪伴介绍可以叫石虎作证的话,但这样的文章能不能问世?问世后 报社的态度如何?东陽县的态度如何?州城的政治、经济、文化界的态度又如何?金狗沉思了,糊涂了,迷惑了,变得心烦气躁,他只好决定赶快逃离东陽县,先回 报社口头汇报,取得组织的允许后再动笔吧。
但就在这天下午,一封来信将金狗又封在了东陽,改变了他逃离东陽的念头。信是英英写来的,这个鬼狐子一般的英英,她竟会将信寄到东陽县委来。信中,她又以 无比的激*情感念了一番金狗的来信,第一次使用了“亲您”、“吻您”的字句,而在信的末尾写道:“现在,我们的关系将会永远亲密无间了,因为谁再也不会从 中破坏了。你知道吗?白石寨铁匠铺里的那个老麻子,他再也不能恨您、骂您了,他死了!而小水,她已经与福运结婚了!”信的内容,如烙铁一样烫得金狗心惊肉 麻,但他没有叫,也没有跳,默默地将信丢开,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再想不起麻子铁匠的形象,想不起小水的形象,面对着四堵 雪白的石灰墙,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说:“这下好了。”
他从容地点火烧了来信,取了脸盆到屋外的水池子里去舀水洗脸,但在走出门后,却一个跟头跌倒了。
此时的后院,正好空寂无人,金狗没有立即爬起来,泪水肆流,呜呜泣哭。哭声中,麻子铁匠的形象,小水的形象,过去的一幕一幕全出现在脑海里,他感到无限的 悲伤和内疚。觉得麻子的死,小水的结婚,是对他的一种残酷的报复和惩罚,使他背上了偿还不清的罪恶负重。当他与英英确定了关系之后,他清楚小水是会另嫁别 人的,他也盼望小水能很快嫁了别人而减轻和解除痛苦,但一旦事实如此,金狗却无论如何受不了!现在,死的永远死了,走的彻底走了,这一切的遭遇全都是因他 而致啊!为了他金狗,为了他金狗的事业,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但英英竟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英英的形象在金狗的心目中变得令人厌恶。
这天晚上,金狗在胳膊下夹了厚厚一沓稿纸,又去街道商店买了一串鞭炮,一个人走到了县城后的山坡上。月光迷蒙,树影憧憧,金狗将稿件放在地上,掏出十元一张人民币,在纸上拍打了,给麻子铁匠焚化,他诚心地祈愿麻子铁匠平安走过-陰-路,灵魂得以安宁。接着就鸣放了鞭炮,这鞭炮是他为小水放的,他遥祝她往后的心身健康,家庭幸福。鞭炮很脆,一个一个爆着巨响,但他听不见其声,只看见火光中纸屑散了,飞了,直到最后一个在手中爆裂,打飞了手心一块皮肉,才感觉到手和心像剜去了一般灼痛。
夜里回来,他给小水写信了,他以为小水还住在白石寨铁匠铺,信上陈述了他的心情和祝福,希望她永远仇恨他而又能理解他。随后将钉在衣服上的小水送给他的那 枚纽扣轻轻从第三个纽眼上撕下了,用红绸布包起来装在口袋里。连夜上街将信塞进邮筒,回来就动笔写关于东陽县的报道。题目是:“不要忘记还有一部分山区农 民没有解决温饱问题”,副题是:“东陽县调查纪实”。金狗深感到一个记者,一个从州河上来的年轻人的责任。麻子铁匠和小水为什么如此结局,他们都是为了 他,为了他成为一个有权有势的而为百姓说话的人。金狗现在是记者了,能说话了,他金狗就要说!
金狗一直写到天亮。
翌日中午,县委书记从乡下挂电话给金狗,询问金狗几时回县的,在下边看到了些什么,这批报道准备怎么写?末了很关切地问:“生活适应吗?让你多受委屈了!想吃什么,你就告诉办公室主任,我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会尽力而为的!”
金狗说:“书记,这里什么都好,文章也开始写起来了,只是材料还不十分充足。”
书记说:“你找那几个干事吧,他们都是写材料的,就说是我讲的,一切满足你!”
金狗就一一找那些干事,索要了一切材料,但他极需要那类有关困难户的属于东陽县绝密的材料,他就向那位赢过他棋的干部交涉,以书记的指示要挟,这干事便交 给他了整整十二份打印的困难户调查表。金狗为自己的策略而小小得意了,他学到了用不正当的手段来制服不正之风的这一妙着,于第二天就搭车回州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