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和顶针还在狗尿苔家里忙活着。
还是在埋葬马勺他妈回来的路上,顶针就求三婶帮她染三丈粗布,三婶满口应称了,却要顶针备些蓼蓝草。蓼蓝草是来声货担里有卖的,但一连几天 来声没来,三婶就出主意以莲菜池里的青泥来捂,而捂出来色气不匀,两人拿了布来找婆请主意。婆说:敬仙儿没?三婶说:没。婆说:难怪哩,老姊妹你也糊涂 了,染这么多布,你不敬仙儿?顶针说:啥仙儿?婆说:现在年轻人不知道梅葛二仙了。就搭梯到屋梁上取下一个布包,布包里是一些剪着的鞋样子,绣枕顶的花模 子,再就是一张木板套色的年画,年画上并排站着的两个古人,这就是梅葛二仙。婆告诉顶针,先前洛镇上有个染坊,坊里就供着这二仙像。现在供销社里都卖洋 布,没染坊了,平日村里人自己织下的粗布,少一点的随便拿到莲菜池里捂捂,而布一多,熬蓼蓝草染,不敬仙儿就常常染得不匀。这都是很怪的事,就像蒸馍,谁 不会蒸馍呀,但你遇上邪了,馍蒸出来就是瓷疙瘩。三婶说:就是,就是,我把顶针的布拿去捂泥,一股子旋风吹得我个趔趄,估摸是侵了邪了,布就染成个老虎 脸。婆把梅葛二仙的年画贴在墙上,没有香火,供了一碗清水,三个人趴下磕头。婆说:仙儿拜了,咱再费一道工序,顶针你把布拿回去,先烧些水,手指头试着不 烫就行了,放上野枣刺灰和石榴皮,也把布入进去,一定要入水泡透,然后捞出来再用莲菜池的青泥捂上三天。顶针欢天喜地,说婆知道这么多的!三婶说:你蚕婆 是古炉村的先人么。顶针说:婆名字叫蚕?三婶说:你连你婆名字都不知道呀?顶针说:平日都是婆呀婆呀地叫,谁叫过名字?我亲爷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哩。三婶 说:这也是,村里的孩子即便隔代还能知道他爷呀婆呀的名字,但隔了两代就绝对不知道了。你说都讲究继香火哩,隔两代都不知道先人的名字,那还给谁继香 火?!婆说:扯远了。三婶说:扯远了。以后有啥不清白的就来问你蚕婆。婆说:忽悠我哩。明堂做的那身衣裳,也黑不黑灰不灰的,是不是你给人家染的?三婶 说:是我染的。婆说:你去给明堂说,还有布的话就按我刚才的说法再染一遍。顶针说:不给姓夜的说!婆说:瞧你这小心眼,就让你穿着好看呀!院子外就听到哭 声,哭声拉得很长,像唱一样。三人停了话拿耳朵听,三婶说:是看星他妈么,和儿媳妇又捣嘴了!顶针说:姓夜的都是些啥人么,秃子金是个踅(骨泉),迷糊是 二杆子,跟后人倒老实,瓷得三锥子扎不出个屁来,八成又是过河勾壕子都要夹水,就霸槽人模狗样的,却是个逛荡鬼!婆说:这婆媳三天两头地吵……三婶说:越 吵越穷。顶针说:我说姓夜的没个正经货,看星在外边凶巴巴的,在屋里就是降不住媳妇。婆说:大冷的天哭着吸凉气得病呀,咱得去劝劝。
三个人出门去了看星家,看星妈是坐在院门口石头上哭,旁边来了许多看热闹的,看星妈胆就壮了,回头朝院门里说:你吃了三碗,你还要吃多少?猪在圈里饿得吭吭哩,我能不喂猪?院里的儿媳说:我吃什么三碗了?你吃饱了,你儿子吃饱了,我担了十几担垫圈土,稀汤寡水地才吃了两碗,再去盛你就把锅洗了,剩下的饭倒给了猪,我嫁到你家不如个猪呀?看星妈说:你就不如个猪,猪一年到头养大了还卖钱哩,你能做啥,过门这些年了,你生了个猫儿还是狗儿?儿媳说:你怪我哩,你咋不问问你儿哩,种子是瘪瘪的,地里咋出苗哩?你要抱孙子,我去拉野汉呀,我给你生下一炕来!看星妈说:你放你妈的狗屁哩!儿媳说:你才放狗屁哩。看星妈说:哎呀你骂我,你妈也是有儿的,儿也娶媳妇的,你骂我那你妈也会被儿媳骂,麻叶麻叶,你×里掰出来的啥女子么,让她来骂我?!旁边人说:你少说几句,你少说几句。看星妈又哭起来,脚手乱摇乱掸。长宽就喊:看星家的,你不要说了!像啥话么!是不是看着人多,把丢人事当赢了人呀?看星媳妇说:你也听到了,古炉村谁家有这么麻迷的老人!长宽说:再麻迷那还是你婆婆么。看星妈说:谁麻迷,我哪儿麻迷了?!长宽说:好,好,你不麻迷,你清白,清白得很!善人就从旁边走过,长宽就又说:善人善人,你来的好,这一家人都有病哩,你也不给说说病?善人说:人家不请我,我咋去说病?看星妈说:我是让看星去请你给他媳妇说病,看星说那是迷信。善人说:瞧瞧,他们不信么。啥是迷信,我给你说,人迷在什么上就受什么害,所以富的死在富上,穷的死在穷上,会水的死在水里,能上树的死在树上。看星妈说:那我就死在儿媳上?善人说:弹嫌媳妇的受媳妇气,不爱戴婆婆的受婆婆气。能脱出来算有道,脱不出来就是迷信。看星妈说:你说病要吃哩我能给你打一碗煎水荷包蛋,可要钱,我哪有两元钱?顶针说:婶子舍不得钱么,那你婆媳俩就淘气吧,别让气在肚里聚起个疙瘩。长宽说:善人,你今日不要钱,你给他婆媳俩说病!善人说:其实大家都在给她们说病哩。一人打他妈他大,没打别人的妈大,人都恨他,是天恨他;一人孝顺他妈他大,并没孝顺别人的妈大,人都敬他,是天敬他。长宽说:你说的好,你到屋里去,好好给她们再说说。就推着善人,也拉看星妈到屋里去。看星妈却不肯起来,说:给儿媳说病呀,拉我干啥?婆就说:你回屋招呼招呼善人么,冷哇哇的,雾都罩下了,你坐在这儿寻着致病呀?看星妈说:我死了好,死了人家就高兴了!还是没起来了,仍不进院门。婆说:人呢,咋不出来接你婆婆回去?来呀,你接你婆婆!看星媳妇出来拉她婆婆的胳膊,婆婆就进去了,说:甭拉我,我不能走啊?!旁边人就笑着哄地散了。
散开的脚步一乱,顺地漫来的雾就腾起来,像腾起来的尘,有人觉得喉咙痒,一声咳嗽,所有人都在咳嗽了。而从另一个巷口更多更浓的雾碌碡般地 滚出来,滚出来的还有狗尿苔,他一手提着裤腰,一手提了扫帚和笼子,疑惑地往这边看。婆就说:啥时候了你咋还没回家?狗尿苔就说:回,回。把扫帚和笼子交 给婆婆,却拽着婆的衣襟走得很急,一进院子把院门关了,裤子就脱落在脚面上。
婆说:狼撵哩?!
替狗尿苔提上裤子,问裤带呢,狗尿苔说句裤带断了,就气喘吁吁地告诉了守灯在土里用刀割天布家藤蔓根的事。婆一下子脸僵了,说:这话你敢胡说,你看真了?
狗尿苔说:看真了,这算不算也是阶级敌人搞破坏?
婆捂了狗尿苔嘴,说:这事你没看见。
狗尿苔说:我看见了。
婆戳了狗尿苔的额颅,说:你没看见!
狗尿苔看着婆的脸,他改口了,说:没看见。这个晚上,狗尿苔很乖,没再说守灯的事,也没说他折了缠了榆树香椿树枝条的事。吃饭时,包谷面糊糊里没有煮豆子,连红薯也没煮,狗尿苔吸吸溜溜着喝。隔壁的铁栓家好像在喝酒,划拳的声很大:你一盅,我一盅!
每当村里谁家喝酒,吆呼喝酒的人就让狗尿苔去叫人,把要叫的人都叫来了,他就提着火绳站在旁边,等着谁吃烟了去点火,谁赖着不喝了就帮着指责,逼着 把酒喝到嘴里,还要说:说话,说话!把酒喝在嘴里迟迟不咽,让一说话酒就咽了。但是,吆呼喝酒的人从没给狗尿苔留个座位,也没让他也喝一盅,只是谁实在喝 不动了,说:狗尿苔替我喝一下。他端起盅子就喝了,他是能喝十盅也不醉的。喝到后半夜,当然有人就醉了,吆呼喝酒的人说:狗尿苔去送吧。狗尿苔就扶了醉汉 到家去,先是送醉汉回去,醉汉的媳妇就骂狗尿苔让他男人喝多了,骂得狗尿苔再送醉汉时,把人送到院门口,他敲门,门里只要一有回应,他就立即跑了。
隔壁的划拳声一起,狗尿苔心就慌了,想:喝酒哩咋没喊我去叫人?拿眼看婆的脸。婆明白他的意思,偏不作理,用抹布擦锅台,擦过来擦过去,锅台都擦得亮光光的。狗尿苔放下碗,终于说:婆,铁栓他们喝酒哩!
婆说:你吃饱啦?人家喝人家酒,咱睡咱的觉!
狗尿苔说:一肚子稀糊糊,早睡早尿炕呀?
婆说:睡去!
划拳声还是一声高一声,狗尿苔心里像猫抓,他说他去厕所里尿呀,走到院墙角,趴在墙的缸瓮缝里朝隔壁看,铁栓的厦屋正对面,门开着,生着一 盆火,铁栓和麻子黑、护院在喝酒,酒其实就装了那么一瓷盅子,放在火盆沿上,每人手里拿了个白萝卜,又拿了一根猪鬃,谁输了,啃一口萝卜,然后拿猪鬃蘸了 酒自己吮一下,让对方也吮一下。狗尿苔哼了一声,还你一盅我一盅哩,就这么个鬃呀?!走回来继续吃包谷面糊糊。划拳声还是响着,像一群扑鸽,扑扑喇喇,从 铁栓家飞过来,婆就不让狗尿苔再喝糊糊了,取了颗鸡蛋,在灶膛里用铁勺炒了,说:这下心收回来了吧,吃了早早上炕!
一夜没起来尿,第二天一早睁开眼一摸屁股下,褥子也没尿湿,狗尿苔的情绪就蛮好,却听到天布媳妇在村道里骂人,她骂着谁日了他妈的瞎心烂肝 花的吃槍子挨砍刀的给她家拍黑砖下毒手!有人在问:出啥事了,大清早的骂?天布媳妇说:谁狗日的把牵牛花蔓从根给割了!问话的人说:噢,我还以为谁把天布 害了!天布媳妇说:能割藤蔓根,那遇着天布还不要害天布?!就哼声哭,哭了再骂,咒割蔓藤跟的人不得好死,上山滚山,下河溺河,中邪得瘟,断子绝孙。狗尿 苔穿了衣裳要出去看,婆不让他出去。
天布媳妇整整骂了一个早晨,骂得鸡猫猪狗不敢叫,所有的树都在寒气里打颤,枯叶子一片一片落。没人回应,也没人去劝,谁回应谁去劝,谁就是心虚了,没事找事。天布的肚子饥了,过来说:回,回!媳妇才拍了三下屁股,收了场。
但是,过后,村里人都交头接耳了,猜想是谁能割了藤蔓根,那可是看上发叶生花,光耀一片,古炉村的大景观啊!为什么要割呢,还是齐根割,是对村里人不满还是仇恨了天布,仇恨天布也不该拿花木出气呀?这是谁,谁个?!
水皮碰着了狗尿苔,说:是不是你弄的?
狗尿苔说:你咋能想到是我?
水皮说:谁要和天布致气,最多是割一个蔓藤,而这么多的根全割了,那就是阶级仇恨哩!
狗尿苔脸都青了,说:阶级仇恨咋不杀人放火而只割个蔓根?就算是阶级敌人搞破坏,出身不好的也不是我一人!
水皮说:那你说是守灯弄的?
狗尿苔说:我啥时说是守灯弄的?!
狗尿苔已经不恨守灯了,他恨水皮,也就想着报复报复水皮。
怎么个报复,狗尿苔却没法儿。这个下午他坐在村西头的药树下看老顺在拾掇着那台旧石磨,石磨早废弃了多年,而且磨的上扇被掀开在地上,老顺 拿着凿子在绽上扇上的槽渠儿。这老顺就爱干这没用的事,可笑的是他又干得非常认真。狗尿苔看了一会,听见不远处有鸡在很凶地呵斥:这是谁的蛋?!就见从土 塄的斜坡上走上来支书家的那只公鸡,它满脸赤红,八字步,两个翅膀拖在身后,怒不可遏。狗尿苔觉得奇怪,就走到土塄沿往下一瞧,这里是上百年前老窑场倒瓷 片垃圾的地方。原本垃圾堆积得也成了土塄的一角,经长年的雨水冲刷,土塄角又垮了,截面上就露出碎瓷片,全泛着亮光,而塄底的草窝里竟真的有一颗蛋。这一 定是谁家的母鸡下野蛋下到那儿去的,而支书家的公鸡也一定是发现这并不是它踏过的蛋在发脾气了。狗尿苔几乎是从土塄上连滚带跑地冲下去的,但冲下去却再也 控制不住,紧躲慢躲恰好踩住了鸡蛋,一摊黄白汤水搅在了泥土里。塄下的麦田里,水皮和他娘在自留地里割草,水皮不知道狗尿苔是为了一颗蛋冲下土塄的,以为是失脚跌下来,笑得嘎嘎的。水皮幸灾乐祸,狗尿苔越发恨他。
返回巷里,狗尿苔谋算着水皮家的后檐椽服塞了那么多稻草团挡风,去拽下了几个让冷风钻进去。这主意好。却又想:是拽掉一个稻草团,还是拽掉三个稻草团?拽一个吧,那还不至于让水皮和他娘受冷,拽三个吧,那是不是太冷了,水皮他娘也有哮喘病,一冷可能就病犯了。那就拽一个吧。狗尿苔就往南斜巷的水皮家走去。
南斜巷里全住着姓夜的人家,也只有水皮一家姓朱。巷里栽着六七棵柿树,叶子全掉了,树也变得特别黑。霜降了一层,地上遗散的麦芽,烂纸,还 有谁不穿了的一只旧草鞋,都潮着水气,软耷耷地塌着。狗尿苔从水皮家院门口绕到上房后,瞧着了檐椽缝里塞着的稻草团,但檐椽太高,又没有梯子可以上去,他 就丧气了。又从房后绕到院门口,还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报复的,拿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门扇,哐日当,哐哨!突然生出个念头,回头看看,四下没人,就极快地从院门 框脑上摸钥匙,一下子便摸到了。
古炉村除了生产队公房门上挂着洋锁外,几乎所有的人家都还用着老式铜锁。铜锁锁了门,钥匙并不随身带,固定放的地方就是门框脑上。狗尿苔摸着了水皮家的钥匙,那钥匙当然也是带槽儿的铜的直棍儿,只是磨得光溜溜的,然后撒腿跑开,跑到村东南角,扬手丢进莲菜池里去了。
这对于狗尿苔非常痛快,他怎么就能想到这个好点子呢?他甚至已经想好,再见到了守灯了,他要向守灯讨柿饼吃,守灯应该感谢他,因为他也是为 守灯解了气。然而,狗尿苔半下午坐在家里等候动静,他要看看水皮从自留地回来开不了门,怎样地用石头砸锁子,怎样地把一扇门抬开来,怎样地在巷道里开始叫 骂。但是,晚饭前巷道里安然无息。吃晚饭时狗尿苔端了碗在院子里吃,碗里就有了星星,他是朝着星星喝一口,星星还在,再喝一口。婆说:猪呀,响声恁大?狗 尿苔说:饭稀得只能吸着喝能不出声?婆说:夹些酸菜,搅一搅饭就稠了。狗尿苔夹了酸菜,却端着碗出了院门。巷道里空荡荡的,差不多人家的院门都关了,有几 户还开着,跌出一片光亮,一只猫从那里悄声走过,倏忽又蹿上院墙头,两颗莹莹的绿光在黑暗里明灭。去了南斜巷,使他吃一惊的是水皮家院门竟也开着!水皮端 着碗坐在门槛上吃,狗尿苔退不及,只好直走过去,却假装要找水皮家隔壁的得称:得称,得称叔!得称家的院门锁着。水皮说:狗尿苔,吃的啥?狗尿苔说:能吃 啥?再说:得称人不在?水皮说:他丈人过寿,一家人去西川村了。狗尿苔说:哦。就走了回来。
这一夜,狗尿苔没有睡好,翻来覆去地想不通水皮家怎么就开了门,是把锁子撬开了的还是把门扇抬开的,怎么总不见水皮的埋怨和叫骂?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几天,村里不断地传出丢了院门钥匙,人们互相说着,竟然所有巷子里都有人丢了钥匙。狗尿苔醒不开:难道还有谁也在偷了钥匙扔了?
一个中午,婆收工回来,路过支书家院墙外,拾到了一张报纸,喜欢得叠起来,拿回来剪花儿,开院门时却在门框脑上摸不到钥匙,急得在门口转圈 圈。正好霸槽和杏开过来,杏开看见婆在那里站着,钻到旁边一个厕所里不出来,霸槽说:蚕婆你咋啦,满头的水?婆说:门钥匙不见啦!霸槽说:你家钥匙也丢 了?我寻支书去,村里这些天不断地丢钥匙,他当的什么支书,治安差成这样了?!
霸槽真的就去找了支书,支书和老伴在卧屋里用报纸糊墙。古炉村是订着一份省报,原先是放在公房里,但当日的省报由镇邮递员送来都是过了好多 天,村里又没有几个人能认字,人们在晚上去公房记工分时常常就把报纸撕了条儿卷了烟来吃,支书便把报纸拿回了家,积攒了糊墙。院门一响,支书问:谁呀?听 到霸槽说:我。老伴说:他逛荡鬼寻你干啥,别理他。支书说:贼要偷你,你越防贼越惦记你,干脆让贼出来招呼他吃了喝了,贼就不再来了。这货是个咬透铁,别 人可以不理,他得理。就去开院门。老伴说:等一等。急忙把晾在院子里的簸箕端到上房收拾了,簸箕里是别人送来的点心,送得多,又舍不得吃,放在簸箕里晾 着。
霸槽进来了,支书说:你坐。自己就蹴在凳子上吃水烟。支书出门袖筒里塞着个长杆旱烟袋,回到家都是水烟锅。他吃水烟很讲究,把烟丝在指头上 揉呀揉呀,揉成个小球球了,按在水烟锅的烟哨上,然后一手端了,一手拿了纸媒,嘴那么一皱,噗地吹口气,纸媒就着焰了,像开了一朵小梅花,再然后点着烟 丝,噙了烟锅嘴儿呼噜呼噜吸,水烟锅里像藏了个叫唤的扑鸽。霸槽没有坐,他担心一客气地坐下来他说话就没冲劲了,他在说村里的治安成什么样子了,竟然有了 贼,这贼不是一个,而是一拨,连钥匙都偷起来了!支书嗤的一声,把燃过的烟丝球球吹掉了,又揉上一个烟丝球球按上了,又噗地吹纸媒。霸槽说得太急,连吃带 喝的。支书说:哎,哎!霸槽愣了一下,不知道支书啥意思。支书说:你耳朵塞狗毛了吗,叫你你不应?!卧屋里老婆说:喊我哩?支书说:倒一碗开水,让霸槽喝 了慢慢说。他老婆从卧屋出来,嘴角沾着一粒点心屑,笑笑地说:是霸槽呀,婶给你烧些开水去。霸槽说:我不喝。他还要把他的话说完,就说:这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吗,过去的古炉村路不拾遗,如今抬蹄割掌啊?!支书不噙烟锅嘴了,鼻子里往外出烟雾,两股子烟雾就在他和霸槽面前绕花子,挽圈子,千变万化,但他一吹,什么也没有了,说:我记得你家是贫农?霸槽说:是贫农。支书说:是贫农咋说这话,古炉村不是共产党 领导是地富反坏右当权啦?霸槽一下子噎住了,说:我是来给你反映情况的。支书说:好么,反映情况好么,不要急,你说,啥事?霸槽说:啊,蚕婆家的钥匙丢 了。支书说:这事我知道。霸槽说:你知道?支书说:啥我不知道?看它哪个虫虫子敢从古炉村的巷道里爬过?还有啥事?霸槽说:再没啥事。支书说:没事了,你 回去把你家后檐收拾一下,一页瓦掉下来啦。
霸槽离开了支书家去他家后檐查看,后檐瓦果然是掉下来一页,他惊讶支书真的留神着古炉村的一草一木,却又想,我是给支书发凶去的,怎么倒让 他给不知不觉地支配开了?而支书在家又吃了一锅子水烟,就出来去狗尿苔家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把钥匙丢了。果然是开不了门,他说:会不会把钥匙放别处了?婆 说:能放到哪儿去,人老几辈子都是钥匙放在门框脑上的。支书着人把一扇门抬下来,他就在村里调查着谁家都丢过钥匙,一调查,竟然挨家挨户地丢过,最早在南 斜巷,再就是西拐巷,横巷,三岔巷,再从南边到了北边的庙巷,拐巴子巷,又折回东边来。支书脸便变了,问:还丢了什么?回答是米没丢面没丢,萝卜土豆在屋 檐下台阶上放着都没有丢。支书突然醒悟了什么,问丢过钥匙的得称:你丢了钥匙后来怎么开的门?得称说:我不敢给你说谎,钥匙丢了门开不了,我就从隔壁有粮 家的门框上拿了他家的钥匙开的。冯有粮立即说:得称你狗日的偷了我的钥匙?得称说:我不是偷,是拿的。冯有粮说:把猫叫个咪!支书就问冯有粮:你发现丢了 钥匙又是昨开的?冯有粮说:我也是拿了隔壁的钥匙,反正是我家丢了钥匙才去拿别人家的钥匙。支书一家一家问,结果几乎是一家拿一家,有的正好是那一家当天 不在,隔了一天两天,这家又开始拿另一家,就这么一直传下来,传到了狗尿苔家。
支书说:把他的,原来就只丢了一把钥匙,弄得古炉村鸡飞狗咬!
但一把钥匙让古炉村鸡飞狗咬,这使支书不能容忍。谁是第一个偷钥匙的,偷钥匙并不为钱财,这就不是偷而是故意捣乱了。他让人把守灯叫来。
窑场上原本是冬生负责沉泥拉坯,摆子点火烧窑,信用和立柱挖运坩土,伐树砍柴,去北稍沟买煤,后来守灯去后,让他啥活都干,但守灯有家传的 手艺,老是指教冬生,冬生就干脆沉泥和窝泥,把绑腿和旋刀给他,只给他做下手,支架子晾坯,烧地炕烘坯。守灯的坯拉得好,却叉弹嫌摆子烧窑不是烧过了就是 火候不到,每次烧窑前,他都要去摆药季子。摆子的脾气没冬生好,就不耐烦了,和守灯吵闹了几次,结果摆子联合冬生、信用和立柱,限制守灯:不尿泡尿照照自 己是谁,逞的啥能?!再往后,只分配守灯去拉坩土,或从下河湾买了煤了运到山下,用挑担挑到窑场。
支书派人跑上山,守灯正纳他的裤子,他的裤子在拉坩土时被狼牙刺挂破了裤管,而立柱在指责说:拉了两趟轮胎就轧成这样?!守灯说:我是故意 吗?立柱说:早上我就说轮胎没气了,你不充气,那轮胎能不轧?!守灯说:阶级敌人生来就是破坏的,这你不知道?针扎了他的手,他把线扯了,又把裤管的破口 往开撕,撕了一片,又撕了一片,裤管成了絮絮。立柱说:你给谁示威哩?!守灯说:我撕我的裤子哩,我不能撕?来人把守灯拉起来,说支书叫他哩,守灯就一条 裤管长一条裤管短下了山来。
狗尿苔回来吃饭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家的钥匙也丢了,又知道了支书发火着人去叫守灯,他就懊悔不迭。但他不敢明说最早偷钥匙的是他,却又不忍 心让守灯背黑锅,就怂恿婆去支书家看个究竟。婆也操心了守灯,就领着狗尿苔到了支书家。守灯还没有来,婆一去先拿了扫帚就扫院子。守灯来了,婆说:呀,裤 子烂成这样了还穿?向支书老婆讨了针线要缝。守灯不让缝,给支书说:你让我离开窑场吧。支书说:让你在哪干活你就在那儿干活,没有挑肥拣瘦的!守灯说:那 瓷货烧成那样了,可别说我在破坏哩。支书说:窑上咋啦?守灯说:冬生和摆子那水平……支书说:人家一直烧窑都好好的,你去了就不行啦?你瞧你,把裤子穿成 这样,是不是要给社会主义抹黑,也要给我脸上抹黑?守灯说:这咋能上纲上线?支书说:那你就穷得再没裤子穿啦?守灯不吭声了,靠在院中的痒痒树上,痒痒树 立即酥酥地颤动,屋檐下就跳下一群麻雀,喳喳喳地碎嘴乱说。
支书一跺脚,麻雀飞了,他说:我没事是不叫你来的,叫你来肯定是阶级斗争出现了问题,公社张书记提醒我,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一定要保持革命 警惕,我还说没事没事,谁知道事情就出来了!前不久有人割了天布家的藤蔓根,现在又出现钥匙连续丢失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守灯说:有贼啦?支书说:你不 知道?!守灯说:我不知道。支书说:你要老实点!守灯说:我有偷人的前科吗,猪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支书说:你还燥,燥啥?守灯说:我偷钥匙干啥呀, 屙不出来掏屎呀?就是掏屎偷一个钥匙就够了,偷那么多钥匙我有几个屁眼?支书吼了一声:你给我住嘴!守灯住了嘴。支书说:不是你干的我还不能调查吗?!怪 了!婆就打圆场,说:守灯你好好说么,没偷就没偷,不从咱们这里调查还能从哪儿调查?支书说:没有破坏行为,那也得从思想深处检查有没有破坏的念头!好 了,回去吧。婆和守灯就出了支书家的院子。守灯一出院门,门外榆树上吊下一条吊死鬼虫,虫丝挂在他脸上,抓了几下才抓下来,一抬脚就把吊死鬼虫踩了稀巴 烂。婆说:你这娃,虫子惹你啦?守灯说:我气不顺!婆说:这不就排除咱们了吗?
狗尿苔并没有跟婆回去,他帮着支书的老婆从地窖里搬筐红薯,搬了红薯,有话想给支书说,就说了他婆年纪大了,今年以来耳朵老流脓,整夜整夜 睡不着。说生产队壮劳力一天十分工,婆是六分工,十分工值两角钱,婆的工分只值一角二分钱,婆咋养活他呀。他说他要求能出工,个子小是小但他已经不是捏尿 泥的娃娃,干活是担不了粪也犁不了地,可他能干别的活,比如别人犁地他可以套牛,别人砌堰他可以拣垫料石,别人扬场他可以扫麦糠。他说如果能让他出工,一 天给记四分工最好,记不了四分记三分也行。狗尿苔在说的时候没人打断他,他觉得自己思路特别清晰,说得非常顺溜,支书不答应他出工都不行了。支书却看着狗 尿苔,说:你说谁能偷钥匙呢?
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
支书说:五类分子没有破坏,那还有谁呢,是外来户?
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
支书自个往门外走,狗尿苔当然也跟着。支书的步子大,狗尿苔撵不上就小跑,一边小跑一边仰着头看支书的大背头。巷道里有许多人,也都在谈说 丢钥匙的事,支书就说:不要说丢钥匙的事啦!丢个钥匙天就塌下来啦?有人就说:不说了不说了,支书你吃啦?支书说:啥时候了我能不吃饭?支书是先到了秃子 金家,半香是从老山沟嫁过来的,但秃子金家院门锁着,支书又往老顺家走,他要找来回。这时候,狗尿苔瞧见了支书大背头的谢发处趴着了一个虱,说:爷,支书 爷,你头上一个虱!支书瞪了他一眼,继续走路。狗尿苔又说:爷,支书爷,你头上一个虱!支书一甩手,在狗尿苔头上打了一掌。狗尿苔站住了,头木木地疼,就 不跟支书了,低声说:咬去,让虱咬去!
狗尿苔最终不知道支书去老顺家怎样给来回说话的,但那个傍晚,杏开给人说了他大去公社开会,拉回来了分给古炉村的救济粮,人们的兴趣立即从 丢钥匙的事上转移到了救济粮的分配上。磨子、灶火和迷糊几个人验尿水验到老顺家,来回一直在屋里没出来,而老顺听他们在说着救济粮的事,就问:这次是不是 按人头分呀?
灶火说:去年救济粮支书按人头分,听说受公社张书记批评了,今年咋可能还按人头分?
老顺说:这就好,按人头分不公平,有的家娃娃多,饭量小,我一顿盛三四碗吃哩,应该分给最困难的。
灶火说:再怎么分也分不到你家吧。
老顺说:为啥?
灶火说:支书今日寻到你家了吧?
一句话未落点,来回从屋里冲出来,她眼睛红肿着,大声说:日他妈的丢了钥匙就怀疑上我啦,古炉村的人都是好人,外乡人就是贼啦,谁没个媳妇,哪个媳妇是本村人,外乡人就只有我是贼啦?
灶火说:支书不是只寻你,还寻了半香的。
来回说:我告诉了支书,我再告诉你们,我娘家可是贫下中农,人经三辈的贫下中农,不要给我头上扣屎盆子!
来回说完,突然脸色煞白,浑身抽搐,畸地就倒在了地上。老顺才要训斥来回不要说了,见来回倒在地上不省了人事,就慌了,喊:啊死人了!磨子 灶火往跟前跑,竟然把老顺挤得掉进了尿窖池里,多亏尿窖池里尿水浅,他又爬上来,咧嘴哭着把来回抱到怀里喊:来回!来回!来回眼睛翻白,口吐白沫,就是不 出声。老顺说:灶火,是你把我媳妇逼死的!灶火说:我逼死的?支书寻的她,又不是我寻她!老顺说:支书寻她,她也没闭了气,她还给支书打了两颗荷包蛋吃了。你在逼她,是你逼的!灶火说:我咋逼了,打她了,骂她了,掐她喉咙了?!磨子束手无策,推着灶火,说:还不快去找蚕婆!
灶火撒腿就跑,到了狗尿苔家,婆在炕上剪花儿,不容分说背了就走。婆来后试了试来回的鼻子,鼻孔里还出气,把拥到了心口上的衣裳往下拉拉,盖住了露出的肚皮,说:没事,让静静躺一阵就缓醒过来了。
老顺说:没事,咋能没事?你看这嘴上的沫,黑眼珠子都不见了么!
婆说:这是羊癫疯。
婆的话把老顺怔住了,磨子灶火迷糊也都怔住了,羊癫疯,来回是羊癫疯?古炉村有这样病那样病,还没谁有过羊癫疯,可洛镇上有个羊癫疯病人来 买过瓷货,结果掮着瓮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浑身抽筋的。但羊癫疯是要不了命的,来的猛去的也快,一听婆说来回是羊癫疯,他们松下一口气来,想到的却是来回原 来有羊癫疯,老顺的脸黑得像刷了漆。而灶火就开始作践了,说:我说哩,她怎么就看上了老顺?!迷糊说:哦,她是让老顺给他看病哩!迷糊比老顺年轻几岁,当 时也想收留来回,但来回却进了老顺的门,迷糊心里一直不美。老顺对灶火和迷糊的话似乎没听见,说:躺会就好了?婆说:就好了。老顺说:地上凉,会不会受寒 气?脱了自己衣服要垫在来回的身下,而他的衣服已经湿了,又臭烘烘的,他就从屋里取了被子。婆不要让他折腾,他就叫狗,他家的狗便卧在来回身边。迷糊看不 惯那狗,上去把狗踢了一脚,老顺说:让它卧着,能给来回取暖。迷糊说:让狗睡呀?!婆不让迷糊再说了,问老顺说:她犯没犯过这病?老顺说:从来没见犯过。 哪里是要我看病的,我哪里能有钱给她看病?灶火说:你就是药方么,瞧你瘦得失形了!迷糊说:人家哪里用他,有狗哩!婆说:去去去,干你们的活去。
磨子推搡着迷糊、灶火走了,来回睁开了眼,她的头上出了一层汗,嘴张着大声喘气,好像是才挖过了一亩地,突然骂了一句:狗日的……冤枉我!老顺忙背了她往家去。来回的身子大,老顺背着她,她的一双腿就拖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