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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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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书被揪回的当天并没有被送回学习班,这个晚上天陰着,没有月亮也没星星,他摸黑从河滩里给猪圈里担垫圈土,先前没有了垫圈土,总有人替他担 着,现在圈里成了稀泥汤,猪都成了泥猪。他一气担了五次,第六次担着刚拐进巷,黑乎乎地从巷角过来了马勺,一下子把马勺撞坐在地上。马勺长年患偏头疼的 病,又新添了他妈遗传下来病,心也慌,去三婶家借了一枚金戒指,要喝用金戒指熬过的水。马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已经看清是支书的土笼子撞了他,他装着没看 清,发凶道:谁吗,眼窝呢,要眼窝出气呀,你会走路不会走路?!支书赶紧说:我没想到有人么,你从巷角过来脚步轻轻的。马勺说:我走路哩是打胡基呀要多大 声?!哎哟,哎哟。支书放下笼担子,过去拉他,说:还疼不,疼不?马勺这才说:噢支书呀?咋是你吗,黑漆半夜的你做啥哩?支书说:我担些垫圈土。马勺说: 担土你说一声么,谁给你担不了,得你去?你回来啦?支书说:还得去学习班。马勺说:咋还去学习班?支书说:我现在是水里的葫芦么,按下去提上来,提上来按 下去么。马勺心里说:落水狗么。嘴上却说:这不是糟贱人么,你胃不好,要人命呀?支书说:这倒没事,胃病好了。马勺说:还能治胃病?从地上起来,说:那 好,那好。就离开了,心里说:能治胃病?那你就好好去受批斗吧。

第二天,支书在家里等着送他去学习班,没人来,他就去中山坡塄上他家的老柿树上夹柿子。村里有柿树的人家差不多都夹过了,他家的柿树最大, 柿子也结得繁,去夹的时候碰着狗尿苔,狗尿苔就帮着他夹。夹了一个上午,背回去了三背篓,树梢上还稀稀拉拉有七八个没夹净,支书说不夹了,给老鸦留些食, 狗尿苔觉得给老鸦留得太多了,但树梢他爬不上去,就回家掮了梯子来。先是他上了梯子用竹竿去夹,还是够不着,便让支书上梯子,他在下边稳着,没想他梯子一 头搭在树上,他用着脚蹬着梯子根,正指挥着支书往右往上夹柿子,脚下稍一松劲,梯子就滑了,支书掉下来把腿摔断了。

善人为支书接了骨,需要的簸箕虫和篦篦芽草都是狗尿苔找来的,狗尿苔觉得这都怪他,就一定要把柿树上剩下的柿子再夹回来。他尽最大的能力仍 是爬不到树梢,就在树上抱了枝股使劲摇。老鸦在空中说:啬皮啬皮,不给我留!狗尿苔说:朝南那三个枝股上的给你留着!善人从山神庙下来,他要去复查支书的 伤,见狗尿苔摇树枝股子,柿子夸哩夸啦掉下来,他就在地上捡着如掉下的鸡蛋一样的软柿吃。支书的老婆也来要把夹下的柿子拿回去,捡起一个软柿,柿汁沥沥淋 淋往下掉,善人紧跑过去,弯下腰用嘴去接,软柿却一下子全掉下来,嘴没接住,稀红的柿汁从下巴上滑落在地上。善人说:再好的饭倒在地上了就看着恶心。狗尿 苔却在树上咯咯咯地笑开来。支书的老婆说:这娃,我一天愁得吃不下睡不着,你是那身份,倒这乐哉!狗尿苔说:我是碎娃儿。善人就说:你要学狗尿苔哩,人一 变碎娃,神就来了。支书的老婆说:来啥神?善人说:再苦,你都要故意的乐,时间久了,真乐就能出来,陰气像一股烟飞了出去,百病全消,俗话说神出鬼没,乐 就是神,陰气就是鬼,神一出来鬼自然就跑啦。支书的老婆说:那咋做得到呢?你说今年我家咋这不顺呀,不说他失了势,就那身子,只说胃病好了,没想腿却又断 了。支书的老婆脸上皱纹本来就多,她一怄愁,鼻脸凹里的皱纹聚了一疙瘩。善人说:你要有另一种醒法哩。支书的老婆说:啥醒法?善人说:不当支书了,胃就好 了,这就是坏事变了好事么,腿一断,学习班不是去不了吗,还不是好事?这入活在世上,有……。善人突然不说了,背了手往坡根的路上走,支书的老婆还在说: 你咋走呀,你?狗尿苔在树上急得要叫支书的老婆,又不能叫,想摘个柿子砸着她,也摘不到,脱下一只鞋扔下去,鞋砸在她的肩上,支书的老婆一扭头,看见了走 过来的水皮,她也就闭了嘴。

水皮站在那里对狗尿苔说:狗尿苔你干啥呢?狗尿苔说:你也去夹你家树上的柿子吗?水皮说:我问你干啥哩?狗尿苔说:你没看见我在夹柿子吗? 水皮说:给谁夹柿子?狗尿苔说:给支书家夹柿子。水皮说:你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啊!狗尿苔说:我本来就叫支书是爷么。水皮说:听说是你稳梯子时他跌断了 腿?狗尿苔说:怪我没稳住。水皮说:你们故意的吧,弄断腿就逃避去学习班了?支书的老婆说:水皮,你不敢说这话。狗尿苔说:你把你手指头砸烂,我给你家夹 柿子!水皮恨了恨,背了背篓到他家的柿树下去了。狗尿苔还在说:你下不了手砸的话,我帮你砸!

古炉村的柿子都夹了,树上没了红柿子,柿叶也全落了,柿树又像冬天一样只剩下桩和一股一股的枝条,枝条平衡摆列,斜斜地朝上展开,形成一个 圆形,远远看去,像是过去东川村庙里的干手观音,一尊一尊站在中山坡上。但是走近去,那观音就没了,枝股苍黑硬倔,像无数的蟒蛇突然向四面冲出,又像长胳 膊大手,恶狠狠伸出来要打人。柿子夹回家了,有伤的摘掉把儿放进瓮里捂醋,囫囫囵囵没伤没疤的一部分存放到房顶用包谷秆围了,让慢慢地变软,开春了拌稻皮 干做炒面,一部分就削了皮做柿饼,拿绳子拴成一串一串挂在屋檐下的墙上。家家的屋檐下墙上或多或少地挂了柿子串儿,唯独霸槽家没挂,他甚至连他家柿树上的 柿子都没夹。他不夹,也没人敢去偷着夹,所有的老鸦全飞在那里去吃。老鸦的长喙在柿子上啄出一个洞,把柿汁全吸了,留着一个空壳,稍有风吹,空壳就落下 来。

霸槽越来越多地去了洛镇,这一个傍晚,他一回来,却往中山坡根去,跟后立即取了锨跟上了。但到了中山坡根,霸槽并没有屙屎,而站在了他大他妈的坟头。从坟头看过去,能看到霸槽家的柿子树,跟后说:村里的柿树就只有你没夹了!霸槽没吭声,跪下来磕头作揖。跟后说:你让柿子烂在树上呀?!霸槽说:你就操心几个柿子?!他磕了一个头,又磕了一个头,说:大哪,妈,我给你们说个事,我要进革命委员会呀!革命委员会是个啥,给你们说也说不清,比方吧,进入了就是官,比朱大柜大得多!这话把跟后吓了一跳,从坟上回来,跟后对人说:呀呀,霸槽要当官呀!听的人说:他当啥官,榔头队队长是啥官?跟后把霸槽在他大他妈坟头上的话说了,听的人仍是不信,说:他在哄鬼哩!

但是,也就从那以后,村里开始出现一个新名词:革命委员会。都在说要有革命委员会呀,但革命委员会是什么,大多数人并不清楚,水皮就给解释,革命委员会要取代原先的政府呀,县政府便变成了县革命委员会,洛镇公社便成了洛镇革命委员会。有人说:那还不是把猫叫个咪?!水皮说:革命委员会是文化大革命的政府, 名字换了,人员当然换了,走资派全靠边了,造反派要掌权了!村人这才明白,朱大柜从此再不会是村干部了,再叫他也不能称呼是支书了。接着,就又传出洛镇的 革命委员会里要有霸槽了,以前下河湾出了个公社书记张德章,下河湾人就瞧不起古炉村,以后古炉村人该砸呱下河湾了。迷糊也就给人透露,杏开已经去洛镇买了 六尺黑咔叽布呢,正给霸槽做新衣裳,是上下四个兜的那种。他这么悄悄地给人咬耳根,眉飞色舞,最后还说他四个兜的上衣好看,可前边开口的裤子好看却不耐 穿,不能前后换着穿么,容易烂。狗尿苔听到这话,观察过杏开,杏开并没有什么变化,走路慢慢的,手里也没做针线活。他说:你最近忙呀?杏开说:不忙。他 说:你做衣裳了不忙?杏开说:做啥衣裳?狗尿苔就不敢问了,觉得奇怪。再接着,村子里又传出要进入洛镇革命委员会的不是霸槽,而是天布。再再接着,传着洛 镇革命委员会要进霸槽,也要进天布,霸槽和天布都要进革命委员会。天呀,解放至今,古炉村就出了个朱大柜,朱大柜也只是个村支书,现在一下子有两个人要进 洛镇革命委员会呀!榔头队有人放起了火铳,红大刀有人放了鞭炮,只有长宽说:坏了!面鱼儿问:咋是坏了?长宽说:荣耀是荣耀,可一山不能二虎,古炉村还得 不安宁么。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洛镇革命委员会流产了。

洛镇革命委员会之所以流产,就是联指和联总你死我活,矛盾难以调和,他们的头儿更是坐不到一条板凳上,你指责我,我指责你,不共戴天。革命 委员会成立不了,筹委会就在一段时间里将学习班的牛鬼蛇神集中一起到各村游斗。来古炉村安排在十九号,通知下来后,榔头队召开了会议,要求每一个队员都得 参加,带上榔头。红大刀也开了会,要求凡是姓朱的不仅男人们去,老人孩子和妇女都去,杂姓的也尽量去,由灶火负责组织和联络。来游斗的当然有洛镇公社的走 资派张德章,有下河湾的老支书刘江水,有东川村的支书李发林。还有一个校长。还有现行反革命分子刘天亮,他写过反动标语。有破坏军婚分子陆林,他是朱大柜 儿子单位的技术员,和现役军人的妻子私通。还有姓李的一个洛镇信用社干部,有一个收音机,偷听敌台广播。少不了,还有朱大柜。这些牛鬼蛇神都戴了高帽子, 帽子已经不是先前纸糊的帽子了,是用铁丝编的,然后糊上白纸,铁丝编的圈儿大小一样,但牛鬼蛇神的头有圆的有扁的,陆林的头小,戴上去压住了耳朵,而张德 章的却是大头,根本戴不上,硬戴,铁丝就在脑门上勒出一道渠来。朱大柜腿还不能走,是坐在椅子上抬来的,负责游斗的是武干和一个络腮胡子,武干对古炉村熟 了,看见朱大柜被人抬了来,并没说什么,络腮胡子却认为坐在椅子上算什么,是来要听报告吗,命令把椅子撤掉。支书的老婆就寻了个棍让拄上,拄着棍站在那里 不稳,支书的老婆急得说:得有拐杖,谁有拐杖呀?没人理睬,她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没说二话就从人群里跑回家去,他是在一个木棍上钉一块板子,板 子上又缠了他的一件破褂子,拿了来让支书顶在胳膊下。水皮说:你想得周到么!狗尿苔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给支书做好事哩,就说:他站稳了你们好批斗 么。络腮胡子说:这是谁?水皮说: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狗尿苔,长得难看吧。络腮胡子说:哦,你过来!狗尿苔有些怯。络腮胡子说:四类分子关心走资派啊,你 过来,就让他扶着你站!狗尿苔说:我不是四类分子。络腮胡子说:不是四类分子是贫下中农啦?!去站着!狗尿苔一下子傻眼了,支书说:我能站的,我拄个棍能 站的,再说,他那么矮,我也没办法让他扶。支书把钉有木板的棍扔了,重新拄了先前的木棍。络腮胡子就看了看狗尿苔,没再说话,武干趁机踢了狗尿苔一脚,狗 尿苔赶紧钻到人群里。

榔头队的人集中在会场的东边,都拿着长杆子榔头,榔头染得血红,霸槽就站在队前吹哨子整队,队列排得非常整齐,又一律胸前戴着毛主席像章, 右手里还拿着毛主席语录本。西边的红大刀并没有列队,但人数却多,有拿着铁皮刀的,有拿着木板锯成的刀,更多的是男人们却拿着旱烟锅,妇女们拿了线拐子和 鞋底。牛铃是站在红大刀人群里,狗尿苔叫他,要给他吃红薯片子,但牛铃听到了不言喘,反倒把头挺得高高的,显得很神气。狗尿苔就不愿意叫他来吃了,自己把 红薯片子从口袋掏出来,还举着,对着太陽耀,然后塞在嘴里,咯嘣咯嘣地咬。会场的中间是些什么派别都不是的人,有长宽,有面鱼儿,有六升的媳妇,有扣子, 百安,四狗和他那跛腿叔。这次没有让守灯和婆陪斗,他们也就在中间站着。还有善人。灶火的手已经去了纱布包,也不在胸前攀吊了,但他的右手上戴了一个手 套,他从人群后走过来,经过狗尿苔面前,忽地一下把红薯片子抓走了,狗尿苔说:哎,哎!灶火并不回应,好像没事似地,过去对天布说:你也叫叫队,红大刀不 是不会站队嘛!天布说:咱就凭人多哩,你看还有谁没来,都叫来!灶火伸了脖子瞅,瞅着了答应,问:你大呢?答应说:我大气管炎犯了,在炕上气短得爬不起 来。灶火说:那你媳妇呢?答应说:来了,在后边站着的。灶火说:往前头站!就又对狗尿苔说:往这边站,往这边站。狗尿苔说:你叫我?灶火说:姓朱的都往这 边站。狗尿苔说:我是姓朱。但婆拉了他一下衣襟,狗尿苔说:我哪派都不是。灶火说:那你就静静站在那儿,别一会儿又钻过去。狗尿苔说:嗯。一回头,霸槽却 也在看他,他给霸槽笑了笑,头就低下了。半香就站在婆的身后,和面鱼儿老婆说话,秃子金就过来拉了她到榔头队那边去,说:你胡站啥哩!半香说:我又不是榔 头队的。秃子金说:中间站的都是四类分子,你白衣服往黑墙上蹭呀?半香说:长宽是四类分子?面鱼儿是四类分子?又站到面鱼儿老婆身边,看面鱼儿老婆纳鞋 底。

水皮妈和杏开来的迟,她们站在人群外看了看阵势,水皮妈自然就站到榔头队那边了,姓朱的人就有了小声的骂。而水皮家的狗却往红大刀这边钻,灶火立即抬脚去踢,狗在地上滚了一圈,四蹄朝上,人们才发现还是个亮鞭。水皮妈说: 你撵就撵么,把它踢成那样?灶火说:我嫌它是亮鞭!榔头队那边也有着三只狗,秃子金就叫着狗来咬,这边狗一咬,巷道里立即窜出六七只狗来也咬。狗一咬,狗 尿苔就来劲了.他跑过去,抱住了行运家的狗,说:豹子,豹子!豹子是秃子金家的狗,豹子就扑过来,咬了行运家狗一口毛。狗尿苔过去又骑跟后家的狗,狗头夹 在他的双腿之间,后腿在地上蹬,他喊:黑虎,黑虎!黑虎是八成家的狗,黑虎又扑过来咬跟后家的狗,一咬一退,一咬一退。阿汪,阿汪,阿汪,狗声像是响雷, 叫了一片,狗毛就一团一团在地上。老顺家的狗终于出现了,它的皮毛越发宽松,似乎一揭就揭开了,四条腿慢腾腾地走着,一步一步,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低着 头在地上寻什么。狗尿苔把双腿松开了,他知道老顺家的狗要叫了,它一叫,所有的狗都不会叫了。但是,老顺家的狗却坐了下来,它坐下来像是个人,看着那些乱 咬的狗,竟一语未发。

狗在咬的时候,站在会场前的牛鬼蛇神就都站得不老实了,有的腰直了起来,有的腿开始分开,一会儿手撑撑腰,一会儿又在后脖子上抓痒。络腮胡 子在和武干说着什么,突然就走过来踢了支书一脚,支书站在那里低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瞌睡了。被踢了一脚,支书打了个趔趄,棍子还是撑住了。络腮胡子 说:睡着了?!支书说:醒着。络腮胡子说:醒着你闭着眼?支书说:我有这毛病。络腮胡子说:毛病多!把头抬起来!支书的头抬起来。

狗尿苔不知道支书是不是瞌睡了,古炉村人都会站着甚至走着路就瞌睡的,他自己在和一伙人进山砍柴的时候,起得早,他在人群里走着走着就瞌睡 了,而脚步依然在走,何况支书平日就有一空闲就闭眼的习惯,他又是受批斗得多了,他能不是瞌睡了吗?可是,今天多大的批斗场面,他是拄着棍儿站在那里的, 他真的就能瞌睡了?!

牛铃终于在红大刀那儿呆不住了,因为他个子小,站在那里看不见站着的牛鬼蛇神,他的面前是本来,本来老是放屁,他说本来叔你吃啥好东西了克 化不过?本来说饥屁冷尿你知道不知道?!牛铃就站到了狗尿苔这儿来了。狗尿苔也故意不理他,还在口兜里掏红薯片子要再吃,但口兜里却没了红薯片子。牛铃低 声说:支书爷瞌睡啦?狗尿苔说:他是那习惯,没瞌睡。牛铃说:肯定瞌睡了,他能把胃病好了,心大得很。络腮胡子发话了:开会啦,马上开会啦,把狗撵出去, 撵出去!狗尿苔说:你说他长嘴了没?牛铃说:没嘴他说话呀?狗尿苔说:有嘴为啥拿胡子遮着?没嘴!旁边的半香说:没嘴是屁眼呀?!络腮胡子又在喊:撵出去!撵出去!狗听不懂络腮胡子的话,它们还在咬,东边西边两派也没有一个人喝住狗,武干就走过来又踢狗尿苔屁股:去把狗撵走!

狗尿苔去撵狗,狗往巷道里跑,边跑边嚷:咬死你!——你来呀,看谁能咬过谁!——那走呀,打麦场上去,就咱两个咬!——去就去,谁怕谁呀! ——把狗尿苔叫上,当裁判!狗尿苔骂道:我开会呀,我给你们当裁判?!但所有的狗竞一下子围住了狗尿苔,狗尿苔用手去打,狗咬住了他的袖子,狗尿苔用脚去 踢,狗咬住了他的裤管,他被拉扯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又被拖着走,就像一群蚂蚁搬运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果仁。哈,哈,狗尿苔大声笑。他的裤子被拉扯得溜脱 了,露出了屁股,屁股蛋是白的,其实他的脸不白外,脖子以下都是白的,会长的人是脸白身子黑,他不会长么。白屁股的两胯处却有两块黑肉,这是背背篓磨出来 的,牛铃的胯上也有黑肉,古炉村所有人的胯上都有这种黑肉。我去,我去嘛,狗东西!狗尿苔不再烦这些狗了,他感觉在狗面前拥有这么大的威信啊,就高高兴兴 去了打麦场。两只狗果然在打麦场上厮咬了一场,最后是灶火家的狗咬倒了水皮家的狗,水皮家的狗腿上伤了一块皮,它倒在地上浑身发抖,那条难看的亮鞭就不顾 了羞耻地露着。狗尿苔摘了一片蓖麻叶给遮盖了。

杏开一直站在打麦场边看着,人疯过了,狗也散了,杏开才说:你家自留地的南瓜叶都让虫咬成网啦!

杏开是提了草木灰去撒她家的南瓜叶的,天已经好久不下雨了,萤火虫就吃南瓜叶。撒完灰,杏开摘了个南瓜,南瓜焦黄,狗尿苔用指甲去掐了掐,老得掐不下。

狗尿苔说:你咋没去……文化大革命?

杏开说:我去转了一下就走了。

狗尿苔说:今日去的咋是两派的人?

杏开说:让联合么。

狗尿苔说:榔头队和红大刀能联合?

杏开说:你说呢?

好像今天的杏开心情好,能和狗尿苔说这么多话,但杏开能这样和他说话了,他得一定要回答杏开的,想来想去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狗尿苔突然想 到了刺猬。古炉村是没有刺猬的,而他去南山用米换包谷时看见过山里人家饲养的刺猬,那些刺猬都钻在窝里不出来,那是个冬天,冷得猪都抱堆儿睡觉,他想不来 刺猬和刺猬如果冷了会不会也抱着睡呢,那又怎么抱呢?

狗尿苔说:刺猬么。

杏开说:唉。

狗尿苔以为他说错了,说:唉?

杏开还是唉了一声。

狗尿苔不再说刺猬了,却问:榔头队今日队排得好,你要走就走了?

杏开说:我病了。

病了?狗尿苔并不知道杏开病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而杏开就突然捂了嘴,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鬼脸。丑人做鬼脸不觉得丑,漂亮人一做鬼脸 却显得特别丑。杏开哇地一下就吐起来,把狗尿苔吓坏了,他忙着要给杏开捶背,还要去撕一片蓖麻叶给她擦嘴,但杏开却极快地离他而去,她小跑着,也是两只脚 跑着直线。

狗尿苔疑惑地看着杏开,很快却欣赏起了杏开的姿势,禁不住地走起来,把自己的脚往里撇,先还是内八字,走了十几步就不会走路了,一只脚虽然还在向里勾,另一只脚却照旧外撇了。他并没有去自留地里看南瓜叶,来到了会场。

也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一幕令他一生都难忘的事,如果他晚来一会儿,他就错过一部分机会,如果他晚来更多一会儿,他就错过了全部的机会,来 的正是时候。事后,狗尿苔也觉得奇怪:这是天故意安排了要让他看到吗?过年吃饺子,在某一个饺子里包一分钱的硬币,谁吃到了谁就有福,有人吃了几碗都不能 吃到,有人来串门了,偶尔夹一颗让人家尝,人家就吃到了。杏开就是没福的人,她没能看到这一幕。

狗尿苔来到会场,会场的气氛十分热烈,可能是络腮胡子先声讨了那些牛鬼蛇神们的罪行,两派就开始了呼喊口号。榔头队领呼的是水皮,红大刀领 呼的是明堂,两派各呼各的,形成了竞赛,比谁的口号喊得新,声大又齐整。水皮口舌利,声音又高又飘,他每每一喊起来,就把明堂的声音压了。气得天布让灶火 领呼,灶火的声音还是不尖,但节奏快,红大刀的口号就急而短促。这边一快,榔头队也快了节奏,两边的人就不是冲着牛鬼蛇神们,而是面对面,脸色涨红,脖子 上的青筋凸现,一个个像掐斗的公鸡。呵呀呀,狗尿苔简直是兴奋透了,他站在了两派队伍的中间,中间的杂姓人数少,先还是三人一排一个队形,慢慢成了一行, 几乎仅仅做了榔头队和红大刀的分界线。他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左边的口号一起,他们头往左边看,右边的口号一起,他们的头往右边看,脖子多亏是软的,就 一左一右,左左右右地扭动。喊呀,喊呀,喊了就文化大革命呀,不喊就不文化大革命呀!秃子金在对着他们这样喊,迷糊在对着他们那样喊,其实秃子金和迷糊是 不是这样那样对他们喊的,根本听不清,这是他们心里在对自己喊,似乎再不和榔头队、红大刀喊口号就是不对了,就丢人了,要羞愧了。他们也就全张开口地喊, 连三婶、面鱼老婆都喊了,婆也在喊了。他们没有领喊的,就合着东边西边的口号只啊啊啊地帮腔拉调。狗尿苔喊着喊着,为了声音突出,把眼睛都闭上了,但他还 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猛地睁开眼,似乎看见东边西边的人脖子是那样奇怪,头和身子像是被什么力量拉着了,只有脖子在长,在长,这些长脖子斜着往对方一顶一 抖,脑袋就一晃动,他倒担心起了这些脑袋在一晃动中突然要掉下来。这种担心越来越强烈,他就不再喊了,盯着那脑袋上的嘴,嘴都是一个一个黑窟窿,大得能伸 进一个拳头,而喷出来的唾沫就溅在他的脸上,溅在杂姓人的脸上。狗尿苔竟然就一缩身子,从人群里往出钻,钻到了人群后边的药树根上。药树根像蛇一样盘缠了 一堆,被人踏坐磨得光溜溜,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和唾沫,看见了头顶不远处的树干上趴着一只知了也在叫喊,但它的声音只有狗尿苔听到。知了也看见了狗尿苔, 不叫了。狗尿苔说:你知了什么?知了说:你知了什么?他们全不知道两派在这么拼了命的喊口号是为了什么,但两派就这么要喊,狗尿苔和知了也要喊。喊吧,喊 吧,张嘴就喊,不喊就难受,喊着就畅快。水皮又在领呼:毛主席万岁!狗尿苔现在不再只帮腔拉调了,也就喊:毛主席万岁!灶火在呼:革命无罪!狗尿苔也在 喊:革命无罪!并且喊过毛主席万岁后再喊几声万岁万岁,喊过革命无罪后再喊几声无罪无罪。突然双方都不喊了,寂静下来,只有知了还在叫着知了啊知,知,知 了——!狗尿苔把知了一捏,知了从树干上掉下来,他同时听到了一种别样的声音,这种声音许多人都听到了,但一时听不来是什么声响,狗尿苔马上意识到这是鼾 声,轻微的鼾声,往站在那里的牛鬼蛇神们看去,支书头又垂着,身子在一晃一晃的,又瞌睡了,支书这会儿一定是真瞌睡了才发出鼾声。狗尿苔一下子紧张了,他 害怕支书被发现,果然,水皮就从榔头队里出来,而同时灶火也从红大刀里出来,但他们并没走向支书,天呀,他们在对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目光是锥子,是 刀子.几乎能听到锥子和刀子相撞的声音。突然间,水皮浑身抖动着,呐喊了一声,狗尿苔以为那是在发泄,在仇恨,在骂灶火了,×你妈,×你妈啊!水皮却呐喊 出的是:毛主席万岁!灶火也立即回应:革命无罪!为了压倒水皮,他把身子缩成一团,似乎身子是一个皮袋子,要挤出所有的气,猛地一松手,再喷出来,他的呐 喊一出口真的很大,却毕竟有些破音。所有的人都没有再附和喊,也没去注意支书,都盯着水皮和灶火:水皮喊一句,灶火喊一句,越比声越高,越比节奏越快,后 来就比着谁的口号能连着喊。水皮喊: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灶火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水皮再喊:拥护 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灶火再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接着同时喊,不停顿,不换气,脸憋得通红。为了给水皮鼓劲,榔头队 重新合着水皮喊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拥护毛主席打倒刘少奇!红大刀见榔头队又集体喊起来了,也就跟着灶火再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会场上震 耳欲聋,狗尿苔就撵不上了节奏,只是胳膊在不断地挥,只是嘴跟着喊席——!奇——!席——!奇——!罪——!理——!罪——!理!蓦地,水皮喊道:拥护刘 少奇打倒毛主席!狗尿苔觉得不对呀,举起的胳膊停在空中,榔头队的人也跟着喊了,拥护……也突然停了。红大刀正喊过革命无罪.也突然停了。一时鸦雀无声, 都拿眼看着水皮,水皮还没有反应过来,说:咋不呼了?秃子金说:你喊错了,错了。水皮才猛地醒悟自己呼喊错了,赶紧重呼:拥护毛主席!毛主席万岁!榔头队 应声喊了,红大刀却没有喊,天布跳了起来,大声说:武干,武干,你听着了没有,水皮在喊打倒毛主席,他反革命了,现行反革命!这一声,武干和络腮胡子,以 及洛镇来的人都站了起来,如临大敌。榔头队的红大刀的全都看着武干和络腮胡子,连低着头站在那里的牛鬼蛇神也都抬了头朝武干和络腮胡子看,只有支书没有了 鼾声,但头还垂着,双手拄着木棍摇摇晃晃,没有倒。天布就从红大刀里跑出来,站在了武干的旁边,挥胳膊呼了口号: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倒他,揪出水皮, 揪出水皮!红大刀的一一价声呼喊:揪出水皮!揪出水皮!武干双手在空中按了按,不让红大刀的人再呼喊了,说:朱水皮,你站过来!

水皮已经面如土色,他在说:我喊错了,我糊涂了,武干!

络腮胡子冷不丁地吼道:你过来!把反革命分子给我揪过来!

榔头队的没人动弹,他们都惊呆了,想走动一下,双脚却像钉住了一样。水皮还在说:我喊糊涂了……。霸槽一脚蹬在了水皮屁股上,他没有说话,水皮却撒腿就跑。

谁也没有料到水皮在这个时候要逃跑,竟然都愣住了。水皮拨着人群往外跑,他推倒了看星,撞开了得称,经过秃子金时,秃子金说:水皮,水皮! 水皮的手抓了一下,抓下了秃子金头上的帽子,起了一个跃子,跃过了正蹲下趿鞋的开石。天布和灶火呼嗤扑了过来,快速地像两条狼,撵着水皮。水皮左一拐右一 拐,不跑直线,后边的人群全聚过来,水皮跑不过去,就绕着药树转。天布和灶火撵不上,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紧张得不知所措,竟从树根上跌了下来, 没想跌下来却把水皮绊倒了。天布将水皮按在了地上,使劲地往上扳胳膊,水皮就尖声叫疼,后来像一只兔子一样,被天布提着扔到了络腮胡子的脚下。

下来,批斗会就再不是批斗牛鬼蛇神了,变成了批斗水皮,红大刀的口号连天震响,榔头队却再无声息,他们没有理由不让红大刀揪出水皮,而揪出 了水皮,使他们感到窝火,委屈和丧气。当游斗结束,带来的牛鬼蛇神又被带回洛镇的学习班,也带走了支书,带走了水皮。明堂在紧急地做一个高帽子,但做帽圈 儿的铁丝已经没有了,就折了些树股子编,灶火说:去哪儿弄不来些铁丝?!明堂就回家寻铁丝,还是寻不下,就把装鸡蛋的竹篓子拿来,外边用白纸糊了扣在了水 皮的头上。竹篓子大,一扣上就遮住了眼睛,水皮得不停地用手往上掀掀,眼睛露出来才看清脚下的路。

水皮妈一直在哭,姓朱的没有一个人去劝慰她。霸槽说:不哭了,哭顶啥用!水皮妈说:霸槽,你要保保水皮,水皮一直跟着你,他们揪水皮其实是打你的脸哩!霸槽发了一声恨,拿脚踢地上一块半截砖,没说一句话,水皮妈哭得鼻涕都流下来。

狗尿苔突然觉得水皮妈有些可怜了,他要去拉水皮妈回家去,霸槽却盯着他说:你绊得好,狗尿苔!

狗尿苔立刻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跌倒了绊住了他。

霸槽说:我知道你恨他。

狗尿苔说:这不怪我,霸槽哥,这不怪我。

霸槽掉头却走了。

霸槽要走,狗尿苔更慌了,撵上说:这不怪我,霸槽哥。

霸槽说:滚远,你烦人不烦人!

狗尿苔说:你说一句话……

霸槽说:我没说怪你。

狗尿苔不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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