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当天下午,夜郎搭上了去口县的火车,下了火车又乘坐汽车,一路打问着到了某某村。他询问着一个叫刘惠惠姑娘的家在哪里,村人说:“刘惠惠呀,不 是已死了好多年了吗?”夜郎问怎么死了?村人说,听说是去亲戚家害了病死了。夜郎就拿出自己孩子的一张照片,问像不像刘惠惠小时模样?村人说这就是刘惠惠 么,你有她的照片?你是她家什么亲戚?那丑女的爹就是村口那家杀猪的,你要我去喊他吗?夜郎没有让人去喊屠夫,也没去屠夫家,掉头就去车站要返回。第三天 一到西京,径直奔到祝一鹤家,颜铭却不在了。阿蝉说:“她走了,她抱着孩子走了,可能去北京,也可能去上海。”夜郎大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 能!”疯了一般冲进卧室,卧室里的柜门打开着,没有了颜铭的一件衣服,一双鞋袜,那些化妆品也一样都没有了。他终于扑沓地坐在了地上,喃喃地说:“她真的 走了,她去北京了,她去上海了,她重新去寻她的舞台了??”眼痴起来,盯着门外。门外的另一幢楼,一个凉台上的铁丝上挂晾着五颜六色的婴儿尿布。夜郎突然 叫道:“那孩子呢?孩子呢?阿蝉,孩子呢?”阿蝉说:“她是抱了孩子走的,她走时一边拧着孩子,一边又搂了孩子哭,她说她要给丑女美容的,要挣很多的钱给 丑女美容的,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夜郎说:“孩子那么小的,能做什么美容?做什么美容嘛!孩子有什么错嘛?丑有什么罪嘛?!阿蝉,你在骗我,她不会带了孩 子的,带了孩子怎么出去闯荡?你们一定是把孩子寄养在哪里了,你告诉我,孩子寄养在哪里?阿蝉,阿蝉,我求求你了!”他使劲地抓着阿蝉,摇晃着,迫视着, 但他看见阿蝉的目光是那么陌生,那么冷漠,只是在说:“我也疑心她会寄养孩子的,可寄养在哪儿,我不知道。”夜郎哇的一声,竟抱了阿蝉号啕大哭,鼻涕眼泪 流了阿蝉一脖子。
那一刻里,祝一鹤突然翻身,从床上重重地跌下来,被子掀到了一边。他赤身倮体地在地上挣扎,皮肉却是亮的,几乎能看见里边的五脏六腑,而且口里有一条涎水扯成的丝,从床头挂到地上。阿蝉说了一声:“蚕!”夜郎泪眼看去,也怔了一下,看祝一鹤胖胖嫩嫩,如婴一般。
宽哥终于辞退了劳动服务公司推销员的工作,要去看病,因为牛皮癣已经使一双手如在泥巴里伸过了,泥巴又晾干,结着一片一片的痂,而掌纹却裂得极深, 纵纵横横地含了血。先前最担心的是癣上了头,现在满脖子都是,头上也有了,后脖子的头发里搅着麦麸似的屑。他去买菜,卖主讨厌他翻来倒去的挑拣,他去饭堂 吃饭,别的桌子人都坐满,惟独他单人独桌,洗澡堂就更不允许他进去了。偶尔的一天,他在城河沿上走,听见有“甲虫、甲虫”的说话声,回过头去,两个孩子在 树根下捏着一只虫子在鼻前闻,一个说气味儿是腥的,一个说不是腥,是草味儿。宽哥听了,第一回联系到自己:我也有个硬壳了,我也像个甲虫了吗?手里当时正 拿着一根拐杖——是为隔壁的马老太太买的——握了拐杖往前一个马步,做一个刺杀状,瘦高高的身子,样子有点像小说里的堂吉诃德……但做过了刺杀状,心里毕 竟伤感:我真要成了甲虫了吗?他才下定了决心要治治病了。
西京城里没有治牛皮癣的名医,他得到河南的驻马店去,据说那里有个医生,用炒热的盐巴埋住全身一天一夜,再在自制的药水瓮里浸泡一天,然后服九九八 十一天的汤药,病是可以根治的。他给单位请了长假,单位允许了,却讲明去治病期间没有固定的奖金,没有补助,基本工资也只能领百分之七十。他去了岳丈家和 老婆告别,胖老婆把一笔存款给了他。去驻马店他不坐车,要沿着黄河徒步而行。他已经给丁琳说过了,要丁琳在报纸上为他宣传,他要以一个病人徒步走黄河的行 动引起社会募捐,而将钱在各地为雷锋修庙——关公有关公庙,孔子有孔子庙,雷锋为什么不可以有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雷锋精神靠报纸上那么每年提一次, 真不如在民间有庙来敬奉着能深入人心!胖老婆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知疼知热的话,推他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了。宽哥骂了一声“有二两猪脑子”,就一定要与夜郎 见见面的,但是怎么也找不着夜郎。他去祝一鹤家,阿蝉说夜郎早不住这里了;去保吉巷,已经重操旧业的五顺、小李,也说好久不见夜郎回来住了。宽哥去戏班里 找南丁山,戏班还在那排演厅里排演鬼戏,锣鼓打得叮叮咣咣,粗声细声都咿咿呀呀唱,甚至还请了一些皮影艺人、木偶艺人、魔术艺人,也在那里演动。南丁山情 绪十分地高涨,一定要让他看看排演,说民俗馆要举办大型活动,邀请了戏班去演出,他们特意在目连戏中要花插皮影、木偶和魔术,准备大演一场,一是大展一次 戏班的实力,二也是为上次和民俗馆合作义演时的倒霉冲冲喜。宽哥说:“鬼戏班也要安顿鬼的?!”南丁山说:“这个当然,你已经是雷锋了,还不张扬着要修雷 锋庙?”宽哥说:“你看过报纸了?”南丁山说:“今早报纸送来就看到了。丁琳的那个文章写得真好,宽哥这样的人是该宣传的!可是,宽哥,你那个募捐能募捐 下吗?病得这么重的,恐怕徒步走黄河,走不到驻马店人就走不动了,蹬腿儿死了。”宽哥说:“死了也好,这可以更激励世人,恐怕募捐比我活着还要多的。走不 到目的地死了你以为是惋惜吗?
那才是悲壮!你讲究在西京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你知道不知道西京城的历史?西京城址就是建在秦岭上流下来的一条河上的,这河只是后来干涸了??兄弟,你记着哥哥一句话: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能交汇到海里,不是所有的许诺都能得到印证,还有??”
南丁山笑道:“还有:作为每一个人的选择,就是认真做事,积极做人,存一股清正之气在人间。是吗?”宽哥说:“你怎么知道这些?”南丁山说:“报上 写着的嘛!你该把这些话记得滚瓜烂熟么!”宽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夜郎呢?我到处寻不着他,我要走了,总得见见他吧!”南丁山说:“夜郎真不知道你 要走的,他还说要找你的,要给你说一件大事的,可现在到底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戏班让他拒门谢客写一个鬼戏的,不知躲到哪儿去写了。”宽哥说:“说诓话, 夜郎能写戏?”南丁山说:“这可是真的,是他要求去写的,他词儿可能写得不好,但他能编情节的。”宽哥就说南丁山瞒他,一定是夜郎叮咛了偏不让他见的,南 丁山就发咒,说他夜郎谁都可以不见,难道不见宽哥?戏可能也编好了,就在这一天半天里夜郎要回戏班排演,人一回来,立即让给宽哥挂电话的。宽哥只好回家守 了电话,守过了两天,仍是没有夜郎的消息。
夜郎的确是在编一个小小的鬼戏,他是在完成了一宗大事后,萌发了写戏的念头的。颜铭走后,他万般地羞愧,白天里喝得醉醉醺醺的,夜里就在城中游逛。 他已经没有了夜游症,是整夜整夜地游逛,抬脚在街两旁的广告牌上踹泥脚印,将十字路口的行车隔离墩挪个方位,扬头把痰吐在路灯杆上,甚至趁无人又以尿题字 在街面上,百无聊赖着把身子搞得精疲力竭了,才回去死猪一般地睡去。但是,图书馆的那两个老相识又来找他,说递上去的检举材料什么作用也不起,如放了一个 屁,臭也不臭。三个人就预谋了一宗恶作剧,于是,由夜郎出面,找着了再生人的小儿子黄长礼,黄长礼认识西京城里的名偷米猫子的,给米猫子如此这般地说了一 番,米猫子便偷了宫长兴的家,盗去了大量的现款和存折。宫长兴报了案,公安局进行侦破,没想米猫子没有抓到,而米猫子却将全部偷来的现款和存折一一列出清 单,在一个晚上用提包装了塞进纪检委大门里。数天里,西京城里到处在传说这件事,并且说宫长兴报案是丢了三万元,而小偷退回纪检委的却是偷了宫长兴五万现 款,二十万存折。夜郎将这事守口如瓶,却提了两瓶酒给南丁山,就要求他去编个戏呀,随后就去平仄堡包了一间房,一边写他的戏,一边观察社会上的动静,看纪 检委如何处理这宗事,而宫长兴又如何说得清他的这批钱款的来源?!
宽哥等不及夜郎的电话,疑心虞白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但宽哥原不肯去见虞白了,因为病情严重,虞白又是心细人,见了自己头上手上的癣会影响了她的心 理,可为了能找到夜郎,宽哥仍是戴了一顶帆布帽去了。虞白说她也是到处找不着夜郎,自她回城后,民俗馆已招聘了她和库老太太去那里做画师,也知道民俗馆修 整彩绘了数月,重新开馆,要举行大活动,已谈妥了请鬼戏班来演五天鬼戏的,到时候夜郎还能不露面吗?宽哥只好推迟了出行的日期。
到了陰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里却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盖成银白。民俗馆的民俗博展活动如期在初九拉开序幕,里外墙楼 门窗被粉刷得焕然一新,又增设了许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插在门楼西边的墙头,巨幅横额一道一道挂在民俗馆的那条街巷上空,而八个大气球凌空升起,垂着长长 的标语。舞台是设在主楼后的大庭院里,开幕的头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动鬼戏了。
丁琳早早就来到虞白家,她们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写戏排戏,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馆,与虞白一墙之隔,他说什么也会来送戏票的吧,就是不送戏票,也得 来看一看的。但是,两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没有来,民俗馆的大院里已经紧锣密鼓地吵台了,又咿咿呀呀有声在唱了,夜郎仍没有来。丁琳说:“他不来了?” 虞白说:“不来了。”说过这话,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从家里出来,直奔了民俗馆。
这一个夜里,雪是住了,整个民俗馆都为玉琢了一般,里里外外的彩灯照着”又晶莹剔透得好看。戏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每一层楼的栏杆上也趴满了,演 的是目连折子戏,每一折戏与一折戏之间,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种魔术,能刀锯活人,能把一把白纸变成了人民币,或者在一个小匣子里不停地抓出水果糖来 撒向观众,观众就乱起来。虞白和丁琳在台下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夜郎,台下没有,台上的戏里也没有。两人就挤出来往台后去,才站在前楼西南拐角,丁琳一撞 虞白的胳膊,悄声说:“那不是?!”虞白仄头一看,夜郎脸画得十分难看,束着头,还穿着平常衣服正从楼后的厕所里出来,她啊了一声,瞧见夜郎扭过头来了, 自己却仰了头往天上看,一双脚在雪上踩着,听嚓嚓声,看着天上并没有月亮,但天还是白的。她听见夜郎小声叫了一句“虞白”!她还在看天,天上是一个空白。 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脸,才做出刚刚发现的样子,说:“哟,这不是夜郎吗?”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赶紧往戏台上看,就听得夜郎 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虞白说:“我贱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说:
“我错了!”两人就无语,接着是夜郎在说:“可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我的情况了吗?我要等着你??”虞白却在说:“我错了,你还等什么?你等着 我更是错中错了。”丁琳忙回过头来,说:“虞白,你??”戏台的后边有人叫:“夜郎,班主叫你哩!”夜郎嗯了一下,对丁琳说:“见着宽哥了吗?见着了你们 都等着,戏完了咱们说话!”就猫身往后台跑去,听见了跑上后台梯板上使劲跺了一下脚上的泥雪。丁琳对虞白说:“好不容易碰上他,又是捣嘴,你们两个只会个 捣嘴!”虞白说:“你听见他说的话吗?‘我是错了,错了我爱过他,可他说要等我,他等我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嘛!”
两人在原地呆了一会儿,都没了话,虞白说:
“你还看吩?”丁琳说:“看不看无所谓,可夜郎让咱等他的。”虞白说:“那我领你到二楼会议室喝杯茶去,戏完了再下来吧。”两人就上到二楼,丁琳却 要到一个展室去看看,那个展室展出的就是虞白和库老太太的剪纸画和布堆画,其中一幅,虞白说她要送给夜郎的,这是一幅《坐佛图》,画面上是一棵枯树,枯树 下坐着一个宽衣宽袖之人。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字,丁琳凑近读了,写的是:
有人生了烦恼,去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
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烦恼愈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这一骂,他成了佛。
三百年后,即冬季的一个白夜,某某徒步过一个山脚,看见了这棵树,枯身有洞,秃枝坚硬,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某某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
再后,某某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椎,皆能身静思安。
丁琳说:“这倒写得好,枯木做菩提,随地可坐佛了!只是这某某是指谁?”虞白说:“原是写了我的名,后来成心要送夜郎,就又空下了。”丁琳便把布堆 画取下来叠了装在怀里,说戏完了她送给夜郎。两人出了展室,才要到办公室,办公室却走出了南丁山。丁琳说:“戏演得叮叮咣咣的,做班主的倒来办公室清闲喝 茶了?!”南丁山却一脸死灰,连连摆手,回头看看办公室的门,急拉了二人下楼,一直到了厕所那边。丁琳说:“什么事,说话拣这么个好地方!”南丁山说: “不好了,出事了!你们瞧见我是从办公室出来的吧?办公室坐着公安局的人,他们是来找夜郎的!”虞白啊了一声,南丁山忙捂了她的嘴,悄声说:“都说夜郎咋 咋唬唬,这事他却做得一声不吭,也难得是他不想牵连着我。??你们是都听说小偷偷了宫长兴的家了吗?是都听说宫长兴报案了三万而小偷实际偷了二十五万的话 吗?那就是咱夜郎他们干的。上边现在是正清查宫长兴的经济来源的,可对于这样的小偷岂能放过?已侦破出是一个叫米猫子的人偷的。这米猫子手艺是高,却胆儿 不大,公安局抓住后审问谁是幕后人?因为一般小偷偷了东西不会再送回去的,而米猫子偷了那么多巨款竟又全部退了纪检委,必定有什么原因。严刑拷问了米猫子 三天,他吐了实,供出是夜郎和图书馆的两个人干的。图书馆的那两个已找去了,晚上来找夜郎。我说今晚演戏,夜郎还有角色,现在找他,演出就会炸场,等夜郎 演完再说吧。你们刚才见到夜郎了吗?真是还见着了他了。宽哥也不知来了没有?他是几天里一直要见夜郎的,只怕他今天难以见了。”
说着,自己的眼泪先流下来。虞白说:“那我们就去戏台下寻宽哥,见着了让他去后台见夜郎一面。”南丁山说:“这使不得的,公安局的人叮咛我,不得走 漏丝毫风声,如果夜郎逃跑了,就拿我问罪的,宽哥要去后台,万一说失了口就麻烦了。这样,如果宽哥没来,明日你们去告知他夜郎的事,夜郎原本见了宽哥还要 说一件大事的,让宽哥过后来找我吧。”丁琳说:“宽哥可能这一两天就要走了,夜郎要给他说什么事?”南丁山说:“夜郎也知道宽哥要走了,他要劝宽哥不要 走,快去治了病,说他和一家企业主商谈了一个工程,就是和动物园合伙改造动物园,把动物全部放出铁笼,让它们在公园里自由活动,而把参观的人装进铁笼,用 车开着进去,这样变换了思维,叫着什么空间物理。宽哥可以帮助筹建,到时候了他还可以当动物园的警察的。”虞白说:“亏得夜郎能这么想!宽哥即使今晚见不 上了夜郎,我明日去找他来见你,你知道那企业主的名姓吗?”南丁山说:“知道。”赶急就走了,走了又走过来,叮咛道:“千万要守秘密呀,夜郎是咱的兄弟, 可国有国法,咱不敢枉了法!”虞白和丁琳点着头,眼泪刷刷刷地流下来。
戏台下,虞白和丁琳并没有碰着宽哥。但是,宽哥是真真正正地来了。宽哥没有好意思去台上寻夜郎,在台下转了一圈,却被一个人拉住,热情地又是递烟, 又给点火。宽哥疑惑地说:“我不认识你呀!”那人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的,我叫尤启事,先前在饺子宴楼上见过你的。”宽哥不愿再提起饺子宴楼, 说:“有什么事吗?”那人说:“我在某某街开了个古董店,新近弄到几把旧琴,但我怕上了当,需懂得的人帮我看看。去饺子宴楼找吴经理,饺子宴楼却不办了, 寻不着吴经理,却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你。”宽哥说:“好了,好了,我们谁也不懂的。”那人受了冷落,瓷在那里,还在说:“我会付鉴定费的??”宽哥掉头往人 窝里去,却想,自己要出远门了,何不让虞白去看看是什么旧琴?就又过来,说:“你真有旧琴?”那人说:“我哪敢诓你?”宽哥说:“那我介绍个人,你去找 她。”就写了虞白的住家楼号和门牌号。那人又递给了宽哥一支烟,点头哈腰地去了。宽哥挤进人群中去,戏就开始了。他虽然在台下没有看见夜郎,却终于在戏台 上最后一个折子戏里看见了夜郎。夜郎这一晚扮演的不是云童,也不是打杂师,而是一个鸟鬼,鸟鬼有着鸟的尾巴和羽毛,头却是鬼头,披头散发,脸上涂着红与黑 的颜料。宽哥先是并未看清鸟鬼就是夜郎,但鸟鬼的脸挺长,样子滑稽,不觉哧地笑了一下。那鸟鬼在台上跳来跳去,似乎是目连在寻找其母的路上,走到茫茫的大 海边,遇着了这鸟鬼的,鸟鬼却是叫精卫,不停地衔木填在海里。那海是后幕上有海浪的布景,精卫抱着长长的一截枯木又一次走到台中。
目连:(念)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长得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精卫: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目连:精卫,我问你,你吃的鱼哪里来的?精卫:(把枯木抛往海里)大海里来的。目连:你喝的水哪里来的?精卫:大海里来的。目连:(怒目)那么,没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吗?
你这可恶的恩将仇报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精卫:(怔了怔,掉下两滴饱含委屈的眼泪)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悦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乌!
目连:真是一个奇怪的异种!
精卫说完,就从戏台一侧取过了一架古琴来,它拨动着的是鸟的声音,象征着是它傲然决然地在呜叫着,在愤怒之中正飞往发鸠之山。而后幕的布景就在变 幻,是海浪中的山石,是一只鸟在浪中飞渡。音乐也同时轰响,效果是排浪冲天,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那古琴的声音沉而重,最后似乎只听见了一种节奏。宽哥 惊异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情景,区别在于一个是坐在火里,一个是站于海里,而节奏也正是再生人弹的节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宽哥像被猛击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个趔趄站住时,听着了低低的哽咽。回过头来,发现了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虞白和丁琳。虞白这晚上穿着一 身黑衣服,在白夜里愈发凝重,泪流了满面,随着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系着的长长的项链,一晃一晃闪着亮光,项链上吊着的是那枚钥匙——再生人的钥匙。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草稿落笔
一九九五年二月晚上第二稿落笔
一九九九年三月第三稿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