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块牛排(3)
第十个回合一上来,老金施展左直拳攻击对方的脸部,以此阻止对方的快攻;这时桑德变得聪明了,面对这样的攻势,他收回左拳,低头闪开来拳,同时挥出一个右手勾拳,砸在老金的头侧。打高了,没能真正奏效。但老金一挨到这一拳,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这感觉很熟悉,瞬间,或者说一刹那,他的生命消失了。在这之前的一刻,对手一下不见了,对手身后一大片看客的面孔也不见了;而一瞬之后他又复活了,他看见了桑德和后面的面孔。犹如刚一入眠又睁开眼睛,失去知觉的瞬间是如此短暂,没等他倒下去便又苏醒过来。看客只见他晃了一下,双膝一坠,然后就见他一下挺起来,用左肩紧紧地护住下巴。桑德的右勾拳连连砸在老金身上,使老金处于半昏迷状态。但老金迅即反攻。他用左拳佯攻,却后退半步,右拳猛力上捅。他这一拳非常精准,桑德低头躲过左拳,岂料右拳迎面击了个正着,他被打得腾空而起,向后缩着翻转过去,头和肩重重着地。老金故伎重演,桑德再次中招。老金又用一连串散拳把对方打到围绳边上。他不留给桑德一丁点喘息和调整之机,一拳拳地砸下去,全场看客轰地站起来,群情沸腾,欢声雷动。可桑德的体能和承受力非凡,他仍挺立着。看上去他是注定要被打昏过去的,一个警官被这可怕的暴打场面吓坏了,跑到拳击台边来制止比赛。
一声锣响,这一回合结束了,桑德跌跌撞撞地回到他那一角,反对警官终止比赛,说不在话下。为证明这一点,他向后跳了两下,警官只好同意继续比赛。
老金向后仰坐在角落里,猛喘着气,他感到很失望。要是终止比赛,那么裁判就得做出判决,奖金便是他的了。和桑德不同,他并不是为荣誉和前途而战。他不过是为了那三十镑钱。而桑德会在这一分钟的休息中复元。
年轻无极限——老金突然想起这句话,他 还
记得初次听见这句话是在他打败老比尔的那个晚上。赛后那个请他喝酒的老玩家,拍着他的肩膀,说出这句话:年轻无极限!那家伙说得对。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他是个年轻人,而今夜,坐在对面那一角是个年轻人,而他已是老人了,又已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拳赛。要是他像桑德那样打,连十五分钟都挺不住。眼前的问题是他无法复元,那些鼓起的血管和过劳的心脏无法在短暂的场间休息中使他恢复体能。而且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力不从心。两腿如灌铅一般,现在 还
开始抽起筋来。他真不该在赛前步行那两英里的路程。 还
有那块从早晨一起床就渴望能吃到的牛排。对那些不肯赊账的肉店老板们,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仇恨。一个老拳手, 还
没填饱肚子就进行拳赛,这真是太够呛了。一块牛排微不足道,顶多值几个便士,可对他来说,却是三十英镑啊。
第十一回合开赛的锣声响了,桑德发动攻势,尽量显示他仍精力充沛,而事实却相反。老金对这一花招很清楚——这些小伎俩同拳击运动本身一样渊远流长。他先与桑德扭抱在一起以节省体能,然后松开手,让桑德重新摆好架势。这正是老金求之不得的机会。他以左拳佯攻,使对方低头躲避,然后退后半步,一个上手勾拳,击中整个面门,打得桑德蜷着身子跌在地上。在这之后,便不让他有喘息机会,尽管老金自己也吃了不少重拳,但他的回击更猛,把桑德直打到围绳边,他施展出各种拳法不停地砸向桑德,从他的扭抱中挣脱,或者用重拳打得他无法上前扭抱,而每当桑德要倒下去时,他便用一只手向上撑住他,另一只手立即把他打靠在围绳上,让他倒不下去。
此时全场沸腾了,成了老金的天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狂呼:“加油,老金!”“打垮他!打垮他!”“你赢啦,老金!你赢啦!”比赛即将以这旋风式的猛攻来收场了,而这也正是拳击台旁的看客花钱要看的东西。半小时以来一直惜力如金的老金,此刻他的全部体能一下子倾泻出来。这是他惟一的机会了——现在不拿下这场比赛,就没有得胜的机会了。他的体能在迅速消耗着,他希望在最后一点力气耗完之前能把对手打得爬不起来。但当他拳的头倾泻在对方身上,盘算着这些拳头的分量和对对方的打击程度,他意识到要打垮桑德很难。他有着非凡的持久力与承受力,由于他年轻,身体 还
没有经历多少磨损。可以肯定,桑德是位拳坛新星。他拥有这一素质。只有强健、坚韧的坯子才能被培养成优秀的拳击手。
桑德眼冒金星,东摇西晃,而老金则双腿发抖,手指节也不听使唤了。但他仍强撑着打出重拳,每一拳都使他受伤的手痛得钻心。虽然眼前他吃拳不多,但体能的衰减却不下于桑德。尽管他拳拳命中,但这些落下去的拳头却不再威猛,只不过是他的意志拼命努力的结果。他的双腿沉重地拖来拖去,仿佛它们不属于自己;桑德的拥趸看到这一迹象便欢呼起来,给他们的偶像鼓劲加油。
老金拼命迸发出一股劲儿,两记重拳接连出击——一记左拳击向太陽穴,稍微偏高了一点儿,一记右拳打在下巴上。这两拳的分量都不够,可桑德已是头昏眼花,他倒在地上抽动着。裁判向他俯下身去,对着他耳朵大声数着关键性的秒数。要是数到第十秒他 还
站不起来,他就输了。全场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裁判的读秒声在回荡。
老金站在那儿,两腿颤抖。眼前晕眩起来,那些看客的脸,像海潮般在起落动荡,裁判读秒的声音仿佛从远方袅袅飘来。不过他认为胜局已定了。一个人被打成这样是不可能再站起来了。
但年轻无极限,桑德站了起来。数到第四秒时,他翻身趴着,用手摸索着绳栏,数到第七秒时,他撑着身子跪了起来,以这个姿势休息着,脑袋像喝醉了似的在肩上东摇西晃。当裁判喊出“九”时,桑德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并摆出挑战的架势,他用左臂护脸,右臂护住胃部。他就这样保护着要害部位,摇摇欲坠地向老金靠拢。指望靠和他扭抱在一起来拖延时间以缓过气来。
桑德一站起来,老金立刻双拳出击,但这两拳都被胳膊挡住。对手一下和他扭抱在一起,当裁判拽开他俩时,桑德死不松手,老金则奋力从扭抱中挣脱出来。他清楚年轻人体力恢复很快,他明白要是能阻断对手的恢复,这场比赛他就是胜者。只消一记迅猛的重拳,这个问题就烟消云散了。桑德会倒在他的拳下,败定了。他已在战略上占了风,在战术上占了上风,击中的点数也比他多。失去了扭抱的依托,桑德在拳击台上飘来飘去,他就在成败之间的那根毫发之细的界线上左右摇晃着。此时,只要补上一记像样的重拳,他就会向颓败的那一方向直飘远去。
一阵酸楚,猛地涌上老金的心头。他想起了那块牛排。要是能有这块牛排在自己肚子里垫着的话,那就一“锤”定江山了。这一拳,凝固了他此刻所有的力量挥了过去,不猛,也不快,落在桑德身上。桑德晃了晃,没有倒下。他东摇西晃地飘到围绳边,用手抓住了绳子。老金脚步虚软地尾随上去,全身仿佛吱吱作响,各个部件要散落开去。他又挥出了一拳,然而身体已不听使唤了,仅有打击的意志而没有打击的力量,连这意志也由于体能上的衰竭而面目不清了。打向下巴的拳头却飘到了肩头,他本想让这一拳高点儿,但淤泥般的肌肉已无法服从他的意志。而且,由于这一拳的反弹力,老金自己向后仰去,差点儿摔倒。他又打了一拳。这拳头穿过空气,没击中任何东西,太虚弱了,他扑倒在桑德身上,就势与他扭抱在一起,他抱住桑德,免得自己倒在地上。
老金不想从扭抱中摆脱出来。他已尽力了。他垮了。年轻无极限。就连扭抱在一起时他都能感觉到这一点,桑德的体能正渐渐充沛起来。当裁判把他俩拉开时,他眼前站着的已是一个正在复原的青年,桑德每时每刻都变得更为强劲。出拳,开始软弱无力,逐渐变得准确有力。
透过矇眬摇晃的双眼,老金看见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拳头向下巴冲来,他想抬起胳膊来护住下巴。他看到了,意识到了,命令下达了;但自己的那只胳膊却有千万斤重。胳膊纹丝不动,而意志无可奈何。接着,那戴黑手套的拳头击中要害。犹如触电,他垮了下去。两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睁开眼时,他已躺在自己的那个角落里。
周围居然是阵阵海浪拍击声,他眨了眨眼,才明白那是全场的喧哗声。一块湿海绵塞进脑后,一个人正向他的脸上、胸口喷出冰冷的水,那是萨利文在让他苏醒过来。他的拳击手套已被摘了下来,桑德弯下腰来握手。他对这个劲敌不怀任何敌意,因此友好地以握手回报,这一握使他那些打伤了的指节痛到心底。然后桑德走到拳击台中央,看客不再騷动,静下来听他宣布接受年轻的普朗多的挑战,并提出把已经不小了的赌注增加到一百英镑。老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同时,助手们擦去他身上流淌着的汗水,揩干他的脸,做着他退场的准备。
饿——不是通常那种细细地啃啮,而是一种空荡荡的虚无感,一种来自胃底并扩散至全身的抽搐。他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当他把桑德打得东飘西飘,就要一去不复返的瞬间。唉,那块牛排——就是决定性的支点!决定胜负的这一拳里,就缺这点东西,现在他输了。这都是因为——那块牛排。
当助手们半搀扶着帮他钻出围绳,走出拳台时,他甩开他们的搀扶,自己弯腰钻了出去,沉重地跳到了地板上。助手们在拥挤的过道上为他开路,他跟在后面。
他离开更衣室往外走时,在通向门厅的入口处,一个小毛头向他喊道:“你刚才已把他攥在手心里了,干吗不一鼓作气打倒他?”
“行啦,见鬼去吧!”老金说着,走下台阶,来到人行道上。
街角上的酒馆门大开着,他看得见里面的灯影和面带笑容的女招待,听得见人们在议论刚才的比赛和柜台上不断进钱的叮当声。有人喊他进去喝一杯。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拒绝了,继续走他的路。他兜里一分钱都没有,回家的两英里路显得特别长。真的是老了,穿过陶门公园时,他突然在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想到妻子在等他,等待得知比赛的结果。失败的滋味一下在心中化开了,一会儿苦,一会儿辣……这比任何把他击昏在地的重拳都难以承受。
他觉得浑身像泡在酸液里,伤指疼痛不止,他明白,即便能找到工地的粗活干,他的手也要一周后才握得住锄头或铁锨。胃部由于饥饿产生的悸动使他直想呕吐,他被自己的不幸压倒了,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他用双手遮住脸,一边哭,一边想起老比尔,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他是如何打败他的。造孽的老比尔!此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老比尔为何在更衣室里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