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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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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黎明,天气晴朗,基思打算干点农活。但经过一夜的雨,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于是他换上一条干净的牛仔裤和一件新短袖衬衫,去城里处理一些事情。

他很想开车驶过巴克斯特家,但警察此时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新车。不管怎样,没有理由去看看她是否回来了;她一有机会便会开车去她姑妈路易丝家,半道上顺便来看他的。

他开车进了市中心,在一家烈酒特许专卖店附近找到一个停车场。他停下车,走进这家店里,观看上柜的各种酒。这些酒大多是国产的,品牌也并不让他怀旧。他回想起来,过去杰弗里和盖尔,同博灵格林的每个熟人一样,总是喝廉价的甜酒,而今天他们会说从未听说过那酒。可笑的是,基思在货架上发现了一瓶苹果酒和一瓶所谓的葡萄酒;这种葡萄酒实际上是葡萄汁加上酒精,当地生产的。他还发现一瓶相当不错的正宗意大利基安蒂红葡萄酒,它倒也能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他付钱买了酒,回到他的雪佛兰汽车边,把酒放在车后的行李箱中。他拿出一个装有他原来的华盛顿汽车牌照的、写好地址的牛皮纸大信封,向县府广场西侧的邮局走去。

邮局是南北战争时期北部联邦建造的老建筑之一,带有古典式的柱子。基思小时候总是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敬畏。他曾经问过他父亲这幢房子是否是罗马征服者建造的,父亲的回答是肯定的。现在他的历史判断力比从前强些了,对这段往事付之一笑,理解了安妮在信中关于追溯往事的那些话的含义。他想起过去曾经几次陪她去邮局买邮票或寄信。

邮局里有一个柜台窗口前没人排队,职员接过他的信封,称完信后贴上邮票。基思索取了回执,正在填写附加单子时,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窗口的职员说:“过个好天,巴克斯特太太。”

他向右转身,看见一个长着红褐色披肩长发,身穿朴素的、红白相间的纯棉夏裙的女人走向门口。她离去了。

他站在原地僵住了,直到那位职员对他说:“填妥了?”

“是的。不……算了。”他把那张单子揉成一团,立刻走出邮局。

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向人行道左看右看也没找到她,后来才发现她跟另外三个女人正在向街口走去。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跳下台阶,跟在她们后面。

他心中安妮的形象还是二十五年前的模样,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他出发去征兵站报到的那天。他俩前一天在哥伦布她的住处同床共枕,到第二天黎明时分他就与她吻别了。如今,她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可依然保持着青春时候的身段,她的步履仍旧带着他记忆中的那种少女风度。她正与她的女伴们说说笑笑。他无法看清她的脸,只有当她转身的时候,才能大致看见她脸部的侧面。

基思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停步注视着前面的四个女人。她们在街口停下来,等着红灯变成绿灯。基思往前跨了一步,犹豫了一下,又跨一步,再停下来。上去,你这个笨蛋。上去呀。

绿灯亮了,四个女人从路缘走上横道线。基思站在原地望着她们。安妮对她的女伴们说了些什么,只见另外那三个女人离开她继续向县府广场走去。安妮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径直向他走来。

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来。“你好,基思。多年不见了。”

他握住她的手。“你好,安妮。”

“我一时不知所措。”她说。

“你看上去很好。我快晕过去了。”

她笑了。“我不信。”她退后一步。“让我看看你。你一点也没老。”

“我老了二十五岁。你气色好极了。”

“谢谢你,先生。”

他俩的目光碰在一起,互相对视着。他发现她的双眸又大又亮,跟从前一样;她的嘴唇上还涂着他记得的那种粉红色口红。她的皮肤具有一种健康的光泽,但令他惊奇的是并没有晒成棕色,因为她从前倒是喜欢晒太阳的。她脸上当然有几丝皱纹,然而却给她孩子气的脸庞增添了一分成熟。她以前只是漂亮,现在却是美丽了。

他在脑子里搜寻着适当的词语,然后说道:“哦……我收到你的信了,是在我信箱里发现的。”

“很好。”

“博灵格林州立大学情况如何?”

“情况……不错。令人伤感。”

“我原想去……只是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去,还是……”

“对,我一个人去的。我陪我女儿。”她补充说,“我在那儿寻找过你。不过,不是真找你人,而是,你知道……”

他点点头,然后又看看她。“你能相信我们眼前的相会是真的吗?”

“不。我像是在做梦。”

“我是……我不知说什么好……”

她向四周看看。“再过一两分钟,我就得走了。”

“我理解。”

“我以前曾经给你寄过一封信。信退回来了。我以为你死了。”

“不……我的意思是,我没在办公室留下转信地址……”

“唉,我难过了好几天,”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失去了我的笔友。”

他发现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吃了一惊。他想递块手帕给她,但意识到不该这样做。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佯作擦脸,实际上是在擦眼睛。“那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你要在这儿待多久?”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回来?”

他考虑了几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而却说:“为了看你。”

他看见她咬住下嘴唇,眼睛望着地下,明显要哭出来了。

基思也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他没有说话。

最后,她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你每次回来时本可以来看我的。”

“不,我不能,安妮。但现在我能了。”

“上帝啊……我不知说什么好……我的意思是,你……你仍然……?”

“是的。”

她又擦擦眼睛,然后瞅瞅对面的广场公园;那儿她的女伴们聚在一辆冰淇淋售货车前,正看着她和基思。她对他说:“再过大概半分钟,我就要干傻事了。”

他勉强一笑。“这儿仍旧是个小城,对吧?”

“确实很小。”

他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你的信帮我度过了一些艰难的时光。”

“你的信对我也一样。我得走了。”

“我俩什么时候能喝上那杯咖啡?”

她莞尔一笑。“我会开车去你那里的。在我去看我姑妈的时候顺道去。但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去成。”

“我通常都在家。”

“我明白。”

他说:“那你丈夫……”

“我也明白。我知道该什么时候去。”

“好。”

她伸出手,他握住了它。基思笑着说:“在欧洲、华盛顿或者纽约,人们总是吻别。”

“在斯潘塞城,人们仅仅说:‘祝你一天过得愉快,兰德里先生。再次见到你非常高兴。’”她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转身离去。

基思望着她穿过马路,并且注意到那三个女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他站了一会儿,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车在何处,他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哽住了,他不断望着马路对面的广场,但她们已经消失了。他想赶过去找到她,挽住她的胳膊,告诉她的女伴们:“对不起,我们俩相爱,我们要走了。”

但或许她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或许她并不喜欢今天所经历的事。他想到方才的谈话,把内容又过了一遍以防忘却,竭力回忆她脸上的表情,并思索着从她眼睛中看到了些什么。

根据他的推测,她过得一定很糟糕,但从她的眼睛、面容或是步履中却看不出来。有的人对每一个创伤、每一回失望、每一次不幸都表露无遗。而安妮-普伦蒂斯是那种永恒的乐观主义者——快乐、生机勃勃,从不向生活屈服。

相反,他虽然生活中一帆风顺,看上去也许并不疲惫,但心中却留有他所见过或经历过的每一次不幸、每一回失望、每一幕人间悲剧。

去想象他们俩如果结婚生子的话生活将会如何,这并无任何意义。不言而喻,生活一定会过得美满。他俩总是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彼此只适合对方。现在更重要的是,看看是否真的有可能接上那断了的红线。他思想中愤世嫉俗的那一面说不行,而那个曾经完全地、无条件地爱过的年轻的基思-兰德里却说行。

他在停车场上找到了自己的汽车,上车发动了引擎。他隐约记得他还有一连串的事要办,但却将汽车朝回家的方向开去。

他一面驾车,一面回忆起二十五年前在哥伦布她卧室里的那一天。天破晓了,他已醒来好几个小时,并穿好了衣服。他坐在那儿看着她赤身裸体仰睡在温暖的房间里,看着她那令人难忘的脸庞和胴体,看着她那长长的秀发泻落在枕上。

当然,他知道再次相会要过很久。但他从来没想到,他俩会分别四分之一个世纪,他们所熟悉的世界会完全消失。坐在她的卧室里,他大致想象了一下亚洲的那场战争,以及他阵亡的可能性,可当时一切都似乎太遥远了。他们是过了四年伊甸园式大学生活的小城镇的青年,认为去军队服役两年不过是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颠簸而已。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他俩在中学和大学一直形影不离,没有他在身边她会感到孤独的。

他在狄克斯堡完成了训练,但所属的训练营却没有放假,而是被派往费城去上一门防暴速成课程,因为当时的反战抗议活动已变得骇人听闻了。正如战争时期所发生的那样,外部世界又一次闯入他的生活。不过,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新的体验。

他想办法去投币电话亭给她打电话,她却不在住处,那时又没有电话答录机。他后来又有一次短暂的打电话的机会,是在深夜,可她那边却是忙音。最后,他给她写了一封信,但当他回到狄克斯堡看到她的复信时已过了好几个星期。那些日子通信并不容易,后来的几个月就越来越困难了。

基思驾车不知不觉到了农场,拐弯进了通往农舍的车道。他把雪佛兰车停在屋后的菜园旁,在驾驶座上静静地坐着。

他想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的,爱情征服了一切。他认为他了解自己对她的感觉。然而,除了那些记忆、那些来往信件以及这次见到她,他对她并不了解。那么她对他的感觉如何呢?他们俩打算怎么办?她的丈夫对此事又打算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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