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郁的出殡日子过去了,光线自一由地照进那住宅时,默德斯通小一姐处理的第一件事物就是告诉皮果提一个月后走人。虽然皮果提不喜欢这份活计,可我相信,为了我,她宁愿舍弃世上最好的工作来保住这一份。她告诉我,我们必须分开了,也告诉了我为什么要这样;于是我们十分真诚地互相安慰。
至于我和我的前程,从没有被提起,也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为。据我猜想,如果我也能用提前一个月的预告被打发走的话,他们也会很欣慰的。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问默德斯通小一姐什么时候我回校,她冷冷地说她相信我根本不用回校了。她再也没告诉我别的。我心急如焚地想知道要把我怎么办,皮果提也和我一样,可我俩谁也得不到半点消息。
我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我眼下不再那样不安了,但如果我有能力思考的话会对我的前景更不安。这变化是这样的——以往对我的约束全解除了。我不仅不用再呆在客厅守着那乏味的岗位,有时我坐在那儿,默德斯通小一姐还对我皱眉头,要我走开。再也没有对我警告说不得和皮果提在一起了,假如没有默德斯通先生,就根本没人要找我或问起我。一开始的日子里,我还天天都怕又要由他来着手教育我,可不久我就想这种怕是没由来的,我所能预料的就是会被冷落。
当时我还并不认为这一发现会给我很多痛苦。我仍由于母亲之死的剧变而神魂迷一离,处于对其它事漠然的状态中。我记得,的的确确,我曾突发奇想,考虑到下面种种情形的可能:我再也受不到什么教育,也得不到照顾;我成了一个潦倒、俗气又终日不快的汉子,在乡下过着平庸的日子;也可能我会摆脱这种境况,像一个故事里的英雄那样,去什么地方闯天下。不过,这一切都是稍瞬既逝的幻象,是我有时坐着看到的白日梦境,它们像淡淡画在或写在我卧室的墙上,一旦逝去,墙上仍是空白一片。
“皮果提”,一天夜里,我在厨房的火炉前暖手时我心里重重地低声说道,“默德斯通先生比先前更不喜欢我了。他一直就没怎么喜欢过我,皮果提;不过现在他只要有办法,他连见我都不愿意了。”
“也许他太伤心了。”皮果提抚一摸一着我的头发说。
“我敢说,皮果提,我也很伤心。如果我相信那是因为他伤心,我就根本不那么想了。不过不是那回事;哦,不,不是那回事。”
“您怎么知道不是那回事呢?”皮果提沉默了一会后说。
“他伤心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形。当他和默德斯通小一姐一起坐在火炉边时他很伤心,可是如果我一走进去,皮果提,他就是另一种情形了。”
“他就怎么样呢?”
“生气,”我答道,不觉摹仿他那样-一陰一-冷冷地皱眉头,“如果他只是伤心,他就不会那么样地看着我了。我只是伤心,可伤心使我变得更和善。”
皮果提有一小阵儿什么也不说;我烤着手,也像她一样一声不吭。
“卫卫,”她终于开口道。
“什么事,皮果提?”
“我亲一爱一的,我试了各种办法——一句话,一切现成的办法,一切没有过的办法——想在这儿,在布兰德斯通找一个合适的活计,可就找不到。”
“你想干什么呢,皮果提?”我沉思着说,“你想去碰碰运气吗?”
“我想我只有去雅茅斯了,”皮果提答道,“而且在那里住下。”
“我还以为你要去更远的地方呢,”我这时觉得好受些了,“而且再也看不到你了呢。我不时会去看你,我亲一爱一的老皮果提。你不会去世界的另一头吧,是不是?”
“不会的,上帝保佑!”皮果提非常激动地说,“只要你在这儿,我的宝贝,我活着就每个星期来看你。每个星期一定有一天来看你,只要我活着!”
听到这承诺,我觉得心头一大重负释去了,不过这还没完,因为皮果提又继续道:
“我要走了,卫卫,你知道,我先去我哥哥家,再住上两个星期——让我有时间考虑一下,回过神来。瞧,我一直想,也许由于他们眼下不想看到你在这里,会让你和我一起去呢。”
除了和身边诸人的关系有所改变(皮果提不属此例),如果还有什么能在当时让我稍稍感到点快乐,就是这个主意了。想到身边又会有那些显出是欢迎我的诚实面孔;重享甜美的星期天早上之宁静——钟声响起,小石头被扔进水里,影影绰绰的船破雾而驶;可以和小一爱一米丽游来逛去,向她倾诉我的烦恼,在海滩上的贝壳和小石子上寻找可以消除这些烦恼的符咒。想到以上种种,我心中感到一种平静。但很快,又为默德斯通小一姐是否会允许我去而心乱;不过,这怀疑也不久就消除了,因为我们还在谈话时,正逢她来储藏室从事晚间搜索,于是皮果提就在当时令我吃惊的勇敢地谈到了这一话题。
“这孩子在那儿会变得懒惰的,”默德斯通小一姐仔细审视着一个泡菜坛时说,“懒惰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不过,依我看来,他就是在这儿——或在任何地方——也会变懒惰的,这是必然的。”
我看出皮果提已准备好作一番愤怒回去,但为了我着想,她强咽下那回答,保持沉默。
“唉!”默德斯通小一姐眼睛仍盯着泡菜坛说;“我弟弟不应受扰或被弄得不舒服,这是至关重要的,比一切都重要。我想,我还是答允了好。”
我向她致谢,不流露半分高兴,生怕这一来会使她收回的答允。当她视线离开泡菜坛而转向我时,那眼神是那么酸溜溜的,好像她的眼睛已汲取坛里的东西一样,我不禁认为我上述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不过,这答允给了后就没收回;
那个月过完后,皮果提和我已做好离开的准备。
巴吉斯先生进到住宅里来提皮果提的箱子。以前,我从没见他走进花园的门,现在他第一次走进了住宅。他扛起最大的箱子走出去时,对我看了一眼,我觉得如果巴吉斯的脸上可以流露什么意义的话,那一眼里就有意义。
皮果提离开这么多年来她把它当作她自己家的地方,离开形成了她生命中两大依恋(我母亲和我)的地方,当然心绪不快。她很早就去了墓场,在那儿徘徊。她上车后,用手帕捂着眼睛坐下。
她没放下手帕时,巴吉斯先生也死板板的。他态度如常地坐在老地方,像一个填了芯的大人偶像。可是当皮果提开始打量四周时并和我说话了,他也有几次点点头、龇牙笑笑。
我压根不明白他是对谁这么做,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天天气好极了,巴吉斯先生!”我出于礼貌这么说。
“不坏,”巴吉斯先生说,他说话小心,几乎从不让人明白他的心思。
“皮果提现在很舒服了,巴吉斯先生。”我这么说意在让他高兴。
“是吗,呃?”巴吉斯先生说道。
巴吉斯先生想了想,又很乖一巧地瞟了皮果提一眼后说:
“你真的很舒服了吗?”
皮果提笑着作了肯定的回答。
“千真万确,你知道,是真的吗?”巴吉斯先生从座位上向她挪近了点,并用胳膊肘碰碰她,“真的吗?千真万确很舒服了吗?是吗?呃?”他每问一句,就朝她挪近一点,又碰她一下;于是最后我们被挤到车厢左角落里,我被挤得受不住了。
皮果提叫他注意到我的痛苦,巴吉斯先生立刻多给了我一点点空间,并一点点退回去。可我不能不看出,他似乎认为他已发明了一种奇妙的方法,这方法可以用一种简洁、如意、有力地方式把他的心思表达出来,而省去找话谈的不便。显然他为这暗笑了一些时候。渐渐地,他又转向皮果提,反复问:“你真的很舒服吗,呃?”并又像先前那样进攻我们,直到我几乎被挤得透不过气来,这才又退回。就这样,他一次次用同样的话和方式进攻,结果总一样。后来,我一见他挤过来,就连忙起身站到踏板上,假装看风景,这样我才没被再挤着。
他那么客气,为了我们而停在一家酒店前,请我们吃烤羊肉、喝啤酒。皮果提喝啤酒时,他又那么多动作,几乎让她呛住了。不过,当我们快接近我们的旅行目的地时,他要做的事多,没那么多时间调一情了;当走到雅茅斯的路上时,我感觉得到我们都被颠得好苦,没什么闲情来做别的事了。
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在老地方等我们。他们很亲一热地迎接皮果提和我,也和巴吉斯先生握了手。巴吉斯先生的帽子戴到后脑勺上了,从脸到腿都露出忸怩不安,我觉得他看上去一副呆模样。他们俩一人提起皮果提的一只箱子,我们正要离开时,巴吉斯先生煞有介事地用手指向我示意,要我去一个拱门下。
我说,“巴吉斯先生,事情还顺哪。”
我抬头仔细看他的脸,装出意味深长地说:“哦!”
“事还没完呢,”巴吉斯先生点点头神秘兮兮地说,“事情还顺哪。”
我又答道:“哦?”
“你知道谁愿意的吗?”我的朋友说,“是巴吉斯愿意。只有巴吉斯愿意呀。”
我点头同意。
“事情还顺呢,”巴吉斯握着手说,“我是你的朋友。是你首先让事情进行得顺利的。事情还顺哪。”
为了把事情说清楚,巴吉斯先生却极其神秘兮兮了,要不是皮果提叫我走,我准会站在那儿盯住他的脸看上一个小时,我敢说那样的话我能从他的脸上所得到的信息,准和从一个停了摆的钟面上所得的一样多。我们走路时,皮果提问我他说了些什么,我告诉她,他说的是事情还顺哪。
“他还那么厚脸皮,”皮果提说,“不过,我不在意!卫卫,亲一爱一的,如果我想要结婚,你会怎么看呢?”
“哦——我想,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吧,皮果提?”我想了想答道。
这个心灵善良的人竟当时就停了下来,就在那儿搂住我,就她那永不变的一爱一心做了许多允诺,连街上的行人和她走在前面的亲戚也大为吃惊。
“告诉我,你要说什么,亲一爱一的?”当结束了那番动作后,我们又往前走时,我问道。
“如果你想嫁给——巴吉斯先生,皮果提?”
“是的,”皮果提说。
“我想那是件好事。因为那一来,你知道,皮果提,你就随时有马有车载你来看我,又不用花一个钱,还肯定能来。”
“这宝贝多有见识呀!”皮果提叫道,“这正是我一个月前所想的!对,我的好宝贝,我想我就更不用依靠别人了,你知道,还不用说我在自己的家里做事比在别人家做事更快活。我也不知道,如果现在给一个生人做仆人,我还适合干什么了。而且,我就永远挨我那美人的墓地很近了,”皮果提沉思着说,“我想去看时就可以去;等到我也躺下休息时,我可以躺到离我那可一爱一的女孩不远的地方!”
有一会儿,我俩都什么也没说。
“不过,如果我的卫卫反对我结婚,”皮果提高兴地说,“我就再也不想这事了——哪怕在教堂里被问上三十个三次,哪怕我口袋中的戒指烂掉,我也不会去想一想了。”
“看着我,皮果提,”我答道,“就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喜欢、真的愿意了!”的确我打心眼里喜欢,打心眼里愿意。
“好吧,我的心肝,”皮果提紧紧把我搂住说,“我已经日夜想过这事,从各个方面想,我希望能做得对;不过我还要再想想,并和我哥哥谈谈这事,同时我们也别把这告诉别人,卫卫,就你我知道。巴吉斯是个心地好的老实人,”皮果提说,“如果我在他身边尽责,如果我不——如果我不‘真的很舒服’,我相信那错准在于我,”皮果提说着诚恳地笑了起来。
这一句引自巴吉斯先生说过的话真是太妙了,太让我们俩开心了,我们笑了又笑,当皮果提先生的小屋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都很高兴。
小屋依然如旧,但在我眼里好像被缩小了些一样,高米芝太太又在门口迎接我们,就像上次分手后她一直站在那里一样;屋里一切也同前没两样,连我卧室里蓝杯子里的海草都还是那样。我走进外面那间屋,往四周看,还是在那个老角落里,那些怀有钳夹一住全世界抱负的龙虾,螃蟹和大海虾仍那样纠结在一起。
可是没看见小一爱一米丽,于是我问皮果提先生,她在哪儿。
“她在学校里呢,少爷,”皮果提先生一边擦着额前因搬皮果提的箱子流一出的汗,一边说道,“还有二十分钟或半个小时她就要回来了,”他看着那个荷兰钟说,“我们大家都想念她呢,保佑她吧!”
高米芝太太呻一吟开了。
“打起劲头来,老一妈一妈一!”皮果提先生叫着说。
“我比谁都想念她,”高米芝太太说,“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只有她几乎是从没和我过不去的。”
高米芝太太一面哭,一面摇着头,仔仔细细地去吹火。她那么做时,皮果提先生朝周围的我们看看,用手掩着嘴小声说:“老头子!”这一下使我确信:我上次来过这里后,高米芝太太的心情没好转半分。
嘿,这整个地方是,或一向这样,和先前一样愉快的一个地方,不过给我印象却不同了。我觉得我对它很失望。也许,这是因为小一爱一米丽不在家吧。我知道她从哪条路回家,便马上沿路去碰她。
不久,远处就出现了一个身影,我马上就知道那是小一爱一米丽,她的个子还是个小人儿,虽说她已经长大了。当她走近时,我看到她的蓝眼睛似乎更蓝了,长着小酒涡的脸也更光彩照人了,她整个人都似乎更好看、更美了。我生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这感觉使我装出不认识她的样子,装出在望远方别的什么那样走过去。我没搞错的话,后来我也干过这样的事。
小一爱一米丽对这一点也不在意。她明明看清了我,却不但不回头在我后面喊我,反笑着跑开了。这一来,我只好去追她。她跑得可真快,直到快到小屋了,我才抓到她。
“哦,是你呀,是吗?”小一爱一米丽说。
“啊哈,你知道是谁了,一爱一米丽,”我说。
“那么你不知道是谁吗?”一爱一米丽说。我正要去吻她,她却捂住她的樱一唇,说她不再是小孩了,并比先前笑得更开心地跑进了屋。
她好像喜欢逗我,这一变化使我奇怪。茶桌已摆好,我们的小柜子放在老地方,可她不过来坐在我身边,反而去和那个老在埋怨不已的高米芝太太做伴。皮果提先生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把头发披下盖住脸,一个劲笑。
“一只小猫咪,真是!”皮果提先生用他那大手拍拍一爱一米丽说。
“哦,真是的!真是的!”汉姆叫道,“卫少爷朋友,她真是的!”他心怀赞美和欢喜地坐在那里对她笑了一会,那心情使他的脸红得像一团一火。
事实上,小一爱一米丽被大家一宠一坏了;皮果提先生最一宠一她,只要她跑到跟前把小一脸贴在他乱糟糟的大胡子上,她就可以把他哄得做任何事。至少我看到她这么做时持这种想法。我认为皮果提先生没错。不过,她是那么热情,那么好一性一*情,讨人喜欢的举止中显出又有心计又害羞的样子,这使我比以前更为她着迷了。
她心肠也很软,喝完茶坐到火炉边后,皮果提先生吸着大烟斗讲到我的不幸,她就眼泪汪汪了。她坐在桌子那边那样柔和地看着我,使我觉得好感激。
“啊!”皮果提先生说,他捧起她的卷发,让它们像水一样从他手里流过,“这儿还有一个孤儿,你知道,先生。这里,”他用手背敲敲汉姆的胸膛说,“又是一个,虽然他一点也不像是的。”
“如果我能有你做我的监护人,皮果提先生,”我说着摇摇头,“我相信我也不会觉得像个孤儿呢。”
“说得好,卫少爷!”汉姆开心地叫道,“哗哇!说得好!你也不会觉得像个孤儿了。荷!荷!”——说到这里,他也用手背敲敲皮果提先生,小一爱一米丽站起来亲了皮果提先生。
“你的朋友好吗,先生?”皮果提先生对我说。
“斯梯福兹吗?”我说道。
“正是这个名字!”皮果提先生转身对汉姆说,“我知道这名字跟咱们干的这一行有点关系。”
“你以前说是路得福特。”汉姆笑着说。
“是吗?”皮果提先生反驳道,“行船靠舵1,是不是?差不离呢。他好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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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steevforth(斯梯福兹)和“steerwitharudder”的意思相近。
“我离开时,他很好,皮果提先生。”
“那是个朋友!”皮果提先生伸出烟斗说,“如果你说到朋友,那就是个朋友!嘿,上帝呀,看看他也是种眼福呢!”
“他很英俊,是吧?”我说,这时我也因为这称赞而心热了。
“英俊!”皮果提先生叫道,“他站在你跟前就像——像——嘿,我也不知道他站在你跟前像什么。他真勇敢!”
“是啊!他一性一*格正是这样,”我说,“他勇敢得像狮子一样,你想不出他有多坦率,皮果提先生。”
“我真地认为呢,”皮果提先生隔着他烟斗喷一出的烟雾看着我说:“说到书上的学问,他也比谁都强。”
“是的,”我兴冲冲地说,“他什么都知道。他聪明至极。”
“那是个朋友!”皮果提先生严肃地摆摆脑袋低声说道。
“似乎没什么可以难倒他,”我说,“无论什么事,他看一下就明白了。他一直是最好的板球手。下棋时,他可以随你的要求让你子,但最后还是不费力气就赢了你。”
皮果提先生又摆摆脑袋,好像说“他当然可以。”
“他是那么棒的演说家,”我继续说,“他可以把任何人都说服。如果你听到他唱歌的话,我不知道你会说什么了,皮果提先生。”
皮果提先生又摆摆脑袋,似乎说:“我毫不怀疑。”
“而且他是那么一个慷慨、优秀、高尚的人。”我说道,自己也对这个热衷的话题十分着迷,“几乎没法说完他的优秀之处来。他那么仗义地保护学校里比他小那么多、低那么多的我,我可以说我怎么也感谢不尽他。”
我一面洋洋洒洒地说,一面注意看小一爱一米丽的脸。小一爱一米丽脸俯向桌子,很注意地听,连呼吸也屏住,她的蓝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双颊变得红通通的。她那样子实在又诚挚又漂亮,令我惊奇得停了下来。大家也都同时看着她,我停下来,他们都看着她笑。
“一爱一米丽跟我一样,”皮果提说,“也想要见见他呢。”
一爱一米丽被我们大家看得发慌,低下了头,脸刷一下全红了。她从垂下的卷发缝隙中向上看看,发现我们全都依然看着她(我想我也在其中,我可以一连看她几个小时),就跑开了,几乎一直躲到上一床的时候。
我躺在船尾的先前那张小床上,风还像过去那样哀哀地叹息着吹过海滩。可现在,我不禁想象它在为那些死者叹息;现在我不觉得海会在夜里翻腾起把这只船卷走,却想到自上次听到那声音后,海翻腾起来,淹没了我那幸福的家。我在祷告时加上了一句,祈求我长大后可以娶一爱一米丽,就这样我怀着满满的一爱一入睡日子大体像从前那样地过去了,不过——这是很明显的不同——现在小一爱一米丽很少和我去海滩玩了。她要做功课,还要做针线活,每天有一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不过,就算她不这样,我觉得我们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起玩了。一爱一米丽热诚,抱着许多幼稚的大胆幻想,可是比我所想的更像一个小大人。在这一年多来,她似乎和我疏远了。她喜欢我,不过她取笑我,让我苦恼。我去接她时,她却从另一条路上偷偷回家,当我失望地回家时,她就在门口笑,最美好的时光是她安安静静坐在门口做功课,我就坐在她脚旁的台阶上给她读书。而此时此刻,我觉得我从没见过在那些明媚的四月下午所见的那种陽光,从没见过在那旧船的门口我一度常见到的那个快乐的小人儿,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天空、那样的水、那样驶进金色*空气中闪着金光的船只。
我们到后的第一个夜晚,巴吉斯先生就来了,木呆呆地神气,带着用手巾抱起的一包一皮桔子。由于他对这包一皮东西没提及一点,以至他走后大家认为是他忘在这里了,直到追去还他的汉姆回来,才知道这是给皮果提的。打那以后,他每晚都在那个时刻准时出现,并总拿一个小包一皮,对这小包一皮他也从不做任何说明,一如既往放在门后,留在那里。这些表示一爱一情的礼物种类多样,且稀奇古怪。我记得它们中有两对猪蹄,一只大针插,约摸半桶苹果,一对黑玉耳环,一些西班牙葱头,一盒骨牌,一只金丝雀和一只鸟笼,一条腌猪腿我记得,巴吉斯先生的求一爱一也一直很奇特。他很少说什么,而是像坐在车上那样坐在火炉边,两眼呆呆瞪着皮果提,一天晚上——据我猜想他准是动情了——他一下把她留着搽线的蜡烛头抢了过去,放到他背心口袋里带走了。从此,每当她需要这玩艺时,他就把那半融而粘在他口袋布上的蜡烛头掏出来,那玩艺被用了后,他又揣回去,他似乎以此为乐了。他看上去真是称心,一点也没感到有什么必要说话。我确信,就是他带着皮果提去海滩散步,他也以时不时问她是不是很舒服为满足,而并没有感到任何不安。我记得,他走后,有几次皮果提都把围裙拉着蒙住脸笑上半个小时。的确,我们每个人都多少觉得有些开心,只有可怜的高米芝太太除外。她当时的一爱一情生活似乎和这完全一样,眼前这一切不断使她想起了她的老头子。
当我的客居快到头时,终于公布了皮果提和巴吉斯先生要一起去度假的消息,小一爱一米丽和我陪他们一起去。想到第二天将整天和一爱一米丽一起有多快活,我那天晚上就不时醒来。我们早晨按时起床,我们还在吃早饭呢,远处就出现了巴吉斯先生,他赶着马车直冲他的心上人驶来。
皮果提一身日常打扮,仍穿着那身整洁朴素的丧服,巴吉斯先生却光采照人地穿着一件新的蓝外套,那裁缝把那衣的尺寸量得太好了,以至那袖口可以使他在最寒冷的日子里也不需戴上手套了,那条硬一硬的衣领高一耸得让他的头发全竖一立到头顶上了。那铮亮的纽扣也是最大号的,再加上褐色*裤子和黄|色*背心,巴吉斯先生在我眼里成了一个体面不凡的人物了。
我们都在门外手忙脚乱时,我看见皮果提先生准备了一只旧鞋用来扔在我们身后以求吉利,他把这只鞋交给高米芝太太来扔。
“不,最好由别的什么人做这事吧,丹,”高米芝太太说,“我是个苦命的孤老婆子,只要会使我想到命不苦的人的事都不适合我做。”
“来,来,老小孩!”皮果提先生叫道,“拿起它,扔出去!”
“不,丹,”高米芝太太哭着摇头答道,“如果我没这么多感触,我可以多干些活。你不像我这么多愁善感,丹;没什么和你过不去的,你也不和什么过不去,最好还是你来干这事。”
可这时皮果提已匆匆挨个儿吻过大家了,她和我们都上了车(一爱一米丽和我并排坐在两张小椅子上),她在车上大声叫高米芝太太一定要这样做。于是,高米芝太太就照办了。说来也真遗憾,她让我们这过节一样的出游扫了兴致,因为她马上就哭开了,扑到汉姆的怀里说她知道她是一个包一皮袱,最好把她送到济贫院去。我打心眼里相信这话很有道理,汉姆应该马上照办。
我们仍然去进行度假旅行。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在一座教堂前停下,巴吉斯先生把马拴在栏干上,就和皮果提进了教堂,而把我和小一爱一米丽留在车上。我乘这机会搂住小一爱一米丽的腰,提议我们应当决心相亲相一爱一、快快乐乐过一整天,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了。小一爱一米丽答应了,并让我吻她,于是我忘乎一切了。我记得我告诉她说,我永远不能一爱一别人,我准备杀死任何向她求一爱一的人。
对于我的话,小一爱一米丽笑得多开心啊!那小仙女带着好像比我大许多、聪明许多的骄傲神气地说我是个“傻孩子”,说罢又那么开心地笑,她笑得那么可一爱一,我看到她开心竟忘了自己被她唤作那个名字感到受辱的痛苦。
巴吉斯先生和皮果提在教堂中待了很久,但终于出来了,于是我们赶到了乡下。在路上,巴吉斯先生转向我并使了个眼色*——顺便说上一句,我在那之前可从没想到他居然会使眼色*呢——并说:
“我过去写在车上的名字是什么?”
“克拉拉·皮果提。”我答道。
“如果这儿有个车篷,现在我该怎么写那名字呢?”
“还是克拉拉·皮果提?”我建议道。
“克拉拉·皮果提·巴吉斯!”他答道,接着大声笑得马车都被震动了。
总之,他们结婚了。他们去教堂正是为了这事。皮果提决定悄悄静静地举行婚礼,没有任何人观礼,只有牧师做主婚人。巴吉斯先生猛一下把他们的结婚消息向我们宣告时,皮果提有点慌乱,一个劲地搂我挤我以示她对我的一爱一不会有半点受损。但不久她就平静了,并说她为这总算过去了而高兴。
我们驱车来到一条支道上的一家小旅店里,那儿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在那儿舒舒服服吃了午饭,很称心地过了这一天。就算皮果提在过去的这十年里每天结次婚,她也不见得会像此刻那样把这看得稀松平常;结婚并没改变她什么,她仍完全和婚前一样:喝茶之前,她带着小一爱一米丽和我去外面散步,巴吉斯先生则很有哲学家风度地吸着烟斗,我猜想他是快乐地沉浸在对幸福的遐想中了。如果此话不错,那这番遐想使他胃口大开,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吃午饭时吃了好多猪肉和青菜,还把一只鸡啃得干干净净,但喝茶时他仍兴冲冲地吃了不少煮咸肉,他吃了这么多还没事一样。
从那时起,我常常想,那婚礼多奇特、多么简单,又多么不同寻常!天黑不久,我们又上了车,望着星星,谈着星星,自在惬意地回家去。我成为他们的主要讲解人,让巴吉斯先生大长了见识。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对我告诉他的一切都坚信不疑。由于对我怀着深深敬意,他当时就当我面对他妻子说我是个“年轻的洛休斯”,我想他是想说天才儿童吧。
我们把星星这话题耗尽后(或者说我把巴吉斯先生的神智耗尽后)。小一爱一米丽和我就用一块旧包一皮袱包一皮把我俩包一皮裹起来,披着它一直坐回家。哦,我多一爱一她!如果我们结了婚,不管去了什么地方,能生活在树林和田野中,永不长大,永不世故,永远是小孩,手拉着手在陽光和盛开着鲜花的草地上走来走去,夜来就睡在青苔上进入纯净安宁的睡乡,死后由鸟儿来埋葬,那是多幸福啊(我想)!一路上,我心中一直怀有这样的画面:这画面上没有现实的世界,却由我们的天真之光照耀得明如远星那样绰约迷一离。至今想到小一爱一米丽和我对皮果提的婚事怀着那么纯洁的两颗心,我都好高兴。想到众一爱一神和众快乐之神使那场婚事进行得朴实又快乐,我都好开心。
喏,很晚了,我们这时又来到那条旧船前了;巴吉斯先生和太太对我们道完再见就快乐地往他们自己的家赶去了。那时,我第一次觉得我失去了皮果提。如果不是和小一爱一米丽同在一个屋顶下,我一定会心痛如裂地去睡的。
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对我的心思了解得清清楚楚,便用宵夜和他们那好客的热情来设法驱去我的痛苦。小一爱一米丽走过来,挨着我坐在柜子上,我那次客居期间她就这样做了这一次;这的确是个奇妙日子的奇妙收场。
那正是晚潮期。我们上一床不久,皮果提先生和汉姆就去捕鱼了。一个人被留在那孤零零的房子里做*一爱一米丽和高米芝太太的保护人,我勇气十足,巴不得有一头狮子或一条蛇或任何恶毒的妖怪来进犯,我可以打败它,从而获得荣耀。可是那一一夜没有那类东西在雅茅斯的海滩上游荡;我只好自己尽最大可能提一供最佳代替它的玩艺,因此我一直到早上还在做有关毒龙的梦。
皮果提和晨光同时出现;她还是那样在我的窗下叫我,好像那车夫巴吉斯先生也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梦而已。早饭后,她带我去她自己的家,那是个一精一致的小家。那里所有的可动产中,最引我注意的是客厅里一个黑木旧书柜,它有一块缩进去的顶板,一抽一出来打开放下就是张书桌了。它里面放有一部四开大本的由福克斯著的《殉道者行传》。我马上发现了这本宝书(我现在连里面的一个字也不记得了),并马上就攻读起来;以后我只要来到这里,总要跪到一张椅子上,打开装有那宝书的柜子,把胳膊伸到桌上,把这书从头认真读读。恐怕引我入胜的主要是那许许多多令人心惊胆颤的恐怖图画。不过,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在我心中,殉道者和皮果提的房子就分不开了。
就在这天,我告别了皮果提先生、汉姆、高米芝太太和小一爱一米丽。在皮果提家的一间小屋里宿夜。那小屋的床头架上放着那本鳄鱼的书,皮果提说那小屋永远是我的,永远会为我保持原样。
“不管年轻还是衰老,亲一爱一的卫卫,只要我活着,我住在这屋顶下,”皮果提说,“你就会发现它像我随时等你来的样子。我会每天收拾它,就像过去收拾你从前那小房间一样,我亲一爱一的;就算你去中国,你在外边的日子里也可以一直想到它还是保持原样呢。”
我打心底里能感受到亲一爱一的老保姆的真诚和忠实,尽我所能地向她表示感谢,可是一切并不是那么尽人意,因为那天早上她搂着我脖子说这些话,而我就要在那天早上回家,就要在那天早上和她及巴吉斯先生坐车回家。在大门口,他们难舍难分地离开了我。眼见着车走了,载走了皮果提而把我留在那些老榆树下看着那幢房子,看那幢里面再没有一张表现出一爱一心或欢喜来看我的脸的房子,那是种非常奇怪的景象。
我便落得被冷落了,那情景我一回想起就不能不伤心。我立刻陷入孤零零的境况——没有友一爱一的关注,没有同龄孩子为伍,除了自己无一精一打彩地想来想去,没任何可以相伴——
我此刻写作时,那境况似乎还向这纸上投下了-一陰一-影。
我宁愿被送进有史以来最严历的学校!——不论在哪,不论怎样,也还能教点什么!可我看不到有丝毫这种可能。他们讨厌我,他们-一陰一-沉沉地、不断地、冷酷地冷落我。我想,默德斯通先生当时在经济方面有些困难,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相干。他容不得我;我深信他竭力想把我打发掉并推掉他对我负的责任——他干成了!
我并没受到明显的虐一待——没挨打,没挨饿,但我所受的伤害并没有减少变轻。我受到的是有系统的、无人情可言的伤害。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我被冷酷地冷落。想起这时,我有时想不知一旦我病了,他们会怎么样;是不是会任我躺在冷清的屋里,一如既往地孤独、憔悴,是不是会有人把我从那儿救出去呢。
默德斯通先生和小一姐在家时,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不在时,我就自餐自饮。我可以随意在住宅附近走来走去,他们只是妒忌我结交什么朋友,也许他们认为,我交了什么朋友就会对这人诉苦了。为了这原因,尽管齐力普先生常请我去看他(他是个鳏夫,他那位娇一小而长着浅色*头发的太太在几年前就去世了;在我想来,他太太总和一只灰蒙蒙的三色*猫联系在一起),让我在他那外科诊室里过一个下午,读我从没读过而发出药香的一些书,或在他温和的指导下在一个药钵里擂捣点什么,我还是很少有这份幸福的享受。
为了同样理由,无疑还加上他们从前对皮果提的仇恨,他们几乎就不许我去看她。皮果提信守她的应许,每星期都来看我,或在附近什么地方与我相会,而且她从没空手来过。但是我因为请求去她家去看她而受拒绝,这样的失望于我太多也太苦。只有很少几次,经过很长一段间隔后,我才被许可去那里!于是我发现巴吉斯先生有那么点算个小气鬼,或是像皮果提说的是“有点小心眼。”他把很多钱藏在他床下的箱子里,却诳称那里面只有衣和裤。他的钱财在这个金库被收藏得好不隐蔽严实,想要出一个小钱也得花一心思来哄骗;因此,为了每个星期六的开销,皮果提准备的那长而周密的计划比得上政治-一陰一-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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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为gunpowderplot,指17世纪时,弗克斯等人为报复当时英国zheng府对天主教的迫害,-一陰一-谋乘国会开会时炸死英王詹姆士一世。(译者注)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我感到希望破灭和完全彻底地被冷落,如果没有那些旧书,我一定会十分苦恼了,对此我毫不怀疑。那些书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忠于它们有如它们忠于我一样,我反复读这些书,不知读了多少遍。
这时,我生命中又一阶段正在向我走近。只要我还能记起什么,我就不会忘记那个阶段。对于那一阶段的回忆常常不由我去想就涌现我面前。像鬼魂一样,纷扰了我的快乐时光。
一天,带着由我那种生活酿成的无一精一打采和默默思考的神情,我到外面什么地方转了一圈,就在快到我们房子的一个巷口拐角处,我碰到正和一个先生走来的默德斯通先生。我心慌意乱,正要从他们身边溜走时,那先生叫道:
“哦!布鲁克斯!”
“不,先生,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说。
“别指教我。你就是布鲁克斯。”那人说,“你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就是你的名字。”
听到这话,我更仔细地端详这人。我记起了他的笑声,我知道他就是奎宁先生,以前——我毋需记起那是什么时候——我曾和默德斯通先生去罗斯托夫特看过他。
“你过得怎么样,在哪受教育,布鲁克斯?”奎宁先生道。
他已经把手放在我肩上,让我转过身来和他们一起走。我不知道回答什么好,犹豫地看了看默德斯通先生。
“现在他呆在家里,”默德斯通先生说,“他没在任何地方受教育。我不知道把他怎么办好。他是个麻烦。”
和旧日一样-一陰一-冷险恶的眼光又落在我身上停了一会;然后他皱皱眉,眼光暗下去转向别处。
“嗯!”奎宁先生说着看看我们两人——我觉得是这样——“好天气呀!”
接着谁也没说话,我在想怎么才能把肩膀从他手里挣脱然后走开,这时他说道:
“我想你是个挺机灵的家伙吧?呃,布鲁克斯?”
“嘿!他够机灵了,”默德斯通先生很不耐烦地说,“你最好让他走。他不会为麻烦了你而感谢你的。”
听到这暗示,奎宁先生放了我,我便急忙往家走。转到前面花园的门口时,我朝后看,只见默德斯通先生靠着墓场的柱门,奎宁先生在对他谈话。他俩都在我身后看着我,我觉得他们在说我什么。
那天夜里,奎宁先生宿在我们的住宅里。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后,我推开椅子,往屋外走去时,默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了回来。他一脸严肃地走到另一张桌前,而他姐姐就坐在她的那张书桌边。奎宁先生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儿看窗外;我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大家。
“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对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切实行动的世界,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
——“你就是那样的,”他姐姐补充道。
“珍·默德斯通,请让我来说。我说,大卫,对于青年来说,这是一个切实行动的世界,不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世界。尤其对一个像具有你这种气质的青年来说如此,你这种气质需要下很多功夫矫正;除了强迫这气质去服从劳动世界的规矩,去改造它,去压碎它,再没更好的办法对付它了。”
“因为不允许倔强,”他姐姐说,“它所需要的是压碎。一定要压碎它,也一定能压碎它!”
他看了她一眼,半是反对,半是赞成,又继续说:
“我想你知道,大卫,我并不富。不管怎么说,你现在知道了。你已受了相当多的教育了。教育是很花钱的;就算它不花钱而我也能供你,我仍然持这种看法:留在学校对你毫无好处。摆在你面前的是和世界斗一次,你开始得越早,就越好。”
我想我当时就认为我已经笨手笨脚地开始了;不过不管当时怎么想,我现在就这么认为的。
“你已经多次听人说起‘帐房’了?”默德斯通先生说。
“帐房,先生?”我重复道。
“默德斯通和格林伯公司的,贩酒业的。”他答道。
我想我当时流露出犹疑,他马上说:
“你已经听人说起过‘帐房’,或那生意,或那酒窖,或那码头,或和它有关的什么。”
“我想我听人说起过那生意,先生,,”我说,我记起我对他和他姐姐两人的财产的模糊了解,“不过,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不关紧要,”他答道,“那生意由奎宁先生管着。”
我向站在那儿望窗外的奎宁先生满怀敬意地看了一眼。
“奎宁先生建议说,既然雇别的孩子,那么他觉得没理由不以同样条件雇你。”
“他没有,”奎宁先生转过半边身一子低沉地说,“别的前途了,默德斯通。”
默德斯通没留心他说的,做了个不耐烦,甚至是很气愤的手势,继续道:
“那些条件是,你可以挣够你的吃喝和零花。你的住处(我已安排好了)由我付钱,你的洗衣费用也由——”
“必须在我预算之内。”他姐姐说。
“你穿的也由我提一供,”默德斯通先生说,“因为你一时还没法自己挣到。所以,你现在要随奎宁先生去伦敦了,大卫,去自己闯世界了。”
“简言之,你得到赡养,”他姐姐说,“千万要尽责。”
虽说我很清楚,这一宣告是为了除掉我,可我记不清当时我对此是喜还是怕。我的印象是,当时我对此是处于一种迷乱状态中,处于喜和怕之间却又并不是喜或是怕。我也没多少时间整理我思绪,因为奎宁先生第二天就要动身。
第二天,就看看我吧——戴着顶很旧的小白帽,为了我母亲在上面缠了根黑纱;穿了件黑色*短外套,下着条硬一梆一梆的黑棉布厚裤子(默德斯通小一姐认为在我向世界作战时,这裤子是护腿的最好铠甲)——看看这样装束着的我吧,我所有的财产就装在我前面的一只小箱子里,这样一个孤苦伶丁的孩子(高米芝太太会这么说),坐上载着奎宁先生的邮车去雅茅斯换乘前往伦敦的车!看到了,我们的房子和教堂怎样在远处消失,从我昔日游戏的场地上向上高一耸的尖尖的塔顶又怎样再也看不到了,天上空荡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