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柳两位老人正在暗淡的灯下闲谈,因为此时虽是民国三十五年;苏州城外大半住户还未有电灯。在二十八年曾经因为沪宁公路通行,苏州的马路上屡次发现汽车的踪迹,后经吴门人士一体反对,报上也曾有过一次剧烈的辩论,才把汽车禁绝了。柳先生饭后无事,过来找朱先生攀谈,在这暗淡的灯光之下,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朱先生一支旱烟,下垂着—个烟袋,一卷烟云缭绕而上。
“早晨在我的箱筐里翻出一部旧稿。”朱先生指红木桌上的一部黄纸的书稿说:“看来倒还有趣,但这是不预备发表的。”
“怎么不发表?”
“一则还有末段两章未译,一段译得不甚满意。起初我也想发表,拿给一家旧书局看,书局不要。过了半年,书局忽然来信要了,我迟疑莫决起来,主张不发表。我想一本书如同和人说话一样,也得可与言而与之言,才不致于失言:劳伦斯的话是对成年人讲的,它不大容易懂,给末成熟的社会读了反而不得其旨……。”
“报上也常听见劳伦斯名字,大概说他诲淫*罢了。”
“自然,日报上哪里有什么别的东西可谈;就是谈,人家也不懂。现代孤劳自赏的作者,除非不做书,或做趋时的书,就得被人拖到十宇街头示众,顶好还是可以利用做香水肥皂的广告。这是德莫克拉西的恩赐。大家都识字了,日报逢迎读者,读者就是大众。唯一的读物,日报管住日报,除了奸|淫*杀掠以外,还有什么可谈呢?只有卖便药式的文章及广告,才能把得住读者。你告诉读者科学的理论,他们要听吗?现在的作社论,专宗教,讲文学,都是取法于卖便药的广告。文人,教士,政治,都跟江湖卖膏药的庸医差不多。文字以耸人观听为主,你说这便药是椰粉加香料做的,吃了病也好,不吃病也好,还有人肯买你的药吗?我颇不愿使劳伦斯沦为走江湖卖膏药的文学,所以也不愿发表了。”
“那么,劳伦斯与中国的金瓶梅何别呢?”
“其间只有毫发之差罢了。庸医,良医不都戴眼镜,都会按脉,都会打针吗?我不是要贬却金瓶梅,金瓶梅有大胆,有技巧,但与劳伦斯不同——我自然是在讲他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劳伦斯也有大胆,也有技巧,但是不同的技巧。金瓶梅是客观的写法,劳伦斯是主观的写法。金瓶梅以淫*为淫*,劳伦斯不是以淫*为淫*。这逐字别有所解,用来总不大台适。者’柳,你也许不相信,劳伦斯是提倡肾囊的健康,介是结果肾囊二字,在他用来不觉为耻。不觉为耻,故亦无耻可盲。你也许不相信,金瓶梅描写性*交只当性*交,劳伦斯描写性*交却是另一回事,把人的心灵全解剖了。在于他灵与肉复合为一。劳伦斯可说是一返俗高僧、吃鸡和尚吧。固有此不同,故他全书的结构就以这一点意义为主,而性*交之描写遂成为全书艺术之中点,虽然没有象金瓶梅一普遍,只有五六处,但是前后脉络都贯串包括其中,因此而饱含意义。而且写来比金瓶梅细腻透澈,金瓶梅所体会不到的,他都体会到了。在于劳伦斯,性*交是含蓄一种主义的,这是劳伦斯与金瓶梅之不同。”
“这怎么讲法?”
“你不看见,当查太莱夫人裸体给梅乐斯簪花于下身之时,他们正在谈人生、骂英人吗?劳伦斯此书是骂英人,骂工业社会,骂机器文明,骂黄金主义,骂理智的,他要人归返于自然的、艺术的、情感的生活。劳伦斯此书是看见欧战以后人类颓唐失了生气,所以发愤而作的。”
“现代英人也失了生气了吗?”’
“在我看来倒不,但在劳氏看来不是如此。若使人们奄奄待毙的中国人给劳氏看来,那简直无话可以形容了。我想,他非用北井最下流的恶骂来骂,不够出气。你要明白他的全书旨意,须看准他所深恶痛绝的对象。他骂英国人没情感,男人无睾丸,女人无臂部,就是这个意思,梅乐斯表示轻鄙查太莱爵士一辈人时,查太莱夫人问:‘他一辈人怎样?’‘你比我知道的清楚。那种女子式小白脸的青车,没有有蛋。’‘什么蛋?’‘蛋!男人的蛋!’她沉思这句话的意义。‘但是问题是不是在这点?’‘一个呆笨,你说他没有头脑,一人促狭,你说他没有心肠,一人懦快,’你说他没有肝胆,一人若没有一点大丈夫气,你说他没有睾丸,这人就靡靡不振了。’
朱先生翻起他的旧稿说:“我念一段给你听听,工业制度社会主义规矩,小白脸的无人气,都骂在里头,你明白他对战后英人的愤慨,你就难怪他所以不借用极粗鄙淫*狠的话骂他们的理由。这是一种反抗,不这样骂不出气的。梅乐斯说:
‘他们一辈是最卑的鄙贱流,上校常对我说:老梅,英国的中等阶级一口饭就得嚼三十次,因为他们的胆肠太窄了,一粒小豆般的东西就可以塞得肠胃不通。天地间就没有看过这样小姐式的鸟,又自豪,又胆小,连鞋带结得不合式都伯人家见笑,又象陈老的野味一般的霉腐,而又自以为尽合圣道。所以我吃不消,再不振作了。叩头,叩头,舔屁股舔到舌头也厚起来了,然而他们还是自以为尽合圣道。而且都是一班乡愿小人。就是乡愿的小人!一代小姐式的乡愿小人,一人只有半只睾丸。’康妮(查太莱夫人)笑了。雨还淋淋不住。他一定痛恨他们。’‘不,’他说,‘他不管了,只讨厌他们。这有不同。因为,他说,连丘八近来也跟他们一样拘泥小气,睾丸一样不全,肚肠一样窄小。这是人类注定了要走的命运。’‘连平民,连工人,也这样吗?’‘全伙都这样。他们的人气都完了。汽车、电影、飞机把他们遗留的一点人气都吸完了,你听我说,一代不如一代了,越来越象兔子,橡皮管做的肝肠,马口铁的脚腿,马口铁的面孔。马口铁的人!这是一种鲍罗希微主义慢慢把人味儿戕贼了,代以崇拜机器味儿。金钱,金钱。金钱!一切现代以只把人情人道贼害创伤当作玩乐,把老亚当老夏娃剁成肉胎。大家都一样的,世界都一样的;把活活的一个人闷死了。割掉一张茎皮一金镑,割掉两只睾丸两金镑,-阴-户还不是机器的肉吗!——大家都一样的。叫他们替我们割掉阳物。给他们钱,钱,钱。叫他们把人类的阳气都消灭了,而只留下一些孤弱无能的机器。”
这书前后就是这样一个脉络贯串着,时时暴发出来为漫骂淫*鄙而同时又优美的文字。劳氏的文字之美是不必说的,所以他全书结构,写一战后阳萎而断了两腿的男爵,要一健全的中等阶级女子做夫人,及夫人求健全的性*爱于代表作者主义的园丁梅乐斯。所以他引henryjamts的话,处处骂他们的金钱,崇拜,为崇拜狗母(bitch—goddess)1——狗母就是金钱的富有及商业的成功。查太莱夫人康妮看见她的丈夫管工厂,着发财迷,就恐慌起来。所以他想到将来的英国,想到自己为这样的人类怀孕传种,就不敢想下去了。所以梅乐斯说,‘我要把机器全部消灭,不使存在于世上,而把这工业时代收场的干干净净,象一恶梦。但是我既然没有这本事,所以只好沉默下去,自顾自地生活。’劳伦斯意思是要归真返璞,回到健全的、本性*的、感情的生活。”
“我明白了,”柳先生说,“那么,他描写性*交也就是带这种玄学的意义?”
“是的,性*交就是健全本能的动作之一,他最痛恨的就是理智、心灵而没有肉体。在这点上,他和赫胥黎(aldous huxley)诸人一样,讥笑不迫害人情的机器文明,也和孔孟一样,主张‘道不远人,人以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劳伦斯有多少东方思想的色*彩。在书的前部,有一段记述几人的间使,说未来世界女人生产也不要了恋爱也不要了。但是扁纳夫人却说;‘我想,如果恋爱也没有了,总有别的东西来代替。或者用吗啡,空气中都散布一点吗啡。……’zheng府每星期六散布一点吗啡于空中。’捷克说。……‘我们身体都不要了。’又一人说,‘你想我们大家都化成烟。岂不好吗?’康妮讥笑地说。所以康妮在以下一段就心里想着说;“给我内感的德摸克拉西,给我肉身的复活。’因此你也可以明白他描写性*交的意义了。”
柳先生说:“但是你所谓他全书的命脉,文字最具特色*的性*交描写与金瓶梅是怎样的不同?”
“是的,我们是不健全的,象一入冬天在游泳池旁遥巡不敢下水,只佩服劳伦斯下水的勇气而已。这样一逡巡,已经不大心地光明。裸体是不淫*的,但是待要脱衣又不脱衣的姿态是淫*的。我们可借助劳伦斯的勇气,一跃下水。”
“劳伦斯有此玄学的意味,写来自然不同。他描写妇人怀孕,描写性*交的感觉,是同样带玄学色*彩。是同大地回春,-阴-阳交泰,花放蕊。兽交尾一样的。而且同西人小说在别方面的描写一样,是主观,用心灵解剖的方法。我的译稿是不好的,不及他的文字之万一。姑就一段念绘你听吧:
‘他已露了他身体的前部,而当他凑上时,她觉得他赤身的肉。有一时,他在她身中不动,坚硬而微颤,到了他在无可如何之发作中开始振动时,她的身中发觉一种异昧的快感在摇摇曳曳地被动。
‘摇摇曳曳的,如鸿毛一般温柔的火焰腾跃、翻播,时而射出明焰,美妙,美妙,溶化了她全已溶化的内部。象钟声的摇播浮动,愈增宏亮。她躺着,不觉她最后、最细小的浪声……她的子宫的全部温润开放,象潮水中的海葵,温柔地祈求着他再进来,为她完结,也热烈地保住它,而它不全然脱出,而她觉得他的细蕊在她身中活动起来,而神异的节奏在神异的波浪中浮运充溢她的体内。起伏膨胀直到充满她缠绵的感觉,然而开始那不可形容的动作,其实不是真正动作,只是一种感觉的清澈无底的漩涡,旋转直下,深入她一切的肉质及感觉,直到她变成一团旋流不断的热情,而她躺着发出不觉的鸣咽不明的呼声……’
这种文字可谓淫*词了,但是我已说过淫*词别有意义,用在劳伦斯总觉不大相宜。这其间有不同,只在毫发之差,性*交在于劳伦斯是健的,美妙的,不是罪恶,无可羞惭,是成年人人人所常举行的,羞耻才是罪恶。所以他在书后有一段说:‘诗人及一切的人都在说谎!他们叫我们相信我所要的是情感。我们最需要的是这锐敏的、溶化的、相当可怕的肉欲。只要有一人敢这样做,不要差耻,不要忏恶,不要后悔!假如他过后羞惭,而叫我们也羞惭,那岂不淫*秽’
朱先生放下他的译稿,看见柳先生脸上又回到清净的神态,露出妙悟的笑容。柳先生此时似乎明白了,也觉得可以听下去而不觉得羞惭,反而以霎晨前羞惭之心为淫*邪。
“劳伦斯真妗读啊!”柳先生吸一口烟慨叹地说。
朱先生起立,推开窗口,放人一庭的月交与疏影,墙外闻见卖夜市者的叫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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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编者注:bitn-goddess意为发财、致富、金钱等意。此词出威廉.詹姆斯给作家威尔斯的信:“到以上的优柔寡断,源于对财富的唯一追求。”此处译为“狗母,”正文内原译为“女神狗。”为使读者明白,编者将正文内此词一律改为“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