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三分钟,他站着环顾四周,玛丽观察着他,接着他迈步柔和地走动,甚而比玛丽自己初次惊觉自己置身于四墙之内时还要轻巧。他的眼睛好似正摄入一切——灰色的树上爬满灰色的匍匐植物,从树枝上挂下,墙上和草丛里缠结,常绿植物搭成凉亭,里面有石凳,高脚石花瓶高高地站着。
“我从没想到我能看到这个地方。”终于他耳语般说。
“你以前知道它?”玛丽问。
她说得大声,他对她作个手势。
“我们说话必须低声,”他说,“不然有人会听见我们,怀疑这里发生了什么。”
“哦!我忘了!”玛丽说,感到害怕,手猛地掩住了嘴。“你以前知道这个花园?”她回过神来以后再次问。迪肯点头。
“玛莎告诉我有个花园从来没人进去过,”他回答,“我们常常好奇地想它是什么样儿?”
他停下来环顾着他周围那些可爱的灰色缠结,他的圆眼睛看上去异样地快乐。
“啊!春来的时候这里会有很多巢,”他说,“这里该是英格兰最安全的搭巢的地方。从来没人走近,这些缠结、树木、玫瑰里面都能搭巢。我奇怪怎么全旷野的鸟没到这里来搭巢。”
玛丽小姐不知不觉又把双手放到他的胳膊上。
“这些会是玫瑰吗?”她低语,“你认得吗?我原来想也许它们都是死的。”
“啊!不!它们不是——不是全部!”他回答,“看这儿!”
他挪步到最近的一棵树——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皮上长满灰色的地衣,但是高举着一帘纠缠的花枝和枝条。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厚实的刀,打开其中一把刀片。
“这里很多死树应该割掉,”他说,“这里有很多老树,不过它去年长出些新的。这,这里有点新的,”他摸着一个尖芽,不是干硬的灰色而是绿中带褐。玛丽她热切而虔诚地摸了摸它。
“那个?”她说,“那个活得非常好吗?”
迪肯弯起他微笑的嘴。
“它跟你和我一样灵,”他说,玛丽回答记得玛莎告诉过她“灵”是说“活着”或者“活泼”。
“我情愿它是灵的!”她低声呼喊,“我希望它们都是灵的!我们到全花园数数有多少个是灵的。”
她带着热情气喘吁吁地说,迪肯和她一样热情。他们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一丛灌木到另一丛灌木。迪肯手上拿着他的刀,对她展示各种东西,她觉得他了不起。
“它们长疯了,”他说,“但是强壮的在这上面长繁旺了。较弱的都死光了,但是别的一直长、长、长,蔓延、蔓延,直到变成一个奇观。看那儿!”他拉下一根灰色、模样干枯的粗枝,“人会以为这是死木头,但是我不相信它死——到根儿了。我来割低来看。”
他跪下用刀割穿貌无生气的枝条,离地面不远。
“那儿!”他欣喜若狂地说,“我告诉过你。木头里还有绿色。瞧瞧它。”
他还没说,玛丽已经跪下,用尽力气凝视着。
“看着像那样发绿含汁的,就是灵的。”他解释,“心子干了,容易折断,像这根我割下来的,就完了。这里有丛大根,既然这儿冒出一蓬活芽,如果把枯枝 割了,周围的土松了,有人照顾,会是——”他停下来,抬脸看着头顶攀缘着、垂挂着的蓬蓬枝条——“这儿会是喷泉似的玫瑰花,今年夏天。”
他们从这灌木到那灌木,这树到那棵树。他很有劲,用刀灵巧,知道怎么割去枯死的植物,能认出一根没有希望的主干或小枝里面还有绿色生命。半小时过 去,玛丽以为她也能辨认了,他割断一根无生气的枝条,她一眼抓住极浅的湿绿,便会憋着气欢快地叫起来。铁锹、锄头、叉子很有用。他向她演示,当他用铁锹在 根周围挖土、拌土让空气进去,她可以怎么用叉子。
他们选了嫁接在树干的玫瑰里面最大的一株,在周围勤奋地干着,突然他看到什么,发出一声惊奇的感叹。
“怎么!”他指着几米外的草喊,“那里是谁做的?”
那是玛丽自己围绕着灰绿点点的一处小小打扫。
“我做的。”玛丽说。
“怎么,我本以为你完全不懂园艺。”他惊呼。
“我不懂,”她回答,“可是它们那么小,草那么浓密实足,它们看着像没有地方呼吸。所以我给它们弄出块地方。我连它们是什么都不知道。”
约克郡过去跪在它们旁边,露出宽宽的微笑。
“你是对的,”他说,“真正的园丁也就能告诉你这么多。现在它们会像杰克的魔豆一样长(jack‘sbean-stalk:欧洲神话故事。农村饥荒,男孩杰克从市场上用奶牛只换回几颗豆种。豆种是魔豆,一夜长入天上,杰克顺豆茎上爬入天,见到巨人。正是巨人夺走了家乡的宝贝,导致饥荒。杰克战胜巨人,夺回宝贝,顺豆茎而下回到家乡)。它们是番红花和雪花莲,那里有棵水仙,”他转向另一条小径,“这里是旱水仙。啊!它们会是一景。”
他从一处清出的空地跑到另一处。
“对这么小个女娃来说,你干了很多。”他说,查看着她。
“我在长胖,”玛丽说,“我在长结实。以前我总觉得累。挖地的时候我根本不觉得累。我喜欢闻翻开的土的味道。”
“这对你特别有好处,”他说,智慧地点点头,“没有什么像干净的好土那么好闻,除了雨水落到正长着的新鲜植物上头。下雨天我出去过很多回,我躺在灌木丛下,听着落在石楠上柔和的沙沙声,我就闻啊,闻。末了,我的鼻子抖得像兔子一样,妈妈说。”
“你从不着凉吗?”玛丽询问,如见奇迹般盯着他。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男生,或者说这么好。
“我不会,”他咧嘴笑着说,“我从生下来从没着凉。我没被养得那么精细。我和兔子一样,不管天气地在旷野上追来追去。妈妈说我吸了十二年的新鲜空气,习惯了吸冷气。我结实得像带白刺的圆头飞棍。”
他一直不停在干活,他一直在说话,玛丽跟着他,用她的叉子、泥刀帮助他。
“这里有很多活儿可干!”他一时说,非常欢欣鼓舞地四处望。
“你能再来帮我干吗?”玛丽企求,“我肯定也能帮上忙。我能挖,拔出杂草,做你让我做的任何事。哦!来吧,迪肯!”
“要是你想,我天天来,风雨无阻。”他坚决地回答,“这是我玩过的最好玩的——关在这里唤醒一个花园。”
“要是你来,”玛丽说,“要是你能帮我把它活过来我会——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办,”她无力地说完。这样一个男孩儿,你能为他做什么呢?
“我来告诉你你能做什么,”迪肯带着快乐的微笑说,“你能长胖,能像年轻狐狸一样爱饿,能学会怎么和我一样同知更鸟说话。啊!我们会有很多乐子。”
他开始四处走,仰视树,看着墙和灌木丛,表情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话,我不想把它造成一个花匠式的花园,一切都修剪过,一丝不乱,你觉得呢?”他说,“这样更好看,东西野长,摇荡着,相互缠结到一起。”
“我们不要把它弄整齐,”玛丽紧张地说,“整齐了就不像一个秘密花园了。”
迪肯站在那里揉锈红色的头,样子很迷惑。“这肯定是个秘密花园,”他说,“但是,看来除了知更鸟,还有别的人,在上锁之后的十年里来过。”
“可是门锁着的,钥匙埋了起来,”玛丽说,“没人能进来。”
“是这样,”他回答,“这地方奇怪。我看着像有人四处干过点修剪,在这十年里头。”
“可是怎么干呢?”玛丽说。
他察看一枝嫁接玫瑰,摇摇头。
“是啊!怎么能呢?”他嘟哝,“门锁着,钥匙埋了。”
玛丽小姐一直觉得不论她能活到多老,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早晨,当她的花园开始生长。当然,那个早晨她的花园似乎是开始为她而长。迪肯着手清扫地方下种籽的时候,她记起巴兹尔捉弄她时冲她唱的歌。
“有什么花看着像铃铛吗?”
“铃兰最像(铃兰:多年宿根,草本,深绿叶片围聚成丛,夏天开小白花,一串垂挂在花茎上,形如铃铛,非常香。),”他回答,一气用泥刀挖着,“坎特伯雷风铃,其他各种风铃草”
“我们来种一些,”玛丽说。
“这里已经有铃兰了,我看到过。它们会挤得太紧,我们得把它们分开。其他的种籽要两年才能开花,不过我能从我们家的花园里给你带一些。你为什么想要铃铛花?”
于是玛丽告诉他印度的巴兹尔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她那时多么恨他们,恨他们叫她“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他们经常围着我跳舞,冲我唱。他们唱——
‘玛丽小姐,非常倔强,
你的花园,长得怎样?
银色铃铛,鸟蛤贝壳,
金盏花儿,排成一行’
我就记得这歌,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像银色铃铛一样的花。”
她皱了皱眉,狠狠地把泥刀往土里一插。
“我不像他们那么故意作对。”
然而迪肯笑起来。
“啊!”他说,一边弄碎肥沃的黑土,她看到他嗅着它的气味。“没有人有必要故意作对,当周围有花一类的东西,有许许多多友好的野东西到处跑,建造自己的家,筑着巢唱着歌吹着哨,对吧?”
玛丽正拿着种籽跪在他旁边,看着他,这时候停止皱眉。
“迪肯,”她说,“你和玛莎说得一样好。我喜欢你,你是第五个。我从没想到我会喜欢五个人。”
迪肯坐起来,和玛莎刮炉架时一样。他确实显得好玩、快乐,玛丽想,圆圆的蓝眼睛,红脸蛋,快乐地翘鼻子。
“你只喜欢五个人?”他说,“另外四个是谁?”
“你妈妈和玛莎,”玛丽掰着指头数,“知更鸟和季元本。”
迪肯笑得大声,他被迫用胳膊捂到嘴上来止住声音。
“我知道你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家伙,”他说,“但是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女生里最奇怪的。”
这时候玛丽做了件怪事。她身体前倾,问了一个做梦也没想到会对别人问的一个问题。而且她努力用约克郡话问,因为那是他的话,在印度土著总是高兴你懂他们的话。
“纳喜欢我吗?”她说。
“啊!”他实心实意地说,“我喜欢。我觉得你非常好,知更鸟也觉得,我的确相信!”
“两个,那么,”玛丽说,“这算我的两个。”
接着他们干得更加卖力,更加喜悦。当玛丽听到大院里的大钟敲响中饭时间,她吓了一跳,觉得可惜。
“我必须走了,”她悲痛地说,“你也必须走,是不是?”
迪肯咧着嘴笑。
“我的饭容易随身带,”他说,“妈妈总让我在口袋里放点什么。”
他从草地上捡起外套,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包皮凹凸不平的小包皮裹,用一张干净利落、粗糙的蓝白手帕包皮着。里面裹着两片厚面包皮,中间夹着薄薄一片什么东西。
“经常只有面包皮,”他说,“可是今天我有一片油汪汪的咸猪肉。”
玛丽想这顿饭看着怪怪的,但是看来他准备就绪,要好好享受。
“快跑去吃你的饭,”他说,“我会先吃完。我回家之前还能再干一些活。”
他坐下来背靠着树。
“我会把知更鸟叫来,”他说,“把咸猪肉的硬边儿给它啄。它们很爱吃点油。”
玛丽几乎不忍离开他。忽然之间,他仿佛像一个什么森林精灵,等她在到花园里来的时候他就会不见了。他好得不像真的。她慢慢地往墙上的门走去,走到半路,她停下来折回去。
“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你都绝对不会说?”她说。
他罂粟般深红的脸蛋被第一大口面包皮和咸猪肉撑了起来,但是他想设法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要是你是只米瑟原上的画眉鸟,领我去看你的窝,你觉得我会告诉别人吗?我是不会的,”他说,“你就和画眉鸟一样安全。”
而她相当肯定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