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我又附之以一笑(这回笑得很实在)。
父亲说:“不过,他之所以矫饰,是为了帮助读者超越熟悉的、平凡的世界。于我们而言,阅读爱伦?坡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他从未用过如此自我的词来谈论文学。我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惬意?”
“嗯。”他仿佛一下子找不着词了,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过了一会儿,他合上眼说:“也许,有人会说,他写出了我时常的感受方式。”说完他又把眼睛睁开了。
“华丽?”我问。“造作?”
他点点头。
“如果你是这样感受生活的,你绝不会表现出来。”我有些惊讶:我的父亲谈论起他的感受了?
“是的,我尽量隐藏起来。”他说:“爱伦?坡是个孤儿。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后来约翰?艾伦一家收养了他。他的人生和作品展现了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所具有的典型症状:无法接受失去父亲或母亲的事实,渴望和死去的亲人一团一 聚,幻想多于现实。”
“简而言之,爱伦?坡与我们同命相连。”
玛丽?埃利斯?鲁特突然使劲敲开了书房门,把父亲叫出去说事,我和父亲的谈话就此告一段落。
与我们同命相连?我的情绪一下子有些激动。父亲也从小“失去了亲人”?
那天我和他的一交一 流就到此为止了。鲁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父亲很快就跟她下楼去地下室了。我晃回自己的卧室,脑子晕呼呼的。
我想起父亲朗诵《安娜贝尔?李》的情景,回忆起爱伦?坡在《创作哲学》中的论述:“倩丽佳人的逝去无疑是世上最具诗意的主题,主题的展开非痛失佳人的人莫属。”
我想到了莫蕾娜、我母亲,还有我自己。
没过多久,凯瑟琳打来电话。她开学了,自从上次观看赛一马 后一别,我们几乎没见过面。她说,等学校放学,她想见见我。
我们约定在后花园边上的观景亭见面。你对这个地方一定很陌生吧?观景亭是个敞开的六边形结构建筑,上有一个圆形小穹顶,是家里阁楼屋顶的微缩版。软垫长凳是这里唯一的设施,我和凯瑟琳曾花了好多个下午在这里,按凯瑟琳的说法,我们在这儿“鬼混”。所谓观景亭,就是能观赏到美丽的景致,从这点上来讲,它绝对是名副其实的。观景亭面朝斜坡,一眼望去,满眼皆是葡萄藤和蔷薇,深红的花朵把天空映成了粉红色,香气沁人心脾。
我横卧在长凳上,注视着飞在头顶上的蜻蜓——一只普通的绿色蜻蜓,但是当它在空中震颤着轻薄如纱的翅膀时,就显得不同寻常了——它平稳地停在檐角上,正在这个时候,凯瑟琳一个箭步往我冲过来,她头发散落在肩头,因为骑了一程自行车,脸色红彤彤的。空气很潮湿,预示着雷阵雨的来临,暮夏的午后经常如此。
她气喘吁吁地低头瞪着我,欣喜地笑着。“看看你……”她边喘边说,“安逸的闺中小姐……”
“你是谁?”我边说边坐起身。
“我是来拯救你的,”她说。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后递给我一个小巧的法兰绒小囊袋,袋上穿了一根绳,袋子里散发出浓郁的薰衣草味。
“戴上它,”她说。
她的脖子上系了一个类似的香囊。
“做什么用?”我问。我发现那只蜻蜓飞走了。
“它会保护你。”她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长凳上。“艾蕾,我在做一些研究。你知道草药的魔力吗?”
我茫然。凯瑟琳已经在图书馆做足了功课,这回她成专家了。“薰衣草是从你家花园里采的,金盏草是从邻居家弄来的,”她解释道,“它们能帮你避除邪恶。我的香囊里装了兰香,原料是在我妈的厨房里取的——用自家的草药做的符咒最灵。对了,还有这个法兰绒袋子,它是我从一个旧枕套上裁下来用丝线缝制的。”
我认为这些都是迷信,但又不想辜负了她的好意,于是说:“你真细心。”
“戴上它,”她关切地看着我说。
我把绳子套在脖子上。
她使劲地点着头说:“这就好了,谢天谢地。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踏实,老是惦记你。万一你父亲哪天夜里溜进你房间,一口咬了你脖子,那可怎么办?”
“荒唐。”她的想法实在太荒谬可笑了,可笑到我找不出理由生气。
她举起手。“艾蕾,我知道你爱你的父亲;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谢谢你的关心,”我觉得她未必多管闲事了,“不过,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无奈地摇着头说:“答应我你会戴着它。”
我打算等她一走就把香囊摘下来。现在姑且先戴着,怎么说她都是一片好意,至少香囊的味道闻起来还不错。
最后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护身符留在脖子上——并不是因为我害怕父亲,而是想让凯瑟琳开心,薰衣草小香袋寄予了她对我的爱。这儿,我用了这个词——爱。我和父亲之间是另一种感情,是思想的一交一 流,是彼此的尊重,是家庭的责任——在我家,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爱则不然——即使感觉到爱的存在,我们也从来不会把这个词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