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门铃响,杰妮丝打开门来不觉一愣。维克多。亨利站在那儿,弯着背,两眼流露出困惑和疲乏的神色。他的脸和身上那套不太合身的工作军服一样呈灰白色。他手里捏着一只小木箱和一只胀鼓鼓的公事包。
“喀。”他的声调也是困惑和疲乏的。
她捏紧敞开着的便服领口,急忙大声说:“爸爸!进来,进来!真想不到,家里乱七八糟的,我自己也是,可是——”
“我打过电话,我知道规矩,不能让女士们泞不及防。可是电话打不通,我的时间又紧。我花了一番周折才弄清楚你们搬到哪儿去了。”
“我给您写过信。”
“我没收到。”他朝这间小小的起坐室扫了一眼,他的视线急促地避开墙上华伦的照片。“家具似乎太挤了点。”
“看起来有点破落相吧?维克和我目前需要的就是这些了。”
“你把我的东西放好了吗?”
“没有。您的东西都在维克的房间里。”
“那很好。我需要那套海军蓝制服和大衣。”
“您在檀香山可以住多久?”
“几个小时。”
“哎晴!那么急吗?”
他耸了耸浓眉,杰妮丝发现眉毛中新添了几处灰点。“我已收到返回华盛顿的命令。一级优先飞机票。”他辛酸地一笑,鼻子抽动了一下,这些都是华伦的特有动作,她不由感到惊奇。“在努美阿的海军空运站我挤掉了一个澳大利亚报纸编辑的飞机座位,把他气得要发疯!”
“为什么要这样急匆匆的?”
“我可不知道。”
“晤,壁橱里塞满了您从国内带来的东西。”
“太好了。这里有什么我就用什么。那只小木箱是空的。就是这身衣服也是借来的。”
这时她有机会低声说:“我真为‘诺思安普敦号’感到难过。”
“消息见报了吗?”
“小道消息。”她露出窘态,连忙接着说:“吃这些早点怎么样?”
“唉,让我想一下。”他颓然坐下,用手擦眼睛。“我倒想洗个热水澡。我在海军空运站的飞机上熬了三个昼夜。”他用一只手托着低垂的头,以冷漠而疲倦的语调说,“问题是,我要在两点钟向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报到,而我的飞机需要等到五时正才起飞。”
“天啊,他们要把您给累死啦。”
“娃娃在哪儿?”
“在外边。”她指着通往阳光明媚的花园的落地窗说。“不过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他已长得象个大猩猩。”
“简,让我现在看看他,然后洗个澡。在收拾行装之前休息一会儿。你看行吗?到时候叫醒我。中午给我吃点炒蛋,我们可以谈一下,然后——怎么啦?”
“不,没什么。这样很好。”
“你有别的事儿要办吗?”
“不,不。我们就这样。”
他走出房子朝长满青草的院子走去的时候,她拿起电话。他的孙子穿着一条游泳短裤,在炽热的骄阳下逗着一条全黑的苏格兰狗。他要小狗跳起来咬一只红皮球。一个夏威夷小姑娘坐在一边照看着这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胖孩子。
“喂,维克,你认得我吗?”
孩子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说:“认得。你是爷爷。”他把皮球丢出去,要小狗去追赶。小孩的眼睛和下巴长得和华伦一模一样。但那种冷静地回答问题的神态在帕格眼里完全跟拜伦一样。
“你知道谁有一条和你一样的小狗,维克?美国总统。你这头小狗叫什么?”
“托托”
小狗把皮球赶到一条晒衣绳下面。绳于上杰妮丝的两件头的游泳衣吊在一条男人的印花短游泳裤旁。这时,杰妮丝走了出来,来到阳光里,举起双手把一头浓密的金发推向后边。“晤,您看他长得怎样?”
“十全十美的标准体型二智力的巨人。”
“啊,您可真是没有私心。这是拉娜。”那个夏威夷小姑娘笑着点了点头。“她整天跟着他,或者说,她总是努力跟着他。说一下吃饭的问题。您记得海军少校埃斯特吗?”
“当长记得。”
“我们原来打算今天出去野餐的。您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准备三明治。因此——”
“那么,你还是照计划办吧,简。”
“不,不。我决定不去了。问题是,他在夏威夷皇家饭店的房间没人接电话。他可能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到这儿。那也不要紧,是吗?”
“何必取消这次野餐呢?”
“哎呀,这不过是一次非常平常的约会罢了。我们离他住的旅馆只有五分钟路程。您是知道的,太平洋潜艇司令部已经接管了这家旅馆。卡塔尔昨天在教维克游泳,因此为了表示谢意,我就建议来二次野餐。不过我们什么时候去都行。”
“知道,好的。”亨利说,“我现在该洗热水澡去了。”
在图拉吉岛上医院的病床上,或坐在飞机的铁圆背座位上打腕儿的时候,他总是梦见“诺思安普敦号”,现在正是这样的恶梦把他从小睡中惊醒。当军舰令人眼花缘乱地朝横梁一端倾斜时,他和军士长斯塔克在舰上,黑油油暖洋洋的海水漫过甲板冲来,把他们卷入水深没膝的漩涡中。梦境中他泡在水中的感觉是真实的,就象泡在浴缸里一样,毫无不适之感。军士长抡起一只大铁锤猛击拴住一条救生艇的铁环,眼睛突出,充满了恐怖,这时帕格惊醒了。铁锤的敲击声变成了一下敲门声。他发觉自己没湿透,而且睡在床上,因而感到宽慰。但他一时没法想他是怎样来到这间黄色的饰有动物图片的幼儿室。
“爸爸?爸爸?已经十二时一刻了。”
“呀,谢谢,简。”脑子突然清醒了。“埃斯特怎样了?”
“他来过,又走了。”
他穿了一套白色海军礼服走进院子。浑身上下端端正正,整齐清洁,脸色也好看多了。晒衣绳上的东西已经拿掉。那个夏威夷姑娘坐在草地上维克身旁,他自顾自吃盘子里的黄灿灿的玉米粥,有一半粥涂到鼻子和下巴上了。“他的胃口恢复了吧?”
“晤,是的。早恢复了。在厨房里吃饭行吗?”
“太好了。”
他和杰妮丝吃着鸡蛋和香肠,断断续续地谈了一阵子。使人烦恼的话题是这样多——下落不明的娜塔丽现在哪儿,“诺思安普敦号”的沉没,帕格自己的前途未定,尤其是华伦之死等等——所以杰妮丝不得不滔滔不绝地谈起她的职业来。她在为陆军工作。一位头衔响当当的——物资管理局局长——陆军上校在一次宴会上看中了她,后来把她从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挖走了。当前,在这块领土上,戒严令享有无上的权威,檀香山的欢乐气氛——花环、管乐队、夏威夷的欢宴以及迷人的景色——掩盖着一个冷酷无情的独裁政权。她那位上校把所有的报纸都慑服了。只有他才能决定诸如白报纸要进口多少、哪一家可以分配到等问题,因此报纸编辑只能在他和军事总督面前卑躬屈节。社论里没有批评。被称为“宪兵法庭”的军事法庭拥有超越法律的权力,它作出奇怪的判决,如命令违法者购买战时公债或献血等。
“说来这一切都是比较温和的,”她说。“陆军确实维持了良好的秩序,又很好地照顾我们。除了酒和汽油外,一切都不配给。我们吃得象王爷一样。大多数人都无忧无虑。但当你看到军事独裁的种种内幕活动,象我这样能看到,那您就会感到不安。这儿不算美国,您知道吗?有朝一日如果我们大陆那边出现独裁政权——但愿上帝不让这种情况发生——它将首先以军事紧急措施的面貌出现。”
“晤,嗜,”她的公公说。在这一番对话中从他嘴里只能听到这种咕嗜声。也许,她想,他不喜欢听到别人对军方提出的批评。她不过是找些话谈谈而已。她所看到的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化着实使她伤心。在这个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一种茫然若失的神态,一种灰溜溜的气息。他那种已经成为习惯的沉默现在看起来倒象是一件破破烂烂的遮着不幸的外衣。尽管他举止端庄,纸悴的脸上呈现出不屈不挠的神气,她还是怜悯他。华伦的爸爸,先前显得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这位出色的海军高级军官,这位曾和丘吉尔、希特勒、斯大林等人交谈过的罗斯福亲信——怎么现在一下子萎缩了!他看起来还很不错。胃口也好。只打过一会儿脑就恢复疲劳,说明他骨子里还是精力充沛的。他是个压不垮的人。但他正受到无情的压榨。他的儿媳妇想的就是这些,她还完全不知道他的妻子对他的负心哩。
在喝咖啡的时候,她让他看了罗达最后的来信,她希望信中那种絮絮叨叨的闲聊会使他高兴起来。罗达忙起教堂的事情来了。这方面的细节以及一些海军方面的小道消息,写满了三页信笺。信末附笔提到梅德琳在电影界的工作已经吹了,她已经回到纽约为休。克里弗兰工作了。
帕格在读信时脸色沉了下来。“这个该死的混账丫头。”
“我本来以为您听到梅德琳的消息会高兴的。好莱坞可是个阴沟洞。”
他把信扔在桌上。“顺便问一下。你家门前那条运河叫什么名字?”
“叫阿拉。瓦伊运河,它通向游艇的港口。”
“这里蚊子多吗?”
“您在乎。我可不在乎。凶得很,多得惊人。”
“罗达和我曾经住过不少热带房子。你会知道厉害的。”
“晤,这所房子我几乎等于没花钱搞来的。从约克敦来的一个战斗机驾驶员原来住在这儿。他的妻子回家了,因为——”杰妮丝欲言又止。“事实上,托托是他们的狗。”
“你不想回家吗?”
“不。我觉得这儿是我打仗的地方。当您和拜伦回来的时候,我就在这儿。你们两人可以在海边有个住处。维克也有机会好熟悉您。”
“是的,这对拜伦很有好处,帅b格清了清嗓子。”至于我,我可不知道。我想我的海洋生活也该结束了。“
一那是为什么呢?这不公平。“
又是短促地苦笑一下。“为什么不呢?战时的军人班子变动很快。你少走一步就要落到队伍旁边。我可以在军械局或舰船局继续工作。”他喝了咖啡,然后一边思索一边继续讲下去。“今天,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他们可能要对我在火线上所作的判断提出质询。我还拿不准。我们的阵亡数字不大。不过,我的公事包里有五十八封我写给他们亲人的信。我在飞到这儿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消磨时间的。我为我们失去的每一个人感到遗憾,但是在一次追击战中,我们吃了两枚鱼雷。情况就是这样。我要走了。谢谢你的午饭。”
“让我开车送您上太平洋舰队司令部。”
“我借来了一辆海军汽车。”他跑进卧室,把小木箱和公事包拿了出来,手臂上还搭着一件有浓烈樟脑味儿的黄铜钮扣蓝大衣。“你知道,一年多以前,我穿着这件大衣首途赴莫斯科,是朝另外一个方向走的。绕地球一圈。”他在华伦的照片前停了下来,看了两眼,然后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我说,给我说点儿埃斯特少校的情况吧。”
“卡塔尔?啊,他正在成为一位出名的潜艇艇长。他指挥的‘乌贼号’击沉了两万吨敌舰。目前他准备把一艘新潜艇‘海鳗号’投入现役。事实上,他已搞成了把拜伦调到‘海鳗号’的命令。”
“那么说,埃斯特在这里干些什么呢?新造的潜艇应该在国内。”
“为了把某种雷达弄到手,他和军械局发生了争执,他飞到这儿来就是要在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试一下本领。卡塔尔不是在这儿闲荡。”
“他的为人怎样?我一向不大清楚他的底细。”
“我也不清楚。他对维克和我都不错。”
“你喜欢他吗?这本来不是我该问的问题。”
“您该问的。”她咬紧牙根,胰脏的双眼朝远方望去。帕格在中途岛战役之后多次看到过她脸上出现这种神色。“您在问我跟他的关系是不是认真的,对吗?不,我不想在一次战争中做两次寡妇。”
“再过一年左右他就可以轮换担任陆勤。”
“呀,不是这样!”她马上以不加掩饰的自信直截了当地说。“太平洋潜艇司令部尽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把战绩优异的舰长派回海上去。拜伦被派到‘海鳗号’上去,我听到这消息后觉得有点惋惜。他当然会爱上这个工作,不过对我来说,卡塔尔这个人过于喜欢冒险。维克和我跟他一起游泳,有时他带我去跳舞。我是个寡妇,在没有更紧急的战争行动时,我是个候补的约会对象。”她那露出歪牙齿的笑容倒也漂亮。“行吗?”
“行。拜伦什么时候可以到达挨斯特说起过吗?”
“没听说过。”
“好吧,我要向这里的长官告别了。”
一条在阴凉处摊开的毯子上,维克睡得正甜,手中抱着红皮球,小狗扰伏在他脚旁。天气很热。拉娜茸拉着脑袋,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在打瞌睡,这孩子浑身出汗。维克多。亨利朝他看了约莫一分钟。然后抬起头来看了杰妮丝一眼。他发觉她眼里泪水晶莹,两人眼睛对着眼睛,宛如诉说了千言万语一般。
“我将想念您。”她说,一边陪着他走向一辆灰色的海军轿车。“代我向我的家人问好。告诉他们我在这儿过得很好,行吗?”
“一定做到。”他上了车并关上门。这时她敲了敲玻璃窗。他把玻璃摇下。“还有什么话?”
“如果看到拜伦,请他给我写信。我非常爱看他的信。”
“我会告诉他的。”
他把车开走了,一次也没提到华伦。这也不使她感到奇怪。自从中途岛战役以后,他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起过他那个已经阵亡的儿子的名字。
帕格对他到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报到时会遇到什么情况完全心中无数。那天早上三时在飞行途中,副驾驶员递给他一份笔迹潦草的电文:乘客维克多(空白)亨利美国海军上校十四时正向太平洋舰队司令部值班军官报到。在电筒的红色光柱中,这些字看起来有不祥的征兆。帕格有一条向来爱好的箴言:“我一生中有过许多使我烦恼的事情,其中大多数都没成为事实。”但这条符咒近来也显得失灵了。
太平洋舰队司令部这幢大楼是白色的,在阳光中闪闪发光。它坐落在潜艇基地上面马卡拉帕山高处,从它也可看出战争进行的情况。这幢大楼完工得很快,它是权力与财富的结晶。环绕上面几层的长廊是适应热带地区的精巧结构。在里边,大楼还散发出新涂上的灰泥、油漆以及油漆布的气息。人了兴旺的总部人员——炫耀着肩带的军官、穿着白军服的新兵以及许多漂亮的妇女志愿队员——都是神情轻快,走路轻捷。这些轻快的步伐代表了中途岛战役、瓜达卡纳尔战役以及船坞里排列整齐的新舰艇。这还不是一变而为胜利姿态或者甚至是乐观情绪,但是美国人民在工作中那种开朗、充满信心的神情已经恢复过来。珍珠港事件之后那种忧伤的表情和中途岛之前几个月来那种忙于招架的紧张气氛已一去不复返了。
在值班军官那间用玻璃板隔开的小室里,在一大批青年军官和妇女志愿队员的人堆中,安坐着一位维克多。亨利从未见过的最年轻的三条杠军官。长长的黄发,一张似乎从未用过剃须刀的乳酪色的脸。“是个海军中校,”帕格心想,“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值班军官?我真的落伍了。”
“我叫维克多。亨利。”
“啊,维克多。亨利上校,是,先生。”在他仔细打量的眼色中,在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帕格可以看到火光熊熊的“诺思安普敦号”在下沉。“请坐。”小伙子指了指一把木椅,揪了一下对讲电话的按钮。“斯坦顿吗?去看看参谋长是否有空。维克多。亨利上校来了。”
看起来讯问他的人就是斯普鲁恩斯。很难对付的人;一点也不讲老交情。不久,对讲电话咯咯地响了一阵,接着值班军官说:“先生,斯普鲁恩斯中将正在开会。请等一会儿。”
一些水兵和妇女志愿队员匆匆地走来走去,值班军官有时接电话,有时打电话,或者在日志上草草地写上几个字。维克多。亨利坐在椅子上全面考虑讯问可能进行的方式。如果斯普鲁恩斯抽空接见他,话题肯定涉及那次战役。值班军官不时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他感到象黄蜂刺痛一样难受。过了令人焦急的半个小时了,斯普鲁恩斯才接见他。值班军官那张狭长的象姑娘一样光滑的脸、他偷偷地投向他的怜悯的目光以及等待时的焦急心情,帕格全都终生难忘。
斯普鲁恩斯在窗子旁一张立式书桌上签署文件。“你好,帕格。请等一会儿。”他说。他以前从未用过亨利这个小名称呼他。他几乎对任何人都不用小名称呼。斯普鲁恩斯穿一套浆过的卡其军服,显得非常整洁。瘦瘦的脸,很好的气色,平坦的腹部。帕格往常曾多次想到过,现在又一次想到,这位中途岛战役的英雄和下巴象攻城超、虎视眈眈、浓眉、时而脾气傲慢、时而德皮笑脸的海尔赛相比,不论在外表或者是行动方面都是这么普通平凡。
“好吧,”斯普鲁恩斯小心翼翼地把钢笔插进笔套,然后把两只手放在后臀上,两眼瞪着他。“在塔萨法隆加海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我遇到什么情况,将军。其余的情况我不大清楚。”这两句实事求是的话刚出口他就觉得懊悔。不合时宜的轻浮语调。
“‘诺思安普敦号’上生命损失很小,为此你将受到表扬。”
“我从不希望为这样的事情受到表扬。”
“我们将能修复其他三艘重巡洋舰。”
“那太好了。我当时也希望能驶回港口,将军。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次战役到底是在哪儿出了差错?”
“先生,我们在一万两千码的距离外开始射击后发现受到鱼雷攻击。这片水域原来估计是在鱼雷射程之外的。要末我们受到了潜艇伏击——由于我们的驱逐舰屏护部队相当大、发生这种情况似乎是不可能的——要末日本人有一种远远超过我们鱼雷射程的鱼雷。我们以前有过关于这种武器的情报。”
“我记得你给舰船局关于这个情况的备忘录,以及你关于在战列舰上装置防雷隔堵的建议。”
维克多。亨利由衷感激,不觉展颜一笑。“是的,将军,我现在亲身经历了几次这种武器的攻击。它们确实存在。”
“这样的话,我们的作战理论应该作出相应的修改。”那双大眼端详着帕格。他的立式办公桌起着防止谈话拖得过长的作用,帕格暗自寻思。他竭力避免把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而且下了一个决心,有朝一日他的时间变得值得珍惜的话,他也要弄张立式办公桌用用。“应该去找尼米兹海军上将谈一下。”斯普鲁恩斯说。“我们去吧!”
维克多。亨利连忙跟在斯普鲁恩斯后面,沿着走廊走到一间有两扇高大的、品蓝色的、上面饰着四颗金星的办公室门前。他记得吉美尔海军上将曾在老办公大楼里一间类似的办公室里接见过他,那时他情绪很好,脸上浮现出勇敢的笑容,而他的被炸毁的舰队在窗外阳光里冒着浓烟。帕格当时进去会见吉美尔时心情是平静的,满怀信心的。而现在,他在颤抖不已。为什么呢?因为他现在正处于当时吉美尔所处的地位。也是一个吃了败仗的人。
他们径直进去。尼米兹独个儿站在窗前,双手交叉在胸前。看起来他完全是在晒太阳的样子。握手很热诚,方形的晒得黝黑的脸很愉快。阳光照亮了他的一头白发,白发下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呈现出蓝灰色。在那张慈祥的、几乎是温柔的脸上,那双半被阳光照亮、半藏在阴影里的严峻的眼睛使维克多。亨利更加忐忑不安。
“亨利上校说日本有一种射程很远的驱逐舰鱼雷,”斯普鲁恩斯说,“他是这样解释塔萨法隆加的。”
“很远是多远?”尼米兹问帕格。
“大概达到两万码左右,将军。”
“我们该怎样对付?”
帕格觉得喉头很紧,他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在未来的海战中,将军,我们的驱逐舰发动鱼雷攻击之后,整条战线应立即开火,使炮火达到远得多的距离外,并在交战时作闪避性急转弯。”
“你看到另外几艘重巡洋舰被击中后是否作出闪避性急转弯?”尼米兹用平静的、带着浓重的得克萨斯口音慢吞吞地说,但他的神态并没使帕格感到平静。
“没有。”
“为什么?”
维克多。亨利现在必须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面前回答这个他个人前途所系的问题。他已经在那篇长达十五页的战斗报告里试图回答这个问题。
“将军,这是个在战斗高xdx潮中出现的错误。我的大炮全部瞄准敌人。我正在对敌人作夹叉射击。我想替被敌人击中起火的三艘巡洋舰报仇。”
“你报仇的目的达到了吗?”
“我不知道。我的射击军官声称对两艘巡洋舰命中两次。”
“证实了吗?”
“没有,先生。我们必须等候特混舰队的报告。即使有了这样的报告,我个人还是会保留怀疑。射击军官经常受到想象力的干扰。”
尼米兹向斯普鲁恩斯眨眨眼。“还有其他意见吗?”
“在我的报告里我列举了几点,先生。”
“譬如说?”
“将军,不产生炮口火焰的火药在三七年就是军械局的一个计划项目,那时我还在军械局工作。直到今天我们还没这种火药。敌人有了。我们在夜战中不赞成使用探照灯,以免敌人发觉我们的位置,可是我们只消开了几通排炮,马上就暴露了我们的方位、进入角和前进速度。那天晚上我们的战线看起来象四座火山喷发。壮丽非凡的景象,先生,使人在精神上受到莫大的满足。但同时也给日本人解决了发射鱼雷的问题。”
尼米兹转向斯普鲁恩斯:“就无炮口火焰的火药问题今天给军械局发一个急件,随后立即给斯派克。布兰迪发一封私人信。”
“是,先生。”
“尼米兹伸出一只缺了一个指头的青筋虬结的手,抹了一下方下巴,然后说:”我们自己的驱逐舰发动的进攻也完全失败了,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们使用雷达取得突袭的效果,对吗?他们比对方占先一着。“
帕格觉得——可以这么说——好象又回到鱼雷水域。这个问题很可能成为塔萨法隆加事件调查庭上的关键问题。“将军,这是一次反向行动,敌我双方在方向相反的舰道上运动。相互接近的相对速度是五十海里或者更快一些。发射鱼雷问题发展得很快。当驱逐舰舰长要求准许发射鱼雷时,赖特将军情愿等到更接近目标时再说。在他同意发射时,敌人已经接近船尾。因此这变成一次必须当机立断的在最大射程上的射击。这就是在‘诺思安普敦号’上所见到的情况。”
“然而敌人当时也面临完全相同的问题,而他们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他们毫不费力地打赢了这场拚鱼雷的战斗,将军。”
经过一阵子使人难受的沉默之后,尼米兹说:“好吧。”他离开窗子,向帕格伸出手来。“我知道在中途岛你失去了一个飞行员儿子,他在战斗中立了功。你还有一个在潜艇服役的儿子。”他低下头,对着他自己的卡其军衬衫上的海豚奖章。
“是的,将军。”
切斯特。尼米兹握住帕格的手,久久不放,深情地注视着他的两眼说道:“一路平安,亨利,”声调哀伤亲切。
“谢谢您,先生。”
斯普鲁恩斯把他带到拥挤不堪、烟雾腾腾的作战室。“那就是你那场战斗,”他指着墙上一幅满是标志的瓜达卡纳尔地图,“是我们按战况重新构成的。”他们这时走进一个小休息室,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诺思安普敦号’是一条很漂亮的军舰,”斯普鲁恩斯说。“但它的稳定性有问题。”
“我不能责怪我的险情控制人员,将军。我们不走运,我们舰尾设有装甲钢板的部分中了两枚鱼雷。我本来不应恋战。马上离开那里,象‘檀香山号’那样。也许我还可以保住我那条兵舰。”
“唉,激烈的战斗是一个因素。你那时情绪激昂。你要力挽狂澜。”
维克多。亨利不表示意见,但他听了斯普鲁恩斯的话后如释重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叹一口气。
斯普鲁恩斯往下说:“下一步怎么样?”
“我接到命令,要我回到海军人事局去接受新任务,将军。”
“上次你在这儿的时候,你竭力避免担任参谋的任务。我现在需要一个负责计划和作战的副参谋长。”
维克多。亨利这时控制不了激动的心情,他象小孩那样脱口而出:“我?”
“只要你肯。”
“上帝。”帕格不由自主地把一只手放到眼睛上。照太平洋舰队迅猛发展的势头看来,斯普鲁恩斯现在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是跳向海军将官级、得以厕身伟人之列的一次跃进,正是他告诉过杰妮丝他不敢奢望的第二个机会。现在离维克多。亨利挣扎在污油中、赤身露体拚命游向一艘挤满人的救生艇,他那条冒着火舌的军舰正在他身后沉没的时候还不到三个星期。他想了片刻之后,才用嘶哑的声音说:“你真会使人喜出望外,将军。我想干。”
“好吧,让我们希望海军人事局没有异议。我们现在有一些很不简单的作战问题需要解决,帕格。你应该马上就考虑起来。来吧!”
维克多。亨利有点耳聋目眩地跟在斯普鲁恩斯后面,回到作战室,走到一幅很大的黄色和蓝色的太平洋桌面图前。斯普鲁恩斯开始用异乎寻常的半学究、半尚武的热情讲话:“在军事学院那年头,你们可曾研究过这个老问题——如何在‘桔红’侵人并占领菲律宾后收复这块失地?这跟我们现在面临的战局有点相象。”
“没有,先生。我们那时研究的是威克岛的问题。”
“呀,是的。好吧,归根到底有两种进攻方式。地理条件迫使我们这样做。其一是越过太平洋中部,征服日本人的一些岛屿据点,巩固在马里安纳的阵地,以便向吕宋跃进。”斯普鲁恩斯说话时用右手在地图上比划,说明一次横越数千海里的掠过马绍尔群岛、马里安纳和加罗林群岛直取菲律宾的攻势。
“其二是从澳大利亚向北发动的攻势——新几内亚、莫罗太岛、棉兰老、吕宋。”他的左手从澳大利亚向前移动,越过新几内亚,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慢地爬行,似乎模仿——在帕格心目中引起清晰的联想——部队在热带丛山中艰苦行军的形象。“麦克阿瑟将军自然热衷于第二种策略。一个惯于陆战的人。但如果采取水路,你可以对敌人供应线进行灵活机动的侧面攻击,使他们捉摸不定。他们不知道你下一步跳向何方。这样敌人将被迫分散兵力。而在陆地上,这将是穿过山区密林的正面攻击。日本舰队在你的侧面,在你前方的是机灵的日本陆军。”斯普鲁恩斯象小顽童那样瞅了帕格一眼。“说真的,那位将军渴望能教训一下日本陆军。”
斯普鲁恩斯现在用右手食指戳新几内亚外侧的一个岛。“不过,即使是他也承认,在前进的道路上这个拉包尔是块绊脚石。他就是这样看待瓜达卡纳尔行动的,作为通向拉包尔的一块拦路石。不管怎样,我们在这里为中太平洋集结力量。我们将作出重大努力。与此同时,麦克阿瑟当然会把他的攻势付之实施。”
维克多。亨利生涯中这个突变给了他以很大的震动,他面前展现的远景无限美好。他预见到从指挥一艘巡洋舰这样狭窄的任务过渡到制订大规模海战计划的工作。他在海军学院里接触过的所有关于太平洋的问题和研究这时便都涌上他的心头。它们在当年好象是浅薄的抽象方法,看起来不过是对不可能存在的力量和情况作代数学的游戏。如今,这些力量和情况正在成为活生生的烈焰飞腾的现实。他从他的内心油然升起了一个令人兴奋的念头,自己身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而以一场全球的战斗为己任;除此以外他还巴望什么呢?
斯普鲁恩斯轻轻地敲了一下地图上瓜达卡纳尔那一块。“你知道,对海尔赛说来,在那次他出色地反败为胜的战役之后,塔萨法隆加确实是一支令人心酸的曲子。你有没有和他见过面?”
“见过,先生。当我路过努美阿的时候,他会见过我。”
“他怎样了?”
“不可一世。他使南太平洋舰队里人人自危。我可以这么说,当我到达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在为了某件事情大叫大喊。在场的人都编作一团。可是转眼间他对我说话的时候却变得象牧师一样和颜悦色了。他对‘诺思安普敦号’很表同情。”帕格迟疑了一会儿之后说,“他说我至少狠狠揍了那些杂种。”
“华伦的妻子怎样了?”
“我刚才看到她。帅b格的喉咙变粗了。”她过得不错。她在为军政府工作。“
“你那个潜艇上的儿子的妻子呢?她离开了欧洲没有?”
“我盼望到家后会听到她的消息,先生。”
“华伦是个杰出的战斗员。”斯普鲁恩斯伸出手来和他握别。“我永远忘不了他。”
维克多。亨利迸出了一句“谢谢你,将军”,转身便走。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到一个小时了。他把汽车交还车库办公室,并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到海军空运处的机场。在那里,他在棚屋内报摊上买了一份《檀香山广告》报,他已经好几个月没看报了。横幅醒目大标题报道了盟军在摩洛哥突破、隆美尔落荒而逃、德军在斯大林格勒陷入重围等。这些新闻他在太平洋舰队司令部里的打字电报的贴报栏上已看到过,只是措辞没这么火热。版面下端一条较小的标题却使他当头挨了一棒;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在阿拉至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