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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基思医生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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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少尉基思跟着饭店侍者进了他在旧金山马克·霍普金斯饭店的房间,立即就被这座城市在夕照中的景色迷住了。群山在飘着块块云团的天空下闪烁,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粉红,往东则渐渐地变成了玫瑰色和紫色。晚星清澈明亮,低低地悬挂在金门大桥上空,东面奥克兰大桥的灰色拱架上已是灯火点点,宛若一串串琥珀明珠。侍者打开灯和衣橱就走了,将威利一个人和他的背包留在满屋的落日余辉里。这位新任的海军少尉在窗前站了片刻,抚摸着他那标志军衔的金杠,对在离纽约这么远的地方竟有这么多的美丽辉煌的景色惊奇不已。

“还是先打开行李吧。”他一边对着晚星说,一边打开他的猪皮背包。他的大部分物品都在衣帽间的一只木箱子里放着。背包里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压在一层白衬衫上面的是两件他在纽约最后几个小时的纪念品——一张留声机唱片和一封信。

威利用手指转动着唱片,心里想,要是带着他的便携式留声机多好啊。这样的傍晚是多完美的环境啊,要是此时此刻能在这里听听梅的甜美歌声和那支莫扎特的咏叹调有多好啊。那是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喝香槟喝得醉意矇眬的时候,她在百老汇的一家商店里为他录制的。想起在十天休假期间他和梅共同度过的那些甜蜜的4月的夜晚,威利笑了。他伸手去够电话,随即又将手缩了回去,因为他意识到此时布朗克斯已近午夜,所有的糖果店都已经关门熄灯了。此外,他提醒自己他正打算放弃梅,因为他不能娶她,况且她这个姑娘太好了,不该让她空等着。他的计划是在告别时与姑娘狂欢一番,然后分手,既不写信也不回信,使他们的关系由于营养不良而平静地逝去。梅对此计划毫不知情。他已完成了计划的第一部分,此刻,他必须记住计划的第二部分。他把唱片放到一旁,拿起他父亲那封神秘的信,把信举到灯前对着灯光也看不出里面的字,因为信是鼓鼓囊囊的根本不透明。他摇摇它,又用鼻子使劲嗅了嗅,这已是他第四十次想知道里面可能是什么东西了。

“你认为你什么时候能登上‘凯恩号’军舰?”父亲在威利告别的前一天下午问儿子。

“我不知道,爸——三周或四周之后吧。”

“不会更多?”

“也许六周,顶多了。听说他们运送人员的速度是很快的。”

听了这话他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从一个皮革文件包里抽出了一个密封的信封。“等你到‘凯恩号’军舰报到时——你到那儿的当天,不是之前或之后,再把它打开看。”

“里面是什么?”

“唉,如果我想让你现在就知道,又何必使自己写得手指痉挛呢,是不是?”

“里面不是钱吧?我可不需要钱。”

“不,不是钱。”

“盖了印章的调令?”

“差不多。你会按我的话去做吗?”

“当然啦,爸。”

“好——把它收起来,别去想它了。千万记住别跟你母亲提这件事。”

现在他父亲与那许下承诺的地方远在3000英里之外。威利禁不住想偷偷地看看信的内容,只看一眼第一页,绝不多看。他扯了扯信封的封盖。它已干了,不用撕就张开了。那封信就等着威利检查了。

但是那根联系着北美大陆东西两侧的细细的荣誉之线还在。威利舔了舔信封盖上已经干裂的糨糊,把信封严,把它塞到背包底部,眼不见为净。由于他了解自己的性格,他想,好在眼不见心不烦。

是的,他想,总得给梅写一封信呀——只写一封。她会期待这封信的。一旦他出海去了,杳无音信也就可以理解了,现在不写是残酷的,而威利不想残酷地对待梅。他在桌前坐下,给梅姑娘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梅将需要具有火眼金睛,才能从信里看出他要与她断交的隐含。他正在写充满柔情蜜意的最后一段,电话铃声响了。

“威利吗?好你个臭小子。喂,你好吗?”原来是基弗。“我接到你的电报了。我一整天都在打电话。你上哪儿去了?”

“飞机在芝加哥耽误了,罗兰——”

“嗨,出来玩玩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们正在组织一个聚会——”

“你在哪儿——费尔蒙特?”

“青年军官俱乐部——鲍威尔街。快来吧。这里有个放荡的高个儿金发女郎,是个漂亮的小妞儿——”

“凯格斯在哪儿?”

“他已经走了,威利,到海上去了。除了老马脸之外,在旧金山的人全都得晚三个星期才能走——”

“怎么会这样呢?”

“唉,那可怜的小子直接去了运送办公室,明白了吧,他刚下火车,正要把他的调令拿去确认。你可不知道,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是一条老掉牙,爬都爬不动的军舰的舰长打来的。那艘像个铁棺材一样的军舰要开往珍珠港,舰上还有三个空缺的军官名额。凯格斯就直接被派给了它,他在旧金山连换双袜子的工夫都没有。星期二就走了,一件好事也没赶上。这可是个好地方,威利。烈酒和姑娘会让你乐个够的。快登上你的自行车吧——”

“马上就到,罗兰。”

他觉得自己有点虚伪,因为他还没写完给梅姑娘的信呢。但他觉得在出海之前他有资格享受他能抓到手的任何乐趣。

威利认为自己是一位受到错误对待的英雄,他对被派到“凯恩号”军舰这种羞辱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在胜利地迈过了被记48个过这一障碍之后,一举跃进到占全校前百分之五的优等生之列,竟被派到了一艘陈旧的、第一次大战时期的驱逐扫雷舰上!这简直气死人了——双倍地气人,因为按字母排列,离他最近的凯格斯的成绩几乎比他落后二百名,得到的却也是与他完全相同的差事。显然,海军对这两个人就像对待待宰的猪一样,根本没考虑谁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发掉了。威利就是这么想的。

他被拉进了一轮持续了二十天的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与基弗一起从俱乐部赶到酒吧,又从酒吧赶到姑娘们的公寓。他的钢琴演奏使他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欢迎。军官们和姑娘们一样都为他的《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高兴得狂呼乱叫。所以他每晚都得唱好几次。他重新玩起了他在大学时代练就的技巧,用人名编成压韵的歌词:

“裕仁听到基弗的名字就浑身发抖,

为了镇定神经他只得把大麻猛抽——”

威利能灵巧地用爵士乐曲的造句方式将屋里所有人的名字即兴编进诸如此类的对句。这使他的听众大为吃惊,尤其是那些姑娘们,觉得他的才能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和基弗驾着一辆租来的旧福特牌汽车在危险得令人毛发竖立的山坡上呼啸着冲上冲下,就餐时豪气地大嚼中国菜、鲍鱼及螃蟹,很少睡觉。他们还应邀去了一些优美的宅第与高级俱乐部。这战争可真够伟大的。

基弗与运输部的一名军官套上了交情。其结果是这两位要往西去的室友被分派上了一艘西行的医疗船。“护士小姐加鲜草莓——咱买的就是这个票,威利老弟。”基弗宣布这则新闻时十分自豪。他们参加了一个喧嚷热闹的告别晚会之后,于凌晨时分登上了那艘“默西号”医疗船,他们在这艘船前往夏威夷的途中仍像以前一样整天地吃喝玩乐。护士们天天晚上都在大厅里围着威利听他弹钢琴。“默西号”上,对男女会面的地点和时间有严格的限制,不过基弗很快就学会了对付船上这些限制的办法,照样可以做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寻欢作乐。他们很少看见太平洋。

他们与两个思想开放的护士,琼斯和卡特上尉手挽着手在檀香山下了船,在多尔公司巨大明亮的菠萝广告下互相亲吻,并约定当晚一起吃晚饭。两位海军少尉把他们的行李塞进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长着狮子鼻、穿彩虹色衬衫的夏威夷人。

“请到珍珠港海军基地。”

“好的,先生们。”

基弗在单身军官住宿区下车,那是个没刷过漆的木头建筑。威利去了设在夏威夷海防司令部一栋水泥办公楼里的人事处,获悉“凯恩号”军舰正在海军船坞c4号泊位检修。他把行李扔进另一辆出租车便向检修船坞飞驰而去。c4号泊位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满湾的浊水。他在船坞修船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七弯八绕到处打听,询问过工人、水手和军官。他们都没听说过那艘船。战列舰、航空母舰、巡洋舰和驱逐舰或在干船坞里,或在船坞沿线停得到处都是。这些灰色的庞大怪物多达数十个,上面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铆工和水手,可就是看不见“凯恩号”军舰。因此,威利又回去找那个人事部门的军官。

“别跟我说,”那个胖上尉说,“他们又把泊位表弄错了——”他把桌上一只文件箱里的那堆公文查找了一遍。“哦,请原谅。是了,她开走了。今天早晨离岸走的。”

“去哪儿啦?”

“对不起,保密。”

“好吧,那么我现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本该赶上她的。”

“我来时乘的船一小时前刚到。”

“那可怪不着我。”

“您瞧,”威利说,“我只想知道我如何才能从这里得到交通工具去追赶‘凯恩号’?”

“噢。你是要找交通工具啊。可是,我只管人事。你得去找运输部。”那上尉站起来,往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一枚硬币,抽出了一个结了霜的瓶子,汩汩带响地喝了起来。威利等他又坐下了才问:“我得去找谁,到哪儿才能找到运输部?”

“上帝,我不知道。”

威利走出办公室,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直眨眼,他注意到隔壁房门上有块牌子写着“运输部”。“真是个饭桶,什么都不知道。”威利低声自语道,随即进了那间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干瘦女人。

威利刚进屋,她就说:“对不起,摩托车没有了。”

“我只是想,”威利说,“问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送我去美国海军的‘凯恩号’军舰。”

“‘凯恩号’?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竟然还想找到她呢?”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在桌子边上磕掉瓶盖,喝了起来。

“谁都不愿告诉我那只船的去向。她是今天早晨才离去的。”

“啊,她没在船坞里?”

“不,没有。她到海上去了。”

“唉,那么你为何还想乘摩托车去赶她呀?”

“我要的不是摩托车,”威利气得直叫,“你听见我说要摩托车了吗?”

“你可是到我这儿来的,不是吗?”那女人抢白道。“这里可是摩托车场。”

“门外的牌子上写的是‘运输部’。”

“哦,摩托车就是运输——”

“好吧,好吧,”威利说,“我刚到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又笨得要命。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去找我的船?”

那女人沉思着,用那个绿色的瓶子敲击着她的牙齿。“是了,我想你要找的是‘舰队运输部’。这里是‘船坞运输部’。”

“谢谢你。舰队运输部在哪儿?”

“哎呀,我哪知道。你为何不去问问隔壁的人事部?”

威利是不能指望在今天解决问题了。如果海军并不急着送他去追“凯恩号”,他也就不必着急了。他回到单身军官住宿区,对把一只木箱和两个包裹一会儿塞进出租车一会儿又从出租车里拽出来,真是烦透了。

“来的正是时候,老弟,”基弗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咔叽布衬衫和裤子,显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威利穿的还是那身又热又厚的蓝制服。“有大活动了,今晚海军上将要为护士们举行一个晚会。琼斯和卡特获准带我们一起去。”

“哪位海军上将?”

“谁知道呢?这里的海军上将多得像狗背上的虱子一样。找到你的船了吗?”

“今天开走的。没人说得出去哪儿了。”

“好,好啊。很可能这个耽误倒是件好事。先冲个淋浴再说。”

海军上将在基地里他那漂亮的住宅里开的晚会开头很安静。大多数来宾都是第一次与一位上将这么接近,所以他们都很注意自己的举止礼貌。那位海军上将是位秃顶的大个子,黑眼窝大得吓人,在铺着草垫、摆满鲜花的客厅里,他威严和蔼地接待每一个人。一阵敬酒寒暄之后,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威利受了基弗的怂恿,怯生生地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听了起始的几个音节,上将就面现喜色,移到一个靠近钢琴的座位上。他跟着音乐的节奏挥动着酒杯。“这孩子有才气,”他对身旁一位上校说,“说真的,这些后备力量给这里带来了一些生气。”

“他们确实是这样,将军。”

基弗听见了这句话,“嗨,威利,给大家来个‘羚羊知道的’。”

威利摇摇头,但上将问:“什么?那是个什么曲子?不论是什么,奏出来让大家听听。”

那只歌引起了一阵轰动。上将放下酒杯鼓起掌来,于是大家也同样鼓掌。他咯咯地笑着,情绪极佳。“你叫什么名字,少尉?说真的,你可是个大发现。”

“我叫基思,长官。”

“基思。好名字。不是印第安纳州的基思吧?”

“不是,长官。我是长岛人。”

“反正是个好名字。现在,再给大家来点音乐。让我想想。你知道《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这只歌吗?”

“不知道,长官。”

“真糟糕,我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您如果愿意把它唱出来,长官,”基弗急切地说,“威利能在顷刻之间把它记下来。”

“那还用说,我当然愿意,”将军扭头看了他身旁的上校一眼,说,“如果在座的马特森愿意跟我一起唱的话。”

“没问题,将军。”

威利轻而易举地就把《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曲子记了下来。在座的男男女女一起合唱了两遍把整座房子都震动了。那些护士唧唧咯咯地笑呀,闹呀,还像小鸟一样娇滴滴地叫。“这次晚会真是好极了,”上将大喊道,“从未有过这么好的。请谁给我一支香烟。你的驻地在哪儿,孩子?我要你再来,常来。”

“我正在尽力寻找‘凯恩号’军舰,长官。”

“凯恩?凯恩?天呐,她还在服役吗?”

马特森上校俯身过去说:“改装成驱逐扫雷舰了,将军。”

“哦,是有这么条船。她现在在哪儿?”

“今天刚开走,长官。”他压低声音说,“‘烟灰缸’。”

“呣,”上将用锋利的眼光看着威利。“马特森,你可以关照一下这个孩子吗?”

“我想可以,将军。”

“好啦,再来些音乐,基思!”

当午夜时分晚会散伙时,上校悄悄地把他的名片给了威利。“明天上午9点来见我,基思。”

“是,是,长官。”

第二天上午威利去了上校在太平洋总部大楼的办公室。上校站起身,高兴地和他握手。

“我真喜欢你的音乐,基思。从未见过将军玩得这样开心。老天在上,他需要这个——对他有好处。”

“谢谢您,长官。”

“我说,”上校说,“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坐飞机去澳大利亚。你也许能在那里追上‘凯恩号’军舰,也有可能追不上。她正在执行护航任务。每个港口指挥官只要抓住了这些护航舰都会把它们派来派去——”

“就照您说的办吧,长官——”

“要不然,”上校说,“在她回珍珠港之前我们为你在这里的军官后备营安排个临时职务。也许只是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这要看你是否急着去打仗了,或许——他们那边肯定用得着你,完全可以肯定。无论如何,将军不会干涉你出去的事。”马特森上校无声地笑了笑。

威利从那扇面向大海和群山的宽大的观景窗往外看了一眼,一道彩虹正悬挂在远处雾气迷蒙、满山棕榈树的山坡上。窗外草坪上盛开的深红色木槿花在温暖的和风中摇曳,一个喷水器旋转着,把亮晶晶的水珠像划圆圈似的洒在已经剪短了的青草上。

“我听着军官后备营好像蛮不错的,长官。”

“好啊。将军会高兴的。今天随便什么时候把你的调令带给我的文书。”

威利被正式转调到军官后备营,并且与基弗一样住进了军官宿舍。那个已被派到第三舰队通信处的南方汉子看着威利打开背包时简直高兴极了。

“老弟,你开始懂得军人生活了。”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需要我到‘凯恩舰’上——”

“别胡思乱想啦。仗有你打的,老弟。你保证让小人物老基弗和那位海军上将高兴几个星期就行了,就是这么回事。”他站起身,敏捷地打好了一条黑领带。“该去值班了。晚上见。”

威利在打开行李时看见了他父亲的信。他犹豫不决地把它拿了起来。现在看来他也许还得过几个月才能登上他的船。基思医生曾告诉他在报到就职时打开它。他已就职了——当然是临时职务,但有可能得干很长时间。他点了一支香烟,把信撕开,坐下看了起来。才看了开头的几句他就大吃一惊。他坐在椅子沿上,继续往下看,手里的信不住地颤抖,夹在手指间的香烟越烧越短,烟灰掉到地上他也全然不知。

亲爱的威利:

到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死了。我很抱歉使你吃惊了,但是没有可以令人高兴的办法向你公布这样的消息。我脚趾所患的病痛源于一种凶恶的恶性黑瘤,其预后是百分之百死亡。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估计今年夏天就可能病死。但是脚趾开始坏死要早一些。我想我此刻(你离家前的两天)应该是在医院里的,但我不愿破坏你离家时的心情。既然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便决定推迟入院。我要争取活着直至我确知你已离开了旧金山。你母亲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估计我顶多还能再活三四个星期。

按照保险单上的内容,我死得稍微年轻了一些,我必须说我觉得我还没作好准备,但我敢说那是因为我还甚少建树的缘故。回顾我这一生,威利,几乎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东西。你母亲是个好妻子,我对我们的婚姻绝无遗憾。但我似乎一生都没有达到过一流水平——不仅与我的父亲不能比,我自己的能力也不行。我曾觉得自己比较适合研究工作。当我爱上你母亲时,我想我必须在一个高收入社区取得全科医生的业务才能娶她。我的计划是用十、或十五年时间从事这种业务,挣一大堆钱,然后再回头去做研究工作。我真的相信我本可在癌症研究方面有所建树的。我有一个理论——也可以说,是一种想法——可惜我没能将其用文字表述出来。它需要三年时间的系统调查。这件事时至今日仍无人触及。我一直在搜集研究这方面的文献。我本来可以和我的父亲齐名,可是现在甚至连将其程序写成大纲的时间都没有了。最令人痛心的是,如果当初我真的坚持的话,我认为你母亲是会支持我与我一起过清贫生活的。

但是说真心话,我这一生是愉快的。我爱读书,打高尔夫球,而且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只是日子过得太快了。

若是我见过你的那位姑娘就好了。我似乎觉得她,或是海军,或许是两者都对你产生了很好的影响。相信我,威利,这是我进医院时心里最最高兴的想法。由于我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也由于懒散,特别是自从你母亲好像急着要照管你,我没有十分注意给你多一点关爱。我们没有再生孩子,这真是太糟糕了。只怪运气不好,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母亲流产了三次。

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我觉得你母亲对你的期望似乎没有我的高。她把你当作一个无可救药的、一辈子都离不开父母照料的小孩子,而我却慢慢地看出来,表面上你虽然被宠坏了,意志软弱,但骨子里是很坚强的。总之,我观察到你在你母亲那里总能够随心所欲,同时还让她觉得是她在控制着你。我肯定不是你刻意要这么做的,但反正你是这么做了。

你在加入海军之前,生活中从未有过什么严重的问题。我在你被记了48个过这件事情上仔细地观察过你。它有其可笑的一面,但也确确实实是个挑战。你应对的方式是令人鼓舞的。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发觉我对你动起感情来了,威利。我似乎觉得你很像我们整个儿国家——年轻、幼稚,被富足与好运惯坏了、软化了,但有一种内在的来自健康血统的刚强本质。我们这个国家毕竟是由开创性人物构成的,这些新移民进来的波兰人、意大利人、犹太人以及老一代的移民,胸怀进取精神,挺身而起,投入奋斗,在一个新世界里为自己创造了更好的生活。你在海军里将遇到许多陌生的青年人,我敢说,按你的标准他们大多数都远不如你,但我敢打赌——虽然我活着是看不到了——他们将构成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最伟大的海军。我认为——用不了多久,也许很久以后——你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海军军官。

我这不是在批评你,威利,上帝知道我自己就很懦弱。我也许错了,你可能永远成不了一名海军军官。也许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不过我不相信会那样。我认为我们会打赢,而且我认为你回来时将带回比你可能相信的更多的荣誉。

我知道你对被派到一条像“凯恩号”那样的军舰上感到失望。现在已经见到它了,你很可能厌恶它。是啊,你要记住这个,你过去我行我素的时间太久了,就是因为这样,你到现在还不成熟。你需要有一些硬壁让你碰碰。我强烈地感觉到你将发现“凯恩舰”上有很多这样的硬壁。我并不羡慕你这种经历本身,但我的确羡慕你将从中得到的使你变得更有力量的锻炼。我年轻时倘若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也许就不会以失败结束这一生了。

这些话是沉重了些,但我不想把它们划掉。它们不会伤人太重,何况,我的手已不再有力量把它们划掉了。现在我的路已走完了,而对我一生的最后评价就全看你了。如果你有出息,我在九泉之下,假如那里真是别有人间的话,也可以宣称自己获得了某种成功了。

至于你是唱歌或是研究比较文学——战争结束后你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不要在遥远的未来上浪费脑力,要集中精力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无论“凯恩舰”上的人派你做什么,你都要记住,那都是值得你尽最大努力去做的。这就是你打这场战争的方式。

真没想到,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这些话竟是如此之少。我本该再满满地写上十几页的,但我仍然觉得你是很擅长按你自己的方式处事的——在别的事情上我所写的任何话都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留待你用你自己的切身经验去充实它们的意义了。你记住,如果你能的话,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比时间更宝贵的了。你可能觉得你有取之不尽的时间,但你没有。无论在少年时期还是垂暮之年,浪费时间都会毁掉人的一生——只是暮年时变得更明显罢了。趁你还拥有时间时好好地利用它成就自己吧,威利。

宗教信仰。我恐怕我们没有给你多少,我们自己就没有多少宗教方面的信仰。但是我想,我还是要在住进医院之前给你寄一部《圣经》。它里面有很多枯燥无味的可能使你反感的关于犹太人的战争与礼仪的东西,但不可错误地不看《旧约全书》。我认为它是一切宗教的核心,里面有很多日常生活的名言。你必须学会承认它们。那是颇费时日的。在此期间,你先把那些话熟记于心。你将永远不会为此而后悔。我读《圣经》就像我在生活中做其他一切事情一样,已经为时太晚了。

关于钱的问题。我将把我的全部财产留给你母亲。劳埃德舅舅是遗嘱执行人。你可以得到10000美元的保险金。如果你要结婚,或重回学校念书,那笔钱足够你完成你的计划了。钱是个讨人喜欢的东西,威利,我想,除了买不到你真正想做的工作之外,你可以明智地用它买到几乎任何东西。你如果用你的时间去换取舒适的生活,放弃你天生适合的工作,我认为那是得不偿失。内心留下的不安会使这种舒适变味。

罢了,威利,我那只套着皮套子的台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3点了。从书房的窗户里望去,外面的月光已经暗淡苍白了,我的手指也写得发僵了。感谢上帝给了我巴比妥酸盐。

如果你母亲活到高龄,你要好好照顾她。如果你打完仗回来时有足够的实力要离开她单过,你也要好好地待她。她有许多过错,但她是个好人,十分真心地爱过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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