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一个雾蒙蒙的早上,淡淡的阳光洒落在美国海军后备队第十二委员会地区司法官西奥多·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桌上,照亮了放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顶上的一个厚厚的淡黄褐色的文件夹,文件夹上用红铅笔潦草地写着三个字:“凯恩舰”。布雷克斯通长着宽大的面庞、猪鬃似的头发和很大的蒜头鼻子。他坐在转椅上,背朝着办公桌向港口眺望,怀着既渴望又恼怒的心情注视着远处在其锚链上随着潮流缓慢摇动的一艘攻击型运输舰。布雷克斯通上校盼望出海,他的梦想是指挥一艘运输舰——他是个业余的船只爱好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曾在驱逐舰上短期服役——但是他作为民法律师的优秀记录阻止了他梦想的实现。海军人事局未受理他的申请。于是他以粗俗的言行来发泄自己的不满,“见鬼去”、“他妈的”等字眼经常怒气冲冲地脱口而出。
在他的腿上放着一札两边都印有蓝色线条的长长的白纸:调查委员会关于美国海军“凯恩号”指挥官p.f.奎格少校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被解职的调查报告。在过去三年里布雷克斯通毛茸茸的手拿过成千上万札这样的案情报告。这些矫揉造作废话连篇的报告所用的词句、所表达的态度和感情对他来讲是不足为奇的,就像楼梯的缺口和沟槽对打扫这楼梯的老女清洁工不足为奇一样。他回忆不起他未曾解决并使他更沮丧的案子。这次调查搞得一团糟,他提出的建议十分愚蠢。迄今所发现的案件的事实荒谬可笑,乱无头绪。在重新审查这个报告的中途他曾经把转椅从办公桌转开以缓和像在摇晃的火车上看书感到的那样恶心和头痛。
他听见有人在敲他的小屋和满是办公桌、档案夹和海军志愿紧急服役妇女队队员的办公室之间的玻璃隔墙。他转过身,把文件扔到办公桌上。“你好,查利,请进。”
一位海军上尉从开着的门口走了进来。“我想起一个人,长官——”
“好,谁呀?”
“你不认识他,长官。巴尼·格林沃尔德——”
“正规部队的?”
“后备队的,长官。但是个激进的军官。战斗机驾驶员。上尉——”
“一个开飞机的孩子究竟懂什么法律?”
“作平民时他是律师,长官——”
“律师和战斗机驾驶员?”
“他真是个人才,长官——”
“格林沃尔德,你说他的名字是?荷兰人,或哪国人?”
“他是犹太人,长官——”布雷克斯通上校皱了皱他那大鼻子。查利使劲把腰板儿挺得更直了些。他一只手放在外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黑色的公文包站在那里,态度显得既亲密又恭敬。他长着卷曲的、红中带黄的头发。他的圆脸显得性情好而又机灵。“——但是,像我讲的,长官,是个相当出众的人——”
“真见鬼,我并不反对犹太人,这你知道。这是一个他妈的难办的案子,就这么回事——”
“我肯定他正是我们需要的人,长官——”
“什么使你这么肯定?”
“我很了解他,长官。我考上乔治敦法学院的时候他已经在那儿上学了,年级比我高,但是我们成了朋友——”
“嗯,坐下,坐下。他在第十二委员会干些什么?”
查利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后背挺得很直。“他刚从病号名单上被去掉。他因三度烧伤住过医院。他们给了他一项临时的权力有限的职务,负责空军军官人员的安排。他在等待回飞行中队的医疗证明——”
“他怎么烧伤的?被击中了?”
“没有,长官。撞着了障碍物。他的飞机烧起来了,但是他们把他拖出来了——”
“不算那么英勇无畏——”
“呃,就飞行而言,我不知道巴尼的任何伟大事迹。我想他击中过两架日本飞机——”
“你为什么认为他适合搞‘凯恩号’的案子呢?”
“嗯,长官,照我看,马里克是注定要完蛋的人,而巴尼就喜欢这类案子,”查利停了停,“我想你会认为他在某些方面有点古怪,非常古怪。我对他已经习惯了。他是阿布开克人,巴尼对印第安人非常感兴趣,你可以说他在这方面是个呱呱叫的人。从法学院毕业后,他就专门研究印第安人的案子——也打赢过许多官司。他在华盛顿逐步建立起一个相当不错的律师事务所,这是在他入伍之前——”
“当时他是干什么的,后备军官训练队?”
“在第七导弹部队,后来转到了空军。”
布雷克斯通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会儿鼻子,“听你说来他的政治观点有点左倾。”
“我看不是的,长官。”
“你同他谈过吗?”
“还没有,长官。我想我得先问问你。”
布雷克斯通上校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捏得指关节咯咯响。他坐在转椅上转来转去。“天哪,我们就不能找个正规部队的吗?如果有什么不好的苗头,我们可不要老纠缠在这个案子上,这是正规部队对后备队呀——眼下的情况就够糟糕的了——”
“长官,我已经跟你给我的名单上的八个人谈过话了。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呀,他们都害怕这个案子。另外两个人受派遣出海了——”
“你跟霍根谈过吗?”
“谈过,长官。实际上他眼里含着泪求我们不要让他参与这个案子,他说这是个输定了的案子,被告律师所能做的就是使自己在海军中遗臭万年——”
“不会那样的——”
“我只是引用他的话——”
“嗯,也许如此,就这个案子而言,有那么一点。”布雷克斯通捏了捏鼻子。“见鬼,必须有人为这个案子辩护。你什么时候能把这个格林沃尔德叫到这儿来?”
“我想今天下午吧,长官——”
“叫他上这儿来,别告诉他什么事,我要先找他谈。”
那天晚些时候格林沃尔德上尉来到了布雷克斯通上校的办公室。问了几个简单而令人讨厌的问题之后这位司法官把“凯恩号”文件夹给了他。第二天早上上校来到自己的小房间时发现那位瘦削的飞行员正垂头坐在椅子上在外面等候。
“喂,格林沃尔德,跟我进来吧。你认为你能处理这个案子吗?”他脱掉雨衣,把它挂在衣架上晾起来,之后发现文件夹已放在他办公桌上。
“我处理不了,长官。”
布雷克斯通又恼怒又惊讶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飞行员尴尬地站在门口,两眼看着自己的鞋。他长着一张宽大而稚气的嘴,脸色苍白,头发棕黄而卷曲,两只长长的手下垂着。看上去更像哈罗德·蒂恩而不像一个激进的犹太律师,布雷克斯通心里想着,他前一天也是这样想的。他说:“为什么处理不了?”
“嗯,有几个原因,长官。”格林沃尔德一直羞涩地两眼瞧着地下,“如果有别的案子你需要帮手——我的意思是我不想显得不合作——”
“怎么啦?你认为案子太难办?”
“嗯,我不想就此案发表意见来浪费你的时间,长官——因为我看得出——”
“我现在就要你来浪费我的时间,坐下吧。”布雷克斯通的眼睛向下看着悬在飞行员两膝之间的两只手上可怕的烧伤疤痕。那毫无生气的蓝白色移植皮肤,皮肤边沿红色的生肉以及起皱的一条条的伤疤肌肉。他费力地移开了视线。“查利对我说你是为处于劣势的人进行辩护的了不起的律师——”
“长官,这些人不是处于劣势的人,他们应该受到重击。”
“哦,你这么认为?嗯,坦率地讲,我也这么认为,但是他们有权利找一个好的辩护律师,而他们自己不能找到这样的律师,所以——”
“我认为他们会被宣判无罪的。也就是说,长官,如果有一个稍好一点的聪明的辩护律师的话——”
布雷克斯通皱弯了眉头,“哦,你这么想?”
“基思和斯蒂尔威尔肯定会被宣判无罪的,我想我能让他们不受到惩罚。”
这位看似没精打采的上尉用犹豫和胆怯的语调表现出来的傲慢使这位司法官感到十分困惑。“请告诉我怎么辩护。”
“呃,首先,指控是荒谬的。是在制造一次哗变。实际上不存在使用武力或暴力或不尊敬上司的问题。马里克非常注意法律依据。他是误用了184条而错误地采取了哗变性质的行动,但是该条款就在那些书里。可能成立的最严重的指控是有损于良好的秩序或纪律的行为——不过,如我讲的,这不关我的事——”
上校对格林沃尔德上尉的看法急转直上了,因为格林沃尔德对指控的批评是他本人早先就注意到的一点。“别忘了你是在看调查委员会的建议而不是正式的诉状。我正在起草正式的诉状,而实际上它是反对性质的行为。这是只有一个人的委员会,这儿是扫雷舰的一名舰长,而且我认为在他们派他到‘凯恩号’去进行调查之前他从来未看过《法庭与审判团》这本书。这就是我们这儿的麻烦,我们缺少人手,可利用的人又不懂法律。虽然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来了,但你的行动不受限制,相当不受限制,噢,我认为你的任务就是使你自己听候任用——”布雷克斯通按了一下蜂鸣器,用发脾气的手势点燃了一支雪茄烟。查利上尉来到门口。
“有事吗,长官?你好,巴尼——”
“查利,你这儿的这位朋友似乎认为这个案子太简单了什么的。他把一只手绑在身后也能打败你,只是他不想这么做,或不想说出这个意思的话了吧——”
“布雷克斯通上校,很抱歉,我卷进来了,”格林沃尔德说,“杰克问我愿不愿意在法庭上做个帮手——他没有给我讲详细情况——于是我讲我愿意。详细说明空军的优先配给顺序是一项相当乏味的工作。我只是不想为‘凯恩号’的这些人辩护。奎格舰长显然没有疯狂,精神病医生的报告可以证明这一点。这些笨蛋在《海军条例》上看到一段文字便有了主意,于是他们结成团伙起来反抗既刻薄又愚蠢的一艘小舰艇的舰长——许多小舰艇的舰长都是这样的——结果他们自己成了傻瓜,并使一艘军舰不起作用了。我是极优秀的也是身价非常高的律师,可是我不想出力使他们被宣判无罪。如果你——”
“你对获得无罪释放是确实坚信不疑的。”布雷克斯通叼着雪茄烟说。
“他们能逃脱惩罚。”
“我想知道怎么个逃脱法,”查利说,“过去如果我见到一个普通的案子——”
“格林沃尔德上尉,没人能强迫你为这帮家伙辩护,”司法官说,“但是从你的话里可以听出你在原则问题上似乎是相当激进的。我看你已经说服自己要为马里克辩护了。八名军官,包括四名司法专家,已经回避了这个案子。除了你以外,我还没有听任何人说过他有免予惩罚的机会。对好律师的第一要求就是对自己的案子有信心。我相信你信奉的原则是最坏的罪犯有权获得最好的辩护是吧?”
格林沃尔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他那稚气的嘴微张着,两眼有些忧伤。“我会永远滞留在这儿搞这个案子的。要是我得到了医疗康复证明——”
“将来有的是仗要打,可以使你的奖章光彩熠熠。”司法官说。
“你打算同时审理这三个人吗?”
“先是马里克。我们将把基思和斯蒂尔威尔的案子往后推一推,看看再说。至少这就是我向海军将军提的建议。一般他会按我讲的那么做。”
“军事法庭什么时候开庭?”
布雷克斯通望望自己的助手。这位助手说:“长官,如果布莱克利上校能来主持,我想过两周就能开庭。他说他今天下午告诉我。”
“目前‘凯恩号’在哪里?”格林沃尔德问。
“在亨特波因的干船坞里。”查利说。
“在我表态之前我可以出去跟马里克谈谈吗?”
布雷克斯通点点头,“查利,为格林沃尔德上尉提供交通工具。”
“明白,长官。”
格林沃尔德站起身,“我说,我现在就去。”
“巴尼,过10分钟吉普车在大门口接你。”查利说。
“好吧。”飞行员戴上白鸭舌帽。帽子的镶边已经发硬并变成绿色。他看起来像一个在餐桌旁侍候顾客把钱花在买唱片而不是买食品的很穷的大学生。他摆动着有伤疤的大手走了出去。
查利说:“长官,他会接这个案子的。”
“怪人,”司法官说,“看起来那么无用谦卑,但自视甚高。”
“他是个好律师,”助手说,“但是他无法让马里克不受惩罚。”
格林沃尔德上尉看惯了航空母舰。停在干船坞艇座上的“凯恩号”又锈又杂乱,在他看来就像河里的小船。他沿着延伸过船坞深坑的又长又陡的木板铺成的通道走到了这艘扫雷舰上。在主甲板的破碎物料中靠近摩托救生艇的后吊柱的地方他看见一个直径大约为4英尺的锯齿状的大洞,洞是用绳子和四周隔开的。弯弯曲曲的生锈的电缆和管道像内脏一样从大洞的四周伸出来。“我想见马里克上尉。”他对站在一张桌旁的一个圆脸蛋,穿白衬衣的矮个子水兵说。
“他不在这儿,长官。”
“他在哪儿呢?”
“我想是在‘菊花号’上,长官。6号码头他们改装成单身军官宿舍的那条游览船。”
“你们的舰长在哪儿?”
“怀特舰长要6点才回来,长官。”
“什么舰长?怀特?”
“是的,长官。”
“你叫什么名字?”
“额尔班,长官。”
“噢,对了。额尔班。”格林沃尔德上下打量这个将来要成为查利的主要证人的水兵。“奎格舰长在哪儿,额尔班?”
“现在是怀特舰长管这艘舰,长官。”这个信号兵的脸上显出警惕、愠怒的神情。
“你不知道奎格在哪儿吗?”
“长官,奎格舰长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甲板上是个什么洞?”
“我们在林加延湾遭到自杀性攻击。”
“有人受伤吗?”
“没人受伤。飞机反弹起来掉到海里去了。”
“当时谁在指挥军舰?怀特舰长?”
“不是,长官。”额尔班疑虑重重地皱起眉,转身向着通道上的桌子。
“那么,谁在指挥,当时?马里克仍在负责吗?”
额尔班嘟哝着打开了操舵手的航海日志,展示出日志中字迹潦草的记录。格林沃尔德转身走上通道,向“菊花号”走去。
这位律师初次见到马里克时很吃惊。根据调查委员会的报告他对这位副舰长早已形成这样一个清晰的印象:纤弱,瘦削,情绪不安,皮肤黑黑的,脸上带着知识分子自我满足的神情。实际上他想像的是比尔·佩勒姆,他大学时代一个穿海军制服的夸夸其谈的马克思主义者。眼前这位坐在帆布吊床边上,在一堆乱糟糟的床单和被子中间眨着眼睛,用手掌搓着赤裸的胸膛,身体强健,长着弹头似的脑袋,面容迟钝的军官完全打乱了格林沃尔德对“凯恩号”事件的看法。
“嗯,他们给我指定任何律师都行,”马里克毫无表情地说,“我不认识任何律师。我看这根本毫无任何关系,你可是自找一大堆麻烦——”
“你要向法庭陈述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接替他?”
“我当时认为他疯狂了。”
“你现在还仍然那么认为吗?”
“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想了。”
“你向调查军官讲的那些关于偏执狂的骗人的话是从哪儿来的?”
“从书上看到的。”马里克气冲冲地说。
“噢,请原谅,马里克,你似乎对这种病了解得不多。”
“我从来没说过我懂得很多,天哪,他不问我军舰或台风或舰长的事,却在偏执狂问题上翻来覆去地盘问了我一个小时。对病的事我一窍不通,而且我明白这一点。我使自己成了傻瓜,我当时也知道会把自己弄成傻瓜。而且将来在军事法庭上还会这样。”他瞥了格林沃尔德一眼,他的眉头在深陷的眼睛上方紧皱着,显出困惑和受到伤害的神色。“我跟你这么说吧,同样的一些事情当它们发生在台风当中的时候和你们在6000英里之外的联邦办公大楼谈论它们的时候似乎是完全不同的——”
门开了,基弗走了进来。他穿着崭新的刚熨过的蓝色海军制服,胸兜绶带上别满了战斗星形勋章。袖口上的下面几条黄道已经褪色,上面几道仍黄色闪亮,他肩上背着个小皮包。“史蒂夫,我要休假了,有空去吃午饭吗?”
“没空啊,汤姆——这位是格林沃尔德上尉,这是基弗上尉,我们的火炮指挥官——优先领到飞机票了吗?”
“领到了。在运输部一个干瘪的老淫妇身上颇费了些工夫。我原想得先跟她结婚的。”
马里克酸楚地笑了笑说:“嗯,痛快地玩吧。”
火炮指挥官拍拍小皮包。“认出这个了吗?”
“那部小说?”
“前半部。我要回东部去努力推销。”
“希望你能赚百万美元,伙计。”
基弗看了格林沃尔德一眼,犹豫了一会儿,又回头看着马里克,咧嘴笑着说:“哎,我走了,在羊粪蛋的火光中。”门关了。
“哎,”格林沃尔德端详着自己的鞋尖,没精打采地说,“碰巧我是一个相当好的律师。”
“你必须是个非常好的律师才能使我解脱。”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只要这件事一进到联邦办公大楼,我就是有罪的,据我所知,不管你怎么看这件事我都是有罪的。给一个呆子足够的时间,他一定会把事情搞糟的——”
“我饿了,”律师说,“什么地方能搞到吃的,我们也再谈谈?”
“8号码头那边有个自助餐馆——”
“走吧。”
马里克看着律师,耸了耸肩。“好吧。”他说,伸手去取塞在床脚的蓝色海军裤。
“如果你打算承认有罪,”格林沃尔德说,他的声音盖过了餐具和洋铁盘的磕碰声,盖过了在西红柿汤、白菜和人体的混合气味中就餐的海军修船厂数百名工人的谈话声——“那么整个事情就成为形式了。即使这样我认为也不能只是站起来在法庭上公开说‘我承认有罪’。你要跟查利讨价还价。这是一个怪案子,一个一团糟的案子,为了肯定能得到一分,查利可能对你宽大处理——”
副舰长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把炒鸡蛋塞进嘴里,喝了一大口咖啡说:“我不会讨价还价——”
“噢,当然,你的律师为你去说——”
“哎,格林沃尔德,按书上讲的我可能有罪,但是我不想承认有罪。天呐,我没有企图接管这艘舰。我是在努力挽救它。如果我说奎格疯狂了是我的错,那么,那是另一回事,可我是在努力做我认为正确的事呀——”
格林沃尔德点点头,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没有犯罪意图。”
“对了。没有犯罪意图。”
“嗯,那么就不要承认有罪。使他们不能对你做出一致的判决——你的朋友基弗那时是怎样看奎格舰长的呢?”
副舰长的两眼眯着向侧面看了一眼,“注意,这全是我的责任——必须这样看问题——”
“当时基弗也认为奎格是偏执狂吗?”
“我不知道他当时的想法。让他与这件事脱掉关系吧。”
格林沃尔德玩弄着自己的指甲,“他像我中学时认识的一个同学,名字叫佩勒姆。”
副舰长的脸上流露出愠怒和痛苦的表情,两眼凝视着远方。他喝完了咖啡。“他们这儿光卖些劣等咖啡。”
“瞧,马里克,如果你接受我,我愿意做你的辩护律师。”
马里克点点头,直视律师的眼睛,他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成羞怯的感激。“嗯,好吧,谢谢,我需要人——”
“那么不想了解我的资历吗?”
“我想一定不错,不然司法官不会派你来的——”
“嗯,无论如何要听我说。当平民时我是个激进的律师。我从学校毕业仅四年的时候每年挣两万元。”格林沃尔德稚气的脸上显出古怪的内心的微笑,仅在眼睛的四周泛出红色,他羞怯地把头偏向一边,看着手中的勺子,他正用它在溢在桌子上的一片咖啡中画圆圈。“不仅如此,我走出学校的第三年,就为40年前被骗离家园的彻罗基人好不容易地从政府弄出了10万元。”
“老天保佑,也许你能使我免受惩罚。”副舰长半信半疑地凝视着格林沃尔德说道。
“我最好再给你讲一件事。我更愿意对你提起公诉而不是为你进行辩护。现在我还不知道你的罪究竟有多大。但是要么你是哗变者,要么你是整个海军中最不愿说话的傻瓜。没有第三种可能。”马里克惊讶地直眨眼睛。“如果你把全部情况都告诉我,我们就可以为你写出辩护词。如果因为你非常自豪、高贵以及受过极大的伤害而继续闭着嘴不说话,顺便说一句,那我就回城里去了。”
“你想知道什么?”副舰长停顿了一会儿说,在停顿期间自助餐厅充满了嘈杂声。
“关于你和基弗和基思以及凡是能说明你们是如何使出那愚蠢花招的所有的事情——”
“肯定你说它愚蠢,”马里克大声说,“既然我们都活着来谈这件事,所以大家都说它愚蠢。如果奎格和整个军舰现在都沉入海底了——我想惟一能证实我是正确的方法就是假设我当时没有接替奎格而且船倾覆了,实际上它差一丁点儿就倾覆了。你知道,在那次台风中三艘驱逐舰沉没了——”
“确实是这样,不过大约还有40艘舰艇没沉没,副舰长也没接替舰长啊。”
马里克显得极其惊讶。他拿出一支雪茄烟,一边仔细端详着这支烟一边撕下沙沙作响的玻璃纸。
他真的感到很吃惊。格林沃尔德刺激他使他暴露了自己潜藏的自认为正确的想法,也就是在他正在遭受官方折磨的整个过程中他内心自豪地默默地感到的一点慰藉。由于全神贯注于自己被误解的英雄行为、基弗的背叛以及自己将面临的厄运,副舰长没想到这位律师会这样尖刻地曲解他的观点。“你是哪儿人?”他问道。
格林沃尔德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毫不感到意外。“阿尔伯克基人。”
“哦。我原以为也许你是纽约人——不过你的口音不太像纽约人,我是指——”
“嗯,我是犹太人,你是指这个意思吧。”飞行员对着自己的鞋微微一笑地说。
马里克笑出声来,说:“你想知道什么我就告诉你什么。咱们到那边的‘菊花号’去吧。”
他们坐在游船休息室里的皮沙发上。马里克讲述着他们如何确信奎格已经疯狂的经过,整整讲了一个小时。他终于无话可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窗外,起重机、烟筒和桅杆林立的发出当啷声的修船厂。律师点着了副舰长早先给他的一支雪茄烟,笨拙地吧嗒了几口,直眨眼。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看过你的朋友基弗的小说吗?”
马里克像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茫然而迷惑地瞧着他。“他从来没给任何人看过。那小说一定长得不得了。他老是把它保存在那个黑色小皮包里。”
“很可能是一部杰作。”
“嗯,汤姆很聪明,谁也逃脱不了那——”
“我很想看看这本小说。我可以肯定它无情地揭露了战争的无意义和浪费,并暴露出军人都是些愚蠢的法西斯主义施虐狂。他们在所有的战役中连吃败仗,葬送了无数相信宿命论的、富于幽默感的、可爱的平民士兵【平民士兵,紧急情况时担当军人任务的平民。——译者注】的生命。还有许多性爱的情节,当姑娘的内裤被脱下来的时候,乏味的文章也变得有韵律而且优美了。”格林沃尔德看出了马里克困惑不解而又疑难的笑容,便耸了耸肩。“嗯,我能说出他写了些什么,因为写战争的小说已经出版了,虽然战争仍在进行。凡是作者把军人写得十分可怕而把平民写得非常敏锐的小说我都爱看。我知道这些小说是忠实于生活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敏锐的平民。”他吸了一口雪茄烟,厌恶地张开嘴,把烟扔进了装有一半沙子的铜罐子里。“你怎么能抽这种东西呢?——哎,我告诉你,马里克。你那位敏锐的小说家朋友是这个乱子中的反派角色,那也没事,可是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
“我要他回避这件事。”马里克固执地说。
“我将尽力设法绝不让他站在证人席上。你做的事就是你做的。实际上,你出于错误的,但却是高尚的判断做了这件事比你把一个敏锐的小说家关于精神病的观点当作直接依据更好。他现在正在寻求掩护,这事——哎,他曾在‘新泽西号’上提醒过你,对吧?他具有一个敏锐小说家的洞察力。在背后大声叱责‘老耶洛斯坦’——顺便说说,这名字取得妙——是一回事,但是他非常非常清楚,到摊牌的时候会出现什么后果。”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之后,”马里克像孩子一样请求道,“你还认为奎格没有精神病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