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哎呀,晴明啊——”一开口说话,博雅口中便飘出了白色的呼气。
博雅似乎心有所思,几次独自颔首。
“实在妙不可言啊。真是遵时守信,如期迁变呀。”听上去是感慨良深的口气。
“你指什么?”晴明将酒杯送往唇边,口角徽含笑意。
两人正在相对小酌。
是在晴明宅邸的外廊内.两人相对盘腿而坐,身旁是寥廓的秋野。
准确地说,其实并非原野。晴明家那几乎未加修整的庭院,看上去仿佛是将秋日的原野原封不动地搬来一般。
“当然是说季节喽。”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庭院。
花朵早已枯萎的桔梗和女郎花的群落犹自残存在院里.那里一丛,这里一簇。
眺望着院中的花草,博雅深深呼出一口气。呼气已变成白雾。
“我是不是有点不对头,睛明?”“博雅你吗?”“嗯。”博雅喝干杯中的酒,看了晴明一眼。
“我呀,对于这个庭院是无所不知的。连春天长出什么草,这草又开出什么花我都知道。可是……”“怎么了?”“夏天里那么茂盛鲜妍的花草,一到秋天却枯萎败落,披上霜……”“嗯。”“这简直……”说到这里,博雅把后面的话生生地吞了下去,将视线移向庭院。
“简直什么?”“不说啦……”“为什么?”“说出来你又要笑话我了。”“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怎么不会,你的嘴角已经在笑了。”“我没有笑。跟平时一样啊。”“那你就是平时一直都在笑话我。”晴明的口角浮出微笑。
“瞧,笑了不是?”“这不一样。”“怎么不一样?”“这是在称赞博雅你呢。”“称赞?”“是啊。”“那我可不懂了。”“我嘛.始终觉得博雅是个好汉子。”“那是嘲笑吗?”“是称赞。”“但是我可不觉得这是称赞。”“你不觉得,这也是称赞啊。”“唔。”“接着说呀.”“嗯。”博雅的喉头低低地咕嘟了一下,低下头说道:“我是想说——简直就像人世间一样嘛。”他的声音很低沉。
“原来如此。”见晴明意外认真地点头称是,博雅抬起脸来:“想当年那样不可一世的平将门(平将门(?~940),平安中期的武将,939年在关东起事,自称新皇,为平贞盛等诛灭。)大人,不也不在人世了吗?”也许是晴明的表情让他感到安心,博雅接着说道。
博雅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里斟上酒。
“所以啊,每次望着这样的风景,便会不由自主感到哀伤,同时又觉得,这也许正是人世间的真实写照。这种奇怪的心情连自己也理不清头绪。”“你就是说这不对头吗?”“嗯。”博雅微微点头,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大概并不是不对头,博雅。”“你这么看吗?”“你终于变得跟普通人差不多了。”听晴明这么说,博雅脸色怃然,正要放下酒杯的手停在半空。
“怎么了?”“你该不是说,所谓跟普通人差不多之类,也是称赞我的话吧?”“这话嘛,既不是称赞也不是贬低……”“那,是什么?”“这可为难了。”“我才为难呢。”“怎么,你生气了?”“没生气,只是觉得没劲而已。”博雅犯了牛脾气。
正在这时——“晴明大人!”有人呼唤。声音来自庭院。
是清脆澄澈的女子声音.身上沐浴着午后的斜阳,一个身着唐衣的女子站在枯野之中。
“有客人光临。”“什么客人?”晴明问女子。
“是来自比睿叉山的一位名叫明智的大人.”“哦?”“来客说,如果晴明大人在家的话,想拜见大人。”“那么,请他进来。”“是。”女子答道,飘然走过枯野,向大门口走去。
她的步态轻盈飘逸,宛如枯野之类根本就不存在似内。女子的裙裾所及,草叶摇也不摇一下。
“岂不是来得正好吗?”博雅对晴明说。
“什么正好?”“客人一来,正好可以不必继续谈下去了嘛。”“呵呵。”晴明不置可否,看着博雅微微一笑。
不一会儿,刚才那位女子沿着外廊静静地走来。
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僧人。
他身材瘦削,年纪约六十岁左右。
“明智大人来了。”女子说毕,行礼,缓缓地转身离去。
二一步.两步……走出不到五步,女子的身影开始逐渐模糊,尚未走到外廊尽头的转角处,便悠悠地消失不见了。
晴明和博雅并肩而坐,那位名叫明智的僧人与二人相对而坐。
明智虽与晴明相对,却仿佛芒刺在背,上身扭扭捏捏动个不停。
“请问您有何尊示?”晴明问对方,可他却半天也不开口。
“这个,老实说,是一件极其秘密的事……”明智说,连自己到这里来拜访一事,也务请千万保密。
博雅和晴明表示当然不会泄密,明智才终于启齿。
“哦,事情是这样的,我总是做梦……”“梦?!”“是的。而且是很奇怪的梦。”“哦?”晴明正准备细听下文,明智却问道:“不知晴明大人是否知道尊胜陀罗尼这名字?”“佛顶尊胜陀罗尼……就是佛顶咒的真言吗?”“是的。就是那个佛顶咒。”据说,释尊,亦即佛陀,具有常人所没有的三十二相。
第一相是顶成肉髻相。
头顶上有一块髻状骨肉.这就是佛所持有的众相中的第一相。随着佛顶崇拜的演进.肉髻本身被神化,曾几何时,开始形成信徒所信仰的对象“顶如来”。
佛顶髻音译为“乌瑟腻沙”,它放射出的光芒,能够降伏一切邪魔外道。
这乌瑟腻沙真言,就是佛顶尊胜陀罗尼,亦即晴明所说的佛顶咒。
“我还听说,那位大名鼎鼎的大纳言左大将常行大人,就是靠了这尊胜陀罗尼,才逃过百鬼夜行之害。”晴明对明智道。
“哦,原来您也知道好色顽童常行大人的事?”“嗯。”这位常行从年轻时开始,直至年龄已经相当大时,还依然喜欢扮做童子模样。
“其人.形美丽而。好色,爱念女色无并者也。
至夜则出,东串西行,以为业。“《今昔物语集》这样记载。
一天晚上,这位常行只带了一名侍从和一个马夫,前往相好的女人家去。
沿着大宫大路北行,然后折向东,行至美福门附近时.忽然看见从前方黑暗之中,许多人手执火把迎面走来。
初看是人,然而仔细端详便发现不对头,似乎是一班非同寻常之辈。
有红头发、额生角的狐脸女子,还有武士打扮、双足步行的狗,或是只有头没有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女子,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货色。
“呜呜。如此良夜,竟无人外出行路。”“嗷嗷。饿死我了,饿死我了。”“前一年在二条大道上,我吸了一个年青娘儿们的眼球,那滋味可真难以忘怀呀。”“老子倒想尝尝活男人的睾丸是什么味道呢。”“呜呜。”“嗷嗷。”常行等人只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嚷嚷不休。
“唉呀,这不是碰上了百鬼夜行了吗?”百鬼夜行,真的让常行给撞上了。
眼看着群鬼越来越近。
这样下去的话,只怕连骨髓也要被群鬼吸吮一尽了。
正在不知所措时。侍从说道:“神泉苑北门开着!”于是,一行人由此门冲进神泉苑,紧闭大门,浑身哆嗦个不停,等待着群鬼走过去,可群鬼却好像在门外停了下来。
“呜呜,这不是生人的气味吗?”“嗷嗷,果然是生人的气味嘛。”群鬼推开大门,闯进神泉苑来。
“要是八的话,我可要吸了他的眼球来吃。”“要是个男人,那话儿可得归老子。”“舌头归我,老子要生吃……”常行听得魂飞魄散。
然而群鬼虽然走近了,但却好像并不知道常行他们藏身何处。
正如《今昔物语集》所说:“翼殷不逝,目犬不睹。”忽然,有个鬼看了常行一眼:“咦.这里有尊胜真言。”话音未落,群鬼一哄而散,争先恐后逃出神泉苑,消安不见了。
常行捡回一条性命,仓皇回到家里,一五一十告诉了乳母。乳母说道:“其实,我有个做阿阁梨的兄弟,去年我让他抄写了一份《尊胜陀罗尼经》,把它缝在少爷您穿的衣领里了。”据说是考虑到常行经常夜间外出去和情人幽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撞上百鬼夜行,于是就想了这么个办法。
晴明和明智提及的,便是这件事情。
“这尊胜陀罗尼与阳胜僧都的事,您都知道吧?”“您是说僧都骑烟飞升的事吧?”“不愧是晴明大人,真是无所不知啊。”明智充满钦佩地说。
这个阳胜僧都的故事,《今昔物语集》中也有记载。
据该书记载,阳胜是能登人氏。
他俗姓纪氏,十一岁上比壑山成为佛门弟子,拜西塔胜莲华院的空日律师为师。
这位阳胜自幼聪明,过耳不忘,道心极强。书中说他:“无余心。”就是说,对佛道以外的事物几乎毫无兴趣。
见人裸身无衣,便解衣与人,见人腹饥无食,便以自己的饭食相赠,这些都是寻常的事情。
“又不厌蚊、虮螫啖。”《今昔物语集》还这样记载。
这位阳胜,身住比壑山中,一来二往间,胸中便抱持了坚定的道心。也就是说,对道教生发了兴趣。再简单地说.就是想当仙人了。
于是.这位阳胜终于离开了比壑山。
他来到吉野古京的牟田寺,闭门不出,学起了仙人之法。
修行的第一步是断谷。即一切谷物皆不入口,只吃山菜。其次是断菜食,只吃树太和花草的果实、种子。
再下一个阶段,一日只食一粒粟,身上只穿藤衣。再接下去,就只吸饮草上的露水,然后是只闻花的香味。最后就不再需要任何食物了。
后来,据说一个在吉野山苦行的僧人恩真,曾见到阳胜。
“阳胜已成仙人。身无血肉,有异骨奇毛,身生双翼,飞翔空中如麒麟凤凰。”《今昔物语集》中这样写道。
就是说,他的身上没有血肉,只有奇怪的骨头和习乏毛.背上长着两只翅膀。
这位阳胜仙人每月八日一定要来到比壑山,聆听不断念佛(昼夜不间断地念佛,修行的一种。)。,拜过慈觉大师的遗石才离开。
《今昔物语集》还记载了阳胜成仙后的故事。
当时.比壑山西塔的干光院有位僧正名叫净观。这位净观勤于修行,每夜都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一日,阳胜仙人前来聆听念佛,飞到这位净观的僧房上空时,听到僧正正在诵读《尊胜陀罗尼经》。
阳胜情不自禁地落在僧房前的杉树上倾听,那《尊胜陀罗尼经》的诵读声益发清晰,于是便从树上下来,坐在僧房的高栏上。
净观僧正发现后便问道:“请问大人是……”“我叫阳胜,从前曾在这比壑山住过。刚才从这僧房上空飞过时,听见有尊贵的声音念诵《尊胜陀罗尼经》,情不自禁,便降落下来听得入迷了。”“真是太荣幸了。”僧正打开角门,恭请他进入室内。阳胜仙人像鸟儿般飞进去.坐在净观面前。
那次.净观僧正与阳胜仙人畅谈了整整一夜。
终于到了拂晓。
“那么,我得告辞了。”阳胜仙人站起身,但是却飞不起来了。
“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身体变重了吧。”阳胜仙人对净观道:“请焚香一炷.再让那香烟飘近我的身体,可以吗?”净观依言照办,阳胜仙人立刻骑乘在那香烟之上,升到空中,不知飞往何处了。
这是《今昔物语集》的记载。
据说后来净观自己也生发了道心:“吾亦做仙人去也。”他留下这么一句话,便也下比壑山而去了。
“耶么.您的梦,与尊胜陀罗尼又有什么关系呢?”晴明问明智道。
“这个……其实我也是每天夜里都在比壑山自己的僧房里,念诵《尊胜陀罗尼经》。”“哦。”“可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明智娓娓叙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三那晚.明智念诵一遍《尊胜陀罗尼经》之后,如常就寝.可是刚一睡着,便听见有人声。
“明智大人,明智大人——”有个声音唤道。
他猛然醒来,但四下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明智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迷迷糊糊地将要入睡时,却又听到那个声音。
“明智大人。喂,明智大人——”再度睁开眼睛,仰面睡着的明智发现自己脸的正上方,有张人脸,俯视着自己。
他一惊,翻身爬起一看,一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坐在明智的枕头旁。
“明智大人——”那个僧侣模样的男人开口说道:“您终于醒来了。”那人的声音举止都很沉稳。
“您是谁?”明智问道。
“我的名字不足为外人道。”“您有何贵干呢,”“呃,我偶然从这里经过,听到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不由得驻足听了起来。”然而,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时,房中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这一点明智自己清清楚楚。
“听完《尊胜陀罗尼经》,正准备回去,大概是与人间的气息接触过久了吧,身体变重了,结果身体怎么都不听使唤,能否请你焚香一炷?”僧人模样的男子这样请求,然后又说:“焚香后,请将那香烟,就这样,移近我的身体。”明智当然听说过阳胜仙人的故事。
“莫非您就是阳胜真人?”“哪里哪里。我可不是那样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僧、侣罢了。”僧人断然否定。
总而言之,明智依言行事,焚香移近前去,那僧人骑在烟上.频频作势欲飞,然而他的身体却丝毫也没有起飞的迹象。
“唉呀,这可麻烦了。”一来二往之间,天色渐晓,明智也困意难耐了。
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早晨,自己好端端地仰面睡在卧具之中。
他心想,看来昨天夜里的事是场梦吧。然而房间里却充溢着焚香的气息,枕边放着像是昨夜焚香用过的香炉。
思前想后,明智才觉察昨天夜里连蜡烛也没点一支,竟然能在黑暗中看见那僧人的身姿,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转念一想,明智又觉得,恐怕还是一场梦吧。就这样,夜晚又降临了。
又到晚上,他一如往日诵读《尊胜陀罗尼经》完毕,刚一睡着:“明智大人——”又响起了声音。
起身一看,枕边又坐着那位僧人。
“抱歉,能不能再请您给我焚一炷香?”明智焚了香,将香烟移了过去。僧人仍旧一个劲地试图飞升,可依然是一副飞不起来的样子。
一来二往之间,明智昏昏睡去。
醒过来时,又是清晨,自己还是在卧具里睁开了眼睛。
“这样的事情一连三个晚上连续发生啊。”明智说,于是,昨天夜里——明智鼓足勇气,对那僧人说:“比壑山上不乏法力远胜于我的高僧,我想为您的事情去找他们商量商量……”“不不,邪可不行。请大人千万不要那样做。”话虽如此,可是每晚都这样的话,长此袖手旁观总不是办法呀。
“无论如何,看来还是不得不向精于此道的人求教。”明智说道。
“既然如此,能不能拜托您去请土御门小路的安倍晴明大人帮忙?”据说那僧人这么告诉明智。
“就是出于这个缘故,今天我才专程前来尊府拜谒。”四“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晴明。”博雅双臂抱胸,自顾自地频频点头。
明智刚才告辞离去了。此刻,外廊内只有晴明和博雅两个人。
已是薄暮时分,酒也罢大气也罢,现在都已变得冷冰冰的了。
剐一清醒过来,酒的温度也好醉意也好,都仿佛梦境一般。
博雅眼睛炯炯有神,接连颔首道:“我已经决定了,晴明。”“决定了什么?”“我也去。”博雅的意思是说,晴明今晚去明智僧房时,自己也一起去。
“就这样吧,带我一块去,晴明。既然我已经听到了那样的事,如果把我撇开,我可要牵肠挂肚,彻夜无眠了。”博雅想,反正自己也睡不着觉,干脆“那我也去!”这就是他的逻辑。
“况且,夜里赶路也不安全。”“不安全吗?”“要是遇上百鬼夜行¨么的,当然得看你的_,。可万一对手是血肉之躯,是强盗匪徒之类,那可就要看我的了。”看来他是非去不可,没得商量了。
“那么就去一趟吧?”“好!”“去吧。”“去。”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五月白风清。
月亮周围,好几团碎云向东飘去。
仰头望去,只见月亮从黑黝黝的杉树梢头探出脸来。
此时,晴明和博雅站在明智僧房之外。
“就和平常一样……”晴明再三叮嘱明智说。
不久前还可听到的明智诵读《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此刻业已停止,僧房中寂静无声。
深夜里那冷得透心彻骨的寒气,包围着晴明和博雅。
杉树梢头瑟瑟作响。
“晴明,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博雅低声问道。、“要是带酒来就好了。”经晴明这么一说,博雅赌气般地答道:“我不需要酒。”还稍稍提高了嗓音。
“觉得冷吗?”“不能说不冷,可这种程度还不是不能忍耐。就是脱光衣服我也不在乎。”博雅说着,那语气听上去似乎真的做好了脱光衣服的准备.“我有数。”正当晴明低声回答时——“明智大人,明智大人……”僧房中传来人语声。
不是明智的声音。
“晴明——”博雅压低声音.看着晴明。
“听见了。”晴明点头示意。听到呼唤,明智喃喃地低声答应:“今夜请来了安倍晴明大人。”听到明智说话声,晴明迈出脚步。
“走吧,博雅。”“嗯。”左手握住腰间的长刀,博雅跟了上去。
拉开门,和着月光一起,晴明静静地踏进僧房。
黑暗中,明智仰躺在卧具之中,睡得正熟,但嘴唇呶呶翕动。
“今夜还是要焚香吗?”明智依旧闭着眼睛,头微微抬起来。
“不用了。今夜晴明大人惠临,用不着焚香了。”那个声音这么说之后,明智的头落在枕e,开始安宁地发出鼾声。
明智枕边暗处,依稀有个僧倡模样的男人身影。
这个僧人坐在地板(依日本风习,明智是将被褥铺在地板上睡觉的故“枕边”就是“地板”)上,仰头看着晴明。
“辛苦您了,晴明大人。”他的年龄看上去约莫有八十来岁。
一望便知,他不是阳世之人。
因为月光从角门悄然潜入,照在僧人身上,但透过那僧人的身体,居然可以依稀看见他身后的书桌。
睛明在那僧人的面前坐下。
“那么。请问阁下找我晴明有何贵干?”、晴明问憎人。
“恳请大人援手。”仔细看时,发现说这话的僧人满脸憔悴。
“可是。我可以做什么事来帮助您呢?”“说实话,我回不去了。”“回不去?”“嗯。”僧人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说来我原先也是这比壑山的和尚,后来却弃佛从仙,一度离开这比壑山……”“哦。”“我在熊野、吉野修炼,学会一点仙术的皮毛,却达不到长生不老的境界。”“嗯。”“归根结底,世间万物迁变无常,即便入了神仙之道,肉体衰老还是无法阻止的。”“的确如此。”“到了风烛之年,从前的往事一一浮现脑际,令人心牛眷念.不知不觉,竟信步来到这比壑山。”“来是来了,然而这寺中还有认识我的人在,又不好腆着脸抛头露面,于是就悄悄隐身山中,结果偶然听到这位明智大人念诵《尊胜陀罗尼经》的声音。”僧人微微一笑.“于是便来到这里,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可是等到打算回去的时候,却回不去了。尝试了种种办法,诸如焚香骑烟之类,结果此身始终不能离开此地。明智大人提议请教修得更高法力的高僧,可我不愿在旧相识面前露面。想起安倍晴明大人的大名,这才劳烦大人前来……”“就是说,只要我襄助您离开此地就可以了,对吗?”“正是如此.”“那么,需要您将一切前因后果悉数告诉我。”“悉数告诉您?”“正是。”“唉,还要我说什么呢?”“这香味……应是黑沉香吧。”“正是。”“经典里记载,这香味遍熏三干世界。如果骑乘此烟还是回不去的话,应该有特别的理由。”晴明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说道:“您是否在这里恋慕上谁了?”“恋慕,此话何意?”“您在这里遇见令八动心的女子,或是对这位明智法师……”“怎么可能!我绝不会喜欢那个明智。”“那么,就是一位女子……”“唔。”僧人含糊其辞。
“那么,请允许我失礼了。”晴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枝花。
花朵虽然已经枯萎,但花瓣上依然还残留着淡淡的青色。原来是龙胆花。
“这是我的庭院中最后开的一朵花。”晴明对着花轻轻地吹了口气:“来吧,青虫,这是你最后一项工作了。”说着,睛明把花放在地板上。
黑暗中,花儿婀娜地膨胀开来,一位身着青色唐衣的女子站立在那里。
“晴明,这是……”博雅不禁脱口惊呼。
原来她正是白天明智来访时,前来通报的女子。
“青虫啊,请你把这位法师心中思恋的女子领到这里来吧。”女子——青虫静静地行了个礼,再抬起头来。
头尚未完全抬起,青虫的身影已经溶入黑暗中。
不一会儿——就在消逝的地方,青虫的身影隐隐约约开始出现。
这次不是青虫一个人。
她还牵着另外一个女子的手。
是一位美丽的舞姬。
全身出现后,青虫同着晴明嫣然一笑,再度消失了..舞姬却留在那里.“是这位小姐吧?”晴明对着僧人说。
“唉呀.这……”僧人含羞微笑着。
“晴明,这位姑娘是……”博雅问。
“便是这位法师心中所想之人啊。”晴明答。
“这可真是……”僧人一个劲儿地扭扭捏捏,坐立难安。
“怎么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不做二不休?”“已经余生无几了吧?”晴明和蔼地对着僧人说。
“是啊。”僧人点点头,声音已镇定下来。
“那就从神仙之道回归俗人之道,与这位姑娘了却夙愿.岂非一段佳话吗?”“……”“由《尊胜陀罗尼经》撮合,不也是天定良缘吗?”晴明伸出手去,把手掌放在沉睡着的明智额头上。
明智醒来,看见一旁的舞姬,大为惊愕。
“这……这个……”“好吧,我们到外边去待一会儿……”睛明催促着惊诧不已的明智和博雅,走到僧房之外。
“喂.晴明,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急。我们边赏月边等吧。过一会儿就会水落石出了。”“喂……”晴明不知是否听到了博雅的声音,只是仰望着月亮。
“博雅,看来还是应该带酒来啊。”六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之后,那位僧人出现在僧房外赏月的三人面前。
他满脸尴尬地看着晴明,在月光下沉默不言。
“怎么样?”晴明不经意地问道。
“终于了结心愿了。不过,晴明大人,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成佛成仙的啊。”说话口气似乎十分欢快。
僧人搔着脑袋,又说:“试图穷尽佛法仙术,结果却还是……”“什么?”“凡人呀。”老僧低头道:“对不住,还要请您往西边山里略深处走走,应该能找到我的尸体。烧也罢埋也罢,还望多加关照。”“是。”晴明答道。
老僧再度施礼示谢。
反反复复致谢之后,渐渐地,僧人的身影愈变愈淡.消失在黑暗中.月光下,只剩下杉树梢头在风中瑟瑟作响。
“走,回去吧。”在晴明的催促下,大家走进明智的僧房一看,那老僧自不待言,连舞姬的身影也杳然不见了。
“好啦。这下可以请你告诉我了吧?”晴明对始终沉默的明智说道。、“是。”明智点点头。
“晴明大人,我想,您一定全都一清二楚了吧。不过恐怕还是应该由我从头道来。”明智蹲下身去,掀起自己的卧具,从下面取出一卷卷轴来。
点亮灯,在灯光之下,明智将卷轴摊开来。
绢本上画着画像。
“这个……”博雅险些脱口而出。
画像画的正是刚才出现在屋子里的舞姬。
“说来惭愧之至。我身为佛门弟子,却未能斩断思恋女子的念头。每天夜里,念诵完《尊胜陀罗尼经》后,便望着这幅画自渎。刚才看见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大为震惊。一定是每夜聆听《尊胜陀罗尼经》,画像也附上魂灵了。大概刚才那位僧人被《尊胜陀罗尼经》所吸引,来到这里后,在我自渎之际,看见了这画上的女子,因而对她生发了恋慕之心。”明智低声对晴明解释着。
“可是,那位僧人的亡魂本在别处,是不可能自己来到这里的呀。”“依您看呢?”“这几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出现过?”晴明一边说,一边观察四周。似乎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便伸出手去。
“有了。”晴明从地板上捡起来的,是一只黑蝴蝶的尸骸。
“就是这个了。他是让这只垂死的蝴蝶把自己的灵魂驮了来的。”“我想起来了,这几天确实曾看见这只蝴蝶在僧房里无力地飞来飞去。”无血,无肉,浑身长毛,骨髂奇妙,有两只翅膀……“原来是它呀!”博雅低声叹息。
“好了,那我们走吧,博雅。”说着,晴明站起身来。
“去哪里?”“西方。”晴明正要走出门,明智连忙招呼道:“多谢了。送给您一样谢礼吧。”“不用——”刚说到这儿,晴明若有所思地中断话头,又接着说:“那么,能否将这幅画送给我?今年冬天,正好还缺一个照料身边琐事的式神呢。”晴明从地板上拾起龙胆花,温柔地放入怀中。
“那么请大人收下。”晴明将明智递过来的画轴放进怀里,走进月色之中。
忽然,眼前飘然出现了那位袅娜的舞姬。
“我们走吧,博雅。这位舞姬会给我们领路的。”晴明刚说完,舞姬便率先走在前面。
七巨大的老杉树下,一个老僧仰天躺着,已经死了。
“就是他吗,晴明?”博雅手中举着火把问道。
“是的。”晴明答道。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我猜.大概是净观法师吧。”“就是那个继阳胜仙人之后,想做仙人的法师吗?”“是呀。不过他生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没必要刨根问底啦。”晴明俯视着老僧说。
博雅将火把移近些.火光通明,照着老僧的脸。
“哦!”博雅不禁低声惊呼:“晴明,法师的脸在微微地笑着呢。”恰如博雅所说的那样,法师那布满皱纹的口角.浮现出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