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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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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月后,在四月里的一个早晨,我正在弗拉特角自己房顶书室里忙着写稿子,一个佣人进来说,圣让(我的邻村)的警察在楼下要见我。我对受到打搅很恼火,而且想不出警察找我有什么事情。我没有亏心事,定期的慈善捐款也已经交纳。他们还发给我一张身份证,被我藏在汽车里,预备开车超出规定速度或者在马路上停错地方被人捉着时,可以在出示行车执照时,让警察无意中瞧见,免得警告没有个完。当时我想很可能是我的那些佣人里面,有一个被人家写了匿名信(这是法国人生活中一个可爱之处),因为她的身份证还没有办妥;不过,我和当地的警察关系处得不坏,在打发他们走之前,总要请他们喝杯酒,所以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了不起的事。可是,他们(总是两个人一同来)这次来却负有完全不同使命。

我们握了手并且相互问好之后,年长的一个——他的称呼是班长,蓄了一部我从没有见过的又浓又密的上须——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用肮脏的拇指翻着。

“索菲?麦唐纳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他问。

“我认识的人有叫这个名字的,”我小心地回答。

“我们刚和土伦的警察局通电话,那边的警长要你立刻就去,[vouspriedevousyrendre][注]。”

“为什么?”我问。“我和麦唐纳夫人并不熟。”

我立刻想到索菲一定出事了,很可能和鸦片有关系,但是,弄不懂为什么会把我牵连进来。

“这个我不管。毫无疑问,你和这个女人有过交往的。好象是她有五天没有回她的住所,后来,有人在海港捞到一具女尸,警察认为可能就是她。局里要你去认一下。”

我打了一个寒噤。不过,这事并不怎样出乎我的意料。她过的那种生活很可能使她在抑郁无聊之际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从她穿的衣服和随身的证件也可以认出是她来。”

“她被捞到时是赤条条的,而且脖子割了。”

“老天啊!”我一面感到毛骨悚然,一面自己在动脑筋。很可能警察会强逼着我走,所以我还是遵命为上,落得个漂亮。“好的。我搭第一班火车就去。”

我看了火车时刻表,查到五点到六点之间,有一班火车可以搭到土伦。班长说他会打电话报告土伦的警长,并且叫我一到达就直接上警察局去。我把必要的衣物装了一只手提箱,吃完午饭,就坐汽车上火车站。

我上土伦警察局报到时,立刻被引进警察长的房间。警察长坐在桌子后面,长得又粗又黑,脸色陰沉沉的,看上去象是科西嘉岛的人。也许习惯使然,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可是当他注意到我(为了防而不备)佩在领孔上的勋章[注]时,就假意地一笑,请我坐下,满口打招呼,说是惊动我这样一个有身份的人,实在出于不得已。我也同样客客气气回答,说是只要能够替他效劳,我是不胜荣幸之至。接着我们就谈起正经事情来。他又恢复到先前粗鲁而且相当傲慢的神情,看看放在面前的文件,对我说:“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看来这个麦唐纳女人的名声很坏,酗酒,吸毒,一个烂污货。她不但经常和船上下来的水手睡觉,还和当地的流氓睡觉。你这样年纪和身份的人,怎么会和这种人混起来?”

我本来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可是,根据我钻研几百本侦探小说的经验,对待警察还是客气的好。

“我和她并不熟;是在芝加哥碰见她的,那时,她还是个女孩子。后来她在芝加哥和一个有身份的人结了婚。一年多以前,通过她和我共同认识的一些朋友,才重又和她见面。”

在这以前,我一直弄不懂他怎么会把我和索菲联系在一起,可是,现在,他把一本书推到我面前。

“这本书是在她房间里找到的。请你看看上面写的话,你当会懂得你们的关系决不是如你自称那样的泛泛之交。”

就是那本索菲在书店橱窗里看见的我的小说法文译本,她要我在上面写几个字的。我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了“mignonne,allonsvoirsilarose,”[注]因为是提笔就想起的。这当然看上去太亲热一点。

“你假如认为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错了。”

“这不关我的事情,”他答,接着眼睛霎了一下:“而且我丝毫没有触犯足下的意思,根据我打听到的这个女人的癖好,敢说你也不是她会看中的人。但是,你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显然不会称呼为美人儿。”

“这句诗,局长先生,是龙沙一首脸炙人口的诗的头一行,他的作品以你这样有文化教育的人肯定是熟悉的。我录了这句诗因为我有把握她知道这首诗并且会联带想起下面的诗句,这一来,说不定使她感到自己过的那种生活,别的不说,至少是不检点的。”

“我在学校里显然读过龙沙,可是,我的事情非常繁忙,你提起的那些诗句早已被我忘了。”

我把那首诗的第一节背了出来,满知道他在我提到这位诗人之前,从来就没有听到这个名字过,所以一点不怕他会想到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丝毫不带有劝人学好的味儿。

“她摆明是读过一点书的。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若干侦探小说和两三本诗集。

有一本波德莱尔[注],一本兰波[注],还有一本英文诗,一个叫艾略特[注]写的。

他出名吗?”

“名气很大。”

“我没有时间读诗。反正我不懂英语。可惜的是他如果是个好诗人,为什么不用法文写诗、使得受教育的人都能读他。”

想到这位局长在读艾略特的《荒原》,我真乐了。突然间,他把一张照片送到我面前。

“你可看得出这是何等样人?”

我一眼看出是拉里。他穿着游泳裤,照片是新近拍的,据我猜想,大约就是前年夏天他和伊莎贝儿和格雷在迪纳尔避暑时照的。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是想说我不认识,因为我从心里不愿意这件可恨的事情牵连到拉里,可是再一想,倘若警察局查出是拉里的话,我的否认就会使他们疑心到我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他是个美国公民,叫劳伦斯?达雷尔。”

“这是我们在这女人的东西里面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他们都是在芝加哥附近同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从小就认识。”

“可是,这张照片拍了没有多久,想来是在法国北部或者西部一个海滨休养地。

查出究竟在什么地方并不难。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是一个作家,”我大胆说。警察局长的两撇浓眉毛稍稍抬一点起来,我想他认为干我这一行的人,行为都是不大检点的。“而且生活不靠稿费收入,”我又补上一句,企图抬高他的身份。

“他现在在哪里?”

我又禁不住想说我不知道,但是,仍旧认为这一来只会把事情弄别扭。法国警察也许有许多毛病,但是,他们的组织体系却能使他们很快就查出一个人来。

“他住在萨纳里。”

警察局长头抬了起来,显然感觉兴趣。

“地址呢?”

我记得拉里告诉过我奥古斯特?科泰把自己乡下的小房子借给他住;我圣诞节回来时,曾经写信给他,邀他到我家来住一个时候,但是,不出我所料,他谢绝了。

我把他的地址告诉了警察局长。

“我就打电话到萨纳里,叫人把他带到这儿来。可能从他嘴里问出点名堂。”

我不由而然觉得警察局长大约认为这可能是个嫌疑犯,真想笑出声来。我断定,拉里会很容易证明他和这件事情无关。我急于想知道的是关于索菲的悲惨结局的详情,但是,局长告诉我的只比我知道的多出一些细节。两个渔夫把尸体捞到。当地的警察告诉我尸体一丝不挂,其实是耸人听闻。凶手把三角裤和奶罩都留下了。如果索菲的衣着和我看见她时一样,那么,凶手只要剥去她的长裤和紧身衫就行了。

由于查不出她的姓名,警察就在当地报纸上加上一段描写。有个女人在一条小街上出租房间的(法国人叫它做临时房间,客人可以随意把女人或者男人带去睡觉),见报后就上警察局来。她原是警察局的耳目,警察常要她报告谁上她的客栈来,和来了干什么。我上次碰见索菲时,她刚被码头附近的那家旅馆赶了出来,因为她的行为实在太不象话,连一向马虎的旅馆主人都忍耐不下去了。这以后她就找到上述的那个女人,在她的房子里租下一个卧房,另外加一间小起坐间。一间房间一夜租出去两三次,赚的钱比较多,可是,索菲出的价钱很大,所以那女人就答应租给她,按月计算。这个女人现在到警察局来,说她的房客有好几天没有回来住宿了;她原也不放在心上,以为她暂时去了马赛或者维尔弗朗什,因为英国军舰最近开来了,这件事对沿海岸一带的老少女子都具有吸引力;但是,她读到报上关于死者的那段描写,觉得可能是她的房客。警察带她去看了尸体,她稍微迟疑一下,就声称这是索菲?麦唐纳。

“可是,如果尸体已经被认出是谁,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贝莱太太是个很诚实的女人,而且品行不错,”局长说,”可是,她认出这个女尸的理由可能是我们不知道的;反正我觉得应当找一个和死者关系比较密切的人来证实一下。”[注]“你认为有可能捉到凶手吗?”

局长耸耸自己宽阔的肩膀。

“我们当然在查访。我们到她常去的酒吧间问了一些人。她可能是被一个水手出于妒忌杀害的,而水手的船已经离开港口了,也可能是当地一个流氓抢她身上的钱而杀死她。看上去她身边总带有不少的钱使那些歹徒会看上她。也许有些人认为某某人有很大的嫌疑,但是,在和她交往的人中间,除非为了自身的利益,谁也不会说出来。象她那样跟这批环蛋朝夕相处,得到这样的下场是完全意想得到的。”

我对他这话也没有可说的。局长请我明天早上九点钟之后来,那时候,他当会和“照片中的这位男子”见过面,底下就由一个警察领我们去停尸所看尸首。

“她的打葬事情呢?”

“如果验明正身,你们承认是死者的朋友并且愿意负担丧葬费的话,你们将会得到批准。”

“我敢说达雷尔先生和我都愿意很快得到批准。”

“我完全理解。这可怜的女人遭遇太惨了,能够越早安息越好。你的话使我想起我这里有一张丧葬承办人的名片,他收费公道,而且办事利落。我将在上面写几个字,叫他办得更周到些。”

我有把握他在丧葬费用上会得到回扣,可是,我满口感谢他。在他竭力表现得必恭必敬,送我出门之后,我立刻就找到名片上的地址。丧葬承办人既活跃又一本正经。我挑了一口棺材,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他主动提出替我向他熟识的一家花店订购两三只花圈——“免得先生履行一项不愉快的义务,并且出于对死者的尊敬,”他说——约好枢车于次日两点钟到达停尸所。他告诉我,对坟地用不着操心,一切他都会安排好的,又说“想来太太是新教徒吧”,所以如果我同意的话,他将找一位牧师等在公墓那边,于下葬时为死者祈祷。所有这一大套使我不由得佩服他的办事能力。但是,由于我和他素不相识,而且是个外国人,如果请我肯惠然给他预先开一张支票,敢说我是不会介意的。他说出的数目比我指望的要大一点,显然是准备我还价;可是,我一声不嘀咕,掏出支票本来,开了一张支票给他;当时看得出他脸上显出诧异的样子,甚至于有点失望[注]。

我在旅馆开了一个房间,第二天早上,又到警察局去。先在候见室等了一段时间,然后由人请我到警察局长的房间去。我看见拉里,神情严肃而且不自如,就坐在我昨天坐的椅子上。局长兴高采烈地和我招呼,仿佛我是个多年失散的弟兄似的。

“很好,我亲爱的先生,你的朋友极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责任问他的问题。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已经有一年零六个月没有见到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他叙述了自己在上星期的行踪,以及那个女人房间里他那张照片的由来,讲得都非常令人满意。

照片是在迪纳尔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饭时,刚好放在他口袋里。我从萨纳里收到的关于这位年轻人的情况报告非常之好,我而且,并不是我想卖弄,本来就善于识人;深信他不可能干下这种勾当。我而且不揣冒昧向他表示同情,一个童年的朋友,而且在一个健康和有种种教养的家庭长大的,竟会堕落到这种地步。可是,这就是人生。现在,亲爱的先生们,我的一个下属将陪二位上停尸所去,在你们证实死者之后,就没有你们的事了。去吃一顿好午饭吧。我这里有一张土伦最好餐馆的卡片,只消我在上面写几字,餐馆老板就会尽力招待。经过这番折腾之后,来一瓶好酒对你们两位都有益处。”

他这时的的确确充满善意了。我们跟随一个警察走到停尸所。这地方的生意并不兴隆。只有一张板上停了一具尸体。我们向着尸首走去,看守人把头部的遮布揭开。那形象很不好看。海水已经把烫弯曲的银灰色染发泡直,而且湿儒慌地粘在颅骨上。脸肿得厉害,看上去使人毛骨悚然,但是,毫无疑问,是索菲。看守人把遮布又拉下一点,给我们看了那道一直割到两边耳朵下面的骇人刀痕;对我们两个来说,还是不看见的好。

我们回到局里。局长没有空见客,我们只好把应当说的话告诉一个助理。他丢下我们,不久就拿了证件出来哦们带了证件去交给丧葬承办人。

“现在去喝杯酒吧,”我说。

拉里从我们离开警察局上停尸所,除掉从停尸所回来时声称他认出尸身是索菲?麦唐纳外,一句话也不说。我领他上码头那边,和他坐在从前和索菲坐的那家咖啡馆里。外面正吹着一股强烈的北风,平时波平如镜的海港到处点缀着白浪花。渔船轻轻摇曳着。陽光朗照;和每次刮北风时一样,眼中望去的任何物体都异常清晰耀眼,就好象从望远镜中特别对准了物体眺望,给人以一种震撼心弦和生命在颤栗的印象。我喝了一杯白兰地苏打,但拉里始终没有碰我给他叫的一杯。他郁然坐着,一声不响,我也不打搅他。

过了一会,我看看表。

“我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吧,”我说。“我们两点钟要到停尸所。”

“我饿了,我没有吃早饭。”

我根据警察局长的外貌断定他是懂得吃好菜的,所以把拉里带到局长告诉我的那家饭店。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叫了摊鸡蛋和煎龙虾,然后把酒单要来,仍旧遵照局长的话,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来时,我给拉里倒了一杯。

“你还是喝下这劳什子,”我说。“它可能给你提示一个话题。”

他乖乖地遵照我的话喝了。

“西里?甘乃夏常说沉默也是谈话,”他咕哝着说。

“这使人想起剑桥大学那些冬烘先生一次欢快的聚会。”

“恐怕你得单独负担这笔丧葬费呢,”他说。“我没有钱了。”

“我完全愿意,”我回答。接着,他这句话的含义触起我。“你难道真的做了不成?”

他有半晌没有作声。我注意到他眼睛里那种诡诈神情。

“你没有把你的钱送掉吧?”

“除掉等我的船开到之前必要的用度外,全送掉了。”

“什么船?”

“我在萨纳里住的房子的邻舍负责一家货轮在马赛的办事处,货轮的航线往返于近东和纽约之间。他们从亚历山大城打电报给他,说一条开往马赛的船有两个水手生病,在亚历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两个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应把我弄上船。我把自己的旧雪铁龙送给他做纪念。上船之后,我除掉身上的衣服和一个手提包的东西外,便别无长物了。”

“嗯,反正是你自己的钱。现在你自由了,白种人而且满二十一岁[注]。”

“自由这个字眼用得很对。我一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感到快活和更无牵无挂了。

我到达纽约时,他们会付给我工资,这钱将能够维持到我找到一个工作。”

“你写的书怎样了?”

“噢,已经写完而且印好了。我开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你在一两天内当会收到。”

“多谢。”

这下面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在友好的沉默中吃完午餐。我叫了咖啡。拉里点起烟斗;我点起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感到我的眼光朝着他,将我看了一眼;他自己的眼睛闪出顽皮的神气。

“你要是想骂我是个大傻瓜蛋,你就只管骂吧。我一点不介意。”

“不,我并不怎样想骂你。我只是盘算,如果你象别人一样结婚生子,生活方式会不会变得更正常些。”

他笑了。过去我提到他的笑很美,肯定总有二十次了;他笑得是那样适意,真挚和迷人,恰恰反映出他那优良品质的坦率和诚实的一面,可是我还要再提一次,因为现在他的笑除掉上述的种种以外,还含有一种凄惨和温柔的味道。

“现在太迟了。我碰到的有可能和她结婚的女子只有可怜的索菲。”

我诧然望着他。

“经过这一切之后,你还能这样说吗?”

“她有个可爱的灵魂,热情,超脱,慷慨。她的理想是高尚的。甚至到最后她寻找自我毁灭的方式,也具有崇高的悲剧味道。”

我没有作声;我不懂得对这些古怪的评述该怎样看待。

“当时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问。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告诉你实在话,我从来没有想到当初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树下读诗时,这个瘦骨嶙峋的小表蕴藏着灵魂美的种子。”

我不由得感到诧异的是,在这个当口,他竟然不提伊莎贝儿。他不可能忘记曾经和她订过婚。人们只能设想他把订婚的事看作是两个没有成熟的年轻人糊里糊涂干出来的蠢事,毫无道理。他决没有想到伊莎贝儿一直在苦恋着他,这件事我深信在他脑子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现在是动身的时候了。我们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汽车已经很破旧了。我们开到停尸所。丧葬承办人没有虚报。什么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在那片光华耀眼的天光下,狂风把墓地的柏树都吹弯了,给殡葬添上最后一点恐怖气氛。各事完毕以后,承办人恭敬如仪地和我们拉手。

“两位先生,希望你们满意。办得很不错吧?”

“很不错,”我说。

“请先生记着,如果有什么差遣,随时吩咐好了。路远毫无关系。”

我谢过他。当我们走到公墓门口时,拉里问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做的。

“没有了。”

“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

“把我开到我的旅馆,好吗?”

开着车子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到旅馆时下车,两个人拉拉手,他就开走了。我付了旅馆帐,拿了手提箱,雇一部出租汽车上火车站。我也要赶快离开。

几天之后,我就动身去英国。我原来的打算是沿路不停,但是,出了索菲这件事情之后,我特别想看看伊莎贝儿,所以决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时。我打了个电报给她,问她我能不能在下午晚一点时候去,并在她家吃晚饭。到达我的旅馆时,我收到她留下一张便条,说她和格雷晚上有饭局,可是,欢迎我五点半以前来,因为五点半以后她要去试衣服。

天冷,雨下下停停,但下得很大;我猜想格雷不会上毛特芳丹去打高尔夫。这对我不大合适,因为我想单独会见伊莎贝儿。但是,当我到达公寓时,她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格雷上旅行者俱乐部打桥牌去了。

“我告诉他不要回来太晚,如果要见你的话,不过,我们要到九点钟才吃晚饭,这就是说,我们用不着在九点半以前到达,所以我们满有时间痛痛快快谈一下。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诉你。”

他们已经把公寓转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画将在两星期内拍卖。拍卖时他们要到场,所以正准备搬到里茨饭店去住。然后上船回国。伊莎贝儿除掉艾略特在昂第布房子里挂的那些近代绘画之外,什么都卖掉。这些近代绘画她虽则不大喜欢,但是,认为这些挂在他们未来的家里将会抬高他们的身价;她想得完全对头。

“遗憾的是,可怜的艾略特舅舅并不太合时宜。毕加索,马蒂斯,鲁奥[注],你知道。我想他的藏画好还是好的,不过恐怕过时了一点。”

“我倘若是你的话,就不去管它。几年之后,别的画家将会出头,毕加索,马蒂斯比起你那些印象派画家来也未见得更时新了。”

格雷和人家的谈判快结束了。他有了伊莎贝儿给他提供的资本,将以副经理的身份参加一家生意兴隆的企业。这家企业和石油有关系,所以他们打算住在达拉斯。

“我们的首要事情是找一幢合式的房子。我要有一个很好的园子,这样格雷工作回来可以有地方闲逛逛,而我非要有一间真正的大起坐间不可,这样才可以招待客人。”

“我不懂得你为什么不把艾略特的家具带走。”

“我认为不大合适。我要打全套的摩登家具,也许在有些地方来点墨西哥式样,使它带有一种情调。我一到纽约就去打听现在哪一个屋内装饰家最吃香。”

安托万,那个男佣人,捧了一只盘进来,上面放了许多酒瓶。伊莎贝儿总是那样机灵,知道十个男人有九个都自命搀鸡尾酒比女人搀得好(而且这个看法是对的),所以叫我搀两杯。我把杜松子酒和努瓦里普拉[注]倒出来,搀上少量的苦艾酒;就靠这点苦艾酒把原来是不甜的马地尼[注]从一种说不出名堂的酒变成仙露,连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肯定都会放弃自己的家酿来喝它。我私下里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可口可乐的饮料。当我把酒杯递给伊莎贝儿时,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书。

“嗨,”我说。“这就是拉里写的书啊。”

“是的,今天上午寄来的,可是,我非常之忙,午饭之前,有说不尽的事情要做;午饭是在外面吃的;下午又去了摩林诺时装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稍微翻一下。”

一个作家成年累月地写一本书,也许呕心沥血才写成它,但是,被人随便放在那里,一直到无事可做时才会看它;想到这里,我感到抑然。

“想来你知道拉里整个冬天都在萨纳里过的。你碰见过他没有?”

“碰见过。前几天还一起在土伦的。”

“是吗?你们去土伦干什么?”

“打葬索菲。”

“她难不成死了?”伊莎贝儿叫出来。

“她如果不是死了,我们会有什么借口去打葬她?”

“这并不好笑,”她停了一下。“我不想假装难受。恐怕是酗酒和吸毒双重原因。”

“不是的,是被人割了脖子,赤身裸体抛到海里的。”

和圣让的警察班长一样,我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她的脱光情况。

“太可怕了!可怜的人儿。当然象她那样子生活,结局一定是悲惨的。”

“这也是土伦的警察局长说的话。”

“他们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认为是你杀了她。”

她诧异地盯着我望。

“你讲的什么?”接着,似笑非笑的一声:“再猜猜:我有铁证,不在犯罪的现场。”

“去年夏天,我在土伦碰见她,和她有一次长谈。”

“她没有喝醉酒吗?”

“相当清醒。她告诉我,在她将要和拉里结婚的前几天,她是怎样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我看见伊莎贝儿的脸色板了下来。接着,我把索菲告诉我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伊莎贝儿竖着耳朵在听。

“从那次之后,我把她告诉我的话盘算了很久,越想越发现这里面肯定有鬼。

我在你这里吃午饭总有过二十次,你在午饭时,从来不备甜酒。那天你一个人吃午饭。为什么放咖啡杯子的盘子里有一瓶苏布罗伏加酒呢?”

“艾略特舅舅刚派人把酒送来。我想尝尝看,是不是和我在里茨尝到时一样合口味。”

“对,我记得你当时盛夸这酒。我觉得诧异,因为你从来就不饮甜酒;你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决不会想喝甜酒。那时候我有个印象,你是想撩索菲;我觉得你简直不怀好心。”

“谢谢你。”

“你一般和人约会都很守时间。你约索菲去试结婚礼服,这件事对她说很重要,对你说也好玩,为什么你要跑出去?”

“这是她亲口告诉你的。我对琼的牙齿不大放心。我们的牙医生很忙,只能在他指定的时间去。”

“看牙医生总是在上一次走前约好的。”

“我知道。可是,他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有事不能看病,但是,可以改在当天下午三点钟;我当然不放过这个时间。”

“难道不能叫保姆带琼去吗?”

“琼吓得要命,可怜的孩子,我觉得亲自带她去,她会好受一点。”

“你回来的时候,看见那瓶苏布罗伏加四分之三光了,索菲也不见了,你难道不诧异吗?”

“我以为她等得不耐烦,自己去摩林诺了。我到摩林诺一问,她并没有去,弄得我莫名其妙。”

“还有那瓶苏布罗伏加呢?”

“哦,我的确看出酒喝掉许多,还以为是安托万偷喝的,几几乎要说他,可是,他的工资是艾略特舅舅付的,他又是约瑟夫的朋友,所以我想想还是不理会的好。

他是一个很好的佣人,即使偶尔偷点嘴,犯不着我来责备他。”

“你真是个说谎精,伊莎贝儿。”

“你不相信我吗?”

“一点不相信。”

伊莎贝儿站起来,走到壁炉架那边。壁炉里烧着木柴,在这陰寒天使人很适意。

她把肘部撑在壁炉板上,姿态很文雅;这是她可喜的禀赋之一,能够不显得一点做作。多数的法国上流女子白天穿黑,她也如此,这对她瑰丽的肤色特别相宜;今天她穿了一件很贵重但是式样简单的衣服,很能衬出她的苗条身材。她有一分钟抽着香烟。

“我跟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那天我要出去一趟确是很不幸,而且安托万实在不应当把甜酒和咖啡杯盘留在房间里,应当在我出去时就拿走。我回来时,看见瓶里酒差不多光了,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她失踪,我猜想,她大概是喝醉酒胡闹去了。这事我没有声张出去,因为说了只会使拉里更尴尬,单单这样子已经够他烦心的了。”

“你肯定那瓶酒不是你故意叫人放在那里的?”

“肯定不是。”

“我不相信。”

“那就不相信吧。”她恶狠狠地把香烟扔到炉火里;眼露凶光。“好吧,你要了解真相的话,那就老实告诉你,并且滚你妈的蛋。是我做的,而我现在还会做。

告诉你,我要不惜一切阻止她和拉里结婚。你是不会阻止的,你或者格雷,你们只会耸耸肩膀,说这事做得太荒唐。你们一点不关心。我关心。”

“你如果不插手的话,她现在还会活着。”

“跟拉里结婚,弄得拉里痛苦不堪。他觉得能使她变一个新人。男人真是傻瓜!

我早就知道迟早她会把持不住。这是摆明的。我们大家在里茨吃午饭时,你自己亲眼看见她多么坐立不安。我注意到她喝咖啡时,你在看她;她的手抖得厉害,一只手不敢拿,只好两只手捧到嘴边。我看出侍者给我们倒酒时,她的眼睛盯着酒望;一双没精打采的眼睛跟着瓶子转,就象一条蛇盯着一只羽毛方满的小鸡拍翅似的。

我知道她会拼死弄一杯喝的。”

伊莎贝儿现在面向着我,眼睛里充满激情,声音严厉,刻不急待地讲了下去。

“当艾略特舅舅把那混蛋的波兰甜酒捧上天的时候,我觉得糟透了,但是,硬说我从来没有尝到过这样美的酒。我有把握说,她一有机会,绝对没有勇气抵制得了。所以我就带她去看时装展览。所以我要送她一套结婚礼服。那一天最后试样时,我告诉安托万,午饭我要喝杯苏布罗伏加,后来,又告诉他,我约好一位女太太,她来时请她等一下,喝杯咖啡,并且把甜酒留下来,说不定她会高兴喝上一杯。我的确把琼带到牙医生那里,但是,由于没有预先约好,医生不能看病,我就带琼去看了一场新闻片[注]。我打定主意,如果索菲不碰那活儿,我就勉为其难,尽量和她要好。我发誓,这是实话。可是,我回家时,一看酒瓶,知道自己算对了。她走了,我而且可以拿头来打赌,她将永远不会回来。”

伊莎贝儿说完时,人老老实实都有点喘了。

“这和我想象的多少有点象,”我说。“你看,我猜对了;你无异亲手拿刀子割了她的脖子。”

“她是坏人,坏人,坏人!我很高兴她死了。”她猛然倒在一张沙发上。“给我一杯鸡尾酒,你这浑蛋。”

我走过去,又搀了一杯。

“你是个卑鄙的坏蛋,”她接过我手里的鸡尾酒时说。后来勉强一笑;她的笑就和小孩的笑一样,知道自己笑得很顽皮,但是,认为仗着那一点天真的派头,可以哄得你不会生气。“你不会告诉拉里吧?”

“你怎么想得到的。”

“你能对天发誓吗?男人是顶顶靠不住的。”

“我答应你不告诉他。可是就算我想告诉他,我也没有机会,因为我今生今世恐怕不会和他再见面了。”

她身子坐直。

“你说的什么?”

“这时候,他已经搭上一艘货轮,当水手或者司炉,开往纽约了。”

“你这话是真的吗?他真是个怪人!几个星期前,他还到巴黎来,为他那本书上公共图书馆查资料的,可是,绝口不提他要去美国。我很高兴;这就是说,我们又要和他见面了。”

“我不敢说。他的美国离开你的美国就和戈壁沙漠一样远。”

接着,我就告诉伊莎贝儿,拉里怎样处理掉自己的财产,以及他今后的打算。

她张口结舌地听我讲;脸上显出骇异的神情;有时候,打断我的话,喊“他疯了,疯了”。我说完之后,她垂着头,两行眼泪沿颊上流下来。

“现在我真正失去他了。”

她转过身去,脸抵着沙发椅背哭起来。悲伤破环她的美丽容颜,她也不在乎。

我束手无策;不懂得在她的心灵深处是什么愚蠢而矛盾的希望被我传来的消息最后砸得粉碎。我有个模糊看法,好象能够偶尔见到拉里,至少知道拉里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就把她和拉里牵在一起,而拉里的行动最后把这根微弱的牵线也割断了,因此她觉得自己永远丧失了他。我弄不懂使她痛苦的,使她枉自悔恨的是什么;想想还是让她哭一阵的好。我拿起拉里的书,看看目录。我的一本在我离开里维埃拉时还没有寄来,现在在几天之内没法看到。书写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一本论文集,篇幅和利顿?斯特雷奇[注]的《维多利亚名人传》相仿佛,论述了若干有名人物。他挑选的人使我迷惑不解。有一篇论述罗马独裁者苏拉[注],在独揽大权之后,退位归隐,一篇论建立帝国的蒙古征服者阿克巴尔[注];一篇论吕本[注],一篇论歌德,还有一篇论切斯特菲尔德勋爵,那个搞文学的[注]。显然每篇文章都需要读许多书,无怪拉里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写成,可是,我不懂得为什么他认为值得在这上面花这么多时间,也不懂得他为什么选择这些人来研究。接着我想起来,这些人都各有一套方式在自己一生中取得卓越的成就,而使拉里感觉兴趣的想来就在于此。他有心估量一下究竟是怎样的成就。

我随便读了一页,看看他的文笔怎样。是那种学术性的文章,但是写得流畅,一点没有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有的卖弄或者陈腐气。看得出他就和艾略特?谈波登经常亲近达官贵人一样,他也是经常浸润在名著中的。我的思绪被伊莎贝儿的一声叹息打断了。她坐起来,皱着脸把变得微温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我再哭下去,眼睛要肿得不象样子了;今天晚上,我们还要出去吃晚饭呢。”

她从皮包里取出一面镜子,不放心地照照自己。“对了,用冰袋在眼睛上放半小时,这就是我要做的。”她在脸上扑了粉,涂了口红。后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听了我这样作为,会瞧不起我吗?”

“你在乎吗?”

“你也许会奇怪,我在乎。我要你觉得我人不错。”

我笑了。

“亲爱的,我是一个很不道德的人,”我答。“当我真正欢喜一个人的时候,尽避我不赞成他做的那些坏事,但是照样喜欢他。按说你不是个坏女人,而且风度翩翩。我知道你的美貌是两种因素的巧合,高超的审美眼光和不顾一切的决心,但并不因此而影响我对你的欣赏。你只是缺少一样使人完全对你着迷的东西。”

她微笑着等待。

“温柔。”

她唇边的笑意消失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定下神来回答我,格雷已经瞒珊地走进来。在巴黎住了这三年,格雷已经胖得厉害,脸色变得更红,头发秃得很快,可是健康好到极顶,而且兴致勃勃的。看见我时,高兴得一点不做作。他讲话充满了口头禅。不管怎样过时的字眼,他说起来总深信自己是第一个想到这样说的。上床是打稻草,睡觉总睡得象没有亏心事的人一样;下雨总是敲锣击鼓,巴黎必定是繁华的巴黎。可是他为人非常善良,非常不自私,非常正直,非常可靠,非常不搭架子,使人没法子不喜欢他。我对他倒有真实感情。他现在对于即将动身回国很兴奋。

“天哪,又要上笼头了,真开心,”他说。“我已经闻到饲草香了。”

“是不是都谈妥了?”

“我还没有在虚线上签字呢,但是有十成十了。我打算合伙的是我大学里一个同房间同学,一个好样的,我敢保他不会叫我上当。可是,我们一到达纽约,我就会飞往得克萨斯把整个设备检查一下,在我把伊莎贝儿的钱吐出之前,敢保任何可疑的情况都不会逃过我的眼睛的。”

“你知道,格雷是一个很精明的生意人,”她说。

“我又不是在牛棚里长大的,”格雷微笑说。

他继续告诉我他预备加入那项生意的情况,时间拖得相当长,可是我对这类事情简直不懂,只掌握到一件具体事实,就是他很有希望赚一大笔。他对自己讲的事情越来越感兴趣,所以,不久就转身向伊莎贝儿说:“我说,我们何不把今晚这顿讨厌的饭回掉,就我们三个人上银堡痛痛快快吃一顿晚饭呢?”

“哎,亲爱的,这不能做。他们是为我们请的客。”

“反正我也来不了,”我插嘴说。“在我听到你们晚上有饭局之后,我打电话给苏姗?鲁维埃,约好带她出来吃饭了。”

“苏姗?鲁维埃是谁?”伊莎贝儿问。

“拉里认识的一个女子,”我说,故意捉弄她。

“我总疑心拉里有个小娘儿藏在哪儿不给我们知道,”格雷说,咯咯笑了出来。

“胡扯,”伊莎贝儿愤然说。“拉里的性生活我全知道。他没有人。”

“好吧,让我们分手之前再喝一杯鸡尾酒,”格雷说。

我们喝了鸡尾酒,然后,我和他们道别。他们陪我到了穿堂里。当我穿上大衣时,伊莎贝儿把胳臂和格雷的胳臂套起,挨近他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看,脸上带着我指责她所缺乏的那种温柔表情。

“你说说。格雷——坦白地说——你觉得我狠心吗?”

“不,亲爱的,远不是如此。怎么,难道有人说你狠心吗?”

“没有人。”

她把头掉过去,使格雷看不见她,向我把舌头吐了出来,那个派头艾略特肯定会说不象个上流女子。

“那是两回事情,”我一面咕哝着,一面走到门外,随手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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