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贝特走出客厅去换衣服,斯万先生和夫人趁她不在的片刻高兴地向我揭示女儿身上难能可贵的品德。我所观察到的一切似乎都证明他们言之有理。正如她母亲所说的,我注意到她对朋友、仆人、穷人一概给予细致入微的、深思熟虑的关心,努力使他们高兴,唯恐使他们不快,而这往往通过小事(她却付出极大努力)表现出来。她曾经为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位女小贩缝了件什么东西,而且立刻冒着大雪给她送去。“你不知道她的心地有多好,但毫不外露。”她父亲说。希尔贝特年龄虽小,看上去却比父亲更懂事。每当斯万谈到他妻子的显赫朋友时,希尔贝特转过头去一言不发,但神情中并无责怪之意,因为她觉得对父亲进行最轻微的批评也是不能容忍的。有一天,我们谈起凡德伊小姐,她对我说:“我永远也不想认识她,原因之一在于据说她对父亲不好,让他伤心。这一点,你我都无法理解,对吧?你爸爸要是死了,你会痛不欲生,我爸爸要是死了,我也会痛不欲生,这是很自然的。怎么能够忘记你从一开始就爱着的人呢?”
有一次她在斯万面前特别撒娇。斯万走开以后我和她谈起这一点。“是的,可怜的爸爸,这几天是他父亲去世的忌日。你能理解他的心情吧!你是能理解的,在这些事情上,我们的感觉是一样的。所以,我尽量比平时少淘气。”“可他并不觉得你淘气,他觉得你很完美。”“可怜的爸爸,这是因为他太好了。”
希尔贝特的父母不仅对我夸奖她的品德——这同一个希尔贝特,甚至在我真正看见她以前,曾在教堂前,在法兰西岛的景色中显现过;后来我在去梅塞格利丝的陡坡小路上,看见她站在玫瑰荆棘篱笆前,她唤醒的不再是我的梦想,而是我的回忆。我问斯万夫人,在希尔贝特的同伴中,她最喜欢的是谁。我尽力使语气冷淡,仿佛一位朋友仅仅对主人家孩子的爱好感到好奇而已。斯万夫人回答说:
“您对她的心思应该了解得比我多,您是她最喜爱的,英国人叫作crack(佼佼者)。”
当现实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我们长期的梦想上时,它盖住了梦想,与它混为一体,如同两个同样的图形重叠起来合而为一一样。其实,我们愿意让自己的欢乐保持其全部意义,我们愿意就在触摸这些愿望的同时——为了确信这的确是它们——让它们依旧保持不可触及的特征。但是,思想失去了活动空间,它甚至无力恢复最初状态以便与新状态作比较;我们所完成了的认识,我们对出乎意料的最初时刻的回忆,我们所听见的话语,它们一齐堵住了我们的意识,使我们更多地使用记忆力而不是想象力。它们反作用于我们的过去——以致我们在看待过去时不能不受它们影响——它们甚至作用于我们尚未定形的未来。好几年以来,我一直认为拜访斯万夫人是我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朦胧的空想,然而在她家待上一刻钟以后,从前那段未相识的时期便变得朦胧而渺茫,仿佛是被实现了的可能性所摧毁的另一种可能性。我如何还能幻想饭厅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呢?我在精神上每走一步都遇见我刚才吃下的美式龙虾所不断发射的、永不消失的光线,它甚至照射我最遥远的过去。斯万在自己身上一定看到同样的现象,可以说,他接待我的这套住宅是一个汇合点、重叠点,其中不仅有我的想象力所创造的理想住宅,还有斯万的嫉妒爱情(它和我的梦想一样富有想象力)经常向他描绘的住宅——他曾幻想与奥黛特所共有的、他和福什维尔去她那里喝橘子汁那天晚上他感到高不可攀的住宅。我们用餐的这间饭厅的布局已经容纳了那出人意外的天堂,那时他曾想象有一天当他对他们俩的膳食总管说“夫人准备好了吗?”时,他一定激动万分,而现在,他的语气却流露出轻微的不耐烦,并夹杂着自尊心的某种满足。我和斯万一样也无法体验我的幸福。连希尔贝特也颇有感触:“当初谁会想到,你默默注视着玩捉人游戏的小姑娘会成为你随时可来看望的好朋友呢?”她谈到的这种变化,从外部来看我当然不得不承认,但我内心并不掌握它,因为它是两种状态组成,而我无法同时想到它们又让它们各自保持特点。
然而,这个住宅既然是斯万的意志所强烈渴望的,肯定对他仍然具有吸引力,如果从我的角度来判断的话(因为它对我并未失去一切奥秘)。长久以来,在我的臆想中,斯万家被笼罩在一种奇特魔力之中,如今我走了进去,但并未将魔力全部逐出。我使魔力退缩,使之被我这个陌生人,我这个贱民——斯万小姐正优雅地递过一把美妙的、敌视的、愤慨的椅子请我坐下——所控制。至今,在我记忆中,我还能感到当时在我周围的魔力。莫非是因为在斯万先生和夫人请我吃饭然后带我和希尔贝特一同外出的那些日子里,当我独自一人等候在那里时,铭刻在我脑中的念头(即斯万夫人、她丈夫和希尔贝特即将出现)通过我的目光刻印在地毯、安乐椅、蜗形脚桌、屏风和图画上了?莫非是自此以后,这些物品和斯万家庭一同生活在我的记忆中,并且最终具有他们的某些特点?莫非是因为既然我知道他们生活在这些物品中间,我便将物品一律看做是他们的私人生活和习惯的象征(我曾长期被排除在他们的习惯之外,因此,即使我受到优待而分享这些习惯时,它们对我来说仍旧是陌生的)?总之,每当我想到这间曾被斯万认为十分不协调(他的批评并不意味着对妻子的鉴赏力进行挑剔)的客厅时——因为它仍保留他俩初识时她的住宅的整体风格,即半温室半画室的风格,但其中许多如今被她认为“不伦不类”的、“过时”的中国货却已去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蒙着路易十六或古式绸罩的小家具(还包括斯万从奥尔良码头的府邸带来的艺术珍品)——它在我的记忆中却毫不杂乱,而是和谐统一,发出特殊的魅力,而这种效果是年代久远的最完好的家具,或者带上某人烙印的最有生气的家具永远望尘莫及的。我们看见某些物品,相信它们有独立的生命,因此我们便赋予它们灵魂,它们保留这个灵魂,并在我们身上发展它。我认为,斯万一家在这套住宅中所度过的时间不同于其他人的时间,这套住宅之与斯万一家每日生活中的时间犹如肉体之与灵魂,它应该体现灵魂的特殊性,而我这种种想法都分散于、混杂于家具的位置、地毯的厚薄、窗子的方向、仆人的服饰等等之中——不论在何处,这些想法都同样令我惶惑及难以捉摸。饭后我们来到客厅的大窗前,在阳光下喝咖啡,这时斯万夫人问我咖啡里要几块糖,并推给我一个带丝套的小凳,它散发出希尔贝特的名字曾施加于我的——先是在玫瑰荆棘下,后是在月桂花丛旁——痛苦的魔力,以及她父母一度表示的敌意(小凳似乎理解并有同感),所以我觉得配不上它,又觉得将脚放在那毫无防卫的软垫上未免是懦弱的行为。独立的灵魂使小凳在暗中与下午两点钟的光线相连。这里的光线与别处的光线是不同的。在我们这个海湾中,它使金色波浪在我们脚前嬉戏,在波浪之中露出发蓝的长椅和朦胧的挂毯,犹如魔岛一般。就连挂在壁炉上方的鲁本斯的画也与斯万先生的系带高帮皮鞋及斗篷大衣一样,具有同一类型的并且同样强烈的魔力。我曾经想穿他那样的斗篷大衣,奥黛特却叫丈夫去换一件更讲究的大衣,好和我一同上街。她也去换衣服,虽然我再三说哪件“外出”服也远远比不上她吃饭时穿的,而且即将换下的那件十分漂亮的双绉便袍或丝便袍,它的颜色不断变化,深玫瑰色、樱桃色、蒂波洛粉红色、白色、淡紫色、绿色、红色、净面或带花纹的黄色。我说她应该穿着便袍出门,她笑了,也许嘲笑我无知,也许对我的恭维感到高兴。她抱歉地说便袍穿起来最舒服,所以她有那么许多便袍,接着她便离开我们去换上一套令人肃然起敬的、雍容华贵的服装,有时还让我为她挑选我喜欢的一件。
到了动物园,我们下车,我走在斯万夫人旁边,洋洋得意!她漫步走着,悠然自得,大衣在空中飘动,我用赞赏的目光注视她,她卖弄风情地深深一笑,作为对我的回报。如果有希尔贝特的朋友——男孩或女孩——远远向我们打招呼,那么,在他们眼中,我成了当初被我羡慕至极的希尔贝特的朋友——他认识她的家庭并参与她生活中的另一部分,即香榭丽舍大街以外的那一部分。
在布洛尼林园或动物园的小径上,我们往往和斯万的朋友、某位贵妇相遇,她远远地向我们打招呼,斯万却没有看见,这时斯万夫人便说:“夏尔,你没看见蒙莫朗西夫人吗?”于是斯万带着熟朋友的友好微笑,用他所特有的文雅风度,举帽向她深深致意。有时,那位贵妇停下来,高兴地向斯万夫人打招呼,这个举动不会导致任何后果,因为人们知道斯万夫人在丈夫的影响下已经习惯于谨慎从事,不会对这一礼节大加吹嘘的。斯万夫人已学会上流社会的派头,因此,不论那位贵妇如何雍容高贵,斯万夫人绝不甘拜下风。她在丈夫遇见的女友旁站立片刻,从容自如地将希尔贝特和我介绍给她,殷勤之中既大方又镇静,以致很难说在斯万的妻子和那位过路的贵族女人之间,究竟谁是贵妇。那天我们去看僧伽罗人,回家时迎面看见一位女士,她后面有两位太太相随,仿佛是跟班。这位女士年纪不小,但风韵犹存,身穿深色大衣,头戴小帽,两根帽带系在颔下。“啊!这一位会使您感兴趣。”斯万对我说。老妇人离我们只三步远,温柔动人地对我们微笑。斯万摘下帽子,斯万夫人行屈膝礼,并且想亲吻那位酷似温特哈特肖像人物的女士的手,女士扶起她,并亲吻她。“瞧您,请戴上帽子吧。”她用稍稍不快的浊重声音对斯万说,仿佛是位亲密的朋友。“来,我把您介绍给公主殿下。”斯万夫人对我说。斯万夫人和殿下谈论天气和动物园新添的动物,这时斯万把我拉到一旁说:“这是马蒂尔德公主。您知道,她是福楼拜、圣勃夫、仲马的朋友。您想想,她是拿破仑一世的侄女,拿破仑第三和俄国皇帝曾经向她求婚。挺有意思吧?您去和她说说话。不过我可不愿意陪她站一个钟头。”接着他又对公主说:“那天我遇见泰纳,他说公主和他闹翻了。”“他的行为像头猪,”她用粗嗓门说(在她口中,“猪”这个字与贞德同时代的主教的名字同音),“自从他写了那篇关于皇帝的文章,我给他留下一张名片,写着‘特来告辞。’”我像翻开巴拉蒂娜公主即后来的奥尔良公爵夫人的通讯集一样感到惊异。的确,马蒂尔德公主充满了纯粹法国式的感情,她那直率而生硬的方式使人想起旧日的德意志,而这种直率大概来自她那位符腾堡的母亲。然而,只要她像意大利人那样娇弱地一笑,她那稍嫌粗野的、几乎是男性的直率便变得柔软了,而这一切都裹在她那身第二帝国式的装束里。她之所以采用这身装束大概仅仅为了保持她曾经喜爱的款式,但她也似乎有意避免历史色彩的差错,有意使期待她重现旧时代的人得到满足。我低声让斯万问她是否认识缪塞。“很少交往,先生,”她佯作恼怒地说,她称斯万为先生确实是在开玩笑,因为她和他很熟,“我曾请他吃饭。说好七点钟,可七点半他还没有来,于是我们就开饭了。八点钟他才来,向我问好,坐下来,一言不发,吃完饭就走了,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醉得半死。我大失所望,从此再没有请他。”斯万和我站得离她们稍远一点,斯万对我说:“但愿这场接见别拖得太长了,我的脚掌发疼。真不明白我妻子为什么无话找话,等一会儿她会抱怨说累死了,我可忍受不了这种站立。”斯万夫人正将从邦当夫人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公主,说政府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未免失礼,因此决定在沙皇尼古拉后天参观荣军院之际,邀请公主上观礼台。然而,公主——每当她必须行动时——毕竟是拿破仑的侄女,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虽然和她交往的主要是艺术家和文学家,她说:“是的,夫人,我今早收到请帖并立即退还给部长,他此刻应该收到了。我对他说,我去荣军院根本不需要被邀请。如果政府希望我去,那么,我的位置不在站台上,而在存放皇帝棺椁的墓穴里。我不需要请帖。我有钥匙。我想去就去。政府只需告诉我希望不希望我去。不过,如果我去,一定去墓穴,否则就不去。”正在这时,一位年轻人向斯万夫人和我打招呼,并向她问好,但没有站住。这是布洛克,我不知道斯万夫人也认识他,我向她打听,于是她告诉我她是经邦当夫人介绍认识他的,他在部里秘书处任职(我原先不知道)。她并不经常见到他——或者她认为“布洛克”这个名字不够“帅”,所以不提——她说他叫莫勒尔先生。我告诉她弄错了,他叫布洛克。公主扯了扯垂曳在身后的拖裙。斯万夫人赞赏地看着它。“这是俄国沙皇送给我的皮货,”公主说,“我刚去拜访他,所以穿去让他看看这也可以做大衣。”“听说路易亲王参加了俄国军队,他不在公主身边,公主会感到忧愁的。”斯万夫人说,对丈夫不耐烦的表情毫不觉察。“这对他有好处。我对他说过:虽然家族中有过一位军人,你也可以照样当军人。”公主的回答唐突而直率地影射拿破仑一世。斯万忍无可忍,说道:“夫人,现在由我扮演殿下吧。请您允许我们告辞。我妻子刚生过病,我不愿意让她站立太久。”斯万夫人行屈膝礼。公主对我们大家露出一个神圣的微笑——它仿佛被她从往昔、从她青春时代的风韵和贡比涅宫堡的晚会中召唤而出,而且完美无缺地、甜蜜地盖在那张片刻前还忿忿不快的面孔上——然后走开去,身后跟着那两位女伴;她们刚才仿佛是译员、保姆或病人看护,在我们谈话时插进一些毫无意义的句子和徒劳无益的解释。“这个星期里,您挑一天去她府上写个名字”,斯万夫人对我说,“对这些英国人所称作的皇族,还不能使用名片,不过,您留下名字的话,她会邀请您的。”
冬末春初,我们在散步之前,有时去参观正在举办的小展览会。斯万,作为杰出的收藏家,备受展览会上画商们的敬重。在那些寒气未消的日子里,展览厅唤醒了我想去南方和威尼斯的古老愿望,因为在大厅中,早到的春天和炎热的阳光使玫瑰色的阿尔比伊山闪着淡紫色反光,使大运河发出晶莹透明的深绿色。如果天气不好,我们就去音乐厅或剧场,然后去一家“茶室”吃点心。每当斯万夫人想告诉我什么事而又不愿意邻座或服侍我们的侍者听懂的时候,她便对我说英语,仿佛只有我们两人懂英语,其实人人都会英语,只有我还没有学会,我不得不提醒斯万夫人,让她别再议论喝茶的人或端茶的人,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猜到它绝非赞扬,而这番议论一字不漏地传进被议论者的耳朵。
有一次,在看日场演出的问题上,希尔贝特的态度使我吃惊。那天正是她曾提过的她祖父逝世的忌日。她和我原来准备和她的家庭教师一道去听歌剧片段音乐会。她摆出无所谓的神态(不管我们要做什么,她总是表情冷淡,她说只要我高兴,只要她父母高兴,她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去听音乐会。午饭前,她母亲将我们拉到一边,对她说这个日子去听音乐会会使父亲不高兴的。我觉得这话有理,希尔贝特无动于衷,但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她脸色发白,一言不发。丈夫回来时,斯万夫人将他叫到客厅另一头低声耳语。于是他叫希尔贝特和他单独到隔壁房间去。我们听见哇啦哇啦的声音。我不敢相信一向顺从、温柔、文静的希尔贝特竟然在这样一个日子,为了这样一件小事而和父亲顶撞。最后斯万走了出来,一面对她说:
“我刚才说的你知道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饭桌上,希尔贝特始终板着脸。饭后我们去她房间,突然,她毫不犹豫(仿佛一分钟也没有犹豫过)地惊呼道:“都两点钟了!你知道,音乐会两点半开始。”她催家庭教师赶紧动身。
“可是,”我对她说,“你父亲会不高兴吧?”
“绝对不会的。”
“不过,他恐怕认为这个日子不大合适吧。”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相干?在感情问题上管别人的闲事,真荒唐。我们是为自己感受,不是为人家感受的。小姐很少有娱乐的机会,这次兴高采烈地去听音乐会,我不能仅仅为了使人家高兴而让她扫兴。”
她拿起帽子。
“可是,希尔贝特,”我抓住她的胳膊说,“这不是为了使人家高兴,是为了使你父亲高兴。”
“希望你别来教训我。”她一面用力挣脱我,一面厉声喊道。
斯万夫妇除了带我去动物园或音乐厅以外,对我另有更为宝贵的厚待,即不将我排除在他们与贝戈特的友情之外,而当初正是这种友情使他们在我眼中具有魔力。我甚至在结识希尔贝特以前就认为,她与这位神圣长者的亲密关系会使她成为我最钟爱的女友,如果她对我的蔑视不致使我的希望(希望她有朝一日带我和贝戈特一同参观他所喜爱的城市)破灭的话。
有一天,斯万夫人请我参加一个盛大宴会。我不知道同桌的客人是谁。我到达时,在门厅里遇到的一件事使我胆怯和惶惑。斯万夫人总是采用本季节中被认为最时髦的,但很快就因过时而被摒弃的礼节(例如,多年以前她曾有过hansom cab(双轮双座马车),或者曾在吃饭请帖上印着这是与某某大小名人的会见)。这些礼仪毫不神秘,不需传授便能入门。奥黛特采用了当时从英国进口的小小发明,让丈夫叫人印了一些名片,在夏尔·斯万的名字前冠以mr(先生)。我首次拜访斯万夫人以后,她曾来我家留下这样一张“纸片”(用她的话说),在这以前从来没有人给我留过名片,因此我无比得意、无比激动、无比感激,兴奋之余,我倾囊中所有订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茶花花篮送给斯万夫人。我恳求父亲去她家留张名片,并且首先赶紧在名字前印上“mr”,但他对这两项请求置若罔闻,我大为失望,不过几天以后我思索也许他这样做是对的。“mr”尽管只是摆设,但含义一目了然,而吃饭那一天我见到的另一个礼仪却令人费解。我正要从候见室走进客厅时,膳食总管递给我一个写着我名字的细长信封。我在惊奇之中向他道谢,看看信封,不知该如何处置,就好比外国人面对中国宴席上分发的那些小工具一样不知如何是好。信封口是封着的,立刻拆开未免显得冒失,于是我带着心领神会的表情将它塞进衣袋。几天以前,斯万夫人写信邀我去她家和“几位熟人”一同吃饭,那天客人竟达十六位之多,而且我根本不知道其中还有贝戈特。斯万夫人先后向好几位客人为我“道名”(这是她的说法),突然,在我的名字以后,她不动声色地说出(仿佛我们仅仅是萍水相逢的客人)那位温柔的白发歌手的名字。“贝戈特”像射向我的枪弹,使我震惊,但是,为了表示沉着,我本能地向他鞠躬。在我面前答礼的是个相貌年轻的人,个子不高,身体粗壮、近视眼、长着一个蜗牛壳似的往上翘的红鼻子、黑色的山羊胡。他站在我面前,仿佛是位魔术师:他穿着礼服在枪击的硝烟中安然无恙,而从枪口飞出的竟是一只鸽子。我颓丧至极,因为刚才被炸为齑粉的不仅仅是那位瘦弱的老者(他已荡然无存),还有那些巨著中的美,我曾使它栖息在我特别为它营造(如殿堂一样)的衰弱而神圣的躯体之中,而我面前这位翘鼻子和黑胡须的矮男人,他那粗壮的身体(充满了血管、骨骼、神经结)上哪会有美的栖息之处呢?我曾用贝戈特作品中的透明美来塑造贝戈特,缓慢地、细细地、像钟乳石一样一滴一滴地塑造他,可是顷刻之间,这个贝戈特毫无意义,因为我必须保留他那个翘鼻子和黑胡子,这就好比我们在做算题时不看清全部数据,不考虑总数应该是什么而求题解一样,毫无意义。鼻子和胡子是无法避免的因素,它们使我十分为难,使我不得不重新塑造贝戈特这个人物,它们似乎意味着、产生着、不断分泌着某种入世和自满的精神,而这是不协调的,因为它与他那些为我所熟悉的、充满了平和而神圣的智慧的作品中的气质毫无共同之处。从作品出发,我永远也到达不了那个翘鼻子。而从这个似乎毫不在意的、我行我素的、随兴所致的鼻子出发,我走上与贝戈特的作品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的精神状态仿佛像一位匆匆忙忙的工程师——当人们向他打招呼时,他不等别人问好,便理所当然地回答:“谢谢,您呢?”如果别人说很高兴与他认识,他便采用他认为行之有效的、聪明的、时髦的省略句:“彼此彼此。”以避免在毫无意义的寒暄上浪费宝贵时间。名字显然是位随兴所致的画家,它为人物地点所作的速写异想天开,因此当我们面对的不是想象的世界,而是可见世界时(它并非真实世界,因为我们的感官和想象力一样,不擅长于重现真实;看见的世界和想象的世界大不相同,我们对现实的略图也和看见的大相径庭),我们往往大吃一惊。就贝戈特而言,使我更窘迫的不是我对他的名字的先入之见,而是我对他的作品的了解。我不得不将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系在这些作品上,仿佛系在气球上,忧心忡忡地唯恐气球无法升空。然而,我热爱的那些书,看来确实是他的作品,因为当斯万夫人按规矩对他说我钦佩他的某部作品时,他对这番为他而发的、而非为其他客人而发的赞词处之泰然,似乎毫不认为这是误会。他为这些宾客而身着礼服,礼服下是那个贪馋地等待进餐的身体,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某些更为重要的现实,因此当我们提到他的作品时,他微微一笑,仿佛它们不过是他旧日生活的片断,仿佛我们提到的不过是他当年在化装舞会上扮作吉斯公爵这件区区小事。在这个微笑中,他的作品的价值在我眼前一落千丈(并且波及美、宇宙、生命的全部价值),而成为蓄山羊胡子的男人的拙劣消遣而已。我想他曾辛勤笔耕,其实,如果他生活在盛产珠母的小岛,那么,他不会笔耕,而会经营珍珠买卖。他的创作不再像以前一样是命中注定的。于是我怀疑独特性是否真能证明伟大作家是其特有王国中的神,抑或这一切纯属虚构,实际上作品之间的差异来自劳动,而非来自不同个性之间的根本性本质区别。
此时我们入席就坐。我的盘子旁边放着一株用银纸裹着茎部的石竹花。它不像刚才在候见厅拿到的那个信封(而且我早已忘在脑后)使我如此困惑。这个礼仪虽说对我很新颖,但似乎不难理解,因为我看见所有的客人从餐具旁拿起同样的石竹花,插进礼服的扣眼中。我也如法炮制,神情自然,仿佛一位无神论者来到教堂,他不知弥撒是怎么回事,但是众人站起来他便跟着站起来,众人下跪他也跟着下跪。另一个陌生的,但转瞬即逝的礼仪令我很不愉快。在我的餐盘的另一边,有一个更小的盘子,里面装着黑糊糊的东西(我当时不知这是鱼子酱),我不知道应该拿它怎么办,但我决心不碰它。
贝戈特坐得离我不远,他的话语我听得十分清楚,我忽然理解德·诺布瓦先生为什么对他有那个印象。他的确有一个古怪的器官。最能改变声音的物质品质的,莫过于其中所包含的思想了。思想影响二合元音的强度、唇音的力度,以及声调。他的说话方式似乎和写作方式完全不同,就连他说的内容与写的内容也完全不同。他的声音来自一个面具,但它却不能使我们立刻认出面具后面那张我们在他的文笔中所亲眼见到的面孔。很久以后,我才发现他谈话中的某些片断(他所习惯的讲话方式只有在德·诺布瓦先生眼中才显得矫揉造作、令人不快)与他作品的某些部分完全对应,而作品中的形式变得如此富有诗意、富有音乐性。他认为自己的话语具有一种与词意无关的造型美。既然人的语言与心灵相通但又不像文体一样表达心灵,贝戈特的话语似乎是颠三倒四的,他拖长某些字,而且,如果他追求的是单独一个形象,他便将字串联在一起,形成一个单调得令人厌倦的连读音。因此,一种自命不凡的、夸张而单调的讲话方式正是他谈吐的美学品质的标志,正是他在作品中创造一系列和谐形象的能力在话语中的体现形式。我之所以煞费力气才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当时说的话,正由于它来自贝戈特本人,所以看上去不像是贝戈特的话。这些丰富而精确的思想,是许多专栏作家引为自诩的“贝戈特风格”中所缺乏的。这种不相似可能根源于事实的另一个侧面——在谈话中只能隐约看见它,好比隔着墨镜看画,即当你读一页贝戈特的作品时,你感到那是任何平庸的模仿者在任何时候都写不出来的,虽然他们在报纸书刊中用“贝戈特式”的形象和思想来大大美化自己的文字。文体上的这种区别在于“贝戈特风格”首先是挖掘,这位伟大作家运用天才,将隐藏在每件事物之中的宝贵而真实的因素挖掘出来,挖掘——而非“贝戈特风格”——才是这位温柔歌手的创作目的。事实上,既然他是贝戈特,那么,不论他愿意与否,他都在实践这种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作品中每一点新的美正是他从事物中所挖掘出来的每一点贝戈特。然而,如果说每一点美都与其他的美相关且易于识别的话,它仍然是具有特殊性,对它的挖掘也具有特殊性。美既然是新的,便有别于人们所谓的贝戈特风格,这种风格其实不过是贝戈特已经发现并撰写的各个贝戈特的泛泛综合罢了,它绝不可能帮助平庸者去预料在别处会发现什么。对一切伟大作家来说都是这样,他们的文字的美,如同尚未结识的女人的美一样,是无法预料的。这种美的创造,它附在他们所想到的——想到的不是自己——但尚未表达的某件外界事物之上。当今的回忆录作家,如果想模仿圣西门而又不愿太露痕迹,可以像维拉尔画像中头一段那样所写:“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棕发男子……面貌生动、开朗、富有表情,”但是谁能担保他找到第二段开头的那句话“而且确实有点疯狂”呢?真正的多样性寓于丰富的、真实的、意想不到的因素之中,寓于那些已经缀满春天花朵的篱笆上出人意外地探出身来的蓝色的花枝之中,而对多样性(可以推广至其他所有的文体特点)的纯粹的形式模仿不过是空虚和呆板——与多样化最不相容的特点——罢了。只有那些对大师作品的多样性毫不理解的人,才会对模仿者产生多样性的幻觉或回忆。
贝戈特的话语,如果不是与他那正在发挥作用的、正在运转的思想紧密相连(这种紧密联系不可能立即被耳朵捕捉),那么它也许会令人倾倒。反言之,正因为贝戈特将思想精确地应用于他所喜爱的现实,因此他的语言才具有某种实在的、营养过于丰富的东西,从而使那些只期望他谈论“形式的永恒洪流”和“美的神秘战栗”的人大失所望。他作品中那些永远珍贵而新颖的品质,在谈话中转化为一种十分微妙的观察事物的方式。他忽略一切已知的侧面,仿佛从细枝末节着眼,陷于谬误之中,自相矛盾,因此他的思想看上去极其混乱,其实,我们所说的清晰思想只是其混乱程度与我们相同的思想罢了。此外,新颖有一个先决条件,即排除我们所习惯的、并且视作现实化身的陈词滥调,因此,任何新颖的谈话,如同一切具有独创性的绘画音乐一样,最初出现时总是过于雕琢,令人厌烦。新颖的谈话建立在我们所不习惯的修辞手段之上,说话者似乎只是采用隐喻这一手段,听者不免感到厌倦,感到缺乏真实性(其实,从前古老的语言形式也曾是难以理解的形象,如果听者尚未认识它们所描绘的世界的话。不过,长期以来,人们把这个世界当做真实的,因而信赖它)。因此,当贝戈特说戈达尔是一个寻找平衡的浮沉子时(这个比喻今天看来很简单),当他说布里肖“在发式上费的苦心超过斯万夫人,因为他有双重考虑:形象和声誉,他的发式必须使他既像狮子又像哲学家”时,听者很快就厌烦,他们希望能抓住所谓更具体的东西,其实就是更通常的东西。我眼前这个面具所发出的难以辨认的话语,的确应该属于我所敬佩的作家,当然它不可能像拼图游戏中的七巧板一样塞到书中,它具有另一种性质,要求转换;由于这种转换,有一天当我自言自语地重复我所听见的贝戈特的词句时,我突然发现它具有和他的文体相同的结构,在这个我原以为截然不同的口头语言中,我认出并确切看到他文体中的各个因素。
从次要的角度看,他说话时常用某些字、某些形容词,而且每每予以强调。他发这些音时,采取一种特殊的、过于精细和强烈的方式(突出所有的音节,拖长最后音节,例如总是用visage来代替figure,并且在visage中加上许多的v,s,g,它们仿佛从他此刻张开的手中爆炸出来),这种发音方式与他在文字中赋予这些他所喜爱的字眼的突出地位十分吻合。在这些字眼前面是空白,字眼按句子总韵脚作一定的排列,因此,人们必须充分发挥它们的“长度”,否则会使节拍错乱。然而,在贝戈特的语言中找不到在他或其他某些作家作品中的那种往往使字眼改变外形的光线,这大概是因为他的语言来自最深层,它的光线照射不到我们的话语;因为当我们在谈话中向别人敞开心扉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却向自己关闭。从这一点来看,他的作品比话语具有更多的音调变化,更多的语气。这语气独立于文体美之外,与作者最深沉的个性密不可分,因此他本人可能并不察觉。当贝戈特在作品中畅叙心怀时,正是这个语调使他所写的、当时往往无足轻重的字眼获得了节奏。这些语调在作品中并未标明,也没有任何记号,然而,它们却自动地附在词句之上(词句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诵读),它们是作者身上最短暂而又最深刻的东西,而且它们将成为作者本质的见证,以说明作者的温柔(尽管他往往出言不逊)和温情(尽管好色)。
贝戈特谈话中所显示的某些处于微弱状态的特点并非他所独有。我后来结识了他的兄弟姐妹,发现这些特点在他们身上更为突出。在快活的句子里,最后几个字总是包含某种突然的、沙哑的声音,而忧愁的句子总是以衰弱的、奄奄一息的声音作为结尾。斯万在这位大师年轻时便认识他,因此告诉我他当时常听见贝戈特和兄弟姐妹们发出这种可以说是家传的声调,时而是强烈欢乐的呼喊,时而是缓慢忧郁的低语,而且当他们一同在大厅玩耍时,在那时而震耳欲聋时而有气无力的合唱中,贝戈特的那一部分唱得最好。人们脱口而出的声音,不论多么独特,也是短暂的,与人同时消失,但贝戈特的家传发音则不然。如果说,即使就《工匠歌手》而言,艺术家靠聆听鸟鸣来创作音乐就难以令人理解的话,那么,贝戈特也同样令人惊奇,因为他将自己拖长发音的方式转换并固定在文字之中,或是作为重复的欢叫声,或是作为缓慢而忧愁的叹息。在他的著作中,句尾的铿锵之声一再重复、延续,像歌剧序曲中的最后音符一样欲罢不能,只好一再重复,直到乐队指挥放下指挥棒。后来我发觉,这种句尾与贝戈特家族铜管乐般的发音相吻合。不过对贝戈特来说,自从他将铜管乐声转换到作品之中,他便不知不觉地不再在谈话中使用。从他开始写作的那一天起——更不用说我结识他的时候——他的声音中永远失去了铜管乐。
这些年轻的贝戈特——未来的作家及其兄弟姐妹——并不比其他更为文雅、更富才智的青年优秀。在后者眼中,贝戈特这家人嘈杂喧闹,甚至有点庸俗,他们那令人不快的玩笑标志着他们的“派头”——既自命不凡又愚蠢可笑的派头。然而,天才,甚至最大的天才,主要不是来自比他人优越的智力因素和交际修养,而是来自对它们进行改造和转换的能力。如果用电灯泡来给液体加热,我们并不需要最强的灯泡,而是需要一个不再照明的、电能可以转换的、具有热度而非亮度的灯泡。为了在空中漫游,我们需要的不是最强的发动机,而是能将平面速度转换为上升力的另一种发动机(它不再在地面上跑,而是以垂直线取代原先的水平线)。与此相仿,天才作品的创作者并不是谈吐惊人、博学多才、生活在最高雅的气氛之中的人,而是那些突然间不再为自己而生存,而且将自己的个性变成一面镜子的人;镜子反映出他们的生活,尽管从社交角度,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从思想角度来看,这生活平庸无奇,但天才寓于反射力中,而非寓于被反射物的本质之中。年轻的贝戈特能够向他的读者阶层展示他童年时生活过的、趣味平庸的沙龙,以及他和兄弟们的枯燥无味的谈话。此刻,他比他家的朋友上升得更高,虽然这些人更机智也更文雅。他们可以坐上漂亮的罗尔斯罗伊斯牌汽车回家,一面对贝戈特家的庸俗趣味嗤之以鼻,而他呢,他那简单的发动机终于“起飞”,他从上空俯视他们。
他的言谈的其他特点是他与同时代的某些作家(而不是与他的家庭成员)所共有。某些比他年轻的作家开始否认他,声称与他没有任何思想共性,而他们在无意之中却显示了这种共性,因为他们使用了他一再重复的副词和介词,他们采用了与他一样的句子结构,与他一样的减弱和放慢的口吻(这是对上一代人口若悬河的语言的反作用)。这些年轻人也许不认识贝戈特(我们将看到其中几位的确不认识),但他的想法已经被灌注到他们身上,并在那里促使句法和语调起变化,而这些变化与思想独特性具有必然联系。这种关系在下文中还需作进一步解释。如果说贝戈特在文体上并未师承任何人的话,他在谈吐上却师承了一位老同学,此人是出色的健谈家,对贝戈特颇有影响,因此贝戈特说起话来不知不觉地模仿他,但此人的才华不如贝戈特,从未写出真正优秀的作品。如果以谈吐不凡为标准,那么贝戈特只能归于弟子门生、转手作家一流,然而,在朋友谈吐的影响下,他却是具有独特性和创造性的作家。贝戈特一直想与喜好抽象概念和陈词滥调的上一代人有所区别,所以当他赞赏一本书时,他强调和引用的往往是某个有形象的场面,某个并无理性含义的图景。“啊!好!”“妙!一位戴橘红色披巾的小姑娘,啊!好!”或者“啊!对,有一段关于军团穿过城市的描写,啊!对,很好!”从文体来看,他与时代不完全合拍(而且他完全属于他的国家,因为他讨厌托尔斯泰、乔治·艾略特、易卜生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夸奖某某文体时,常用“温和”一词。“是的,我喜欢夏多布里昂的《阿达拉》胜过《朗塞传》,我觉得前者更温和。”他说这话时很像一位医生:病人抱怨说牛奶使他的胃不舒服,医生回答说:“牛奶可是温和的。”贝戈特的文笔中确实有某种和谐,它很像古人在演说家身上所赞赏的和谐,而这种性质的褒词在今天难以理解,因为我们习惯于现代语言,而现代语言追求的不是这种效果。
当人们赞美他的某些篇章时,他露出羞怯的微笑说:“我觉得它比较真实、比较准确,大概有点用处吧。”但这仅仅是谦虚,正好比一位女人听到别人赞赏她的衣服或她的女儿时说:“它很舒服。”或“她脾气好。”然而,建筑师的本能在贝戈特身上根深蒂固,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有欢乐,作品所赋予他的——首先赋予他,其次才赋予别人——欢乐才是他的建筑既有用又符合真实的确凿证据。可是,多年以后,他才华枯竭,每每写出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但他没有理所应当地将他们抹去,而是执意发表,为此他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它还是相当准确的,对我的国家不会没有一点用处。”从前他在崇拜者面前这样说是出于狡黠的谦虚,后来他在内心深处这样说是出于自尊心所感到的不安。这同样的话语,在从前是贝戈特为最初作品的价值辩护的多余理由,在后来却似乎是他为最后的平庸作品所进行的毫无效果的自我安慰。
他具有严格的鉴赏力,他写的东西必须符合他的要求:“这很温和。”因此,多年里他被看做是少产的、矫揉造作的、只有雕虫小技的艺术家,其实这严格的鉴赏力正是他力量的奥秘,因为习惯既培养作家的风格也培养人的性格。如果作家在思想表达方面一再地满足于某种乐趣,那么,便为自己的才能划定了永久边界,同样,如果人常常顺从享乐、懒惰、畏惧、痛苦等等情绪,那么他便在自己的性格上亲自勾画出(最后无法修改)自己恶习的图像和德行的限度。
我后来发现了作家和人的许多相通之处,但是,最初在斯万夫人家,我不相信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贝戈特,就是众多神圣作品的作者,我之所以如此,并非毫无道理,因为贝戈特本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也不“相信”。他不相信这一点,所以才对与他相差万里的交际人物(虽然他并不附庸风雅)、文人记者大献殷勤。当然,他现在从别人的赞赏中得知自己有天才,而社会地位和官职与天才相比一文不值。他得知自己有天才,但他并不相信,因为他继续对平庸的作家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为的是不久能当上法兰西学院院士,其实法兰西学院或圣日耳曼区与产生贝戈特作品的“永恒精神”毫不相干,正好比与因果规律、上帝的概念毫不相干一样。这一点他也知道,正如一位有偷窃癖的人明知偷窃不好,但无能为力一样。这位有山羊胡和翘鼻子的男人像偷窃刀叉的绅士一样施展伎俩,以接近他所盼望的院士宝座,以接近掌握多张选票的某位公爵夫人,但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花招被谴责此类目的的人所识破。他只获得了一半成功。和我们说话的时而是真正的贝戈特,时而是自私自利、野心勃勃的贝戈特,他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大谈特谈有权有势、出身高贵或家财万贯的人,而当初那位真正的贝戈特却在作品中如此完美地描写了穷人那如泉水一般清澈的魅力。
至于德·诺布瓦先生所谈到的其他恶习,例如近乎乱伦的爱(据说还夹杂着金钱诈骗),它们显然与贝戈特的最新小说的倾向背道而驰。这些小说充满了对善良的追求,执著而痛苦的追求,主人公的任何一点欢乐都夹杂着阴影,就连读者也感到焦虑,而在这焦虑之中,最美满的生活也似乎无法忍受。尽管如此,即使贝戈特的恶习是确有其事,也不能说他的文学是欺骗,不能说他丰富的敏感性只是逢场作戏。在病理学中,某些现象表面上相似,起因却各不相等,有的是因为血压、分泌等等过高过多,有的却因为不足,同样,恶习的起因可以是过度敏感,也可以是缺乏敏感。也许在真正的堕落生活中,道德问题的提出才具有令人焦虑的强度,而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从个人生活出发,而是属于一般性的文学性的答案——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教会的大圣师们往往在洁身自好的同时,接触人类的一切罪恶,并从中获得自己个人的神圣性。大艺术家也一样,他们往往在行恶的同时,利用自己的恶习来绘制对我们众人的道德标准。作家生活环境中的恶习(或者仅仅是弱点笑柄),轻率乏味的谈话,女儿令人反感的轻浮行径,妻子的不忠,以及作家本人的错误,这些都是作家在抨击中最经常谴责的东西,但他们并不因此而改变家庭生活的排场或者家中所充斥的庸俗情调。这种矛盾在从前不像在贝戈特时代这样令人吃惊,因为,一方面,社会的日益堕落使道德观念越来越净化,另一方面,公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想了解作家的私生活。有几个晚上,在剧场中,人们相互指着这位我在贡布雷时如此敬佩的作家,他坐在包厢深处,他的伴侣们的身份就足以为他最近作品中的观点作注脚——或是对这观点的可笑或尖锐的讽刺,或是对它的无耻否定。这些人或那些人对我说的话并不能使我对贝戈特的善良或邪恶知道得更多。某位好友提出证据,说他冷酷无情,某位陌生人又举一事为例(令人感动,因为贝戈特显然不愿声张),说明他很重感情。虽然他对妻子无情无义,但是,当他在乡村小店中借宿一夜时,他却守候在试图投水自尽的穷女人身旁,而且,当他不得不离开时,他给店主留下不少钱,让店主别把可怜的女人赶走,要照顾她。也许,随着大作家和蓄山羊胡的人在贝戈特身上的此涨彼落,他的个人生活越来越淹没在他所想象的各种人生的浪潮之中。他不必再履行实际义务。因为它已被想象各种人生这项义务所取代。同时,既然他想象别人的感情时如同自己的切身感受,所以,当形势要求他和一位不幸的人(至少暂时不幸)打交道时,他的观点不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受苦者的;既然他从那个观点出发,于是,凡不顾他人痛苦、一心只打自己小算盘的人的语言便受到他的憎恶,因此,他在周围引起了理所当然的怨恨和永不磨灭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