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吃晚饭了。”将军说,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赞成公爵夫人开这样的玩笑。
“德·诺布瓦先生在吗?”冯亲王问。他念念不忘加入伦理政治学院。
“在,”将军说,“他还谈到了你们的皇帝呢。”
“据说威廉皇帝很聪明,但他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不过,我不是说他做得不对,”公爵夫人说,“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尽管埃尔斯蒂尔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像。呀!您不知道有这张像?画得并不像,但很妙。他让人摆姿势时很有意思。他让我摆成老太婆的姿势。这是在模仿哈尔斯的《医院的女摄政》。我想,您一定知道这些,正如我外甥说的,‘至高无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轻摇着黑羽毛扇,转脸对我说。她端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着头,因为尽管她从来就是贵妇,但还要装一装贵妇的派头。我说,我从前去过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没有去哈勒姆,因为时间紧,只好突出重点。
“啊!海牙,那可是个大博物馆!”德·盖尔芒特先生喊道。我对他说,他在那里一定看到弗美尔的《代尔夫特风景》了。可是,公爵孤陋寡闻,却傲气十足。他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只限于回答我的问题,就像每次有人同他谈起某博物馆或某画展的一幅画,他又记不起来的时候所做的那样:“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过!”
“怎么!您去荷兰旅行,连哈勒姆都没去?”公爵夫人大声说,“哪怕您只有一刻钟的空暇,去看一看哈尔斯的画,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说,如果把他的画放在露天展览,即使只能从飞速前进的电车顶层看它们,也会惊得目瞪口呆。”
这句话似乎想说明我们的眼睛不过是一架快速摄影机,不承认艺术作品会使我们产生印象,因此,我听了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她如此内行地同我谈论我感兴趣的问题,高兴之极。他凝睇妻子赫赫有名的风采,聆听她对于弗兰茨·哈尔斯发表的高见,暗暗思忖:“她通今博古,晓畅一切。我这位年轻的客人可能认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旧时代的贵妇人,当今找不出第二个。”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同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已完全脱离了关系。从前,我根据他们的名字,想象他们过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生活,现在我觉得他们和别的男人或别的女人没有两样,只是比他们同时代人稍微落后一些,不过,两人落后的程度不等,就和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夫妇一样,妻子神通广大,能够停留在黄金时代,丈夫却运气不佳,只能回到历史的青年时代,当丈夫已进入奢靡的路易菲利浦时代,妻子却还停留在路易十五时代。当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没有两样时,起初颇感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几杯美酒,我开始感到这是令人赞叹的事。如果我们根据名字,想象一个名叫唐璜·德·奥地利的男人或一个名叫伊莎贝尔·德·埃斯特的女人,我们会看到他们同真实历史毫无联系,就像梅塞格利丝这一边和盖尔芒特城堡那一边毫不相干一样。无疑,在现实中,伊莎贝尔·德·埃斯特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她和在路易十四宫内没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异。但当我们把她想象为独一无二的,因而是无与伦比的人时,就会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样伟大,以致我们把和路易十四共进晚餐只看作一件有意义的事,却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贝尔·德·埃斯特,当做小说的主人公。然而,当我们研究了伊莎贝尔·德·埃斯特,耐心地把她从这个神话世界移到真实的历史中,觉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点也不具有她的名字使我们想象出来的那种神秘性时,我们会感到失望,但继而会由衷地感谢这位公主,因为她对曼坦纳的画了如指掌,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可与拉弗内斯特先生相提并论,我们至今尚未重视拉弗内斯特先生的知识,拿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我们把它看得比大地还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高峰,沿着公爵夫人的生活足迹下坡,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维克多·雨果、弗兰茨·哈尔斯,可惜还有维贝尔,我不禁感到万分惊异,就像一个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个荒野山谷中,由于地理位置遥远,花木名称奇异,觉得到处是奇风异俗,但当他穿过高大的芦荟树林或芒齐涅拉树林之后,发现居民——有时居然在一个古罗马剧场和一根雕刻着维纳斯女神的柱子的遗迹面前——正在阅读伏尔泰的《梅罗普》或《阿勒齐尔》,会感到多么惊讶。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为名,不为利,努力通过相似文化了解她永远不可能了解的文化,而这种相似文化对于我所认识的有文化的资产阶级妇女来说是那样遥远,那样高不可攀,就像一个政治家或医生对于腓尼基文化所拥有的渊博知识那样值得赞扬,但由于派不上用场而让人感到可悲可怜。
“我本来可以给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画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亲切地同我谈着哈尔斯,“据有些人说,这是最漂亮的一幅画。我是从一个德国表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可惜它在城堡里是一块‘采邑’。您不知道这个词?我也是才知道。”她继而又说,她喜欢拿旧习俗开玩笑,以为这样就显得时髦,但她却不自觉地、苦苦地眷恋着旧习俗。“您看了我那几幅埃尔斯蒂尔的画,我很高兴,但我承认,如果我能让您看哈尔斯的那幅作为‘采邑’的画,我会更高兴。”
“我看过那幅画,”冯亲王说,“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而且,他母亲是奥丽阿娜母亲的堂姐妹。”
“至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冯亲王又说,“我冒昧地说一句,尽管我没有看过他的画,因而谈不出任何意见,但我并不认为威廉皇帝应该克制对他的一贯仇恨,威廉皇帝是绝顶聪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一次是在萨冈姑妈家,一次是在拉吉维尔姑妈家。应该说,我觉得他非同寻常。我没觉得他头脑简单!但他身上有一种像染绿的石竹那样‘人为’的有趣的东西(她一板一眼,说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种使我惊奇,但不怎么讨我喜欢的东西。人工造出这种东西来固然令人感到吃惊,但我认为不造出来也未尝不可。我希望我的话不会使您感到不高兴。”
“威廉皇帝绝顶聪明,”冯亲王又说,“他酷爱艺术,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力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从来不会搞错:如果一件作品很美,他一眼就能识别,并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对一件作品表现出反感,那就不用怀疑了,这肯定是一幅杰作。”
大家都乐了。
“您的话让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说。
“我非常乐意拿皇帝和我们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学家作比较,”亲王发音不准,把考古学家的“考”读成了“搞”,但他从不放过使用这个字的机会,“老考古学家在亚述古建筑物前会恸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赝品,他就不会流泪。因此,当你想知道一件文物是真货还是赝品,你就拿去给老考古学家鉴定,他哭了,你就替博物馆把它买下来,如果他的眼睛是干的,你就把它退回给商人,还可对商人起诉。嗳!每当我在波茨坦宫吃饭,只要听到德皇说:‘亲王,您应该看一看,真是天才之作。’我就把有关作品记下来,以后决不问津,如果听到他对一个画展严辞谴责,我一有可能,就跑去观看。”
“诺布瓦是不是不赞成英法言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英国人恨之入骨的冯亲王愤怒而阴险地发问,“他们遇(愚)蠢透了。我知道,他们不会以军人身份帮助你们。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根据他们将领的遇蠢对他们作出评价。最近,我的一个朋友同布达谈过一次话。您知道吗?他是布尔人的首领。布达对我朋友说:‘军队搞成这个样子,那真是太可怕了。其实,我还是挺喜欢英国人的,但您想想,我不过是一个能(农)民,但每一仗我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就说最后这一仗吧,敌人的兵力比我大二十倍,我顶不住了,不得不投降,但我还是抓了他二千名俘虏!这够不错的了。因为我不过是能民出身的将领。如果这些笨蛋和一支真正的欧洲军队较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此外,您只要看一看他们的国王,他是怎样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但在英国却成了伟人。”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亲王的絮叨。他讲的故事和德·诺布瓦先生给我父亲讲的大同小异,它们不能为我的梦幻提供精神食粮。即使它们有引起我幻想的东西,那也得有很强的刺激性,方能使我的内心生活在这种社交时刻恢复活力,因为此刻我只注意我的表皮、头发和衬衣,也就是说,平时生活中的乐趣,这时我丝毫也感受不到。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冯亲王讲话不知轻重,反驳道,“我觉得爱德华七世十分可爱,十分朴实,比大家认为的要精明得多。他的王后即使是现在也仍然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漂亮的。”
“可是,公爵妇(夫)人,”亲王恼怒地说,他没有发觉别人在讨厌自已,“如果威尔士王子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就没有一个社交圈会接纳他,没有一个人会同他握手。王后妩媚迷人,温和善良,但愚昧无知。这对国王夫妇毕竟有让人反感的东西:他们全靠臣民供养,让犹太大金融家支付他们的一切费用,作为交换,他不得不封这些犹太人为从男爵。就像保加利亚王子……”
“他是我们的表兄弟,”公爵夫人说,“他很有才智。”
“也是我的表兄弟,”冯亲王说,“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直人。不!你们应该和我们接近,这是皇帝的最大心愿,但他希望是诚心诚意的接近。他说: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脱帽,这样,你们就会立于不败之地。这比德·诺布瓦先生鼓吹的英法言和更实际。”
“您认识德·诺布瓦先生,我知道。”公爵夫人为了让我也加入谈话,对我说。我想起德·诺布瓦先生曾说过我似乎想吻他的手,他可能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起过这件事,他在她面前无论如何只会讲我的坏话,因为,尽管他同我父亲交情不错,但他仍是毫不犹豫地叫我当众出丑了,想起这些,我就没有像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应该做的那样回答公爵夫人: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可能会说他讨厌德·诺布瓦先生,而且会让他感到他讨厌他;他这样说是为了让人知道,大使说他坏话,是因为纯属报复行为,一派胡言乱语。可是,我却说,我认为德·诺布瓦先生不喜欢我,我深感遗憾。“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我,“他非常喜欢您,您可以去问巴赞。如果说,在众人眼里,我爱客套的话,巴赞可不是这样,他会对您说,我们从没有听到诺布瓦像赞扬您那样赞扬过一个人。最后,他还想给您在外交部找一份好工作哩。但他知道您身体不好,不会接受,所以都没敢把他的想法告诉您父亲。他对您父亲可是推崇备至。”德·诺布瓦先生恰恰是最后一个我可以期待从他那里得到帮助的人。事实上,尽管德·诺布瓦先生爱嘲弄人,甚至经常不怀好意,但他的外表却使人感到公道,很像在一棵橡树底下仲裁民事的圣路易,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富有同情心。那些和我一样相信他的外表和声音的人,听到一个说话向来诚恳的人说他们的坏话,便以为这是真正背信弃义的行为。德·诺布瓦先生经常讲别人的坏话。但这不妨碍他有同情心。他照样会称赞他喜爱的人,照样会乐于助人。
“再说,他赏识您,我并不感到吃惊,”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他很聪明。”接下来,她隐射了一桩正在酝酿中的婚事,我还没有听说过:“我很清楚,我姑母作为他的老情妇就已经不讨他喜欢了,当然,做他的新娘就更是多余的了。而且,我认为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妇了,她信教过分虔诚。布斯诺布瓦完全可以引用维克多·雨果的一句诗:
“与我共枕的女人,上帝啊!
“早已离开我的床第,投入你的怀抱!
“我可怜的姑母就像那些先锋派艺术家,一生中不停地攻击法兰西学院,可到了暮年,却创立了自己的小法兰西学院,或者,像那些还俗的人,到头来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照这样,还不如不还俗,或不姘居。谁知道呢,”公爵夫人沉思着说,“也许考虑到将来会寡居吧。没有比死了人却不能为之服丧更悲伤的事了。”
“啊!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变成德·诺布瓦夫人,我相信,我们的表兄弟希尔贝会感到难过的。”德·圣约瑟夫将军说。
“盖尔芒特亲王为人不错,但他确实很看重出身和礼节,”帕尔马公主说,“那次亲王夫人不幸生病,我到他的乡间住所待了两天。小不点儿(德·于诺尔斯坦夫人的绰号,因为她长得高头大马)陪我去了。亲王下台阶迎接我,挽住我的胳膊,却装出没看见小不点儿。走完台阶,来到客厅门口,亲王闪身给我让路,这时,他才说:‘啊!您好,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自从同她分手后,他只叫她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装出刚看见小不点儿的样子,表明没有必要到石阶下去迎接她。”
“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不用对您说,我和我的堂弟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不一致。”公爵说,自以为是一个极端的新派人物,比谁都蔑视出身,甚至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夫人也许有所感觉,我和他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说,如果我姑母要嫁给诺布瓦,这一次我会站到希尔贝一边。身为弗洛里蒙·德·吉斯的女儿,却嫁给这样一个人,这正如俗话所说,会让母鸡笑掉大牙,您叫我怎样对您说呢?(这最后一句话,公爵一般把它插在一句话的中间,放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但他随时都要用到它,如果句中找不到位置,他就把它甩在句末。这对他好像是一个格律,非常重要。)不过,请注意,”他接着又说,“诺布瓦的亲属却是正直的绅士,出身高贵,家世悠久。”
“听着,巴赞,既然您赞成希尔贝的看法,又何必对他冷嘲热讽呢?”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认为,一个人出身是不是“高贵”,这和酒一样,要看年代是不是悠久。这一点,她和盖尔芒特亲王和盖尔芒特公爵所见相同。但她没有堂兄弟直率,比丈夫精明,因此,她说话决不违背盖尔芒特精神,哪怕在行动上死拽住地位不放,也要在口头上将它蔑视。
“你们和他不是还沾亲带故吗?”德·圣约瑟夫将军问,“在我的印象中,诺布瓦曾娶过拉罗什富科家的一位小姐。”
“不是那样的关系。她是拉罗什富科公爵那个支系的。我外祖母是杜多维尔公爵这个支系的,她也是爱德华·戈戈的祖母,戈戈是家族中最有智慧的,”公爵回答说,他对智慧的看法太有点肤浅,“从路易十四以来,这两个支系再也没有联姻过。我们和他的关系比较远。”
“噢,这挺有意思。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将军说。
“况且,”德·盖尔芒特先生接着说,“据我所知,他母亲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妹,先嫁给了拉都·德·奥弗涅家族中的一个人。但是,这些叫蒙莫朗西的人和蒙莫朗西家族勉强沾点边,而这些叫拉都·德·奥弗涅的人也根本不是拉都·德·奥弗涅,因此,我看不出这对诺布瓦先生有什么帮助。他说他是圣特拉依的后裔,这也许倒还有点意义,因为我们是圣特拉依的直系……”
在贡布雷,有一条圣特拉依街,离开贡布雷后,我再也没有想起它。街的一头与布列塔尼街相邻,另一头通向鸟街,因为贞德的伙伴圣特拉依娶了一位盖尔芒特小姐为妻,导致贡布雷伯爵领地归入盖尔芒特家族,圣特拉依的武器也陈放在圣依莱尔教堂一块彩绘玻璃窗下,使得盖尔芒特家族的武器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当谈话出现转调,重新使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具有我从前常常听到的、现在已经忘却的音调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黑陶土的台阶,而今晚上,请我吃饭的殷勤周到的主人给予这个名字的音调和我从前听到的音调是多么不同啊!如果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集合名词的话,那么,这不仅是历史上许多女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在我短暂的青年时代,我在这一个盖尔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许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继出现,当下一个在她身上扎根时,前一个就会销声匿迹。词的意义在几个世纪内都不会有很大改变,但名字对我们来说,只消几年就会有很大变化。我们的记忆不够牢固,心不够博大,不可能把什么都记住。我们的大脑没有足够的空间,既能记住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记。我们只好在过去的、偶然发掘出来的——就像刚才对圣特拉依进行的发掘一样——东西上进行构思。我觉得,解释这一切是多余的,即使在刚才,当德·盖尔芒特先生问我:‘您不认识我们的骗子’的时候,我也没有作声,实际上我这是在撒谎。也许他知道我认识他,只是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不好意思坚持罢了。我正在胡思乱想,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觉得讲这些太乏味。听着,我们家不总是这样乏味的。我希望您不久再来补吃一顿饭,下次就不会再摆家谱了。”公爵夫人低声对我说。她不可能明白她家哪些东西对我有吸引力,不可能放下架子,甘当一本积满古代植物的标本集来博得我的欢心。
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公爵和将军不停地谈论家谱会使我感到失望,而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谈起了家谱,才使我这个晚上不完全感到失望。在这之前我怎能不感到失望呢?我感到,晚宴上的宾客使这个我从前只能进行远距离想象的神秘莫测的名字蒙上了一层平淡无奇、俗不可耐的色彩,给它加上了和我认识的人一样平庸,甚至更平庸的躯壳和脑袋,就和每一个迷恋《哈姆莱特》的读者走进丹麦的埃尔西诺港所得到的印象一样。当然,这些地区和这段历史使这些客人的名字布满了古老的树木和哥特式钟楼,某种程度形成了他们的形象、思想和偏见,但这只是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可以用智慧把地区和历史分析出来,但想象力在此却无用武之地。
昔日的这些偏见骤然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们心中恢复了诗意。贵族头脑中的观念无疑能使贵族变成文学家和(名字的,而不是词的)词源学家(仅仅同一般无知的资产阶级相比较罢了,因为即使一个平庸的教徒比一个平庸的自由思想家更能回答你关于礼拜仪式的问题,但是一个反教权的考古学家却比本堂神甫更了解教区的教堂),但是,如果我们想说真话,也就是想保持理智的头脑,那么,这些观念对这些大领主的诱惑力甚至不如对一个资产阶级人士的诱惑力大。他们知道吉斯公爵夫人是克莱芙公主、奥尔良公主,或者是波西安公主,这一点,我也许不如他们,但他们在知道这些名字前就认识了吉斯公爵夫人的面孔了,从此,听到吉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会想起她的面孔。我是从仙女开始的,尽管她瞬间即逝;而他们却先认识人。
在资产阶级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结婚,有时会引起姐姐的嫉妒。而贵族社会(尤其是古弗瓦西埃家族,盖尔芒特家族也不例外)总是天真地把贵族的伟大仅仅归结为家族的优越。我首先是从书本中了解到贵族的这种天真的想法的(在我看来,这是贵族社会唯一的魅力)。达勒芒在回忆录中洋洋得意地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对他兄弟的大声吆喝:“你可以进来,这里不是卢浮宫!”还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对德·罗昂骑士(克莱蒙公爵的私生子)的评价:“他至少是亲王。”达勒芒在讲罗昂家族这些事时,难道不像在讲盖尔芒特家族吗?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圣约瑟夫将军的谈话中,只有一件事使我听了不舒服:我看到,关于可爱的卢森堡大公继承人的流言蜚语在这个沙龙里也能找到市场,正如圣卢的朋友们对这些谣言信以为真一样。显然,这是一种流行病,蔓延的时间只有两年,但人人都会传染上。在传播谣言的同时,还添枝加叶,散布新的谣言。就连卢森堡公主也是如此,她好像是在捍卫她的侄子,但我明白,其实她是在向大家提供进攻的武器。“您为他辩护是不对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圣卢也这样对我说过。“好吧,我们亲戚的话您可以不听,尽管看法都是一致的。您可以找他的仆人们聊聊,他们毕竟最了解我们。德·卢森堡夫人把她的小黑奴送给了他。黑奴哭着跑回来说:‘大公打我,我不是坏蛋,大公,让人吃惊。’我说的话我是能负责的,他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
那天晚上,表兄弟和表姐妹这两个词我不知道听到多少次。首先,每当有人提到一个名字,德·盖尔芒特先生总是高兴地大喊大嚷:“这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就像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突然看见一块路标,两个反向的箭头分别指示贝勒维代尔—卡西米尔—珀里埃和主猎官十字架村,箭头下面写着很小的公里数,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不禁欣喜若狂。其次,土耳其大使夫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唯一的例外),也不断使用表兄弟、表姐妹这些字眼。大使夫人是晚饭后才来的。她雄心勃勃,渴望在社交界大显身手。她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论什么,万人撤退史也好,鸟类性倒错也好,她学起来都易如反掌。德国最新出版的著作,不管是政治经济史,还是形形色色的精神病和手淫,伊壁鸠鲁的哲学,她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外,她说的话是非常不可信的,因为她常常本末倒置,把白璧无瑕的贞女说成是不守规矩的淫妇,把廉正无私的君子说成是值得提防的小人。她讲的事就好像是书中的故事,当然,不是因为它们严肃,而是荒诞无稽。
在那个时期,她能够出入的人家不是很多。几个星期来,她常去看望像盖尔芒特夫人那样杰出的贵妇,但总的说来,她还只能和贵族世家中的一些已经失去光彩的人家来往,盖尔芒特一家早就同这些人断绝关系了。她希望人家感到她同上流社会来往密切,便常常提到她的朋友们的名字。她这些朋友在社交界不受欢迎,但名字却很响亮。德·盖尔芒特先生一听,便以为是他家饭桌上的常客,认为是他的一个熟人,心里乐颠颠的,便随声附和,大声嚷着:“唷,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我对他了如指掌。他住在瓦诺街。他母亲是德·于塞斯小姐。”于是,大使夫人只好承认,她说的这个人属于地位更低的动物。她竭力把她的朋友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朋友联系起来,接过公爵的话头,拐弯抹角地说:“我知道您说的是谁,我说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表兄弟。”但是,可怜的大使夫人的退路很快就给堵住了,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颇感失望,回答说:“啊!那我就不知道您说的是谁了。”大使夫人无言以对,因为,如果说她只认识她应该认识的那些人的“表兄弟”的话,这些表兄弟却常常不是亲戚。过了一会儿,德·盖尔芒特先生又会抛出“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在他看来,这句话和拉丁语诗人爱用的某些修饰词一样重要:这些修饰词为诗人们作六音步诗提供了一个扬抑抑格或扬扬格。
我觉得,至少,“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姐妹”用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她的确是公爵夫人的近亲。大使夫人似乎不喜欢亲王夫人。她悄声对我说:“她很蠢。其实,她不怎么漂亮。这是盗名窃誉。此外,”接着,她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坚决的、令人厌恶的神态对我说,“我对她一点也没有好感。”但是,这种表亲关系常常延伸得很远。德·盖尔芒特夫人必须把一些人叫“姑妈”,可是,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时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宗。同样,每当时代遭遇不幸,使得一个亲王娶了一个拥有亿万家财的女子,如果亲王的高祖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卢富瓦家族的一位小姐为妻,那么,亲王的这位美国妻子第一次登门拜访就能对公爵夫人称“姑妈”,尽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挑剔,也会感到不胜荣幸,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带慈祥的微笑,接受这个称呼。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德·博泽弗耶将军对出身的看法是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在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谈话中,只是寻求一种富有诗意的快乐。他们自己并不感受到快乐,但却给我带来了快乐,就像庄稼人或水手谈论庄稼或海潮,因为这些现实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体会不到其中的诗情画意,要靠我们自己去提炼。
有时候,一个名字使人想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家族,毋宁说是一个事件,一个日期。当我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忆说,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母亲姓舒瓦瑟尔,外祖母姓吕森士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在饰有珠状纽扣的极普通的衬衣下普拉斯兰夫人和贝里公爵的心脏——这些庄严的遗骸——在两个水晶珠内流血;其他遗骸如达利安夫人或德·萨布朗夫人细长的头发,更能使人得到快感。
有时候,我看见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遗骸。德·盖尔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了解他们的祖先,有些回忆使他的谈话像一座古代住宅,尽管里面缺少杰作,却不乏真迹,这些画平淡而庄严,从整体看,气势磅礴。阿格里让特亲王问,为什么x亲王在谈到奥马尔公爵时,管他叫“我的舅舅”,德·盖尔芒特亲王回答:“因为他的舅舅符腾堡公爵娶了路易菲利浦的一个女儿。”于是,我瞻仰了整个遗骸盒,它很像卡帕契奥或梅姆林画的圣骨盒。我从第一格看到最后一格。在第一格内,我看见路易菲利浦的女儿玛丽公主穿着一件在花园中散步穿的裙子(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为她派去替她向叙拉古亲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拒绝),参加她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婚礼;在最后一格,我看见公主在那座“异想天开”宫内,刚刚生下一个男孩符腾堡公爵(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吃晚饭的那位亲王的舅舅)。这座宫堡以及其他一些宫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样,是诞生杰出人物的摇篮:每过一代,总会产生不止一个历史人物。尤其是在这座宫堡里许多人都留下了记忆:贝罗伊特的总督夫人,还有那位有点异想天开的公主(奥尔良公爵的妹妹,据说她很喜欢她丈夫这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亚国王,最后是x亲王……亲王刚才要求盖尔芒特公爵给他写信,留的地址正是这座城堡,因为他把它继承下来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纳歌剧时,才把它租给另一个可爱的“异想天开”者波利尼亚克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解释他和德·阿巴雄夫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不得不顺着三五个祖宗的家谱和联姻,追溯到遥远的过去,追溯到玛丽路易丝或柯尔柏,结果仍旧一样:不管什么情况,在一个城堡或一个女人的名字中,总会出现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但已经乔装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制。女人选择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她的祖父母路易菲利浦和玛丽阿梅莉曾是法国国王和王后,而仅仅因为他们留下了一份遗产(我们看到,由于其他原因,在巴尔扎克作品的人物辞典中,拿破仑的地位远没有拉斯蒂涅重要,因为辞典中的人物是按照他们同《人间喜剧》的关系大小编排的,关系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仅仅是因为他对五只天鹅修道院的贵族小姐讲过话)。贵族犹如一座沉闷的古罗马建筑物,窗户很少,光线很暗,死气沉沉,但墙壁厚实,把全部历史牢牢地封锁和禁锢起来,历史就像锁进牢笼的小鸟,愁眉苦脸,局促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