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惠理子死了。
一个性情异常的人纠缠不休,杀死了她。那个男人在大街上第一次看到惠理子,就一见倾心,尾随其后,得知她工作的酒吧是性转换者开办的。他写了一封长信,说美丽绝伦的她竟是男性,使他受到强烈刺激。由此开始整日泡在酒吧。他越是软缠硬泡,惠理子和酒吧里的其他人越是对他冷淡,一天夜里,他突然大叫一声“你们当我是傻瓜”,举刀刺中惠理子。惠理子身上鲜血直流,她双手挥起柜台上的装饰性铁棒,打死了犯人。
“这是正当防卫,没有罪吧?”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樱井美影得悉这件事时,已经是入冬之后了。丧事都处理完后,过了很久,雄一才给我打电话。
“那人英勇搏斗,死啦。”
雄一突如其来地说。这时已是半夜一点。黑暗之中电话铃声响起来,我跃身爬起,抓起听筒,结果听到这么一句,完全摸不清头脑。昏昏沉沉的脑袋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战争影片的画面。
“雄一,什么?你说什么?”
我连连问道。沉默片刻之后,雄一说:
“母亲……呃,应该叫父亲吧,他给人杀死了。”
我不懂。我无法懂。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雄一似乎很不情愿地讲述,就一点点地开始说惠理子死去的经过。我越发地不能相信,目光呆滞,瞬间觉得话筒离我很远很远。
“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刚才?”我这样问。然而我不大清楚我的声音发自何处,说了什么。
“……不,老早以前的事了。酒吧里的人一起举行的葬礼也完了……对不起,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你。”
我的心口一阵巨痛,就像是被剜去一块肉。那么她已经不在了。现在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雄一再次道歉。
电话里什么也没有传递过来。我的眼前不能浮现出雄一的身影。我全然弄不清楚,是想哭泣,还是狂笑;或是想慢慢吐露心绪,或是请他抛开我不管。
“雄一,我马上过去吧。过去行吗?我,要看着你的脸说话。”
我说。
“嗯,我送你回去,你放心。”
雄一答应着,可是那种语气还是不能完全传达他的情感。
“那就再见了。”
我说着,放下电话。
——啊,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惠理子的?是笑着分别的吗?我的思绪纷至沓来,犹如闪电。初秋时节,我干脆退学,做了烹饪专家的助手,随后立即搬出了田边家。祖母去世,孤身一人的半年里,我是和雄一,还有实则是男人的母亲惠理子,在田边家一起生活过来的……搬家的时候,那是最后一次见面吗?惠理子哭了一阵说,离得不远,周末过来玩……不对,上个月底,我见到了她。对了,半夜在一家不大的商场,是那个时候。
我睡不着觉,就去买布丁。惠理子和店里工作的实为男性的女孩子恰好下班,在商场门口喝着纸杯咖啡,吃着五香菜串。我一叫惠理子,她就拉住我的手,哎哟一声笑着说,我从离开她家之后瘦了不少。她穿着蓝色连衣裙。
我买了布丁出来时,惠理子一手端着纸杯,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黑暗中五光十色的大街。我对她开玩笑说,惠理子的表情像男的。惠理子唰地绽开笑脸说,哪里,咱们的丫头满嘴胡说八道,恐怕是思春期开始了。我回了一句,我已经成人了嘛。店里的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然后惠理子笑着告别,叫我到她家去玩。那是最后一次。
我找出旅行用的套装小牙刷和洗脸巾,花了半天功夫。我几乎精神崩溃了。抽屉开了关上,关了又开;打开洗手间门,瞧了又瞧;碰倒了花瓶,就擦擦地板,擦好了又碰倒;这样在房间里团团乱转,最后发现两手空空时,我不由得苦笑了一声。闭上眼睛告诫自己,要冷静镇定。总算把牙刷和洗脸巾装进包里,煤气和录音电话检查了几次之后,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公寓。
当意识清醒一些时,我已经踏上了去往田边家的冬夜的路。星空下,我哗啦哗啦地摆弄着钥匙走着,泪水止不住地涌出。这条路,脚下的地,悄无声息的街道,看起来热呼呼,歪扭扭。顿时我感到憋闷难忍,苦不堪言。我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气,可是感觉只能吸入一丝空气。冷风吹拂,眼底深处似有一个尖利的东西,在渐渐变得冰冷。平日看来熟悉无奇的街灯、停住的汽车、黑黝黝的天空,变得模糊难认。一切仿佛都相隔一层腾腾热气,如同超现实的画面一样,奇妙地歪歪斜斜,闪闪烁烁,直朝眼前猛扑过来。我感到自己的热量从全身迸发出来,不可抑制,带着嘶嘶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之中。
双亲死的时候,我还是孩子。祖父死的时候,我正在恋爱。祖母去世的时候,剩我一人。比起那个时候,现在我更感孤独。
我从内心深处企盼前进,渴求生存。明天一定来临,后天必定来到旧复一日,周而复始,在此期间下一周也当然会来。我从未想到时间竟然如此麻烦难挨。这定然是自己终日生活在黯然悲切的情绪之故,我从心里厌恶这种生活。心中暴风骤雨,夜路恬淡宁谧,我在路面行走的倒影显得悲凉沉郁。
我想,尽快与这一切了断,只要见到雄一,听雄一详细讲述便可了结。不过这又能如何,于事无补。这恰似黑夜之中冷雨初歇,毫无希望可言,是一条小暗流汇入了更为冥冥无底的绝望之流。
我心神恍惚地按了田边家的门铃。我鬼使神差地竟然没乘电梯,沿着楼梯爬到了十层,累得呼呼喘着粗气。
我听见雄一朝门口走来的脚步声,是那么熟悉亲切。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常常忘带钥匙出来,半夜里不知按响过多少次门铃。每一次总是雄一起身,响起解开门链的声音。
门开了,露出了雄一略为瘦削下来的脸,叫了一声:
“嗨。”
“好久没见。”
我寒暄道,按捺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对此甚感高兴。见到雄一,我的内心深处由衷欣悦。
“可以进去吧?”
我对木头木脑的雄一说。雄一猛然清醒,惨淡无力地微笑。
“嗯,那还用说……我以为你会很恼火,所以有点感到意外。对不起,请进吧。”
“我呀,”我说,“不会因为这种事气恼的。你明明知道的。”
雄一“嗯”了一声,有些勉强地堆出平日常见的笑容。我也回了一个微笑,就脱了鞋走进来。
不久之前住过这所房子,虽然开始有些莫名其妙地坐立不安,不过马上就习惯了这里的气息,心中涌出特有的亲切感。我深陷进沙发里,正当思忖之时,雄一拿来了咖啡。
“我,有一种好久没来这里的感觉呢。”
我说。
“是哩,你正忙嘛。工作怎么样?有趣吗?”
雄一慢条斯理地问。
“嗯,现在什么都有趣,连剥番薯皮都觉得好玩。正是满有兴趣的时候。”
我面带微笑地说。
雄一放下杯子,突然谈起正题。
“今天晚上,脑袋才变得正常。我捉摸着必须告诉你了,现在立即。所以就打了电话。”
我摆出倾听的坐姿,身体向前探出,眼睛盯着雄一。雄一开始讲起来。
“葬礼期间,我搞不清东西南北,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是一团漆黑。那个人是我唯一一个共同生活的人,是母亲,是父亲。从我懂事时起,一直是这样,所以比我想像的还要惊慌。该干的事一大堆,可是整天晕头晕脑,躺着没事。嗨,那个人的死,跟他人一样死得不寻常,不管怎么说是刑事案件,犯人的妻子、孩子来来往往,酒吧里的女孩子们也乱做一团;我不能像长子那样出面处理,事情也就没个完。不过美影你一直还是在我心里,真的呀,从来没忘记过。可是我怎么也打不了电话。一告诉你,全都成了事实,我害怕。曾是父亲的母亲那样死了之后,我怕自己真的就孤零零的了。尽管如此,那个人对你来说,也是很亲很亲的人。可我没有通知你,现在想来,一定是疯了。”雄一凝望着手里的杯子,自言自语似地说着。
我看着他一蹶不振的样子。
“在我们的身边,”我冒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总是没完没了的死亡。我的双亲、祖父、祖母,生你的母亲,还有那惠理子,真是不得了。宇宙之大,却没有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假如我们恰好是偶然,也实在不同寻常啊……死啊,死啊!”
“嗯。”雄一笑了。“我们两个人要是生活在想死的人身边,就可以做死亡买卖了。虽说这种买卖太消极了。”
雄一那笑容凄凉而又明净,犹如散逝的光。夜越来越深。他回头眺望窗外夜景,窗外光亮点点,闪闪烁烁。从高处俯视,大街被光点镶嵌着光边,长长的车流汇成光河,在夜色中流淌。
“到底是变成孤儿了。”
雄一说。
“我已经第二次了,我这不是夸口。”
我这么一说,雄一的眼睛里蓦地掉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我好想听你开玩笑,”雄一用手腕擦擦眼睛说。“真是好想听啊。”
我伸出双臂,紧紧抱着雄一的头,说了一句“谢谢你的电话”。
为了纪念惠理子,我要了一件她常穿的红毛衣。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惠理子让我试过这件毛衣。她说这么贵的毛衣,美影穿着合身,可气,可恼。
接着雄一把放在化妆台抽屉里的她的遗书全部交给我,说了一声“晚安”,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我自己一个人读了那封“遗书”。
雄一:
给自己孩子写信,感觉好不别扭。可是最近我觉得身边有危险,怕万一发生不测,才写信给你。这就算是开玩笑吧。以后我们两人笑着读吧。
不过,雄一你,要想想看,我要是死了,就剩你自己一个人了。并不是和美影在一起。那孩子的事要认真对待了。我们是没有亲戚的呀。我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就断绝了和亲戚的关系。在我变成女人的时候,就听人说他们咒骂我。即使实在无奈、也不要跟祖父祖母联系,懂吗?
雄一,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啊,我也颇感费解。有人在黑暗的污泥之中生活;也有人故意讨人嫌恶,引人注意,越是如此就越是难以自拔。我是不能理解这种心理的。这种人无故怎样竭力挣扎,都不值得同情。我是尽力乐观地生活过来的。我漂亮,我光彩迷人。被我吸引的人,如果不是出自我的本意,那就无可奈何了,正如税金一样。因此我要是被杀死了,那一定是事故。你不要胡思乱想。你要相信在你面前的我。
只有这封信,我想以男性用语来写,尽了很大努力,可还是不得要领。我羞臊得难以下笔。我以为虽说这么长时间当女人,但某些方面总会有男性的自己,原来的自己还在发挥作用。可是我的身心已经完全成了女性,成了名副其实的母亲啦。真好笑。
我热爱我的人生,曾经是男人的时候也好,和你母亲结婚的时候也好,你母亲死后,变成女人的时候也好,把你养育长大也好,一起欢度的日子也好……啊,收留美影,那是我最大的快乐!我总想见见美影。那孩子也是我的宝贝孩子。
啊!我竟如此感伤。
请向美影问候。跟美影说,不要在男孩子面前给腿毛褪色,那样太难看了。你也会这么认为吧?
这封信里装的是我全部的财产。你不明白文件之类的事情吧。跟律师联系一下。总而言之,除了酒吧以外都是你的。这是独生子的好处。
惠理于xxx
我读过之后,把信原样叠好。信中微微散发出惠理子的香水味,这刺痛了我的心。要是再打开几次这封信,这香水味就会消失。没有比这更叫人难过的了。
我在沙发上躺下来,在这房里住时,曾把沙发当作床,现在那种亲切感也叫我难过。
同样的夜降临到同一房间,窗边植物的剪影与夜中的街景交映。
尽管一切相同,无论等待多久,她也不会再回来。
黎明时分已近,哼着歌曲的声音和高跟鞋声,越来越近,她开门走进来。她下班从酒吧回来时,总是略带醉意,弄出闹人的声响。因而我会迷迷糊糊地醒来。淋浴声、拖鞋声、烧水声,使我又安然入睡。每天如此,叫人依恋,一种病态的怀恋。
我的悲泣声传到在对面房间睡觉的雄一的耳中了吗?或许他正陷入压抑痛苦的梦里?
我的悲哀的夜里,这小小的故事已经拉开了帷幕。
翌日,两个人终于爬起来时,已经是午后较晚的时候了。我休息没有上班,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心不在焉地读报纸。这时候雄一从房间里走出来。他洗过脸之后,在我身边坐下来,喝着牛奶说:“过一会儿我要到学校去一下。”
“所以嘛,还是学生的生活自在呀。”
我说着把自己的面包掰一半给他。雄一接过来,道了一声谢谢,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们这样面对电视吃着。我们已经是一对真正的孤儿了,心中涌出奇妙的情感。
“你怎么办?今晚回家吗?”
雄一站起来问。
“嗯——”我略略一想,“吃完晚饭回去吧。”
“哈!要吃上专家做的晚餐啦!”
雄一欢呼。这倒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认真起来。
“好哇,好好做做。要露一手给你瞧瞧。”
我兴高采烈地思索着一个丰盛的菜谱,把需要的全部材料都写下来,交给雄一。
“开车去吧。把这些东西全都买回来,净是你喜欢的东西,要叫你吃个痛快,吃到撑死为止。快去快回。”
“嘻,活像是新娘。”
雄一嘟囔了一句出去了。
关门声一响,又剩了我独自一人,这时才感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房间里万籁俱寂,静得连时钟秒针的声音都听得到。此时分泌出的寂然气氛,叫我为只有自己一人还活着而感羞愧。
死了人后的房子大凡如此。
我呆呆地埋坐进沙发,望着宽大的窗口外边,初冬的街景灰蒙蒙的一片。
在这整个小街区的各个角落、公园、道路,被冬天沉滞的冷气笼罩,就像雾气,使人觉得难以承受。被压得透不过气。我想。
伟大的人物只要活着就会放射光芒,照亮周围他人的心里。当光辉消失的时候,就必然会投下浓重的黑影。惠理子的伟大或许是不足称道,不过她曾在这里活过,然而现在已经不在了。我身体一歪躺下来,洁白的天花板勾起缕缕的回忆,徐徐涌上心头,抚慰我的心灵。祖母去世之后,在雄一和惠理子不在家的午后,我大多是这般独自呆望天花板。是啊,祖母逝世了,失去最后一位有血缘关系的人,我觉得万分不幸,确信没有比这更加不幸的事情了。可是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为不幸的事情。对我而言,惠理子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不管命运是好或坏,只要依附于她,便是享受。这样想并不是说减少了痛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不幸的生活与正常的生活可以同时接受。虽然我在充满不快之中长大成人,但生活的确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了。
正因为如此,此刻我的心里异常沉闷。
那微微暗灰的云絮,染上了淡淡的桔红,在西边的天空中开始弥漫升腾。寒冷的夜即将缓缓降临,填满心灵的空洞。——困倦阵阵袭来。
“现在睡觉,就会做恶梦。”
我说出了这句话,又站起身来。
先是到离别已久的田边家厨房。刹那间惠理子的笑脸又浮现于眼前,胸口一阵刺痛,可我还是想干点什么。看来近日没有人使用厨房。污垢斑斑、我开始清扫厨房。用洗洁粉嚓嚓地刷着水槽,擦净了煤气灶台,洗了微波炉的盘子,磨了菜刀。把全部的抹布洗出来漂净,放进干燥机里。我看着干燥机呼呼地转动,察觉到心里变得充实有力。为何我会如此厚爱与厨房有关的工作呢,不可思议。这种爱如同镌刻在灵魂记忆中的遥远憧憬。只要站在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失而复得。今年夏天,我集中学习了烹饪理论。
那种感觉,就是脑袋里细胞繁殖增多的感觉,叫我难以忘怀。
我买来了基础、理论、应用等三册书,一一啃了一遍。在公共汽车和沙发床上读理论篇,背诵了卡路里、温度、原料。然后只要有时间,就在厨房实际烹饪操作。那三册书已经搞得破破烂烂。现在还珍藏在手里。那凹版印刷的彩页,时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就像是小时候喜爱的画册一样。雄一和惠理子说过好多次,美影简直疯了,嘿。我真像疯子一样,整个夏天做呀做,做个不停。我把打零工赚来的钱,全都花了进去。如果没做好,重头再来,直至成功。做的时候,时而急三火四,时而焦躁不宁,有时慰藉温暖。
如今想来,三个人因此经常一起吃饭,这是一个多么惬意的夏天啊。
晚风透过格子窗吹进来,天空余热未尽,一片浅蓝渐渐印染开去。我们看着窗外景色,吃着炖猪肉、中国凉菜、西瓜色拉。做什么吃,惠理子都欣喜若狂,而雄一不声不响,狼吞虎咽。我就是为他们做的。
放入很多馅的煎蛋卷、形色俱佳的炖品、油炸虾等,学做这类东西颇耗时间。我的缺点是性格急躁,我没想到这会给做色味俱佳的好菜带来不利影响。或是没有等到温度完全上升,或是水气没有消尽就动手,这些细枝末节方面,会在菜上毫不保留地反映出来,使我不禁愕然。我烧出的菜作为家庭主妇的晚餐无伤大雅,但绝对不能成为登在画报上的佳肴。
无奈我只得凡事小心,仔细留神。碗碟擦得干干净净,调料用过之后盖子拧紧,冷静地捉摸操作顺序,情绪开始焦躁时,停下来做深呼吸。起初烦躁不安,灰心丧气。可是猛然间一切正常时,就又以为连性格都截然改变,其实这只是欺骗自己而已。
这次当上烹饪老师的助手实在不易。老师是颇有名气的女人,她不仅在教室上课,而且在电视、杂志上有很多惹人注目的工作。因此我前去应试时,报考的人数多极了。这都是后来听说的……我想自己是一个初学的生手,经过一个夏天的学习,能够进入这种地方,实在太幸运了,为此我不由得意洋洋。当我看到来学校学习的其他女人时,恍然大悟,她们与我心态完全不同。
她们的生活幸福甜蜜。她们所受的教育无论怎么学习,都不会越离幸福圈子之外。大概她们从慈祥的父母那里接受了这种教育。因而她们并不知道何为真正快乐,在好坏参半的人生之路中,不懂得如何选择。她们能做的只是走自己的人生。这种幸福人生极力回避自己孑然一身的感受。我也觉得那很不错。嫣然一笑,如花一般;扎上围裙,学做烹饪;带着满腹的烦恼,满心的彷徨,去恋爱结婚。这的确是绝妙的人生,美好而又温馨。尤其是在身心憔瘁的时候,脸上冒出粉刺的时候,寂寞的夜晚到处打电话找不到朋友的时候,我嫌恶自己的人生,出生,长大,所有的所有。我悔恨一切。
然而今年夏天是最幸福不过了,还有那暖人心扉的厨房。
我毫不害怕烧伤、割破,即使通宵达旦工作,也不觉得痛苦。每天都会迎来明天,又要接受新的挑战,我高兴,心发颤。操作程序已经滚瓜烂熟,在我做出的圆帽形蛋糕里含有自己灵魂的碎屑。在自选商场找到的西红柿鲜红鲜红,我喜欢得要死。
我体味到了快乐,不再回首。
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要保存死亡的意识,否则就没有生存的感觉。人生便是如此。
在黑暗之中,胆战心惊地走在刀削陡立的山崖边上,走到国有大道时,总算舒一口气。这时怀着充满恐惧的心情举头仰望,明亮的月光沁入心脾,那美妙体验我没齿难忘。
清扫结束,准备就绪,已经入夜了。
门铃一响,雄一抱着一个大塑料袋,费力地推开门,探进头来。我几步走到门口。
“不可相信!”
雄一说着,把袋子重重地放在地上。
“什么不可信?”
我问他。
“你说的都买了,一个人没办法拿到这儿,太多了。”
我点点头,装做不在乎的神情。可是雄一真的动气了,只得同他一起来到停车场。
车里面有两个自选商场的大袋子,从停车场搬到大门口,就得使出吃奶的力气。
“嗯,我也买了自己用的各种东西。”
雄一抱起一个更重的袋子。
“各种东西?”
我扫了一眼自己抱的袋子,里面有洗发精、笔记本,此外还有速食制品。我看出了他最近一段的饮食生活。
“……喏,你再走几趟就行嘛。”
“可你要是来了,一趟就行了。哎,月亮多美!”
雄一下巴一扬,指指天空的冬月。
“完全不错。”
我挪揄一句。进入大楼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瞥了一眼令人依恋的月亮,月近全满,银光如昼。在上升的电梯之中,雄一说:
“到底还是有关系吧。”
“什么有关系?”
“看到月亮很美,就会促动你做菜的,不是做‘望月面条’之类的间接关系。”
噌地一声,电梯停住了。那一瞬间,我的心变成一片真空。我边走边说:
“是更为本质的?”
“是啊是啊,是人的本质方面的。”
“有关系,绝对有关系呀。”
我立即肯定。假如这里是“百人智力问答竞赛”电视演播现场,“有关系有关系”的喊声会响彻宇宙,震撼云霄。
“到底还是有关吧。我一直以为你会成为艺术家,便毫无根据地以为对你来说艺术便是烹饪。其实呢,你是真心喜欢厨房的工作,终归说来,这样也不错。”
雄一自己点了好几次头,表示理解。最后那句话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的。
“简直是个孩子。”
我笑道。刚才的真空倏地变成词句闪过脑海。
——“要是有雄一在,什么也不需要。”
这只是眨眼之间的感觉,我颇感困惑。这是因为光线太强,耀眼夺目的缘故。我的内心之中已经充实。
我用两个小时做了晚餐。
这时雄一看看电视,剥剥番薯皮。他的手很巧。
对我而言,惠理子的死相距很远。我没有直面体验。那只是透过暴风雨,逐渐接近的黑暗事实。雄一则被暴风雨打得萎靡不振,如同败柳一般。因此我们两人故意回避谈及惠理子的死。不知此刻几时。不晓现在何处,时空感觉越发模糊不清,但知道我们两人此时此刻共在一处。没有未来,也无其他,只舒适地感觉到一片空间,安逸恬静。虽然我表述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必须得为此付出代价。那是巨大而可怕的预感。这强大的预感反而让我们在黑暗孤独之中,激化了两个人的孤儿意识。夜色深沉透明的时分,我们开始吃做好的很多饭菜。色拉、馅饼、炖品、炸丸,另有炸豆腐、凉拌青菜、凉拌粉丝、凉拌鸡丝、俄国汤、醋猪肉、烧麦……各国风味杂列。可我们并不在意,吃了很长时间,喝着葡萄酒,全都吃光了。
雄一喝得烂醉如泥,我觉得奇怪,就喝这一点酒不致于喝醉。低头看了一眼,一个空葡萄酒瓶躺在地上,吃了一惊。像是还没有做菜之前全都喝空的,怪不得喝得烂醉。我惊愕地问:
“雄一,这整整一瓶是刚才喝光的?”
雄一仰面躺在沙发上,咋呼咋味地嚼着西洋芹,应了一声。
“一点儿也不上脸呐。”
我这么一说,雄一神色一变,戚然悲切。我想到喝醉了不好侍候,就说:
“怎么啦?”
雄一面带一副认真的表情说:
“这一个月以来,大伙一直这么说,这句话已经融进心里了。”
“大伙是指学校里的人?”
“嗯。”
“这一个月,你净喝酒了吧?”
“嗯。”
“所以你没心思给我打电话。”
我笑了。
“我看着电话,光闪闪的。”雄一也笑着说。“晚上喝醉回来的路上,电话亭在前面明晃晃的。在黑漆漆的路上,离老远一眼就看见了。我想,啊,这一口走到那里非给你打电话不可,号码是xxx—xxxx,摸出来电话磁卡,插进电话盒子里。可是一想到我现在在哪里,然后讲什么,就马上心烦意乱,就放下了电话。回家嗵地倒在床上一睡,就梦见你在电话那一头,哭着发火。”
“哭着发火,是你想像中的我。实际上没你想的那么重。”
“嗯,突然我觉得好幸福啊。”
雄一可能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在讲什么,他用极其困倦的声音,一句一句接着讲:
“母亲已经不在了,你来到这房子里,就在我眼前。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旦大发雷霆,跟我一刀两断,那也是没有办法。三个人住在这里时,太难为你了,所以不想再见到……有客人睡在沙发上,以前我向来喜欢。床单雪白雪白,虽然是在自己家里,好像是在旅行一样……这一段日子,我没有怎么好好吃过饭,有几次自己想动手做饭。连食物也在闪光。一吃光了就会没了吧?我就觉得这很麻烦,索性光喝酒。我要是说清楚,也许你会住在这里,不回去。起码听我讲讲。我想像着那幸福时刻,可是我害怕等待。好可怕,虽然我盼着,但是你一旦火冒三丈,当即我会掉进无底的黑夜里,自己一个人。我没有信心,也没有毅力能够让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呀,可真是那种孩子。”
我的语调虽然略带愠怒,我的眼睛却湿润了。岁月已流过两人中间,深刻的理解如同心灵感应,倏然而至。我的复杂感情与这个大孩子息息相通。
雄一说:
“今天如果没有尽头,今夜如果永远延缓,那该多好哇。美影,就一直住在这里吧?”
“住倒可以。”我想他这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因而尽力温和地说:“惠理子已经不在了。两个人住在一起,是作为你的女人呢,还是作为朋友呢?”
“卖掉沙发,买一张双人床吧?”雄一笑着,接着极其坦诚老实地说:“我自己也弄不清。”
这奇妙的诚实反倒打动了我的心。雄一继续说。
“现在什么也想不了。你对我的人生到底算什么,我自己今后会如何变化,与过去将有什么不同,这一切我全都不明白,虽说可以想想,可是现在这种精神状态,没法认真思考,也就什么都决定不了。得尽快摆脱这种状态,我想快点摆脱。现在不能把你拖进来。两个人一同陷入死亡的漩涡里,你也不会快活……也许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是这样。”
“你现在也不要想啊。顺其自然吧。”
我说着,几乎哭了出来。
“哎,明天醒来,一定全忘。近来总是这样,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持续到第二天的。”雄一说完之后,咕噜一下爬在沙发上,又自言自语:不好办哪……夜中的房间里静无声息,好像也在听雄一的话。这房子惠理子死后,一切都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夜已深了,暮色沉沉压将过来,使人觉得世间万物全都孤独无助。
……我和雄一有时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中,沿着细窄的梯子攀登到高处,一起俯视巨锅形状的地狱。热气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目眩,看见里面火海沸腾,血红的泡沫上下滚动。这时在身边的人必定是至亲无比、不可替代的人,可是我们两人却牵不上手。无论多么胆战心惊,都想用自己的双脚站立起来。我望着他的侧脸被烈火照得通红,现出恐慌不安的神色,总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或许,在日常生活的意义上,我们两人不是男人和女人;但就太初的古代而言,却是真正的男人与女人。然而无论如何,那个地方过于冷酷了,不是人与人建立和睦关系的地方。
因为不是灵感占卜。
我绞尽脑汁幻想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这只是空想一场,便不由哑然失笑。我看到的是一对男女望着大锅形状的地狱准备情死。如此说来两人相恋也是地狱之行,此种事自古就有。想到这里,笑声难抑。
雄一躺在沙发上,一下子就酣然入睡。那张睡脸好像表现出先我而睡颇感幸运的神情。我给他盖了被子,他一丝不动。我尽量不出水声地洗着一大堆要洗的东西,泪水滚滚涌出。
当然我不是因为一个人在洗东西而恨恼,而是在这寂然无声、怵然发麻的夜里,独自一人被遗弃而顾影自怜。
次日早晨得去上班,就把闹钟对好了。铃铃声音响了起来,我好不心烦伸手去抓,却是电话在响,我拿起了话筒。
“喂,喂。”
我叫了一声之后,想起这是别人家,与此同时又连忙加了一句:“我是田边。”
可是电话咔喳一声挂断了。噢,是一个女孩子打来的,懵懵懂懂之中闪过愧疚之情、瞧了雄一一眼,他还在呼呼大睡。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就准备了一下,悄悄走出房间,去上班了。今夜是否回到雄一家里,整个白天可以慢慢思量。我到了上班的地方。
大楼的整整一层,都是老师工作用的,其中有教学用的烹饪室,有摄影室。老师正在办公室里审阅一篇报道。老师还很年轻,但烹饪技艺精湛,是一个直觉敏锐、待人随和的女性。今天看见我,就嫣然一笑,摘下眼镜,开始指示今天的工作。
下午3点开始有烹饪课,准备工作量很大,我今天得帮助做好准备,直到结束。主要助手由别人担当。那么傍晚之前,工作就能结束……我的脑袋刚一溜号,者师的指令又继续不失时机地下达下来。
“樱井,后天我要到伊豆去采访,住三天。突然跟你说,不大好意思,不过你和我同行好吗?”
“伊豆?是杂志的事?”
我吃了一惊。
“嗯……别的孩子都不大方便。计划是介绍几家酒店的拿手菜,简单说明一下做法,不知怎么样。住在豪华的旅店、酒店里,安排单间……希望你尽快给我一个答复。噢,今天晚上……”
老师还没有说完,我就答应下来:
“我去。”
我是一个立刻应承的家伙。
“这下可好了。”
老师笑笑说。
我往烹饪室走的时候,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现在离开东京,离开雄一,短期远行,我觉得不错。
推开门见典子和栗子正在里面做准备工作。她们是比我早一年进来当助手的。
“美影,老师问你去伊豆了吗?”栗子一看见我问。
“真不错呀,听说能吃到法国风味,还有好多海鲜呢。”
典子喜滋滋地说。
“可为什么决定我去?”
我问。
“对不起。我们两人都预约练习高尔夫球,不能去呀。喏,要是你有事,我们两个有一个不去练球就是。哎,栗子,这样可以吧?”
“嗯,所以美影你可以实说。”
两个人都真心实意地说,我笑着摇摇头说:
“啊,我没关系。”
这两个人是从同一所大学经人介绍来到这里的。已经学了四年烹饪,当然是行家里手。
栗子爽快可爱,典子是一个漂亮小姐。她们两人关系融洽。她们总是穿着高雅华美、引人注目的时装,看着神清气爽。举止谦和亲切,态度敦厚温柔。在烹饪界为数不少的良家小姐型的女性之中,她们也显得光彩耀眼。
偶尔典子的母亲打来电话,她和气亲呢得不免令人惶惶不安。典子一天的生活安排,一般来说她无所不晓,这也使我吃了一惊。世上所谓的母亲便是如此吧。
典子用手撩起飘飘欲动的长发,微微笑着,以她那银铃般的声音和母亲打着电话。
她们的人生与我的生活可谓天地之别,但我非常喜欢她们两人。即使给递一下鸡蛋,她们两个都要甜笑着道谢。我要是伤风感冒,她们马上关切地问是不是要紧。灯光里两个人扎着洁白围裙,哧哧笑的样子,幸福得叫人流泪。和她们一起工作,对我是一桩心神宽慰的快事。
按人数分好材料,盛入碗里;烧开大量热水;测试分量等等,3点之前还有不少细小的工作。
从宽大的窗口骄阳倾泻,房间的那大工作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电烤箱、微波炉、煤气灶,这不由得使我联想起家政课的教室。我们闲聊着,快活地干着。
过了2点,突然响起震耳的敲门声。
“是老师吧?”
典子歪头说着,接着又用细柔的声音叫:“请进。”
栗子急忙嚷叫:“啊呀,指甲油还没洗,要挨训了。”
这时我蹲着在手袋里找洗指甲油水。
随着门一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
“樱井在吗?”
突然唤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站了起来。门口站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
她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年纪看起来比我小。身材不高,圆圆眼睛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嫩黄的薄毛衣上面,披着一件茶色外套,脚上穿着驼色的浅口皮鞋,稳稳地站立。那双腿虽然略粗,却很性感,感觉不错。全身体态丰满。狭小的额头向前突出得恰如其分,额头的头发修剪得恰到好处。在苗条丰盈的线条中,却见嫣红的嘴唇愤怒地撅出。
这人并不是一个讨厌的人,可是……我疑惑不解。我如此审视,却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可见事情非同小可。
典子和栗子在我身后,不知所措地打量着她。无奈我只得开口。
“不好意思,您是哪一位?”
“我叫奥野,有话跟你说。”她沙哑的嗓音尖声叫着。
“对不起,我现在正在工作,晚上打电话到我家里好不好?”
我话音刚落,她就生硬地逼问:
“那是指田边家吗?”
我好歹明白过来,一定是今天早上打电话来的那个人。我明确地说:
“不是啊。”
栗子插进来讲:
“美影,你走开也已经可以了。我们就跟老师好好说,你去买一些东西,准备突然旅行用。”
“不,不必了。马上就完。”
她说。
“你是田边的朋友吗?”
我竭力平和地说。
“是,是大学同学……今天来有一事相求,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纠缠田边。”
她说。
“好坏事要由田边决定,”我说,“就算你们是恋人,我觉得也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她顿时满脸通红,恼羞成怒,说: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说你不是田边的女朋友,却满不在乎地去他家,住在那里,也太放肆了。这比同居还恶劣。”她几乎眼泪都掉下来了,“你和田边同住,我确实没有你了解田边,只是一般的同学。可我一直关心田边,喜欢他。最近田边失去了母亲,心情糟透了。很早以前我对田边吐露过感情。那时,田边提到了你。我问他是不是恋人,他摇摇头,否认了,说是要考虑一段时间。他家里住着女人,这在学校里都出了名了。所以我也死了心。”
“我已经不住了呀。”
她见我打岔,就打断我的话,继续说:
“可是你完全逃避作为恋人的责任。光是美美地享受恋爱的乐趣,弄得田边成了无所用心的人。因为你晃着纤细的手脚,长长的头发,故作十足的女人样,在田边跟前转来转去,田边才会变得油头滑脑。总是那么不明不白、不即不离,倒是轻松自在。可是恋爱难道不是要关照人,不是要非常用心的吗?可你推却重任,摆出一副淡漠的嘴脸,装得无所不知的样子……请你离开田边吧。求你了。只要你在,田边就哪儿都去不成。”
她对人的观察相当偏激而自私,可是她的那些有力的话,一针见血,刺中疼处,深深戮伤了我的心。她还要张口继续说什么。
“住嘴!”
我大吼一声。她不禁一怔,无言以对。我说:
“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任何人自己的感情都得要自己解决……你说的话里,一点也没有包含我的心情。你和我初次见面,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你说话怎么这么冷酷无情?”她流着泪反问。“就你那个态度,说是一直喜欢田边?我可不信。趁田边母亲去世,马上溜进去住,也太卑鄙了。”
我的心里涨满了令人厌恶的哀伤。
雄一的母亲原来是男性,我被他家领去时我的精神状态如何,我和雄一处于何种复杂而脆弱的关系,这一切她都无心了解。她是专程来吵闹的。
这样根本不能使她的爱情如心所愿,在早晨打过电话之后,立即调查我,查清单位,记下地址,不知从何处,不辞路遥,乘电车来到这里。这是何等悲愤绝望的行为啊。一想到她满怀莫名的愤恨闯进烹饪室时的心理,她每天的情绪,我的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无限哀痛。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我说,“失去朋友还没有多久,我也是完全一样。这里是正在工作的地方,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本想说要她打电话到我家里,可是我却说:
“我哭着用菜刀砍你,可以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残忍太狠毒。
她狠狠地瞪着我,冷冷地丢下一句:
“想说的全说了,对不起。”
说完她噔噔地向门口走去。她“咣”地一声,震耳欲聋,摔门而去。
这一场利益完全对立冲突的会面,就此忿然而终。
“美影,你绝对没错!”
栗子来到我身边,忧心忡忡地说。
“是啊,那人很怪的。嫉妒得有点不正常。美影,你要打足精神。”
典子审视着我亲切地说。
午后的烹饪室里阳光普照。我伫立不动,真想放声大笑。
我出门把牙刷、毛巾放在了田边家里,晚上又回到田边家。雄一出去不在。我随便做了咖喱饭吃了。
在这里做饭吃饭,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我重新体味着这句自问自答的话时,雄一回家了。
“回来了。”我打了招呼。他一无所知,也无过错,可是我不能直视他的眼睛。“雄一,我后天工作有点急事,要到伊豆去。出门时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我想收拾好以后再出差,今天我回去。啊,还剩一些咖喱饭,你吃好了。”
“噢,是吗。那我用车送你回家吧。”
雄一笑着说。
——车开动了,街市向后滑去。再过五分钟,就到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