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剑桥
1936年5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六下午,劳埃德·威廉姆斯在剑桥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已经快结束了,法西斯主义却在这个点缀着白色回廊的古老校园露出了獠牙。
劳埃德在俗称“埃玛”的伊曼纽尔学院学习现代语言专业。他学习法语和德语,但对德语更为偏重一些。在沉浸于歌德、席勒、海涅和托马斯·曼所创造的文学辉煌的同时,他不时从大学图书馆安静的书桌旁抬起头,对德国沦为如此野蛮的国度感到悲哀。
法西斯同盟英国支部宣布,他们的领导人奥斯瓦尔德·莫斯利爵士要在剑桥大学集会演讲。听到这个消息,劳埃德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德国。他看到了冲锋队员捣毁茉黛·冯·乌尔里希所在杂志社办公室的情景,听到了希特勒在议会会议上践踏民主的沙哑声音,又想起了头套水桶被恶犬咬得血肉模糊的容格。
此时,劳埃德正站在剑桥火车站的月台上,迎接从伦敦乘火车过来的母亲。剑桥当地的工党积极分子露比·卡特尔和他站在一起。露比帮助劳埃德组织了这场主题为“法西斯的真相”的集会,劳埃德的母亲艾瑟尔·莱克维兹将上台发言。艾瑟尔有关德国现实的书取得了巨大成功。1935年,她又一次竞选成功,作为阿尔德盖特选区的议员进入议会。
劳埃德对集会感到很紧张。在《每日邮报》的倾力支持下,莫斯利的新政党发展了几千名党员,《每日邮报》的头版文章《为黑衣党人喝彩》更是让他们的声势上升到极点。莫斯利是个极具感染力的演讲者,今天一定会招募到更多的新党员。他们必须提出令人信服的论点,才能揭穿莫斯利欺骗性的谎言。
露比非常健谈,她对剑桥社会现状的抱怨打断了劳埃德的思绪。“我厌倦了这里的男人们,”她说,“他们与世无争,只知道喝个烂醉。”
劳埃德很惊讶,他原本以为露比很喜欢这样的社交生活呢。她总是穿着那种稍微有些紧身,凸显丰满身材的廉价衣物。他觉得大多数男孩都会迷上露比的。“除了组织工党的集会以外,你还喜欢干些什么?”他问。
“我喜欢跳舞。”
“你一定不缺舞伴,大学里的男女比例是12:1。”
“我不想骂人,但这里的大多数男生都是同性恋。”
劳埃德知道,剑桥大学有很多男同性恋,但他没想到露比会提到这个话题。露比以心直口快著称,但劳埃德没想到她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个词。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索性没说话。
露比说:“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别胡说八道,我当然不是了。”
“别介意。老实说,要不是你那个被打歪的鼻子,肯定会有一长串同性恋追着你。你可真帅!”
他笑了。“这种恭维可不算高明。”
“我是说真的,你跟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长得很像。”
“谢谢你,但我不是什么同性恋。”
“你有女朋友吗?”
话题开始变得令人尴尬。“没有,现在没有。”他做出看表等火车的姿态。
“为什么没有?”
“我的那一半还没有出现,仅此而已。”
“谢谢你,我还真信了。”
他看了露比一眼,发现她只是在开玩笑。他对自己把玩笑当真感到有些窘迫。“我没想……”
“别介意,你只是说出了事实。看,车来了。”
火车开进车站,在一团蒸汽中停在站台旁。车门打开,乘客走上月台:穿呢子外套的学生、上镇里逛商店的农家妇女、戴着平顶帽的工人们。劳埃德在人群中寻找着母亲的身影。“她在三等车厢,”他说,“这是她的原则。”
露比问他:“你会参加我的二十一岁生日会吗?”
“当然会去。”
“我朋友在商店街的一个聋哑女房东那儿借了间小公寓。”
劳埃德对这个邀请感到很不自在,犹豫间看到了迎面走过来的母亲:艾瑟尔穿着红色的薄上装,戴着顶调皮的小帽,还是像以前那般美丽。她走上前拥抱亲吻着儿子。“亲爱的,你看上去非常棒,”她说,“不过下学期我还是想给你买件新西装。”
“妈妈,这件就很好。”他的奖学金可以支付学费和基本的生活费,但添置衣物就不够了。进入剑桥大学的时候,艾瑟尔给他买了件上课穿的轻便西服和一件参加社交晚会的晚装。两年来他一直穿着这件轻便西装,从外观上看,这件西装已经有点破旧了。劳埃德很在意自己的外表:白衬衫总是干干净净,领带结正正方方,胸口的口袋里总是放着折叠整齐的手帕,他的祖先里一定有个着装考究的花花公子。他的西装仔细地熨烫过,但已经开始显得有些破了,事实上他确实想要件新的,但又不想让母亲拿出积蓄给他买。
“过一段再看。”艾瑟尔说。她转过身,热情洋溢地对露比微笑,然后伸出了手。“我是艾瑟尔·莱克维兹。”她像来访的伯爵夫人一样尊贵可人。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露比·卡特尔。”
“露比,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吗?”
“不是,我在奇布林一个农庄里当女仆。”露比在道出自己的女侍身份时显得有些害羞,“奇布林是镇外五英里的一个村子,我常借自行车骑车过来。”
“太好了,”艾瑟尔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在威尔士当女仆。”
露比非常吃惊。“你也当过女仆吗?可你现在当上了议员!”
“这就是民主的意义!”
劳埃德说:“我和露比一起组织了今天的集会。”
艾瑟尔问:“票卖得怎么样?”
“很快就卖完了。事实上,我们还借了间大点的会议厅。”
“我早告诉你了,愿意参加的一定人很多。”
集会是艾瑟尔的主意。露比·卡特尔和其他积极分子原本想搞个贯穿全镇的示威游行。劳埃德起先同意示威游行的计划。“必须在所有可能的场合反对法西斯主义。”他曾经在伙伴中这样说过。
艾瑟尔却有其他方面的考量。“如果游行时喊喊标语,那就跟他们没两样了,”她说,“我们必须表现出与他们的不同点。举行一个心平气和的集会揭露法西斯主义的实质。”劳埃德还是心有疑虑。“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来发表演讲。”艾瑟尔给出承诺。
劳埃德把母亲的话在党小组会上说了说。组员们进行了激烈的争论,露比带头反对艾瑟尔的方案,但最终,让全国最著名的女权主义者发表演讲的提案,还是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首肯。
劳埃德仍旧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他想起茉黛·冯·乌尔里希曾经在柏林说过:“不能用暴力来对付暴力。”这曾经是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政策。但对冯·乌尔里希家和整个德国来说,这条政策简直就是灾难。
他们走出火车站的黄砖罗马式拱门,沿着车站街往前走,街道两边全是黄砖砌成的整洁的中产阶级住宅。艾瑟尔挽起劳埃德的胳膊。“我的小大学生,你在学校里还好吗?”她说。
他对母亲说的这个“小”字笑了笑。劳埃德比艾瑟尔还高四英寸,肌肉因为和大学拳击队训练而变得很强健。他可以一手把母亲托起来。他知道,母亲的话里洋溢着满满的骄傲。成长到现在,劳埃德最让她高兴的莫过于考上剑桥了。这也许是艾瑟尔想给他买西服的原因吧。
“我很喜欢这里,”劳埃德告诉艾瑟尔,“如果工人家庭出身的男孩更多一点的话,那就更好了。”
“还有女孩子。”露比插话说。
他们折进通往镇中心的主通道山脉路。有了铁路以后,镇的范围向南扩展到了火车站,山脉路的两边新建了呼应城区扩展的教堂。开会的地点是山脉路上的浸信会教堂,那里的左翼牧师答应免费让他们用教堂开会。
“我和这里的法西斯分子做了交易,”劳埃德说,“我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上街游行的话,我们也可以不游行示威。”
“对方竟然同意了。”艾瑟尔说,“他们最喜欢游行了。”
“他们不是很情愿,但我把建议告诉了校方和警察,法西斯分子必须接受我的这个要求。”
“很聪明。”
“妈妈,你猜谁是他们在这里的负责人?是阿伯罗温子爵,他叫博伊·菲茨赫伯特,他是你的老雇主菲茨赫伯特伯爵的儿子!”博伊·菲茨赫伯特这年二十一岁,和劳埃德一样大,在贵族学校三一学院念书。
“天哪!”
艾瑟尔的反应比劳埃德预料的更为强烈。他看了母亲一眼,发现她脸色惨白。“吓了一跳?”
“是的,”她似乎恢复了常态,“他爸爸是外交部副部长。”现在的政府是保守党主导的联合政府,“菲茨一定会对儿子的言行感到很尴尬。”
“大多数保守党人对法西斯主义都很宽容。他们认为镇压共产党、杀戮犹太人没什么不对。”
“你夸大其词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是这样的。”她斜了儿子一眼,“这么说,你见过博伊·菲茨赫伯特了?”
“是的。”劳埃德觉得这对母亲来说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但他猜不出为什么,“我很不喜欢他。他在三一学院的房间里有箱威士忌——整整十二瓶呢!”
“记得吗?很久以前你见过他一次。”
“不记得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九岁那年。我当选以后,带你去了威斯敏斯特王宫。我们在楼梯上碰见了他们父子俩。”
劳埃德依稀地记得这件事。但他不知道这个巧合为何对母亲如此重要。“太有趣了,那时见到的就是他吗?”
露比插话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就是头猪,染指过许多女仆。”
劳埃德很吃惊,艾瑟尔却没什么表示。“很不幸,但这种事一直都在发生。”母亲这种坦然接受的态度让劳埃德更觉得恐怖了。
他们抵达教堂,从后门走了进去。站在法衣室里的罗伯特·冯·乌尔里希穿着黄绿色的方格外套,戴着条纹领带,显得特别英国化。他站起身,艾瑟尔拥抱了他。罗伯特用地道的英语说:“亲爱的艾瑟尔,你的帽子可真好看。”
劳埃德向准备会后茶点的剑桥工党组织的女党员们介绍了艾瑟尔。他曾多次听母亲抱怨,许多政治集会的组织者都没有考虑到议员需要上厕所的问题,于是对露比说:“露比,在集会开始以前,你能带我妈妈去一次厕所吗?”露比依言带着艾瑟尔了。
劳埃德坐在罗伯特身边,随口问道:“你的生意怎么样了?”
罗伯特现在是一间同性恋餐厅的老板,而露比对这类人颇有微词。和柏林的20年代一样,30年代的剑桥同性恋餐厅也很盛行。和柏林时一样,他的餐厅也叫罗伯特酒馆。“我这儿的生意很不错。”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一种极端恐惧的表情一闪而过,“这次,希望能守住这份我亲手张罗起来的生意。”
“我们会尽全力抗击法西斯主义,这类会议就是抗击的途径,”劳埃德说,“你的发言将擦亮听众们的眼睛,帮助他们了解法西斯的实质。”罗伯特将在会上讲述自己在法西斯专政下的遭遇,“许多人说同样的事不可能发生在英国,但他们错了。”
罗伯特严肃地点了点头:“法西斯主义是一个谎言,但具有极强的迷惑性。”
对劳埃德来说,三年前的德国之行至今都历历在目。“我经常想,现在的罗伯特酒馆究竟怎么样了。”
“朋友给我写了封信,”罗伯特悲哀地说,“过去的常客现在都不去了。马赫兄弟拍卖了酒窖,现在那里的顾客主要是警察和公务员。”他痛苦地补充道,“现在他们连桌布都不用了。”他突然改变了话题,“你想参加三一学院的舞会吗?”
大多数学校都在考试结束以后举办庆祝舞会。舞会和野餐、联谊会一起,组成六月的期末狂欢周。三一学院的舞会是其中顶级的盛事。“我想去,但我买不起门票,”劳埃德说,“门票要两基尼了吧?”
“有人给了我一张,但我可以把它让给你。爵士乐队加上几百个醉醺醺的学生,太恐怖了。”
劳埃德心里一动。“但我没有燕尾服啊!”校园舞会需要戴领带,穿燕尾服。
“我借给你,我的腰肥了点,但身高和你相同。”
“谢谢你,那我就去了。”
露比又出现了。“你妈妈真棒,”她对劳埃德说,“没想到她也当过女仆。”
罗伯特说:“我和艾瑟尔认识了二十多年,她人非常好。”
“我明白你为什么没找到心中的另一半了,”露比对劳埃德说,“你在找像她那样的人,但世上这样的人很少。”
“后半句话说得没错,”劳埃德说,“没人像她那样。”
露比眉头一皱,似乎非常痛苦。
劳埃德问:“你怎么了?”
“牙疼。”
“你得去看看牙医。”
露比一脸惊诧,似乎觉得劳埃德的话很蠢。他这才意识到女仆是没钱看牙医的。他觉得自己简直蠢透了。
他走到门口,张望着教堂正殿里的情形。和大多数非新教教堂一样,这里的正殿呈长方形,墙上都涂了白灰。天很热,正殿的窗户都开着,几排长凳上坐满了人,大家期待着会议的开始。
艾瑟尔过来以后,劳埃德说:“如果大伙都准备好的话,会议马上就可以开始。罗伯特讲述亲身经历以后,我妈妈再给大家进行政治方面的讲解。”
大伙都同意这个方案。
“露比,你能去看看对方的情况吗?有什么事发生请马上通知我。”
艾瑟尔皱起眉头:“有这个必要吗?”
“我们不能轻易相信对方会遵守诺言。”
露比说:“他们的会场离这只有四分之一英里。我不介意跑几个来回。”
她从后门离开,劳埃德带着艾瑟尔和罗伯特走进正殿。正殿里没有舞台,最前方放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旁边有个讲台。艾瑟尔和罗伯特在桌子旁就坐以后,劳埃德走上讲台。听众间响起一阵简短而克制的掌声。
“法西斯主义的噩梦正迎面袭来,”劳埃德道出了开场白,“而且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它给失业者带来了虚幻的希望。和法西斯分子穿的伪造军装一样,法西斯主义披着爱国的虚假外衣。”
让劳埃德失望的是,英国政府却选择对法西斯政权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现在的政府由保守党主导,内阁里有几个自由派人士和几个和工党高层有隙,从工党里分裂出去的人。去年十一月,保守党重新当选执政没几天,外交部就建议政府把阿比西尼亚的大部分土地让给意大利侵略者和他们的法西斯领导人本尼托·墨索里尼。
更糟的是,德国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几个月前,德国把军队派入了非军事化的莱茵兰区,悍然撕毁了《凡尔赛条约》——劳埃德惊恐地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国家愿意阻止他这么做。
法西斯可能是昙花一现的想法完全破灭了。劳埃德觉得英国和法国这样的民主国家必须做好奋起一战的准备。但今天他不准备在讲话里这么说,他妈妈和工党的大部分人反对在英国扩充军备,希望国联能够出面和独裁者进行协调。他们希望不惜一切代价防止上次世界大战那样的大屠戮再出现。劳埃德理解他们的观点,但恐怕那是不现实的。
他已经做好了投入战斗的准备。中学时他就加入了预备役,在剑桥大学又加入了军官训练营——工人阶级的子弟中只有他加入了这个训练营,他也是营中唯一的工党党员。
他在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坐了下来。他是个讲话很有逻辑的演讲者,却没有艾瑟尔打动人心的能力——至少现在还没有。
罗伯特走上讲坛。“我是个奥地利人,”他说,“在大战中我受了伤,成了俄军的战俘,被送到了西伯利亚的战俘营。苏共和德国及其同盟国讲和以后,卫兵打开战俘营的门,告诉我们可以回家了,但如何回家要我们自己解决。西伯利亚离奥地利非常远,足有三千多英里。没有车,我只能自己走回去。”
与会者发出一阵惊呼,一些听众报以了掌声。劳埃德知道,罗伯特的发言已经把他们吸引住了。
露比神色凝重地走了过来,和劳埃德耳语:“法西斯们刚从这里经过。博伊·菲茨赫伯特开车把莫斯利送到了火车站,一群穿着黑衫的狂热分子追着他们的车高声欢呼。”
劳埃德皱起眉头:“他们答应不搞游行。我想他们会说随车奔跑算不上游行。”
“我倒想知道,这和游行有什么区别?”
“有暴力行为吗?”
“这倒没有。”
“那就再观察一下。”
露比再一次离开了教堂。劳埃德又一次产生了无助的感觉。尽管采取了不同的形式,但法西斯分子还是破坏了协议。他们穿着制服出现在了街道上——没有人同他们分庭抗礼。呼吁民主的人士却在这个教堂里,没被路人知晓。街上只看得到教堂外一面写着“揭穿法西斯主义真面目”红色大字的旗帜。
罗伯特说:“很高兴来到这里,能在这里发表演讲,我感到荣幸。我为能在这遇见罗伯特酒馆的许多常客深感振奋。但我必须预先告诉大家一声,下面我要讲的事情可能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甚至有一些恐怖。”
他讲述了他和容格拒绝向纳粹分子出售柏林的餐厅之后被捕的事情。他说容格是他的主厨和生意伙伴,没有提到他们的亲密关系,不过教堂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已经猜到了点端倪。
讲到集中营里的惨景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当提到出现三条饿坏了的恶犬时,劳埃德听到观众中传来几声惊呼。罗伯特用清晰的声音讲述了容格被折磨的情形。讲到容格死亡的惨状时,许多人都流下了泪。
劳埃德也经历了这些残暴的时刻,他对博伊·菲茨赫伯特的愚蠢非常愤恨。他难道想唱着歌穿着那身制服把英国带入同样的境地吗?
罗伯特坐下来,艾瑟尔接棒演讲。没多久,露比就神情激愤地回来了。“我告诉过你这不管用!”她对着劳埃德的耳朵说,“莫斯利倒是走了,但那群家伙一直围着火车站高唱《统治吧!大不列颠尼亚!》。”
这肯定违反了协定,劳埃德愤怒地想。博伊·菲茨赫伯特违背了他的承诺。这对一个英国绅士来说是不可饶恕的。
艾瑟尔向与会者解释了纳粹混淆是非的方法。他们把低就业率和犯罪横行的原因简单地归咎在犹太人和共产党人身上。她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伪善,他们宣称服务于民主,却禁止一切形式的反对。
劳埃德想到,法西斯分子从火车站回到镇中心的路上,一定会经过这个教堂。他开始聆听打开的窗户传进来的声音。他听到山脉路上汽车和卡车的呼啸声,其中时不时夹杂着自行车铃声和孩子的哭声。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声音,像是刚变嗓的男孩在炫耀他们已经成熟了似的。他周身一紧,继续屏息凝听,听见更多喧闹的叫喊声,法西斯分子开始游行了。
随着教堂外此起彼伏的喧闹声,艾瑟尔提高了宣讲声。她说,各界工人应该团结在工会和工党周围,踏着民主的步伐为创建一个更和谐的社会而努力。像社会主义苏联和纳粹德国那样靠恐怖和暴力治国是没有出路的。
露比又进来了。“他们拐到山脉路来了,”她急切地小声说,“我们必须走出教堂,正面迎击他们。”
“不行,”劳埃德小声说,“党组织已经做出了不示威游行的集体决定。我们必须遵照执行。我们必须做个守纪律的团体!”劳埃德知道,守纪律这几个字对露比来说很有分量。
法西斯分子越来越近了,他们大声喧哗,显得非常无礼。劳埃德估计游行队伍大约有五六十人。他很想走出教堂直面他们。后排的几个年轻人起身到窗前看个究竟。艾瑟尔喝止了他们。“别用流氓的态度去对待流氓,不然你们也自降身价了,”她说,“那只会给报纸理由说我们和他们一样无可救药。”
窗户被打碎了,一块石头从窗外扔了进来。有个女人尖叫一声,另几个人站起身来。“请各位坐好,”艾瑟尔说,“我想他们马上就会离开。”她用令人信服的平稳声音安慰着众人。但没有几个人听她的,几乎所有人都转过头盯着教堂的门,听着教堂外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嚷声。劳埃德努力保持着平静。他像戴着面具似的,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他真想冲出教堂,和那些人好好干上一架!
过了片刻,教堂里的听众安静下来,他们把注意力转回艾瑟尔身上,不过有时还会交头接耳回过身看看。露比小声说:“我们就像藏在窝里的兔子,听着外面的狐狸怪叫簌簌发抖。”她语带轻蔑。劳埃德觉得她说得没错。
但艾瑟尔的预言也没错,外面没有石头扔进来了,喧哗也在渐渐消失。
“法西斯分子为何要使用暴力呢?”艾瑟尔意味深长地问,“山脉路上的这些人原先仅仅是些小流氓,但有人在引导着他们,这些举动背后隐藏着他们的真正目的。如果街上发生对殴,他们会说公共秩序受到了破坏,必须使用严苛的紧急条例来维持秩序。这些紧急条例会禁止工党的政治集会,禁止工会活动,不经审判就逮捕人——我们和那些与政府有不同政见的和平人士。你们是否觉得这番话不可想象,这种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呢?但我想要你们知道,法西斯在德国用的就是这种策略——而且确实有了效果。”
接着,艾瑟尔又开始讲述对付法西斯的方法:发表驳斥法西斯的观点,进行类似今天这样的反法西斯集会,给报纸杂志写信,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陈述法西斯的危害。但就连艾瑟尔本人都无法勇敢地向法西斯宣战。
露比的兔子比方戳到了劳埃德的痛处,他觉得自己是个懦夫。他极度灰心,一时间连坐都坐不稳了。
正殿的气氛慢慢恢复了正常。劳埃德看着露比说:“不管怎么样,兔子暂时是安然无忧了。”
“只是现在,”露比说,“狐狸很快会回来的。”
“如果你喜欢一个男孩,可以让他和你亲吻。”琳迪·韦斯特安普敦坐在阳光下的草地上说。
“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可以让他摸你的胸。”她的双胞胎妹妹莉齐说。
“但不能让他深入到腰部以下。”
“对,除非你们订了婚。”
黛西被姐妹俩的对话惊呆了。她以为英国的女孩都很保守,但是她错了。韦斯特安普敦姐妹的开放程度让她瞠目结舌。
在奇布林的乡绅巴塞洛缪·本·韦斯特安普敦家做客,黛西很兴奋,她感到自己被英国的上流社会接纳了。但她还没得到国王的召见。
在布法罗帆船俱乐部受到的羞辱仍然让她怒火中烧,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但她还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痛苦。每当感到痛苦时,她都会想到即将和国王跳舞的事情,如果多特·伦肖、诺拉·法奎森、乌苏拉·杜瓦看到《布法罗哨兵报》上的相关照片和报道,她们一定会妒忌她,抢着说她们原本就和她是好朋友。
起初来英国的时候情况并不是很理想。三个月前,她和母亲、伊娃一起到了英国。列夫给了她十几个联系人,但一来她就发现,这些人根本进不了伦敦的主流社会。黛西开始后悔自己从帆船俱乐部负气出走:当时大闹一场的话又会有什么损失呢?
但黛西决心跻身英国的上流社会,她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结识英国的上层人物。在赛马会和歌剧表演等公众场合,她常能遇见一些达官贵人。她和遇见的富家子弟们调情,让他们知道自己富有、独身而挑起他们的好奇心。大多数英国的贵族家庭都在前些年的萧条中损失惨重,来自美国的富家女即便没她那么漂亮有魅力也会到处受到欢迎。他们喜欢她的口音,容忍她右手拿叉,对她竟然能自己开车而惊讶不已——英国只有男人能开车。许多英国女孩和黛西一样会骑马,但很少有人像她那样在马鞍上如此自如。一些年纪大的女人仍然对她心存疑惑,但黛西确信自己最终一定会赢得所有人的认可。
本·韦斯特安普敦是个轻易就能搞上手的男人。他个子很矮,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一看到漂亮女孩就两眼发直。黛西本能地知道如果让他在花园里逮住机会,肯定不是眼睛看看能完事的,两个女儿显然遗传了他好色的毛病。
韦斯特安普敦家的晚会是剑桥郡期末狂欢周的一项盛事。客人中包括昵称为菲茨的菲茨赫伯特伯爵,还有他的妻子碧公主。尽管可以被称为菲茨赫伯特伯爵夫人,但菲茨的妻子却愿意让人称呼她婚前在俄国的名字。他们的大儿子博伊·菲茨赫伯特现在就读于三一学院。
和其他一些人一样,碧公主对黛西的来头很有疑问。黛西利用女人的智慧,让许多人误以为她是个在俄国革命中丧失家产的贵族后代,顺利隐瞒了父亲原是个被警察追逃的普通工人的真相。碧却不相信。“我不记得莫斯科或圣彼得堡有哪个叫别斯科夫的贵族。”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解。黛西只能强迫自己微笑,似乎公主的回忆并不会对现实情况产生任何影响。
本·韦斯特安普敦家有三个女孩同黛西和伊娃年龄相仿:韦斯特安普敦姐妹和一位将军的女儿梅尔·穆雷。舞会要开上一整夜,因此所有人都会睡到中午,这样的话下午就显得无聊了。每到下午,她们会在花园或树林间闲逛。这天下午,黛西睡在林间的吊床上说:“订婚后你们都想干些什么啊?”
琳迪说:“一天到晚摸他下面。”
“直到他射为止。”她妹妹说。
胆子没她俩大的梅尔·穆雷说:“你们太淫荡了!”
这话反倒让双胞胎姐妹的劲头更足了。“还可以吸他,”琳迪说,“男人最喜欢那样了。”
“别说了,”梅尔厉声说,“你们只是在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姐妹俩调戏够了梅尔,不再说这个话题了。“我很无聊,”琳迪说,“我们去找些乐子吧。”
黛西突然起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我们可以穿男装参加宴会。”
她马上后悔了,这样的举动只会危及到她还不牢固的社会地位。
德国人固有的等级观念告诉伊娃这种事做不得,“黛西,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当然不,”黛西说,“这个念头太蠢了。”
双胞胎姐妹虽然继承了母亲的金发而不是父亲的黑色卷发,个性里却继承了父亲的淘气,她们很喜欢这个主意。“今晚他们都会穿燕尾服,我们可以把他们的礼服拿来穿。”琳迪说。
“是的,”她的双胞胎妹妹莉齐说,“可以在他们喝茶点时去拿。”
黛西发现要挽回已经太晚了。
梅尔·穆雷说,“我们不能穿男装去舞会!”晚宴后所有人都将参加三一学院的舞会。
“我们可以在离开前换装。”莉齐说。
因为父亲的威严,梅尔天性有些软弱,总是遵从其他女孩的决定。伊娃虽然反对,但必须遵从大多数人的意见,穿男装参加晚宴的点子就这样被通过了。
快吃晚饭时,女仆拿了两件男式的礼服到黛西和伊娃共用的卧室。女仆名叫露比,昨天她牙疼了一整天,黛西给她钱让她去看牙医,拔完牙以后,露比又容光焕发了。“小姐们,礼服送来了,”她说,“别斯科娃小姐,巴塞洛缪爵士的礼服比较小,但刚好适合你。洛特曼小姐穿安德鲁·菲茨赫伯特的礼服应该也刚刚好。”
黛西脱掉裙子,穿上衬衫,露比帮她扣上穿裙子用不到的领扣和袖扣。接着黛西又穿上了本·韦斯特安普敦的黑色缎边长裤。她把零钱塞进裤兜,把裤子吊带拉到肩膀上。扣门襟扣的时候,她不禁产生了一种冒险的感觉。
女孩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打领带,五个人的领带都打得松松垮垮。不过黛西想到了一个很棒的主意,她用眉笔在嘴巴周围画上了一圈胡子。“太厉害了,你看上去非常俊美,”伊娃说。很快,黛西在伊娃的脸上也画上了几根侧腮胡。
五个女孩在双胞胎姐妹的卧室里集中在一起。黛西像个男人一样昂首阔步走进卧室,引得其他四个女孩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
梅尔的担心仍然在黛西的脑海里回荡:“希望我们不要因为这事引来什么麻烦。”
琳迪说:“别犯傻,谁会在乎这个啊?”
黛西决定忘掉疑虑,好好开心一下。她走在前面,带着姐妹们下楼进了客厅。
她们是最先到的,客厅里什么人都没有。黛西听过博伊·菲茨赫伯特对厨子说话的腔调,她学着博伊的样子拖长调子说:“格雷姆肖,给我来杯威士忌,这里的威士忌很来劲——别给我马尿一样的香槟。”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笑声。
本和菲茨一起进来了。穿着白色背心的本让黛西想到了一只鹡鸰,一种不知廉耻的白黑杂色鸟。菲茨是个俊朗的中年人,黑色的头发当中依稀夹杂着些白发。因为战争中受了伤,他走路有点跛,一个眼睛近乎失明,但这份勇气的证明只会让他显得更加帅气。
菲茨前后两次审视了这些女孩,他惊呼道:“哦,天哪啊!”语气里带着强烈的反感。
黛西突然感到一阵害怕。她把事情搞砸了吗?英国人是最正统的,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她会被喝令从这儿出去吗?那真是太可怕了!如果她受辱回国,多特·伦肖和诺拉·法奎森一定会看她的笑话。她宁愿死也不愿受辱回国。
本却莞尔一笑。“我不得不说,你们真是太棒了,”他说,“格雷姆肖,快来看看啊!”
年长的厨子拿着个放了香槟的冰桶进来了,他毫无热情地看了她们一眼,用略带浮夸的声调说:“巴塞洛缪爵士,这太有趣了!”
本欣喜地用好色的目光看着她们,黛西意识到——可惜已经太晚了——异性的穿着对一些男人来说可能意味着某种程度的性自由和性开放的意愿——是种可能会引来麻烦的暗示。
晚宴人到齐以后,大多数客人像主人一样对她们的奇装异服感到好笑,但黛西感觉到其中一些人存有异议。奥尔加一见她们穿成这样脸就白了,像是感到羞耻一样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曾经貌美如花、穿着紧身胸衣的碧公主,皱着涂满香粉的眉毛,一脸不悦地看着她们。但韦斯特安普敦夫人是个热爱生活的和善人,她和不拘一格的丈夫一样露出了笑容:她发自内心地微笑着,对黛西脸上那把足以乱真的胡子大加赞赏。
最后来的男孩子们都很兴奋。穆雷将军的儿子,远没有父亲那样刻板的吉米·穆雷中尉看着她们大笑出声。菲茨赫伯特家的博伊和安迪一起走进餐厅,博伊的反应最为有趣,他呆呆地看着女孩们,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他想像其他男孩插科打诨地掩饰自己的失态,但显然他已经被她们迷住了。
晚宴上双胞胎姐妹学着黛西的样子,用深沉的语调学男人说话,让全桌人笑个不停。琳迪举起酒杯说:“莉齐,你觉得这杯红葡萄酒怎么样?”
莉齐回答说,“老哥,酒味有点淡。本肯定在里面注了水,你说是吗?”
晚宴上,黛西觉得博伊始终都在盯着她。他不像他父亲那么英俊,但有一双和他母亲一样俊美的蓝眼睛。黛西有些尴尬,好像博伊一直在盯着她的胸部。为了缓和气氛,她问道:“博伊,你参加考试了吗?”
“当然没有。”他说。
博伊的父亲说:“他成天开着飞机到处跑,哪里顾得上读书啊!”措辞是在批评,语调却是像在为大儿子感到自豪。
博伊假装生气了:“这是造谣。”
伊娃觉得很奇怪:“不想上学的话,你为什么要进大学呢?”
琳迪解释道:“有些男生根本不想毕业,尤其是那种不想读书的人。”
莉齐补充道:“尤其是那种又懒又有钱的家伙。”
“我怎么不读书啦!”博伊反击道,“但我不想做个只应付考试的书虫。我也不想做医生什么的维持生计。”菲茨死后,博伊将继承全英国最丰厚的一笔遗产。
有幸嫁给他的人将成为菲茨赫伯特伯爵夫人。
黛西问:“等等,你真的有自己的飞机吗?”
“当然,我有一架蜂式飞机。我在大学里加入了飞行俱乐部,我们用城外的一个小机场。”
“太棒了,请带我飞一次。”
黛西的妈妈说:“哦,不!”
博伊问黛西:“你不会紧张吧?”
“一点也不会。”
“那我带你去,”说完他转身对奥尔加说,“别斯科夫夫人,我们的飞机很安全。我保证我会把她平安带回来。”
黛西激动万分。
接着众人谈起了这个夏天最激动人心的话题:英国新国王爱德华八世,爱上了离过两次婚的美国女人沃利斯·辛普森。除了谈及辛普森夫人进入皇家盛典的名单外,伦敦的报纸什么都没提。但黛西的母亲收到了美国的报纸,上面连篇累牍都是沃利斯要和辛普森先生离婚,嫁给爱德华八世的推测。
“完全不能接受,”菲茨忧心地说,“国王是英格兰教会的领导人,他不可能娶个离婚的女人。”
饭后,女士们各自回房间,男人们留在餐厅吸烟聊天,女孩子们则紧赶慢赶着换衣服。黛西决定突出自己的女性魅力,选了条缀着小花的粉红色丝质长裙和与之相称的宽松短上衣。
伊娃穿了件黑色的无袖丝绸外套。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减轻了体重,改变了发型,在黛西的教导下学会了怎样合适地装扮自己。伊娃渐渐成了这个家的一员,奥尔加也乐于给她买衣服,黛西把她看作亲妹妹。
当众人乘上汽车和马车前往市中心时,天还没完全黑。
剑桥的街道蜿蜒曲折,剑桥大学的建筑优雅美观,黛西觉着这是她所到过的最典雅的地方。在三一学院下车以后,黛西盯着学院创办人亨利八世的铜像看了很久。走过16世纪的砖砌门房时,黛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个正正方方的校园,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有条石子路,草地中央有个构思精妙的喷泉。草地四周的经年建筑为草地上穿着燕尾服的男士和穿着华丽裙子的女士提供了古朴的背景。穿着晚礼服的侍者手中的托盘上,放着斟满了香槟的酒杯。黛西高兴地鼓起了掌:她最喜欢这种场合了。
黛西接连和博伊、吉米·穆雷、本跳了舞。本把她搂在怀里,右手沿着她的背摸到了她的翘屁股。她决定不做反抗。乐队模仿着演奏了一首美国的爵士乐,但曲调太高太快,他们会弹所有最新的流行曲。
天黑了,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四方形的草地。黛西得了个空去找伊娃,伊娃在这种场合一般不那么自信,有时需要她做引荐。但这次她完全不必担心,伊娃正在和一个穿着有点大的西服的帅小伙聊天。伊娃告诉黛西,小伙子名叫劳埃德·威廉姆斯。“我们正在谈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劳埃德说,像是觉得黛西也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似的。
“你们可真扫兴啊!”黛西说。
劳埃德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三年前希特勒掌权的时候,我正巧也在柏林。那时我没遇见伊娃,但很巧我们有一些共同的朋友。”
吉米·穆雷过来请伊娃跳舞。劳埃德显然有些失望,但他还是表现得很优雅,伸手请黛西跳舞。移至乐队旁边时,劳埃德说:“你的朋友伊娃可真有意思。”
“威廉姆斯先生,跳舞时在舞伴面前称赞别的女孩可不怎么好啊!”黛西说。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有失风度。
劳埃德却被逗乐了。他笑着说:“你说得完全对。我造次了,我应该更绅士一点。”
自嘲的态度立刻让黛西喜欢上了他。这话显示了他的自信和风度。
劳埃德问她:“和伊娃一样,你也住在奇布林村吗?”
“是的。”
“那你一定是给露比·卡特尔钱,让她看牙医的那个美国女孩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露比是朋友。”
黛西很惊讶:“这里的大学生会和女仆交朋友吗?”
“你可真势利,我妈妈在成为议员前也当过女仆。”
黛西感觉自己脸红了。她最恨人势利,经常批评势利的女孩,尤其在布法罗。她觉得自己和势利这个词不沾边。“我们刚认识就不怎么合拍,对吧?”一曲将尽时,她问劳埃德。
“不是,”劳埃德说,“你觉得法西斯主义的话题无聊,但你把德国的犹太难民带进家门,还和她一起来到了英国。你说女仆和大学生不适合当朋友,却付了露比看牙医的费用。另外,今晚没有比你更耀眼的女孩了,你是这里最出彩的一个。”
“谢谢你的恭维。”
“你的法西斯朋友博伊·菲茨赫伯特过来了,要让我把他赶走吗?”黛西发觉劳埃德正找机会和博伊吵上一架。
“当然不用。”她转身对博伊露出微笑。
博伊草草地对劳埃德点了点头:“威廉姆斯,晚安。”
“晚上好,”劳埃德说,“我很失望,上周六你们法西斯党人违反承诺,在山脉路上游行了。”
“哦,是的,”博伊说,“他们有点兴奋过度了。”
“当你承诺不进行游行的时候,我还真吃了一惊。”看得出,在冷静的外表下,劳埃德异常愤怒。
博伊不想把这件事太过当真。“不好意思。”他轻描淡写地说。他转身招呼黛西:“看看这里的图书馆,”他说,“是克里斯托弗·雷恩设计的。”
“太荣幸了。”黛西挥手和劳埃德再见,让博伊挽住了她的胳膊。劳埃德目送她离去时的眼神有点失望,这让她很满足。
在四方形草地西边,有条小路通向学校尽头一座孤零零的建筑。黛西敬畏地看着建筑底楼幽深的长廊。博伊说因为附近的剑河经常泛滥,所以学校把图书馆设在了二楼。“我们去看看楼边的剑河吧,”他说,“它在晚上特别美。”
黛西已经二十岁了,尽管在男女关系上没什么经验,但她知道博伊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看晚上的河景。只是她不确定,在惊讶地看到她身着男装以后,他对哪个她更感兴趣,是男装还是女装?她觉得答案马上就快要揭晓了。
“你真的认识国王吗?”黛西在博伊带着她走过接下来的一块草坪时问。
“是的,他不算是我父亲的朋友,但到我们家来过几次。告诉你,他对我的政治观点很感兴趣。”
“我想见见他。”黛西知道自己不能显得过于主动,但这是她的唯一机会,不能轻易错失。
经过一扇门以后,他们踏上一块向河岸边防波堤下倾的草坪。“这个地方叫作后院,”博伊说,“大多数年代更久远的大学在河的另一边。”到一座小桥边时,他挽住了黛西的腰,手有意无意地往上移,直到手指碰到黛西的乳房下缘才停了下来。
在小桥的另一边,两个穿着制服的校工正在站岗,防范着可能混进来的人。一个校工轻声对博伊说:“晚上好,阿伯罗温子爵。”另一个偷偷地笑了。博伊懒洋洋地对他们点了点头。黛西知道博伊一定带很多女孩上过这座桥。
她知道博伊带她来这一定有他的目的。果不其然,他在黑暗中停住脚步,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告诉你,晚宴上你穿的那件外套真的很吸引人。”他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略微有点沙哑。
“很高兴你这么想。”黛西知道博伊马上要吻她了,她感到有些兴奋,但心里还没完全做好准备。她把手掌抵在博伊的衬衫前襟上,让他保持在一定距离之外。“我很想出现在皇宫的聚会上,”她说,“这个好安排吗?”
“一点不难,”他说,“至少对我们家不难,对你这么漂亮的女孩也不会难。”说着,他急切地把头靠向黛西。
她躲开了。“你能为我安排吗?你能安排我去皇宫吗?”
“当然能。”
她靠近博伊,感到他的裤子前襟已经鼓了起来。不,她琢磨着,博伊不是她属意的男孩。“能发誓吗?”她问。
“我发誓。”博伊喘着粗气说。
“谢谢你。”她让他吻了她。
星期六下午一点,南威尔士阿伯罗温威灵顿街的小房子里挤满了人。劳埃德的外祖父自豪地坐在餐桌旁。他的儿子比利·威廉姆斯坐在一边,比利是个矿工出身的郡议员。劳埃德坐在外祖父威廉姆斯老爹的另一边,他是剑桥大学的学生。同是议员的艾瑟尔不在场,在场的话,威廉姆斯王朝的成员就都齐了。没人会说出王朝这个词——这个词与他们提倡的民主格格不入,他们像教皇信仰上帝一样信仰着民主——尽管如此,劳埃德却断定外祖父一定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桌子旁还坐着比利舅舅一直以来的好友和助手汤米·格里菲斯。劳埃德对和这么多有地位的人同席落座感到非常自豪——威廉姆斯老爹是矿工工会的资深领导人;1919年,比利舅舅在军事法庭上揭露过英国对布尔什维克挑起的秘密战争;汤姆和比利舅舅曾在索姆河战役中并肩作战。和他们一起吃饭比和皇室成员一起吃更加让人兴奋。
劳埃德的外祖母卡拉·威廉姆斯做了炖牛肉和手工面包。饭后,他们开始喝茶抽烟。老爹的朋友和邻居们像平时比利在的时候一样,也都到了,他们靠在墙边抽着雪茄和手卷烟,小小的厨房里充斥着烟味和男人的气味。
比利有着五大三粗的矿工身材,但和别的矿工不同的是,他穿着淡蓝色西服、白色衬衫,戴着红色领带,衣着考究。劳埃德注意到众人都以“比利”称呼他,以强调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是因为他们的选票而当选的。他们叫劳埃德“小子”,表明他们不会因为劳埃德是个大学生就对他另眼相看。但他们称老威廉姆斯为威廉姆斯先生——他才是他们真正尊敬的人。
从打开着的后门向外看,劳埃德发现一座不断垒高的煤山已经渐渐延伸到了屋后的铁道线边。
一整个暑假,干一份报酬很低的工作,他组建了一个专门为失业矿工服务的工程队。他们的任务是装修矿工协会的图书馆。刷油漆和搭书架这样的体力活,对用德语苦读席勒、用法语苦读莫里哀的他来说,是有益的补充。劳埃德喜欢工人间的玩笑:他从艾瑟尔的身上遗传了威尔士人的幽默感。
这工作很棒,但和抗击法西斯主义没有实质上的关系。一想到博伊·菲茨赫伯特带着法西斯党徒在街上叫嚣,往教堂里投石块的同时他却缩在教堂里没敢动,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如果那时他走出教堂,教训他们两下那该有多好啊!那样的举动很愚蠢,但他会感觉好一些。每天临睡前他都会闪过这个念头。
同时,他也会想起黛西穿着粉红灯笼袖蚕丝外套的样子。
舞会过后,他在期末狂欢周还见过一次黛西。因为隔壁宿舍的朋友拉大提琴,他参加了国王学院举行的一场演奏会,黛西和韦斯特安普敦一家也出现在了观众席里。黛西戴着一顶翻边的草帽,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小女孩。之后他跟着她走出礼堂,问了她一些有关他从没去过的美国的问题。他想了解罗斯福总统治下的政治体制,想知道有没有英国可以拿来借鉴的,但黛西满口都是网球、马球和帆船俱乐部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被黛西迷得神魂颠倒。他喜欢和她聊天,因为她的话中经常包含一些机敏的插科打诨。劳埃德说:“我不想占用你很久——我只是想知道些新政的事情。”黛西说:“噢,男孩,你可真会恭维女孩子。”分别时她却说:“到了伦敦给我打电话——梅菲尔区2434。”
在去火车站之前,他顺便去外祖父母家吃中饭。他跟营地请了几天假,因此可以坐火车去伦敦遛个弯。他隐隐约约地产生了遇见黛西的愿望,似乎把伦敦当成了阿伯罗温这样的小城镇。
在营地里,他负责对矿工进行政治教育。他告诉威廉姆斯老爹,自己组织了几场剑桥左翼教授的演讲。“我告诉他们,这是个走出象牙塔的机会,可以借此机会深入工人群众。他们认为这样的机会很难拒绝。”
老爹用他淡蓝色的眼眸看着他坚挺的鼻子:“希望我们的小伙子让他们对外面的现实世界稍稍了解一点。”
后门开着,汤米·格里菲斯的儿子正站在那儿听他们说话,劳埃德指着他说:“莱尼刚和学校的马克思主义学者进行了一场辩论。”即便新刮了胡子,莱尼十六岁的双颊上还是能看出格里菲斯家遗传的浓密胡子的印记。
“莱尼,干得很好。”劳埃德的外祖父说。马克思主义在被戏称为小莫斯科的南威尔士非常流行,但威廉姆斯老爹旗帜鲜明地反对共产主义。
劳埃德说:“莱尼,把你当时的话跟威廉姆斯老爹学一学。”
莱尼露齿一笑,然后说:“1872年,无政府主义者米哈伊尔·巴枯宁曾经警告过卡尔·马克思,共产主义者夺取政权后,会像他们所取代的贵族那样暴虐专制。看到苏联发生的一切,你能说巴枯宁说错了吗?”
老爹攥起了拳头,有见地的论点总是会在威廉姆斯家的餐桌边大受欢迎。
外祖母给劳埃德倒了杯茶。卡拉头发灰白,像所有这个年纪的阿伯罗温老太太一样满脸皱纹,驼起了背。她问劳埃德:“亲爱的,你在谈恋爱吗?”
厨房里所有人都会意地笑了。
劳埃德脸红了。“外祖母,我学习很忙。”但他的脑海中同时浮现出黛西的样子,以及梅菲尔区2434的电话号码。
外祖母问他:“那个露比·卡特尔又是谁啊?”
众人都笑了,比利舅舅说:“孩子,勇敢一点!”
艾瑟尔显然把露比的事情告诉父母了。“露比是工党剑桥分部的一个积极分子,仅此而已。”劳埃德说。
比利讥诮地说:“我还真信了。”男人们又一次笑了起来。
“外婆,你不会希望我和露比一起出去的。”劳埃德说,“你会嫌她的衣服太紧身了。”
“听上去的确不是很合适,”卡拉说,“你是个大学生,你的眼光应该放高一点。”
劳埃德觉得外祖母和黛西一样势利。“露比·卡特尔挺好的,”他说,“但我真的没有在和她谈恋爱。”
“你必须娶学校老师或医院护士这样有学问的人。”
虽然心里不认可,但外祖母完全没说错。劳埃德喜欢露比,但不会爱上她。她漂亮聪明,劳埃德像其他任何男人一样喜欢她的身材,但他知道露比不是他的另一半。更糟的是,外祖母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原因:她的交友范围窄,目光短浅,不像黛西那样能令人激动。
“别再家长里短了,”威廉姆斯老爹说,“比利,把西班牙的事情跟大家说一说。”
“那里的情况也一样糟。”比利说。
全欧洲都在观望西班牙的局势。去年二月才成立的军事政府,遇上了法西斯分子和保守党人支持的未遂军事政变。叛军将领佛朗哥得到了天主教会的支持。这个消息像地震一样震动了欧洲大陆。难道在德国和意大利以后,西班牙也要落入法西斯主义的魔掌吗?
“你们也许已经知道,叛军的步调非常不统一,政变几乎要失败了,”比利说,“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出手支持,从北非空投了近千名叛军作为支援,使叛乱得以继续。”
莱尼插话说:“工会拯救了政府!”
“这倒是真的,”比利说,“政府反应很慢,但工会组织起工人,用从军火库、军舰、枪支弹药商店,以及一切能找到的地方得到的武器装备他们。”
老爹说:“至少在西班牙还有人反抗。至今为止,法西斯分子在其他地方一路畅行无阻。在莱茵兰和阿比西尼亚,他们想要什么就拿什么。感谢英勇无畏的西班牙人民,他们至少还有胆量说不。”
墙边的男人们发出轻轻的附和声。
劳埃德又一次回忆起了在剑桥的那个星期六下午,他也同样让法西斯分子畅行无阻。劳埃德感到灰心丧气。
“但他们能打赢吗?”老爹问,“战争的输赢取决于武器,难道不是吗?”
“是的,”比利说。“德国和意大利给叛军送去了源源不断的枪支弹药,飞行员和飞机,但没人帮助民选的西班牙政府。”
“天杀的,为什么没人?”莱尼怒气冲冲地问。
卡拉从料理台边抬起头,黑色的眼睛里露出责怪的神情。劳埃德仿佛看到了外祖母年轻时的美妙身姿。“在我的餐厅里别说这种话!”她说。
“对不起,威廉姆斯夫人。”
“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内幕消息,”大伙安静下来,听比利说话,“法国总理莱昂·布鲁姆——你们应该知道,他是个社会党人——希望帮助西班牙政府军。法国已经有了德国这个法西斯邻居,他绝不想让西南边境再多一个法西斯国家。给西班牙政府运送武器会触怒法国右翼和天主教人士,但只要英国能把武装西班牙政府作为一个国际动议的话,他就能抵挡住其他党派的压力。”
老爹说:“后来怎么了?”
“我们的政府让他别这么做。布鲁姆到伦敦来访,我们的外交部长安东尼·艾登告诉他英国绝不会支持他。”
老爹义愤填膺了。“布鲁姆为什么要我们支持?社会党人的总理为什么要被另一国的保守党政府欺凌?”
“因为法国也有军事政变的可能性,”比利说,“法国的报界极其右倾,在他们的支持下,法国的法西斯分子极其暴虐。有了英国的支持,法国政府可以对他们的叫嚣置之不理——但英国不支持的话,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看来我们的保守党政府又对法西斯主义服软了。”
“托利党人大多数都在西班牙有投资——葡萄酒、纺织品、煤、铁——他们怕西班牙的左翼政府会没收这些资产。”
“那美国呢?美国是民主社会,总会把枪支弹药出售给西班牙政府了吧?”
“这样想的确很有道理。但美国现在的政府由百万富翁约瑟夫·肯尼迪所领导的天主教游说团资助,这个组织反对资助西班牙左翼政府。民主党政府需要天主教会的支持,罗斯福总统不会做任何有损新政的事情。”
“但我们还有可以做的事情。”莱尼·格里菲斯说,他的脸上出现了少年人不轻易认输的表情。
“莱尼,你有什么主意?”比利问。
“我们可以去西班牙参战。”
他爸爸说:“莱尼,别犯蠢。”
“许多人都说要去西班牙参战,世界各地都有,甚至连美国也有。他们要组成志愿军和常规军并肩作战。”
劳埃德坐正了。“真的吗?”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每日先驱报》上看到的。”
劳埃德心里一震。组成志愿军去西班牙和法西斯作战!这是个多么棒的想法啊!
汤米·格里菲斯对莱尼说:“说归说,你可不准去。”
比利说:“你忘了那些隐瞒真实年龄参加上次大战的英国孩子了吗?有好几千人呢!”
“大多数人屁用没有,”汤姆说,“到现在我都能想起那个在索姆河边哭泣的孩子。比利,他叫什么名字?”
“欧文·贝文,他开小差了不是吗?”
“是的,最后被行刑队枪决了。那群王八蛋以开小差的罪名枪毙了他。可怜的小家伙,我记得他当时只有十五岁。”
莱尼说:“我十六岁了。”
“是的,差别可真大啊。”他爸爸讥讽道。
老爹突然说:“再不走,劳埃德就赶不上十分钟后去伦敦的火车了。”
劳埃德一直沉浸在莱尼的话语里,好久都没有看钟。听到老爹的提醒,他一骨碌站起来,吻了吻外祖母,拿起小旅行包就向外走。
莱尼说:“我送你去车站。”
劳埃德说了声再见,匆匆沿着山路下了山。莱尼陪在他身边什么话都没说,看上去在思考什么事情。劳埃德很高兴莱尼没打扰他:他有许多事需要想呢!
火车已经进站了,劳埃德买了张前往伦敦的三等车票。上车前,莱尼突然问他:“劳埃德,怎么才能搞到一张护照呢?”
“你真的想去西班牙吗?”
“兄弟,别说这个,我只想知道怎样才能搞到护照。”
汽笛轰鸣,劳埃德上车关上门,放下车窗后对莱尼说:“去邮局填张表就可以了。”
莱尼的表情有些失望:“如果我去阿伯罗温邮局填写申领护照的表格,妈妈一转眼就知道了。”
“那去加地夫办。”话音刚落,火车就开走了。
他坐在椅子上,从包里拿出一本法语版司汤达的《红与黑》。他盯着手里的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西班牙。
他知道自己应该害怕,但一想到作战,他却分外兴奋——不是开会斗嘴,而是货真价实地打仗——这下终于能和放狗咬容格的那些人决一死战了。之后,他无疑会感到后怕。这就像是场拳赛,拳击赛前他在更衣室里一点不怕,但进入拳击场看到那个要把他往死里打的人,看到对方满是肌肉的胳膊、坚硬的拳头和凶神恶煞般的脸,他就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克制住转身就逃的冲动了。
他担心的还是他的双亲。伯尼对有个继子在剑桥上大学非常骄傲——伯尼对伦敦东区半数以上的人都说了这件事——如果让他知道劳埃德在拿到学位前离校,他会崩溃的。艾瑟尔也会担心儿子是不是会受伤或战死。他们都会极度失望。
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怎么去西班牙?去哪个城市?费用从哪里来?这些事都可以解决。只有一件事让他辗转难耐。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黛西·别斯科娃。
他叫自己别荒唐了。他只见过黛西两次,黛西对他一点都不感兴趣。这是她的聪明之处,因为他俩太不相配了。黛西是个浅薄的富家女,对政治一点都没兴趣。她还喜欢博伊·菲茨赫伯特那种人,这进一步说明他们是不般配的。但劳埃德就是无法忘记她,一想到去了西班牙就见不到黛西,他就非常悲伤。
梅菲尔区2434。
想到莱尼的坚定决心,他对自己的犹豫感到非常羞耻。几年来劳埃德一直在讨论着反法西斯,现在他的机会来了,他还有理由不去吗?
抵达帕丁顿火车站以后,他乘地铁到了阿尔德盖特车站,然后步行到他的出生地,努特利街的排屋。他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屋子和孩提时变化不大,只是帽架边的小桌子上多了部电话。这是努特利街唯一的电话,邻居们都把它当公用电话打。电话边上放着他们支付电话费的小盒子。
艾瑟尔在厨房里。她戴着帽子,准备去工党集会上发言——这类集会现在是她的生活重心——但看到儿子回来,她还是先烧了壶茶,给他做好了茶点。“阿伯罗温的大伙都怎么样?”她问劳埃德。
“比利舅舅在那儿过周末,”他说,“邻居们都进了外祖母的餐厅,场面跟中世纪时的法庭差不多。”
“外公外婆好吗?”
“外公还是和以前一样,外婆比上次见时更老了。”他顿了顿,说,“莱尼·格里菲斯想去西班牙抗击法西斯分子。”
她噘起嘴问:“他现在还这么想吗?”
“我想和他一起去,你觉得呢?”
他猜到母亲会反对,但她的激烈反应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你反了是吧!”她粗野地说。艾瑟尔不像她母亲那样反感粗话。“这种事想都别想!”她把茶壶往厨房桌子一摔,“我忍痛生下你,辛苦把你养大,送你上学,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去狗屁战场上送死的。”
劳埃德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去送死,”他说,“但我愿意为你让我信仰的事业冒死一战。”
让他吃惊的是,母亲竟然哭了起来。她很少哭——事实上,劳埃德已经记不得母亲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妈妈,别哭了,”他抱住母亲颤抖的双肩,“我还没去呢!”
伯尼走进厨房,他身材壮实,有着中年人常见的秃顶。“发生什么事了?”他似乎也吓了一跳。
劳埃德说:“爸爸,对不起,我让妈妈担心了。”他退后半步,让伯尼搂住艾瑟尔的肩膀。
艾瑟尔哭着说:“他要去西班牙,他会战死在那儿的。”
“你俩都冷静一下,让我们好好谈一谈这件事。”伯尼说。他是个理智的男人,穿着得体的黑西装和后跟修过多次的黑皮鞋。这正是人们把票投给他的原因:他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政治家,在伦敦市议会代表阿尔德盖特。劳埃德从来没见过亲生父亲,但他知道,即使能见到亲生父亲,他对那个父亲的爱也不会超过伯尼。伯尼是个优雅的父亲,不轻易下决定,但很会安慰人。他对劳埃德和自己的亲生女儿米莉完全一样。
伯尼把艾瑟尔扶到桌边坐下,劳埃德给她倒了杯茶。
“有一次,我差点以为我弟弟阵亡了,”艾瑟尔仍然在哭,“阵亡通知书到了威灵顿街,邮局的可怜孩子只能一家接着一家跑,电报上不是说这家的儿子死了,就是说那家的丈夫亡了。那个可怜的小孩叫什么来着?对了,叫杰朗特,好在我们家并没有收到电报。我真是太恶毒了,我为别人家的孩子而不是我们家的比利牺牲而感谢过上帝。”
“你才不是什么恶毒的女人。”伯尼拍着她的肩膀说。
劳埃德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莉出现在了二楼的楼梯上。她今年十六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成,这天,她穿着黑色晚礼服,戴着小巧的金耳环,看上去更加成熟了。她在阿尔德盖特的女士饰品店工作了两年,不过她很上进,前不久在奢华的西区百货商店找了份工作。她看着艾瑟尔,操着一口伦敦腔问:“妈妈,发生什么事了?”
“你哥哥想去西班牙送死!”艾瑟尔大声说。
米莉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劳埃德。“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米莉总能很快从不值得她尊敬的哥哥身上找出错误。
劳埃德忍着气说:“阿伯罗温的莱尼·格里菲斯想去西班牙抗击法西斯,我告诉妈妈,我考虑跟他一起去。”
“别狡辩了。”米莉嫌弃地说。
“我担心你根本到不了西班牙,”伯尼还是那样实际,“毕竟,西班牙还在打内战呢。”
“我可以坐火车去马赛。巴塞罗那离法国边境不远。”
“八九十英里吧,但穿越比利牛斯山的时候可冷了。”
“马赛一定有去巴塞罗那的船,走海路没陆路那么远。”
“这倒是真的。”
“伯尼,别再说这个话题了!”艾瑟尔呵斥道,“你们好像是在谈论去皮卡迪利广场最近该怎么走似的。他可是要去参战啊!我绝对不允许。”
“他已经二十一岁了,”伯尼说,“我们拦不住他的。”
“我知道他多大了。”
伯尼看了看表。“我们要去开会了。你是会议的主讲人。劳埃德又不会晚上就走。”
“你怎么知道?”艾瑟尔说,“晚上回家时,等待你的可能是他乘海陆联运火车去巴黎的纸条。”
“劳埃德,”伯尼说,“对你妈妈发誓至少一个月内你不会走。不管怎么说,这主意都不赖——你需要在出发前好好观察一下那里的局势。至少在这段时间让你妈妈安下心。过后我们再来谈这件事。”
这是伯尼典型的做事方式,协调各方面的利益后让每个人都满意,只是劳埃德不情愿发这个誓。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不会拍拍屁股、乘上火车就走。他必须事先知道西班牙政府为志愿军所做的安排。如果能同莱尼和其他志愿者一起走就再好不过了,他需要准备绿卡、外币、一双靴子……
“没问题,”他说,“我至少一个月不会离开。”
“你发誓!”艾瑟尔说。
“我发誓。”
艾瑟尔平静下来。转眼间她抹上粉,看上去正常了一些。她喝下了劳埃德为她倒的茶。
她穿上大衣,和伯尼一起离开了。
“这样很好,现在我也要走了。”米莉说。
“你要去哪儿?”劳埃德问她。
“华彩歌舞厅。”
“华彩”是东区的一个音乐厅。“他们让十六岁的孩子进去吗?”
米莉大惊小怪地看了他一眼。“谁十六岁啦?至少不是我。再者说了,戴夫也进去了,他只有十五岁。”她说的是他们的表弟,比利舅舅和米尔德里德舅妈的儿子大卫·威廉姆斯。
“好好玩吧。”
她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傻瓜,如果去西班牙千万要机灵一点,别白白送死。”她双臂搂住他,使劲地抱了他一下,没说什么话就出去了。
门一关,他立刻就跑到电话边去了。
劳埃德毫不费力就记起了黛西的号码,他仿佛看见黛西在离开时回过头,戴着草帽对他微笑着说“梅菲尔区2434”的样子。
他拿起电话,拨了黛西的号码。
对她说些什么呢?“你给我一个电话号码,所以我就打来了。”这话太软弱无力了。说真话怎么样?“我不喜欢你的处世哲学,但我就是忘不了你。”他可以请黛西去参加活动,但参加什么呢?工党的会议吗?
有个男人接了电话。“晚上好,这里是别斯科夫夫人的住处。”不卑不亢的声音让劳埃德觉得对方是个管家,黛西的母亲无疑会租一套带佣人的住所。
“我是劳埃德·威廉姆斯……”他想向对方证实自己身份以解释这个电话的真实性,因此把最初所想的脱口而出:“埃曼纽尔学院的那个劳埃德·威廉姆斯。”这句话什么都说明不了,他只是想让对方印象深刻罢了。“能让我和黛西·别斯科娃通话吗?”
“很抱歉,威廉姆斯教授,”这位管家一定是把他当成学校老师了,“她们都去剧院了。”
当然会是这样了,劳埃德失望地想。社交界人士这个时候肯定不会在家,尤其是这样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想起来了,”他说了个谎,“她说她要去剧院,但是我一不留神给忘了,是科文特公园那个剧院吗?”他屏住呼吸。
管家一点也没有怀疑他的话。“没错,先生,她们去看《魔笛》了。”
“谢谢你。”劳埃德挂上了电话。
他回房换上了外出的衣服。在伦敦西区,大多数人甚至看电影都会换上晚礼服。但到那儿之后,他又该怎么办呢?他没钱买剧院的门票,再说演出也快要结束了。
他乘上地铁。皇家剧院和伦敦的水果和蔬菜交易市场科文特公园比邻,显得不太协调。剧院和市场在不同的时间开门营业,所以多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市场在伦敦最喜欢玩乐的那群人回家的凌晨三四点钟开门,在日常演出开始前关门谢客。
走过百叶窗遮蔽的市场货摊,劳埃德朝剧院的玻璃门内望了过去。剧院的门厅里没什么人,只听见隐隐约约的莫扎特乐曲声。他走进门厅,装出上层阶级对门童的无礼姿态说:“戏什么时候结束啊?”
如果劳埃德穿着那件抽丝的呢子西装,门童理都不会理他。但这时他穿的是件显示上层社会身份的晚礼服,门童不敢轻易造次。门童毕恭毕敬地对他说:“先生,还有五分钟结束。”
劳埃德略微点了点头,如果道谢,就会暴露他的身份。
他离开剧院,绕着街区步行。这是街上难得的安静一刻。餐厅里的人们边喝咖啡边聊着天,电影院里的电影正达到高潮。再过没几分钟,街上就会热闹起来,人们叫出租车,去夜总会,在公共汽车站吻别,紧赶慢赶最后一部通往郊区的地铁。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剧院走了进去。乐声刚停,观众们纷纷出现在剧场大厅。离开不怎么能动的座位以后,他们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对歌者和着装评头论足,为随后的夜宵做着安排。
劳埃德很快就看见了黛西。
黛西穿着一条肩膀上缀着香槟色貂皮的淡紫色裙子,看上去性感极了。黛西和几个同龄人出现在剧场门口,她是这群人中打头的。看到博伊·菲茨赫伯特出现在她身旁,走上红地毯和她相谈甚欢的时候,他的心猛地一沉。和他颇有共同语言的德国姑娘伊娃·洛特曼站在黛西身后,伊娃边上站着个穿着军队制服的高个子年轻男子。
伊娃看到劳埃德,愉快地笑了起来。劳埃德用德语对伊娃说:“洛特曼小姐,晚上好,希望你喜欢这幕戏。”
“我很喜欢,谢谢你,”伊娃用德语答道,“我没在观众中看到你。”
博伊不耐烦地说:“讲英语!”听上去他有点醉了。博伊像个乖戾的少年人,或是一只养刁的纯种狗,尽管外形英俊,却沉溺于酒色。不过一旦认真起来,他待人接物可以非常优雅,具有致命的诱惑力。
伊娃用英语说:“阿伯罗温子爵,这是威廉姆斯先生。”
“我认识他,”博伊说,“他是埃曼纽尔学院的。”
黛西说:“劳埃德,你好,我们要去贫民窟了。”
劳埃德以前听说过这个称谓。这意味着他们要去东区的下等酒吧,观赏斗狗这类工人阶级的娱乐活动。
博伊说:“威廉姆斯一定知道很多这样的地方。”
劳埃德犹豫片刻,马上做出了决定。为了能和黛西在一起,他愿意容忍博伊吗?答案是肯定的。“事实上,我是知道一些这样的地方,”他说,“希望我带路吗?”
“太好了!”
一个老妇人走出剧场,对博伊挥了挥手。“必须让姑娘们在子夜以前回家,”老妇人说着一口美式英语,“一秒钟都不能迟。”劳埃德猜她一定是黛西的母亲。
穿着军装的高个子小伙说:“别斯科夫夫人,我是军人,我们会严守时间的。”
别斯科夫夫人身后跟着菲茨赫伯特伯爵,以及想必是他妻子的胖女人。换了别的场合,劳埃德倒很想问问他英国政府在西班牙问题上的政策。
两辆车等在剧场外面。菲茨赫伯特伯爵、伯爵夫人和黛西的妈妈坐进黑白劳斯莱斯。博伊和其他年轻人坐进皇室成员最喜欢的戴姆勒加长车。连劳埃德在内,在场的共有七个年轻人。和伊娃在一起的军官自称是吉米·穆雷中校。另一对男女分别是吉米的妹妹梅尔,以及很像博伊、但比他瘦且安静得多的安迪·菲茨赫伯特,博伊的亲弟弟。
劳埃德告诉司机到华彩歌舞厅该怎么走。
劳埃德看到吉米·穆雷毫不避嫌地搂住了伊娃的腰。伊娃从容地靠向吉米——显然两个人正在谈恋爱。劳埃德为伊娃感到高兴。她不算是漂亮女孩,但聪明有魅力。劳埃德喜欢她,很高兴看到她找了个高个士兵当男友。但劳埃德很想知道,如果吉米宣布自己要娶个有一半犹太血统的德国女孩,这里的上层人士会怎么说。
所有人都成双成对:安迪和梅尔是一对,让人气恼的是,博伊和黛西也是一对。劳埃德是唯一落单的。劳埃德不想看到别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只好研究起车上锃亮的红木窗框来。
车爬上卢德加山抵达圣保罗教堂。“拐进齐普赛德街。”劳埃德告诉司机。
博伊拿起银质扁平酒壶喝了口酒。他擦了擦嘴说:“威廉姆斯,你很熟悉这附近的街道。”
“我住在这儿,”劳埃德说,“我就生在东区。”
“那可真不错。”博伊说。劳伊德听不出他是草率地恭维还是令人不快地讥讽。
华彩歌舞厅的座席已经坐满了,但能站的地方还有很多,观众们呼朋唤友,进出酒吧,四处走动。歌舞厅里的男男女女穿着最好的衣服,女士的衣着五颜六色,男士都穿上了最好的西服。歌舞厅里又闷又热,还有一股刺鼻的啤酒味。劳埃德在后面找了个可以站七个人的地方,从衣着可以分辨出他们从西区来,但来自西区的不只是他们——华彩歌舞厅受到各阶层人士的欢迎。
舞台上,一个穿红裙子、戴金色假发的中年女子正在表演脱口秀。“我对他说:‘我不会让你进来的。’”观众们听了哄堂大笑,“他说:‘亲爱的,我在这里就看到了。’我告诉他:‘把你的管子弄走。’”女子假装生气的样子,“他说:‘我觉得我的管子该好好洗洗了。’嘿,我说吧。”
劳埃德发现黛西笑得很开心。他凑到黛西身旁,轻声对她说:“你知道这是个男人吗?”
“天哪,这是个男人吗?”她惊呼道。
“看他的两只手。”
“老天,”她叫了起来,“还真是个男人!”
劳埃德的表弟大卫从他们身后经过,看见劳埃德,便折回来跟他们打招呼。“你们的穿着怎么这么正式?”他说着一口伦敦腔英语。大卫的衣着非常随意,他戴着一条打结的围巾和一顶碎布头做的帽子。
“大卫,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准备和你,还有莱尼·格里菲斯一起到西班牙去。”大卫说。
“不行,你不能去,”劳埃德说,“你只有十五岁!”
“上次大战时,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好多都参战了。”
“他们根本派不上用场——问问你爸爸去。再说了,谁告诉你,我要去了?”
“你妹妹米莉说的。”说完,大卫就走了。
博伊问他:“威廉姆斯,这种地方的人一般都喝什么酒?”
劳埃德觉得博伊不能再喝酒了,但他还是回答:“男人喝苦一点的烈酒,女人喝波特柠檬酒。”
“什么是波特柠檬酒?”
“兑了柠檬水的波特酒。”
“太无聊了。”博伊走开了。
脱口秀达到了高潮。“我对他说:‘傻子,你进错口了!’”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演员在观众的掌声中走下了舞台。
米莉出现在劳埃德面前。“嗨,”她看了看黛西,“这是你的朋友吗?”
劳埃德很高兴米莉看上去这么漂亮。米莉身穿黑色的连衣裙,戴着一串假珍珠,妆化得恰到好处。劳埃德忙对黛西说:“别斯科娃小姐,请允许我介绍你认识我妹妹米莉·莱克维兹。米莉,这是黛西。”
两个女孩握了手。黛西说:“很高兴能认识劳埃德的妹妹。”
“准确地说,是同母异父的妹妹。”米莉说。
劳埃德说:“我的亲生父亲在上次大战中阵亡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三四岁时我母亲就再嫁了。”
“你们玩得开心点。”临走前,米莉附在劳埃德耳边轻声说:“现在我明白露比·卡特尔为什么没机会了。”
黛西问:“谁是露比·卡特尔?”
“就是奇布林的那个女仆,你还给钱让她去看牙医呢!”
“我想起来了!看来有人把你和她看成是一对了。”
“没错,我妈妈是这么想的。”
黛西看出了他的尴尬,她笑着说:“看来你是不会娶个女仆了是吗?”
“我不会娶露比。”
“也许她和你很般配!”
劳埃德直视着她:“我们不常爱上般配的人,你说是吗?”
黛西看着舞台。演出快结束了,全体演员合唱起一曲熟悉的歌谣。观众们随着他们高声歌唱。后排站着的观众牵起手随着乐声挥动。和博伊一起来的人也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
幕布拉上以后,博伊仍然没有现身。“我去找他,”劳埃德说。“我想我知道他会在哪儿。”华彩歌舞厅有个女厕所,男士们都在后院里放着几个油桶的土厕里方便。不出劳埃德所料,博伊确实正在对着其中一个桶狂吐。
劳埃德给博伊一块手帕让他擦嘴,然后搀着他的胳膊,扶他走过已经没人的歌舞厅,走到戴姆勒加长车旁。其他人都在等待他们。劳埃德和博伊上车以后,博伊立马就睡着了。
车开到伦敦西区以后,安迪·菲茨赫伯特让司机先到特拉法尔加广场,拐进旁边一条整洁的小街,就到了穆雷家。和梅尔一起下车后,安迪说:“你们走吧,我送梅尔到家门口,再步行回自己家。”劳埃德心想,安迪可能计划好要跟梅尔在家门口来个浪漫的道别了。
车开到梅菲尔区。路过黛西和伊娃所住的格罗夫纳广场时,吉米对司机说:“请在街角停一下。”然后他轻声对劳埃德说:“威廉姆斯先生,能帮我把别斯科夫小姐送到门口吗?我和洛特曼小姐稍后就来。”
“当然可以。”吉米显然想在车里跟伊娃吻别。博伊对身外的事情一概不知:他正在尽情地打呼噜呢!司机为了拿到小费,也会装没看见的。
劳埃德先下车,然后搀着黛西的手下了车。当黛西抓住他的手时,劳埃德突然有股触电的感觉。他挽住黛西的胳膊,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在两个电线杆之间灯光最昏暗的地方,黛西停住脚步:“给他们点时间吧。”
劳埃德说:“很高兴伊娃交上了男朋友。”
“我也在替她高兴。”
他屏住呼吸:“但我不为你和博伊·菲茨赫伯特的事情感到高兴。”
“他带我去了皇宫!”黛西说,“我还和国王在夜总会跳了舞——这些都登在了美国的报纸上。”
“这就是你和他谈恋爱的理由吗?”劳埃德难以置信地问。
“不是唯一的理由。他喜欢的东西我大多也喜欢——聚会、赛马、亮眼的衣服。博伊是个很有生趣的人,他甚至还有自己的飞机!”
“那些根本不算什么。”劳埃德说,“放弃他,做我的女朋友吧!”
她看上去很欣喜,却笑话他。“你疯了吧,”她说,“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样的。”
“我是认真的,”他不顾一切地说,“我一直在想你,尽管你是世界上我最不该娶的人。”
黛西又笑了。“你这话太粗鲁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话。我原本以为你笨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真挚的心呢!”
“我并不笨——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显得笨。”
“我相信你,但我不打算和一个一无所有的社会党人结婚。”
劳埃德打开了心扉,但他的心意被粗暴地践踏了,他觉得万念俱灰。他回头看着戴姆勒车,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他们还需要多久。”
黛西说:“我可以去吻社会党人,不过仅仅是想尝一下滋味。”
劳埃德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起先觉得她只是理论上说说而已,但没有哪个女孩会从理论上谈这种事。这是黛西的邀请。劳埃德差点因为愚蠢而错失了这个机会。
他靠近黛西,把手放在她的细腰上。黛西扬起脸,她的美让劳埃德忘却了呼吸。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住她的嘴,黛西没有闭上眼睛,劳埃德也没有。他一边动情地把嘴唇移向她,一边注视着她那双碧蓝色的眼眸。黛西微微张开嘴,劳埃德用舌尖轻轻地挑动着她分开的嘴唇。没过多久,劳埃德感觉黛西的嘴唇有了反应。她仍然在看着他。他飘飘欲仙,希望永远留在黛西的怀抱中。黛西的身体紧贴着他。劳埃德不自觉地勃起了,他害怕黛西会察觉到,因此稍稍后退了一点——黛西却继续往他身上靠,他明白了,他凝视着黛西的眼睛,知道她一定是想用柔软的身体感受他的坚硬。劳埃德无法自持,觉得自己似乎要达到高潮了,他知道黛西一定也很想要他。
戴姆勒车的车门打开了。劳埃德听见吉米·穆雷说话的声音高亢得有些不自然,似乎在对他们给出警告。劳埃德连忙松开了黛西。
“好吧,”黛西惊讶地低声说,“没想到会这么令人愉快!”
劳埃德声音沙哑:“何止是愉快。”
很快吉米和伊娃出现在他们面前,四个人一起走到了别斯科夫夫人的家门口。这是幢台阶上带有顶棚的宏伟建筑。劳埃德希望借顶棚的遮掩再吻一下黛西,但走上台阶时,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礼服的男人走了出来,劳埃德想,这兴许就是之前与他通话的那个管家。他非常庆幸,那个电话打得真是太对了!
两个女孩一本正经地道着晚安,一点都看不出顷刻之前她们还在与这两个男人激情地拥抱着。门关了,伊娃和黛西消失在他们眼前。
劳埃德和吉米退下台阶。
“我从这里走回家,”吉米说,“是否要让司机把你送到东区?从这里到你家有三四英里路呢。博伊不会介意的——依我看,他会一直睡到吃早饭呢!”
“穆雷,有心了,非常感谢你的关心。但我还是想走路回去,我有很多事要好好想想。”
“好吧,那晚安了!”
“晚安。”劳埃德带着逐渐褪去的情欲和烦乱的思绪,转身向东,朝家里走去。
八月中旬,伦敦的社交季结束了,但博伊·菲茨赫伯特还没有向黛西·别斯科娃求婚。
黛西迷惑不解,感觉受到了伤害。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正在约会,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菲茨赫伯特伯爵像对女儿一样跟她说话,甚至连多疑的碧公主也开始对她嘘寒问暖了。一有机会,博伊就会吻她,但是完全没有谈起过未来。
奢华的午餐会和晚餐会、耀眼的舞会、传统体育比赛,以及郊外野餐——一夜间,构成伦敦狂欢季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黛西的新朋友陆续都离开了伦敦,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各自的乡村别墅。黛西猜测,他们无外乎是猎猎狐,追追鹿,打打鸟吧。
黛西和奥尔加留在伦敦,准备参加伊娃·洛特曼的婚礼。和博伊不同,吉米·穆雷急于娶到他所爱的女人,婚礼将在他父母所在教区切尔西的教堂举行。
黛西觉得她为伊娃做了件大好事。她教伊娃如何选择那些不带花边、能映衬她黑色头发和棕黄色眼睛的素色衣物,使伊娃倍感自信。随后,她又教伊娃怎样用天生的温暖和机智赢得身边的人。吉米就这样爱上了伊娃。吉米不是电影明星,但个子高,长得很英俊。他来自一个家境普通的军人家庭,虽然并不阔绰,但伊娃一定会感到踏实。
英国人和德国人一样怀有偏见。开始时,穆雷将军和穆雷夫人不太乐意接受一半犹太血统的德国难民伊娃做儿媳。伊娃很快赢得了他们的欢心,但家族的很多朋友还是表达出疑虑。婚礼上,黛西听到最多的就是伊娃多么多么的“具有异国风情”,吉米多么多么的“勇敢无畏”,穆雷夫妇多么多么的“胸怀广阔”,人们用种种方式表明他们是不怎么合适的一对。
吉米正式写了封信给柏林的洛特曼医生,得到了他应允结婚的承诺,但德国政府拒绝让洛特曼一家前往伦敦参加婚礼。满脸泪花的伊娃说:“他们痛恨犹太人,我还以为他们会乐于见到我爸妈离开德国呢!”
听到这句话,博伊的父亲跟黛西提起了这件事。“告诉你朋友伊娃,犹太人的事能不提就尽量不要提,”他以朋友关怀的口吻告诫说,“娶一个有一半犹太血统的女人做妻子,对吉米的军旅生涯可不是什么好事。”黛西没有传达这条令人不愉快的劝告。
快乐的新婚夫妇将前往尼斯度蜜月。黛西带着一丝罪恶感意识到,伊娃离开竟给她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博伊和他的政治伙伴不喜欢犹太人,伊娃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博伊和吉米的友谊自然结束了——博伊拒绝做吉米的伴郎。
婚礼结束以后,菲茨赫伯特家邀请黛西和奥尔加去他们在威尔士的乡间别墅一起打猎。这让黛西重燃了希望。伊娃离开以后,博伊没理由再不向她求婚了。菲茨赫伯特伯爵和碧公主一定也觉得时机快成熟了,也许他们正计划着让博伊这周末就求婚。
周五一大早,黛西和奥尔加前往帕丁顿火车站,乘上了西行的列车。列车进入富饶的不列颠腹地,延绵的农田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地,森林间不时出现教堂的石头尖顶。她们买的是头等车厢的车票,奥尔加问黛西博伊会如何行动。“他知道我喜欢他,”黛西说,“我已经让他亲了我许多次了。”
“你在他面前展露过对别的男孩的兴趣吗?”奥尔加精明地问。
黛西抑制住对和劳埃德那次短暂犯傻的罪恶感。博伊不可能知道那件事,再说她也不会再去见劳埃德了。之后劳埃德曾接连给她写了三封信,但她一封也没有回。“没有这种人。”她对母亲说。
“那就剩伊娃了,”奥尔加说,“好在她已经走了。”
列车开过赛弗恩河河床下的一条长长隧道。过了隧道,威尔士就出现在了眼前。满身泥污的山羊在山坡上吃草,每座山的山腰处都有个矿区,矿区入口都有幢样子别别扭扭的厂房。
菲茨赫伯特伯爵的黑白劳斯莱斯等在阿伯罗温火车站前。一出站,映入黛西眼帘的便是陡峭山坡边的一排平顶房,她的心猛地一沉。出镇一英里,就到了菲茨赫伯特家的泰-格温别墅。
进门以后,黛西高兴得气都透不过来了。泰-格温非常宏伟,前廊上有一排高大的落地窗。花园里的花秀美多姿,灌木修剪整齐,菲茨赫伯特伯爵无疑为之而骄傲。黛西心想,如果能当这里的女主人该有多好啊!英国贵族也许不再能统治世界,但他们还保持着最完美的生活方式,黛西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威尔士语中,“格温”的意思是白房子,这幢建筑却是灰色的,因为接近矿区,这里一摸墙就是一手矿灰。
她被安排进了一间名为栀子花的套间。
晚饭以前,她和博伊一起坐在房子外面的平台上,看着太阳从紫色的山顶上缓缓下沉。博伊抽着烟,黛西小口地抿着香槟。他们俩单独在平台上待了一会儿,但博伊没提求婚的事情。
周末,她越来越感到不安。博伊不缺单独私下找她谈的机会——她对此心知肚明。周六,男人们出去打猎,傍晚时黛西出门迎接,单独和博伊在林子里走了一会。星期日上午,菲茨赫伯特一家和大多数客人去了镇上的圣公会教堂。礼拜过后,博伊把黛西带到镇上的双皇冠酒吧,那里戴着平顶帽的宽肩膀工人肆无忌惮地看着身着淡蓝色开司米大衣的黛西,好像博伊带进来一头待人宰割的羔羊一样。
黛西告诉博伊,她和母亲马上就要回布法罗了,但博伊没有领会黛西的暗示。
博伊是不是仅仅喜欢她,并没到想娶她的程度呢?
周日午饭时,黛西都快绝望了。第二天她和奥尔加就要回伦敦。如果到那时博伊还没求婚,伯爵夫妇会开始觉得儿子不是认真对待这段关系,他们也就不会再邀请她和妈妈来泰-格温了。
这个想法让黛西吓了一大跳。她决意要嫁给博伊。她想先成为子爵夫人,将来有一天再成为伯爵夫人。她不缺钱,她想要的是与崇高社会地位相应的顺从和尊重。她想被人称为“某某贵夫人。”她垂涎碧公主的钻石三重冕。她想在朋友间显示自己的尊贵地位。
黛西知道博伊喜欢她,她能感受到亲吻时博伊表现出的热情。“他需要你给他某种驱动力!”午餐后喝咖啡的时候奥尔加小声对她说。
“那我该怎么做呢?”
“有一招对付男人是屡试不爽的。”
黛西扬起眉毛。“和他上床吗?”黛西和母亲无话不说,但还没有谈过这个话题。
“怀孕能解决问题,”奥尔加说,“但往往在不想怀孕的时候才会怀孕。”
“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需要让他知道男女欢爱多么快乐,但别让他深入禁区。”
黛西摇摇头:“这可不一定,我想他多半已经和别的女孩享受过鱼水之欢了。”
“知道是谁吗?”
“不太清楚——可能是女仆,可能是女演员,也可能是哪个寡妇……尽管是猜的,但他实在不像是那种没有经验的黄毛小子。”
“没错,他的确不是那种人。这意味着你要给他从别人身上得不到的东西,给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的东西。”
黛西有点纳闷,她不明白母亲在经历了一场没有温情的婚姻以后,怎么还会如此了解男人。也许她对丈夫列夫是如何被情妇玛伽偷走已经想了太多。但不管怎么说,黛西能给博伊的,别的女孩也一定都能给,不是吗?
女人们喝完茶后,各自回卧室打盹。男人们依然在餐厅吸烟,不过他们十五分钟后也会回房。黛西站起身。
奥尔加问她:“你要干吗去?”
“我不知道,”她说,“我去想些事情。”
黛西离开了餐厅。她决定去博伊的房间,但因为怕母亲反对而没把这件事告诉她。她准备在博伊房间里等他回来午睡。仆人们在一天的这个时候总会休息上一会儿,因此这时候不会有人过来打扰。
那时,她就可以单独和博伊在一起了。但她该做些什么,又该说些什么呢?她完全不懂这种事情。看来得临场发挥了。
她回到自己的栀子花套间,刷了牙,在脖子上抹上香粉,静悄悄地穿过走廊进入博伊的房间。
没人看见她进去。
博伊的卧室能看见雾蒙蒙的山顶。从布置来看,他应该已经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房间里有几只宽大的皮椅,墙上挂着飞机和赛马的照片,杉木做的雪茄盒里放着有香气的烟,茶几上摆着几瓶威士忌、白兰地,以及一个托盘,里面搁着几个水晶玻璃杯。
她打开抽屉,看见泰-格温的专用书写纸,一瓶墨水,几支钢笔和铅笔。书写纸是蓝色的,上面印着菲茨赫伯特家的族徽。过段时候,这会变成她的族徽吗?
她不知道博伊看见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会怎么说。他会高兴地和她拥吻吗?还是对她的侵犯勃然大怒,谴责她的窥探行为呢?不多想了,她必须冒这个险。
她走进隔壁的化妆间。不大的洗脸池上挂着块镜子,博伊的剃须用品放在洗脸池的大理石边缘上。黛西觉得自己一定会喜欢给丈夫刮胡子的。那会是何等地亲密!
她打开衣橱的门,看着里面的衣物:普通的礼服,呢子西服,骑马服,有毛领的飞行员皮外套,还有两件晚礼服。
这让她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想起,六月在本·韦斯特安普敦家时,博伊看到她和其他女孩穿男装时一脸激动的样子。那天晚上,博伊第一次亲吻了她。黛西不知道博伊看到她们穿男装为何会如此兴奋——但有些事原本就不可能说清楚。莉齐·韦斯特安普敦说有些男人喜欢女人舔他们下面。这又如何解释呢?
也许应该穿上他的衣服试试。
给他从别人身上得不到的东西,奥尔加对她这么说过。别的女孩多半不会穿男装面对他吧?
她看着衣橱木制衣架上整排的西装、整齐叠放的干净衬衫和打过蜡的黑亮皮鞋。穿上男装会有用吗?时间还来得及吗?
但她又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她可以选几件需要的衣服,把它们带到栀子花套间换上,然后赶紧溜回来,希望一路上不会有人看见她……
不能回去,没时间了。博伊的烟马上就要抽完。她必须尽快在这儿换上博伊的衣服——不然就什么都不要做。
黛西下定了决心。
她开始脱裙子。
这下她危险了。在这之前,她都还可以自圆其说,她可以说自己在泰-格温错综复杂的走廊里迷了路,走进了博伊的房间。但在男人的房间里只穿着内衣就说不清楚了,那样只会让她名声扫地。
黛西拿起最上面的那件衬衫,这时她突然想起衣领上要扣一个领扣,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她在一个抽屉里找到十几个浆白的衬衫衣领和一盒金属扣。她拿起一个衣领,用领扣摁在衬衫上,然后把衬衫套过头。
走廊上传来男人重重的脚步声,她一惊,心头打了一阵鼓,但那人很快就从门前走过去了。
她决定穿一件普通的礼服。礼服的条纹长裤没有背带,不过她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了些。她设法把背带扣在裤子上,然后拉上裤子。博伊的腰足有她两个大。
她把穿着长筒袜的脚踏进黑亮的皮鞋,然后系上鞋带。
她扣上衬衫纽扣,戴上一条银色的领带。领带系得很难看,但这是小事,她也不知道如何正确地系领带,干脆将错就错。
她穿上一件浅黄色的对襟外套,并在外面套上黑色的燕尾服,然后对着衣橱门内侧的落地镜检视自己的样子。
尽管衣服松松垮垮,但她的样子非常漂亮。
既然还有时间,她索性在衬衫袖子上扣了金袖扣,并在大衣胸袋里放了块白手绢。
好像少了点什么。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了少的是什么。
少了顶帽子。
她打开另一个衣橱,在最高的那层架子上发现了一排帽盒。她从帽盒里找到一顶灰色的礼帽,戴在后脑勺上。
这时,她又想起了那天晚饭时造成轰动效应的那几抹胡子。
她没带眉笔。她回到博伊的卧室,趴在壁炉旁边。夏天还没过,壁炉里没有生火。她用指尖沾了点煤灰,回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地在上唇处画了根胡须。
她全都准备好了。
黛西坐在一把皮制的扶手椅上等待博伊。
直觉告诉她这样做不会错,但理智上来讲这样做并不符合常规。不过,让他兴奋下也没什么不好。先前博伊带她上飞机就让她兴奋极了,不过他全神贯注驾驶着飞机,不可能在那些狭小的机舱里和她调情。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天上飞本身已经够让人兴奋的了,博伊想怎么样就任由他去吧。
但男孩是善变的,她害怕博伊会突然动怒。发怒时博伊的漂亮脸蛋会扭曲,会用脚猛跺地板,浑身散发出一股戾气。有一次,在酒吧里,跛腿侍者把他们要的酒送错了,博伊板着脸说:“瘸回你的吧台去,把我点的威士忌拿过来——瘸腿不能成为你眼瞎的理由!”可怜的跛腿侍者被羞辱得脸红了。
如果博伊对黛西出现在他房间感到生气的话,天知道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五分钟后,博伊回到房间。
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黛西意识到自己对博伊已经足够熟悉了。
门开了,博伊走了进来,他并没马上看见黛西。
黛西用深沉的语调问:“老伙计,最近你怎么样?”
博伊吃了一惊。“天哪啊!”又看了一眼以后他才犹犹豫豫地问,“你是黛西吗?”
她站起身。“你猜对了,”她恢复平时的声调说。博伊仍然一脸吃惊地盯着她看。她脱下礼帽,略鞠了一躬,对博伊说:“乐意为您效劳。”接着,重新斜戴上帽子。
过了很久,他才缓过劲,开心地笑了起来。
感谢上帝,黛西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博伊说:“依我看,这顶礼帽真的很适合你。”
黛西走近博伊。“戴上它是为了让你高兴。”
“你真是太贴心了。”
黛西主动抬起头。她喜欢吻他。事实上,大多数男人她都愿意吻。她对自己的这个喜好私下里感到尴尬。在接连几周见不到男生的寄宿制女校里,她甚至连女生都喜欢吻。
他低下头,用嘴唇贴住她的唇。黛西的帽子掉在地上,两人一齐笑了起来。博伊飞快地把舌头伸进黛西口中,黛西放松下来,享受着博伊的舌吻。博伊对所有感官刺激都非常着迷,黛西对他的这种渴望感到非常兴奋。
黛西提醒自己,千万别沉浸在欢愉中,忘了原本的目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但博伊如果不求婚一切都没意义了。他难道只满足于简单的一个吻吗?她希望博伊要得更多。以前,时间充裕的时候,他还会把玩她的胸部。
博伊的欲求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天中午他喝了多少红酒,他的酒量很好,但一过量性趣就没了。
她把身体贴在博伊身上,博伊趁势把手放在了她的胸前。可黛西穿着宽大的呢绒外衣,博伊一时握不住她的那对小乳房。他沮丧地低吼了一声。
接着他的手掠过她的肚子,伸进了对她过于宽松的裤子。
黛西从来没让博伊如此深入过。
黛西仍然穿着丝质衬裙和棉布内裤,因此他也摸不着多少。他的手却深入到她的大腿内侧,隔着布料紧紧地按住了她那里。黛西兴奋至极。
她把身体缩了回去。
他喘着粗气问:“我越界了吗?”
“关上门。”黛西说。
“天啊,太刺激了。”他走过去反锁上门,然后回来和她抱在一起,博伊重复起刚才未完成的动作来。黛西碰触着博伊的裤子前襟,用力握住他坚硬的下体。博伊快乐地呻吟起来。
黛西再一次抽开身体。
博伊的脸上出现一道阴影。一段伤心的往事浮上黛西心头。有一次,她让一个叫西奥·考夫曼的男孩把手从她胸口拿开。西奥突然翻脸,连声骂她婊子。她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但那次的伤害让她倍感耻辱。此刻,她担心博伊也会这样羞辱她。
博伊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温柔地对她说:“你很清楚,你迷死我了。”
到了做决定的时刻了。进还是退,她问着自己。“我们不应该这样。”她带着没有过分夸大的遗憾说。
“为什么不应该?”
“我们都还没订婚。”
这句话掷地有声。对一个女孩来说,这种话等于变相的求婚。她看着他的脸,害怕他会突然发怒,说出一堆理由,然后让她离开。
博伊却什么话都没说。
“我想让你高兴,”她说,“可是……”
“黛西,我爱你。”他说。
这还远远不够。黛西笑着问他:“真的吗?”
“爱死你了。”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期盼地看着他。
最后,他终于说出了黛西期待已久的那句话:“你愿意嫁给我吗?”
“哦,当然愿意。”说完她又吻了他。她一边吻,一边解开他的裤带,脱下他的内裤,找到阳具,把它从内裤里拉了出来。那上面的皮肤又软又热,她抚摸着它,想起了和韦斯特安普敦双胞胎姐妹的对话。“你可以揉他的东西。”琳迪说。随后莉齐补充:“揉到它勃起。”黛西对有亲身实践的机会非常兴奋,她喘得更厉害了。
接着,她想起了琳迪的另一句话。“你也可以吸他下面——男人最喜欢这个了。”
她的嘴唇和博伊分开,凑近他的耳朵说:“我可以为丈夫做任何事情。”
说完,她跪了下来。
这是当年最重要的一场婚礼。1936年10月3日,星期六,在威斯敏斯特的玛格丽特教堂,黛西和博伊举行了婚礼。黛西对婚礼不是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举办有点失望,但有人告诉她那里只对皇室成员开放。
可可·香奈儿为她制作了婚纱。萧条期的时尚婚纱线条简单,没有过多的珠宝装饰。黛西的婚纱简单地装饰着蝴蝶边袖口和能被一个花童托起的裙裾。
黛西的父亲列夫·别斯科夫越洋参加女儿的婚礼。奥尔加为体面起见勉强同意在教堂里和列夫坐在一起,假装出幸福亲家的样子。黛西生怕婚礼中玛伽和她与列夫的私生子格雷格会手牵手出现,好在这一幕并没有发生。
韦斯特安普敦双胞胎姐妹和梅尔·穆雷是她的伴娘,伊娃是她的主伴娘。博伊对伊娃的一半犹太血统非常介意——他根本没想请伊娃出席他们的婚礼——不过黛西在这点上坚持没松口。
她站在古老的教堂里,心知自己出奇地美艳,欢喜地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交在博伊·菲茨赫伯特手中。
她在结婚证书上写下“黛西·菲茨赫伯特,阿伯罗温子爵夫人”这几个字。她为此练了好几周,练完之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练习纸都撕成了无法阅读的碎片。现在她成为正式的子爵夫人了,“子爵夫人”这个头衔前面写的是她的名字。
菲茨搀扶着奥尔加的手臂亲切地走出教堂,但碧公主和列夫保持着一段距离。
碧公主不是个易于相处的人。她对黛西的母亲非常友好,语气里也许有一丝傲慢,但至少奥尔加没听出来,因此她们的关系还比较和谐。可碧不喜欢列夫。
黛西意识到列夫缺乏自觉的社会责任感。他旁若无人地大声谈笑,用流氓做派抽烟喝酒,根本不去想别人会怎么看。菲茨是个伯爵,因此他可以随性而为。列夫也差不多,他自恃是百万富翁而为所欲为。黛西早就知道这一点。但在多切斯特宾馆的婚礼早餐会上,看到父亲在英国上层人士面前粗鲁地大声吵嚷时,她还是感到了锥心的疼。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她是阿伯罗温夫人,至少这个头衔是不会被剥夺了。
但碧对列夫的敌意,还是像吵闹声和难闻气味那样让黛西如坐针毡。碧和列夫在主桌旁坐在一起,但碧总是把身体稍稍挪开一点点。两人简单交谈时,碧也没正眼瞧过他。列夫似乎没注意到碧的不恭,仍然笑着畅饮香槟,但坐在列夫另一边的黛西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列夫的确有点粗野,但绝不愚蠢。
酒酣耳热,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交谈。新娘的父亲列夫依例为这顿饭付了账单。他看着桌子那头的菲茨赫伯特伯爵,问:“菲茨,希望你喜欢这顿饭。这几瓶红酒还合你的胃口吗?”
“很好,谢谢你。”
“没错,真他妈的是好酒。”
碧大声咂舌。在她看来,上等人不该说“他妈的”。
列夫转身看着她。他笑盈盈的,但黛西从他眼中读出了危险的信号。“公主,为什么这样?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吗?”
碧公主没有答话,但列夫充满期待地看着她,目不转睛。最终她开口了:“我不想听脏话。”
列夫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他没有立即点燃,而是闻了闻烟味,拿在手里把玩。“我讲个故事吧,”他扫视桌边众人,确认菲茨、奥尔加、博伊、黛西和碧都在听他讲话,“小时候,我父亲因为在别人的土地上放牧而被起诉。你们也许会想,即便他真的有罪,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被捕后,地主在北面的草地上立了个大十字架。之后,沙俄士兵到了我家,把我、哥哥和我们的母亲带到草地上。到了那儿,我们就看见父亲被吊在十字架上,脖子里缠着绳圈。没多久,地主来了。”
黛西没听说过这件事。她把目光投向了母亲。奥尔加看上去也很吃惊。
桌子旁的一小群人都不再说话了。
“我们被迫旁观了父亲被吊死的全过程,”说到这里,他转身看着碧。“这里有一点很奇怪,地主的妹妹竟然也在那里。”他把烟叼在嘴里,口水沾湿了烟的过滤嘴,但他马上又把烟从嘴边拿开。
黛西发现碧脸色煞白,这是在说她的事情吗?
“地主的妹妹是个公主,当年她十九岁。”列夫看着手里的烟。黛西听到碧惊呼一声,这才意识到父亲说的这位公主正是自己的婆婆。“她冷冷地看着我父亲被绞死,就那样站着,动都没动。”列夫说。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碧,说:“在我看来,这才是所谓的粗野。”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列夫把烟放回嘴边说:“谁有火啊?”
劳埃德·威廉姆斯坐在阿尔德盖特母亲家厨房桌子旁,仔细地审视着一张地图。
这天是1936年10月4日,星期天,伦敦将发生一场骚乱。
伦敦城区泰晤士河畔依山而建的罗马式老城区现在成了金融区。小山西面是富人家的住宅,以及他们趋之若鹜的剧院、商店和教堂。劳埃德的母亲家在山的东面,毗邻码头和贫民窟。一直以来,移民们在这里的码头登陆后辛苦劳作,只希望他们的后代有朝一日能从伦敦的东区搬到西区。
劳埃德专心致志看着的是共产党报纸《工人日报》号外上刊登的地图,上面标出了英国法西斯同盟这天的游行行进路线。他们计划集结在城区和东区交界的伦敦塔下,然后向东行进——
目标直指主要居住着犹太人的斯特普尼区。
除非劳埃德和他的同伴能制止他们。
报纸上提到,伦敦有三十三万犹太人,其中有半数居住在伦敦东区。他们大多是来自苏联、波兰和德国的难民,害怕有朝一日警察、军人或哥萨克人会闯入他们的家园,抢劫财产,鞭打老人侮辱妇女,把他们连同儿孙一起拉到墙边枪毙。
在伦敦的贫民窟里,这些犹太人找到了能让他们享有和普通公民同等权益的地方。如果他们望出窗外,看到一伙穿着制服的流氓在犹太人住的街道上发誓要扫除犹太人,又会怎么想呢?劳埃德觉得真的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工人日报》说,从伦敦塔到斯特普尼区只有两条路可供游行使用。一条穿过一个叫加德纳角的五路环形交叉口,直达伦敦东区。另一条要经过皇家铸币局街和狭窄的卡布尔街。伦敦塔到斯特普尼区之间还有十几条小巷子,但这些小巷只能并排走一两个人,无法让游行队伍通过。圣乔治街虽然也很宽,但它通往天主教徒聚居的沃平区,不能到达斯特普尼区,法西斯同盟不会选择这条道路。
《工人日报》号召人们在加德纳角和卡布尔街树起人墙,阻挡游行队伍。
报纸经常号召人们做一些很难办到的事情,比如说罢工和革命。最近,《工人日报》甚至号召所有左翼党派组织起来形成人民阵线。人墙只不过是它们的另一个幻想而已。需要几千个人才能有效封锁东区,劳埃德不确定会不会有那么多人出现在两个集结处。
他只知道骚乱不可避免。
桌子边坐着劳埃德的父母伯尼和艾瑟尔、他的妹妹米莉,以及从阿伯罗温过来,穿着正装的莱尼·格里菲斯。莱尼十六岁,是专程来反游行的几个威尔士矿工中的一员。
伯尼把报纸放在一边,抬起头问莱尼:“法西斯分子说你们这些威尔士人来伦敦的车票是犹太大老板买的,有没有这回事?”
莱尼很惊讶,嘴都张成了“o”型。“我不认识什么犹太大老板,”他说,“除非把列维夫人糖果店的列维夫人给算上。她的块头倒真不小。老实跟你们说,我是乘着屠宰场的大卡车,跟送到史密斯菲尔德肉市场的六十头羊一起来伦敦的。”
米莉说:“怪不得你身上这么臭。”
艾瑟尔生气了:“米莉!太没礼貌了。”
莱尼住在劳埃德的卧室里。他向劳埃德承认,这次出来就没打算回去。他和戴夫·威廉姆斯将前往西班牙参加镇压法西斯分子暴乱的国际纵队。
“你有护照吗?”劳埃德问。拿到护照并不难,但需要法官、医生、律师或其他有地位的人进行背书,因此年轻人不太容易私下里办上。
“不需要护照就能去,”莱尼说,“去维多利亚火车站搞张周末来回的双程车票就可以了。持有双程车票的人不需要护照。”
劳埃德依稀记得确实有这么回事。这是一项为来往于巴黎和伦敦之间的商务人士提供的便捷措施,现在却被反法西斯者利用了。“车票要多少钱?”
“三英镑十五先令。”
劳埃德竖起眉毛。一个失业矿工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莱尼告诉他:“独立工党付了我的车票钱,共产党付了戴夫的车票钱。”
他们一定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你们到巴黎后准备怎么办?”劳埃德问。
“我们在‘巴黎白站’和法国共产党的人会合,”不会法语的他把巴黎北站拼错了,“他们将把我们从那儿护送到西班牙边境。”
劳埃德推迟了自己的出发日期。他告诉别人这样做只是为了让父母宽心,但事实上他是忘不了黛西。他仍然幻想黛西会离开博伊。但希望实在渺茫——黛西从来没回过他的信——可劳埃德就是忘不了她。
此时,英国、法国和美国接纳了德国和意大利的提议,同意对西班牙实行不干涉政策。这意味着它们不会向交战双方提供武器。劳埃德对此大为光火:这些民主政府连民选的西班牙政府都不认了吗?更糟的是,正如劳埃德的母亲和比利舅舅秋天在讨论西班牙问题的许多群众集会上所指出的那样,德国和意大利每天都在打破这项协定。作为英国政府负责相关政策的部长,菲茨赫伯特伯爵却顽固地维护着这项政策,他说不能给西班牙政府武装,否则会有共产化的危险。
正如艾瑟尔在一篇言辞激烈的演讲中指出的那样,这只是一种自圆其说。只有苏联政府愿意向西班牙提供跨国的帮助,西班牙人无疑会对这个世界上唯一给予他们帮助的国家感恩戴德。
事实上,英国执政的保守党认为,西班牙选出的都是些危险的左翼分子。如果西班牙政府被极端的右翼分子暴力推翻或是取代,菲茨赫伯特之流肯定乐见其成。劳埃德对此非常沮丧。
现在终于有了在家门口对抗法西斯主义的机会。
“太荒唐了,”伯尼在一周前法西斯同盟宣布游行时说,“伦敦警方必须强迫他们改变路线。他们当然有权游行,但在斯特普尼绝对不行。”警方却说他们对合法注册的游行无能为力。
伯尼、艾瑟尔和伦敦八个区的区长组成代表团,请求英国内政部长约翰·西蒙爵士禁止游行,或至少改变游行的路线,但西蒙爵士同样宣称自己没有这个权力。
工党、犹太人社群和威廉姆斯家在如何处理这个问题上出现了分歧。
伯尼和其他几个人三个月前成立了犹太人协会,这个协会反对法西斯主义和法西斯对犹太人的迫害。它号召群众组织起来反对法西斯同盟的游行,不让法西斯分子进入犹太人的街道。犹太人协会提出了西班牙语的口号“坚决不让他们通过”,西班牙政府军在马德里反抗法西斯暴乱时提出的也是这句口号。协会尽管名称响亮,实际规模却非常小。他们在商业大街上租了两个楼上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一台老式的影印机和几台旧的打字机,但协会在伦敦东区却有着巨大的号召力。在短短的四十八小时内,协会就收集到了禁止法西斯同盟游行请愿书的十万个签名。但政府依然置之不理。
议会的主要政党中只有英国共产党支持进行反游行活动,莱尼所属的独立工党也支持这一活动,但独立工党的影响力太过微小了。其他党派对反游行都表示反对。
艾瑟尔说:“《犹太人纪事报》建议它的读者远离街道。”
在劳埃德看来,这正是问题所在。许多人觉得最好远离是非,不要介入矛盾冲突。但这样只会使法西斯分子更加肆无忌惮。
伯尼尽管是个犹太人,但不属于任何教派。他对艾瑟尔说:“为什么跟我提《犹太人纪事报》上的文章?这份报纸反对的是反犹太人的思潮,而不是法西斯主义。谈论他们的观点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听说英国犹太人联合会的代表们也持相同的论调,”艾瑟尔说,“显然昨天他们已经在犹太人会堂发表了公告。”
“这些所谓的犹太人代表都是戈德尔格林区的先生太太,”伯尼不屑一顾地说,“他们从没在街上被法西斯流氓袭击过。”
“你是工党的一员,”艾瑟尔带着谴责的口吻说,“工党的政策是不和法西斯在公众场合硬碰硬。你为何要去团结犹太人会众和法西斯斗呢?”
伯尼说:“团结犹太人会众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你只是在需要犹太人身份的时候才是犹太人,你从来没在街上被人当众侮辱过。”
“但工党也犯过政治上的错误啊。”
“记住,如果允许法西斯分子挑起冲突,不论是谁起的头,报纸最后一定会怪罪到左派头上。”
莱尼冲动地说:“如果莫斯利的手下胆敢挑起冲突,我们就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艾瑟尔叹了口气。“莱尼,你给我好好想想,是你、劳埃德和工党,还是保守党那边的军人和警察武器多?”
“天杀的!”莱尼愤愤地骂了一句。他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劳埃德愤怒地对母亲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三年前你也在柏林——看到过当时发生的事情。德国的左派分子想通过和平的方式反对法西斯,看看他们遭遇到了什么吧。”
伯尼插话进来:“德国社会民主党没能和共产党组成成员广泛的统一战线,他们眼见着共产党人一个个被抓走而没有行动。形成统一战线的话,他们原本有机会赢。”当地工党支部拒绝共产党人的联合要求时,伯尼很是恼火。
艾瑟尔说:“和共产党人联合在一起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她和伯尼在这点上背道而驰。事实上这也是使工党产生裂痕的最主要问题。劳埃德在这个问题上是伯尼的支持者。“我们必须用手上能利用的资源打败法西斯主义,”但他马上又宽慰起艾瑟尔来,“妈妈也没错,今天最好不要使用暴力。”
“如果你们都留在家,通过民主政治的途径来反对法西斯主义,那就再好不过了。”艾瑟尔说。
“你希望通过民主政治使妇女得到同工同酬的权利,”劳埃德说,“但是你失败了。”就在去年四月,工党的女性议员提交了一份要求女性劳工与男性劳工同工同酬的议案,但是在以男性为主的下议院没有得到通过。
“不能因为失败一次就怀疑民主。”艾瑟尔干脆地说。
劳埃德很清楚,和德国一样,这种分歧会对反法西斯力量造成致命的打击。今天将是一次严酷的测试。政治党派间可以竞争反法西斯斗争的领导权,但谁说了算却是人民群众决定的。他们会听从软弱的工党和《犹太人纪事报》的号召留在家里,还是成群结队地走到街上对法西斯主义说不?到了晚上就能见分晓了。
后门有人敲门,穿着星期天礼拜西装的邻居西恩·多兰走了进来。“礼拜结束后我过来,”他对伯尼说,“我们在哪里集合?”
“两点前在加德纳角见,”伯尼说,“希望有足够多的人在那里阻挡法西斯主义者。”
“东区的码头工人都会去那儿帮你。”西恩热情洋溢地说。
米莉问:“法西斯分子恨的又不是你们,你们出什么头啊?”
“孩子,你太小,你不记得犹太人帮过我们多少忙,”西恩解释,“1912年码头工人起义时,我只有九岁,我爸爸养活不了家人,新市大街面包房的伊萨克夫人就收养了我和我的兄弟们。有她的好心,我们才能活到现在。这样被犹太人家庭收养的码头工人子弟有好几百人。1926年的情形也一样。我们决不允许该死的法西斯涉足我们的街道——莱克维兹夫人,请原谅我的粗鲁。”
劳埃德心头一热。东区有几千名码头工人:如果把这些人发动起来,阻挡住法西斯分子就不是问题了。
街道上的高音喇叭响了。“不让莫斯利进入斯特普尼,”一个男人高声大呼,“两点在加德纳角一起集中!”
劳埃德喝了口茶,然后马上站起身。他今天的任务是监视法西斯同盟的行动,确定法西斯分子的方位,并随时通报给伯尼的犹太人协会。他的口袋里装满了打公用电话用的硬币。“我该走了,”他说,“法西斯同盟的人说不定已经集中了。”
艾瑟尔站起身,跟他走到门口。“别打架,”她说,“别忘了柏林发生的事。”
“我会小心的。”劳埃德说。
艾瑟尔的语气轻松下来。“你要是被人打掉了门牙,那个美国富家千金就不会喜欢你了。”
“她又没喜欢过我。”
“我才不信呢,哪个女孩能抵挡得住你的魅力?”
“妈妈,我没事的,”劳埃德说,“我真的不会有事。”
“我该为你没去该死的西班牙高兴,你说是吗?”
“妈妈,这事今天就别谈了好吗?”吻别了母亲之后,劳埃德就出门了。
这是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上午,温暖得反常。几个人在努特利街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平台,其中一个站在平台上对着扩音器大声喊:“东区的民众们,我们不能任由得寸进尺的反犹主义者欺凌我们!”劳埃德认出演讲者是全国失业工人运动在当地的一个代表。因为大萧条,几千个犹太纺织工人失业了。他们每天都会到西特尔街上的劳动力就业中心签到。
劳埃德没走几步,伯尼就追了上来,递给他一包被孩子们称为弹珠的小玻璃球。“我参加过很多次示威游行,”他说,“如果骑警想冲散人群,往马蹄下扔这种玻璃弹珠就可以了。”
劳埃德笑了。他的继父大多数时候是个和事佬,但绝不是什么软蛋。
不过劳埃德不怎么想用玻璃弹珠。他和马匹接触不多,不过它们看上去像是那种隐忍无害的动物,他不喜欢让马匹摔倒在大街上的点子。
伯尼猜出了他的想法:“让马匹摔倒总比人被马踩要好。”
劳埃德把弹珠放进口袋里,但他觉得这并不意味着自己一定要用。
他高兴地看到,许多人已经上街了。街上还有许多令他欢欣鼓舞的迹象。墙上到处是用粉笔写的英语和西班牙语“坚决不让他们通过”的标语。共产党出动了很多人,正在沿街分发传单。许多商店橱窗都挂上了红旗。一群参加过上次大战,戴着奖章的老兵打着一面写有“犹太人老兵协会”的旗帜在街上走。法西斯分子想忘了有许多犹太人曾为英国献身,但历史是无法抹去的。其中五个犹太士兵曾因为作战勇敢而获得了英国最高荣誉——维多利亚十字勋章。
劳埃德觉得,让这些人参加反法西斯游行,阵仗应该是足够大的了。
加德纳角以苏格兰人开的成衣店——加德纳服装公司得名,是个五条路交会的开阔路口,服装公司的大楼上有个标志性的钟楼。到那里时,劳埃德发现,大多数人都认为此处会起冲突——周围街道上设置了几个急救站,还有数百名穿着制服的急救志愿者。周围的每条小街上也都停着救护车。劳埃德希望最好别出现打斗。但即便有暴力,也比让法西斯分子畅通无阻地游行要好。
为了隐瞒自己的东区人身份,劳埃德绕了个远道,从伦敦塔的西北方向朝伦敦塔行进。还没到那儿,他就听见了铜管乐队的喧嚣声。
泰晤士河畔的伦敦塔记录了伦敦八百年来的繁荣和衰败。塔旁围绕着一道漆色仿佛被伦敦的经年风雨侵蚀的白墙。墙外背河的一侧是个以伦敦塔命名的公园,法西斯分子正是在这里集结的。从伦敦塔公园向西到金融区,劳埃德目测已经有几千个法西斯分子集合在了一起。人群中不时爆出有节奏的歌声:
一,二,三,四,
我们要除尽犹太人!
该死的犹太人!该死的犹太人!
我们要把你们斩草除根!
他们打着英国国旗。劳埃德想不通,这些想破坏国家秩序的跳梁小丑,为什么每次活动时都要急不可耐地挥舞象征着国家尊严的国旗。
他们绑着黑皮带,穿着黑衬衫,整齐地列队站在草地上,看上去和一支军队没什么两样。支队长们穿着漂亮的制服:黑色的军队制式的短外套,灰色的马裤,大头鞋,亮顶的黑色帽子以及红白相间的臂章。几个穿着制服的摩托车手不断在方阵周围制造着噪音,传达敬法西斯礼的指令。更多的游行者还在源源不断地过来,其中一些坐在窗户上装有铁丝网的装甲车里。
这不是什么政治集会,这完全是场战争。
劳埃德觉得,法西斯同盟的这种架势完全是狐假虎威。他们想让世人觉得,他们可以终止会议,清空建筑,闯入民宅和办公室逮人,把抓到的人送去集中营随意鞭笞和审讯,像莫斯利和《每日邮报》老板罗斯米尔爵士希望的那样,把冲锋队在德国搞的一套照搬到英国来。
他们会把伦敦东区的民众吓坏的,这些当地人的祖辈都是从爱尔兰、波兰和俄国的压迫与暴政下逃出来的。
东区人会走上街道和他们对抗吗?如果他们自己不奋起抗争的话,如果今天的法西斯游行按计划进行,法西斯分子未来还会做些什么呢?
劳埃德假装成数百名围观者中的一个在公园外闲荡。很多相似的小巷像轮辐一样从公园往外散发。在其中的一条小巷里,劳埃德看见了一辆熟悉的劳斯莱斯。司机打开了车后门,让劳埃德震惊失望的是,下车的竟然是他朝思暮想的黛西·别斯科娃。
劳埃德很快就知道了她为什么上这儿来。黛西穿着精心裁制的女兵军装,一条灰色长裙代替了男人们穿的马裤,几缕刘海从头顶上的黑色帽子里溜了出来。劳埃德虽然恨透了这身装束,但还是被黛西不可抗拒的魅力震慑了。
他站定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她。劳埃德不应该感到奇怪:黛西告诉过他,她喜欢博伊·菲茨赫伯特,博伊的政治观点显然不会对这种喜爱造成影响。但亲眼看到她站在伦敦犹太人的对立面还是让他大失所望,他这才感到黛西几乎在他看重的每件事上都和他背道而驰。
劳埃德应该转身就走,但他就是做不到。他挡住了在人行道上奔走的黛西:“该死的,你来这里干吗?”他莽撞地问。
黛西很冷静。“威廉姆斯先生,这是我该问你的。”她说,“我想你应该不打算和我们一起游行吧。”
“你知道这些人都干过什么吗?他们打断和平的政治集会,威胁记者,囚禁政治对手。你是个美国人——美国人怎么能干出反对民主的事呢?”
“民主政治不是任何时候在任何国家都适用的政治体制。”劳埃德觉得黛西是在引用莫斯利的某句宣传口号。
他说:“他们折磨甚至屠杀所有和自己政见不同的人!”他想到了容格,“我在柏林亲眼见证过他们的暴行。顺便提一句,当时我也被抓进了集中营。我亲眼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被几条饥饿的恶狗摧残致死。你的法西斯朋友们做的就是这种事。”
黛西不为所动。“你能准确地说出最近在英国被法西斯党人杀害的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吗?”
“这只是因为英国的法西斯党人还没掌权——但你们那个莫斯利崇拜希特勒。只要有机会,他和他的手下将会做出和纳粹完全一样的事。”
“你是说他们会消灭失业,给人民带来骄傲和希望吗?”
劳埃德钟情于黛西,但听到她这番话后,心都碎了。“你很清楚纳粹对你的朋友伊娃一家做了些什么。”
“你知道伊娃已经结婚了吗?”黛西用快活的语气说,显然想找一个比较愉快的话题,“她嫁给了善良的吉米·穆雷。现在她是英国人的妻子了。”
“那她父母呢?”
黛西把目光转向别处。“我不认识他们。”
“但你知道纳粹对他们做了什么。”伊娃在三一学院的舞会上把父母在德国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劳埃德,“她父亲被取消了执医的资格——现在在药房当助理。他不能进入公园和公共图书馆。他父亲——也就是伊娃祖父的名字甚至被从家乡的战争纪念碑上抹除了!”劳埃德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他压低声音问:“你怎么能和做这种事的人站在一起呢?”
黛西有些心烦意乱,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说:“原谅我,我已经迟到了。”
“你做的事情完全无法被原谅。”
司机说:“小子,消停点,别再折磨她了。”
司机是个平时不太锻炼的中年胖子。劳埃德感到自己被这个司机侮辱了,但他不想挑起争斗。“我这就走,”他说,“只是别再叫我小子。”
司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劳埃德警告说:“你最好把手放开,不然我走之前会把你打趴下。”他直视着司机的眼睛。
司机犹豫了。劳埃德警觉起来,他像在拳击绳圈里一样,观察对方的动向,时刻准备着下一步的动作。如果司机想打他的话,一定是准确的重重一击,这种重击很容易躲过。
司机不是感觉到他已经做好准备,就是对他发达的肌肉有所忌惮,最终放下拳头,退了回去:“的确没必要打架。”
黛西匆忙走开了。
劳埃德看着她身穿合体制服朝法西斯分子的纵队奔过去的背影。他长叹一口气,朝反方向走去。
他试图把精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和司机的争执真是蠢啊!打上一架的话,他可能被警察捉个现行,接下来的这一整天就要在号子里过了——这又如何称得上为战胜法西斯主义做贡献呢?
十二点半了。他离开伦敦塔,找到公用电话亭,打给犹太人协会,跟伯尼通了话。他把看见的大致情况说了以后,伯尼让他统计一下从伦敦塔到加德纳角大约有多少警察。
他走到公园东面,探察着公园外围呈辐射状发散的那些小街。他被看到的一切惊呆了。
他本来估计会有一百多个警察,但实际在场的有几千名。
他们排成一列站在人行道上,等在十几辆停着的公交车里,骑警们身板笔直地骑在一队排列整齐的马上。街上只有狭窄的一条缝供行人们穿行。警察的数量比法西斯分子还要多。
一辆公交车上的巡警看到他,对他行了个纳粹礼。
劳埃德非常失望,如果连警察都站在法西斯同盟那一边,反游行示威者又怎么制止得了游行呢?
这比游行本身更糟:警察的权威会使法西斯分子更加有恃无恐。东区的犹太人会从中得到什么样的信息呢?
在曼塞尔街,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警察亨利·克拉克,亨利看上去劳累不堪。“你好,诺比。”人们都管姓克拉克的叫诺比,“有个警察刚才跟我行了个纳粹礼。”
“他们不是这儿的警察,”诺比像揭示一个秘密似的轻声说,“他们不像我那样常年和犹太人居住在一起。我告诉他们犹太人和我们每个人一样,大多数是遵纪守法的好人,极少数人才会违法乱纪。但他们就是不相信。”
“但那个纳粹礼又该做何解释呢?”
“也许仅仅是个玩笑。”
劳埃德却不这么认为。
他和诺比道别,继续向前走。他看见警察在进出加德纳角的巷子口拦起了警戒线。
劳埃德走进一个带有公用电话的酒吧——前一天他检查过附近区域所有可以用的公用电话——告诉伯尼附近至少有五千名警察。“我们挡不住这么多警察的。”他忧心忡忡地说。
“别这么确定,”伯尼说。“你再去看看加德纳角周边的情况。”
劳埃德发现了一条绕过警方警戒线的道路,加入到反游行示威者之间。走到加德纳角外围街道上的人群中时,劳埃德终于感受到了阻挡游行示威的人有多少。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
加德纳角这个五条街的会合处到处都是人,但这只是冰山的一角。放眼望去,人群沿着白教堂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东南面的商业街上挤满了人。警察局所在的莱曼街上更是水泄不通。
劳埃德觉得来的一定有十万多人。他想把帽子一扔,大声庆祝。东区人选择了走出家门,对抗法西斯主义者,他们无疑已经群情激昂了。
加德纳角正中间,停着一辆被司机和乘客们遗弃的电车。
劳埃德越来越乐观了,他意识到,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穿越这群人。
他看见邻居西恩·多兰爬到电线杆上,在顶部挂上了一面红旗。犹太小子铜管乐队正在现场演奏——多半没经过夜总会保守的演出组织者的同意。一架警方的飞机从头顶飞过,劳埃德知道那是最新的直升机。
在街边加德纳成衣公司的陈列窗前,他看见妹妹米莉和朋友内奥米·埃弗里在一起。他不希望米莉卷入这种暴力事件:想到妹妹会在斗殴中受伤,他的心就一凉。“爸爸知道你来这儿吗?”他用责备的语气问米莉。
她无动于衷:“别这么死板。”
劳埃德对她的出现非常吃惊。“你原本从不关心政治,”他说,“我还以为你只知道挣钱呢!”
“没错,”米莉说,“但这次有些特别。”
劳埃德知道如果米莉受伤,伯尼会很伤心的。“我觉得你应该马上回家。”
“为什么这么说?”
劳埃德朝四周看了看。人群友善而平和。警察和人群隔开了一段距离,法西斯分子连人影都没见着,今天的游行显然是搞不下去了。莫斯利的人绝对穿越不了十万决意阻止他们的人,警察也不会愚蠢到帮他们过去。米莉多半不会有事。
正当他这么想时,情况突然出现了逆转。
劳埃德听见几声口哨声。他朝哨声响起的地方看去,发现骑警们已经组成了一条恐怖的阵线,警方的马匹兴奋地踏着蹄,跃跃欲试准备冲锋,马上的警察手持着剑一样的长棍。
他们似乎准备好了进攻——但劳埃德觉得,他们应该不会真这么干。
没过一会儿,他们发起了攻势。
人群发出愤怒的吼声和害怕的尖叫声,人们乱作一团,抢着从马匹前进的道路上逃出去。人群让出了一条道路,可是站在边缘的人却纷纷摔倒,被马匹踩踏。骑警们用长棍到处打人。劳埃德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被人浪推向了后方。
他出离愤怒了:警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他们愚蠢地认为自己真能清开一条道路让莫斯利党人游行吗?他们真的觉得两三千名法西斯党人能够穿越十万名被他们加害的人组成的层层壁垒而不引起骚乱吗?警察要不是被白痴领导,就是完全失去了上层的控制,劳埃德不知道哪种情况会更糟一些。
骑警控制住气喘吁吁的马匹,重新组成一条参差不齐的阵线。又一声哨响,骑警策马前进,又开始了新一轮攻击。
米莉吓坏了。她只有十六岁,刚才的声势完全不见了。人群把她挤到加德纳成衣公司的玻璃橱窗旁,她恐惧地大声尖叫。橱窗里穿着成衣的人体模型们冷冷地旁观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和如临大敌的骑警,慨叹着世态的炎凉。劳埃德的耳朵被此起彼伏的抗议声震得生疼。他挤到米莉身前,用尽全力挡开她身前的人,希望能尽力保护好她,但这样做并没起什么作用。尽管使尽了全力,他还是重重地压在了米莉的身上。四五十个尖叫的人一齐压在这块并不牢固的玻璃上,作用在玻璃上的压力不断上升。
劳埃德怒火中烧。他意识到,警察不惜一切代价,执意要从人群之间开出条游行的通路来。
没过一会儿,橱窗玻璃喀的一声,碎了。劳埃德摔在米莉身上,内奥米摔在了他的身上,几十个人痛苦惊慌地号叫着。
劳埃德奋力站了起来。他奇迹般地没有受伤。他环视着四周,急切地寻找着米莉,但很难把真人和人体模型分辨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了躺在碎玻璃渣中的米莉。他抓住米莉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我的背不行了!”米莉哭着说。
劳埃德帮米莉转过身,她的大衣被撕成碎片,背上全都是血。劳埃德感觉一阵晕眩,用手臂护住米莉。“街角正好有一辆救护车,”他对米莉说,“你还能走路吗?”
没走几步,警察的哨声又响了。劳埃德害怕他和米莉又被人群挤到橱窗边上,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伯尼给他的那包弹珠,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纸包。
骑警们发起了又一轮冲击。
劳埃德抽开一条手臂,把放着弹珠的纸包扔到人群前方马匹们的行进路线前。除了他以外,还有一些人也带来了弹珠,他们纷纷照做。马匹踩在弹珠上,发出爆竹炸响的声音。有匹马被弹珠滑倒了,重重地倒在地上。其他的马匹停下步子,开始纷纷朝后退,骑警队伍陷入了混乱之中。内奥米·埃弗里被推到人群前方,劳埃德看见她把一包辣椒粉放在马鼻子下,马匹不断摇着头往后退。
人群不那么拥挤以后,劳埃德把米莉带到街角。米莉仍然非常痛苦,但已经停止了哭泣。
受伤的人排成一列,等待接受急救志愿者们的诊察:一个痛哭流涕的女孩的手似乎骨折了;几个年轻人满头是血;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地上抚摩着膝盖上的伤口。劳埃德和米莉抵达救护车旁时,西恩·多兰带着头上刚扎好的绷带又冲进了人群中。
一个护士看了看米莉的背。“情况不是很好,”她说,“你需要去伦敦的医院进行治疗,我们会派救护车送你去。”她看了看劳埃德。“你想和她一起去吗?”
劳埃德放不下妹妹,但他需要向伯尼汇报法西斯同盟的集结动态,因此犹豫了。
米莉的勇敢为他解决了难题。“你怎么能和我一起走呢?”她说,“你去又帮不上忙,在这儿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米莉说得没错。劳埃德把她送上了一辆停着的救护车。“确定不要我——”
“是的,我确定。别把自己也给弄进医院就行了。”
他觉得米莉这样已经万无一失了。他吻了吻米莉的脸颊,回到人群中间。
警方改变了作战策略。人群击退了骑警,但警方还是决意要从人群中开一条通路出来。当劳埃德挤到人群前方的时候,他们正在用警棍打人,气势汹汹地步步进逼,手无寸铁的抗议者们虽然很快退下去一批,却又像潮水似的涌上来一批。
警方开始逮人了,他们显然希望以此削弱反抗者的信心。在伦敦东区,逮捕个把人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放出来的人都是鼻青脸肿的,没有完好的眼睛或牙齿。莱曼街警察局更是恶名远扬。
劳埃德看见身前站着几个举着红旗吵吵嚷嚷的年轻姑娘。他认出了住在努特利街上的奥利芙·毕晓普。有个警察用警棍狂击着她的头,嘴里狂喊:“你这个犹太妓女!”奥利芙不是犹太人,更不是什么妓女,事实上她是骷髅地福音堂里的琴师。此时,她把耶稣“别人打你左脸,还要让他打你右脸”的训诫放在一边,狠狠地抓着警察的脸,在他脸上留下两条红印。另外两个警察上前来,一人抓住她的一条胳膊,被抓伤的警察腾出手来,对着她的头就是一阵猛打。
看到三个大男人殴打一个女孩,劳埃德彻底发狂了。他走上前,愤怒地挥出右勾拳,狠揍用警棍袭击奥利芙的那个警察。他一拳打中警察的太阳穴。那人头晕目眩,一下子跌倒在地。
更多的警察集结过来。他们挥舞着警棍,见人就打。四个警察抓起奥利芙,每人抓着一只胳膊或一条腿。奥利芙尖叫着竭力摆脱,但就是无法从警察手里脱身。
旁观者们却不再无动于衷了。他们拳打抱住奥利芙的警察,把他们从奥利芙身旁拉开。警察们转而进攻袭击他们的人。他们高喊:“你们这群犹太王八蛋!”然而袭击他们的人里既没有一位犹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是黑皮肤的索马里水手。
警察放下奥利芙,把她扔在地上,开始进行自卫。奥利芙钻进人群,很快就不见了。警察们开始撤退,用警棍击打周围的每一个人。
劳埃德欣喜地发现警方的策略并没有奏效。尽管残暴异常,但他们没能让人群后退半步。又是一阵棍棒飞舞,但愤怒的人群反而迎了上去,准备用拳头和肉体相抗衡。
该向伯尼汇报了。劳埃德通过人群中的缝隙退了出去,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爸爸,警察注定要失败了,”他兴奋地告诉伯尼,“他们想从我们中间开出一条道来,但是没有任何进展。我们的人太多了。”
“我们正在把人调往卡布尔街,”伯尼说,“警察也许会改变方向,他们以为卡布尔街会找到机会,因此我们会加强那里的防备。你快去卡布尔街看看,把那里的情况及时汇报给我。”
“没问题。”挂了电话,劳埃德才意识到还没把米莉受伤送医的事告诉继父。不过现在也许还是不让他烦心为好。
前往卡布尔街并不是很容易。从加德纳角出发,在莱曼街向南直抵卡布尔街,这段路虽然不足半英里,但路上满是和警察打斗的反法西斯示威者。劳埃德必须绕点弯路。他穿过人群奋力向东朝商业街跑。到了商业街,路就好走了。商业街上没有警察,因此也没有斗殴,人群却和其他两条街一样密集。尽管路不好走,但劳埃德为警察无法穿过如此密集的人群而感到宽慰。
他很想知道黛西·别斯科娃现在在干什么。也许她正坐在车里,昂贵的鞋不耐烦地跺着劳斯莱斯的地毯,等待游行的开始。想到自己的行为使黛西的目的受挫,劳埃德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
凭着坚持和一点点粗鲁,劳埃德拨开众人,向前走去。卡布尔街北边绵延的那条铁路阻碍了他的前路,他绕了点道,通过铁道线下的隧道跨过铁路,进入卡布尔街。
卡布尔街的人群没有其他地方那样密集,但这里的街道狭窄,人流量大的队伍很难通过。这是件好事:警察在这儿更没有用武之地了。除此之外,反对法西斯游行的群众还添加了一道路障。有辆卡车被推翻过来横放在马路中间。在车的两边,人们把废桌椅、不规则的木料和混杂在一起的其他垃圾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道路障。
路障!这让劳埃德想起了法国革命。但这不是场革命。东区人不想推翻英国政府。相反,他们与选举以及选举产生的区议会和下议院的联系非常紧密。他们信赖英国的政府体系,哪怕政府甘愿随波逐流,他们也决意为这样的政府奋起抗争。
劳埃德站在路障背后。他凑到路障前,观察那头的情况。
他站上一面墙,以取得更佳的观察角度。路障那边的情况一览无余。警察在路障另一头试图把形成路障的东西清理掉,他们举起破家具,拖走旧床垫,劳力劳心地进行着清除工作。但这活并不容易。有人往他们的头盔上扔去很多杂物,有的从路障那头扔过去,有的是从街道两边楼上的窗户里砸出去的:石头、奶瓶、破花盆,砸什么的都有。劳埃德从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上目睹了这一切。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站在路障上,用棍子击打警察,警察把其中一个从路障上拉下来,一顿踢打。劳埃德猛然发现,其中一个是他的表弟大卫·威廉姆斯,另一个是来自阿伯罗温且暂住在他家的莱尼·格里菲斯。他们肩并肩用铲子试图把警察赶走。
随着时间的推移,劳埃德发现警察渐渐占了上风。警察很有工作效率,他们把组成路障的东西拿开,放置在一边。路障这头的群众尽管在做着加固,但他们手头的东西越来越少,组织得也不尽完善,看上去警察突破只是时间问题了。清理了这条路障,法西斯同盟的游行队伍就能沿着卡布尔街,从犹太人的商铺旁鱼贯经过。
他回头看,心马上就定了下来。这里的组织者已经想在了前面。就在警察们拆毁前一道路障的时候,又一道路障已经在几百码开外搭建好了。
劳埃德退回去,满腔热情地投入到第二道路障的搭建中。带着铲子的码头工人把铺路石堆砌在一起,家庭妇女们从院子里拖来了垃圾箱,店主们带来了空的纸盒和纸箱。劳埃德帮人搬来了公园里的长椅,又从附近的一幢政府大楼外拿来了一块告示板。抗议者们这次的工作完成得很不错,他们合理使用了手中的材料,确保路障坚不可摧。
劳埃德再次回头望,看见第三道路障已经在东面的几十码外树立起来。
人们开始从第一道路障撤退,在第二道路障后面集结在一起。几分钟后,警察在第一道路障上打开一条缝隙,从缝隙间涌了过来。起首的几个警察追着剩下的几个年轻人,劳埃德看见戴夫和莱尼逃进了一条小巷。一见警察过来了,街道两边的住户飞快地关上了门窗。
劳埃德发现,警察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突破了一道路障,却迎来了更为牢固的又一道路障。他们似乎没有心思再拆除这第二道路障了。他们站在卡布尔街中央,一边意兴阑珊地交谈,一边仇视地看着楼上窗户后面观察着他们的民众。
宣布胜利还太早了,但劳埃德就是抑制不住心底的喜悦。他开始觉得,这一天的反法西斯斗争很快会取得胜利。
他又观察了十五分钟,确信警察不会再有动作以后才离开路障,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给伯尼。
伯尼仍然很小心。“我们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尽管四处都平静下来了,但我们还需要知道法西斯主义者接下来的动向。你能回伦敦塔去看看吗?”
劳埃德自然不能从集结的警察中间穿过去,但兴许能在附近找到岔路。“我试着从圣乔治街转过去。”他信心不足地说。
“尽量吧,我想知道他们的下一步行动。”
劳埃德朝南穿过几条小巷,希望自己的判断是对的。圣乔治街不在双方争战的区域内,但人群或许已经蔓延到了那里。
如同他希望的那样,圣乔治街上没什么人,但他仍然能听见反游行群众的喧闹声和警察的口哨声。女人们当街交谈,几个小姑娘站在路中央跳皮筋。他小跑着向西进发,心想很可能在下一个街口看见反对游行的群众或是警察。他的确看到几个脱离大部队的群众——两个头上裹着绷带的男人,一个喝醉的女人和一个手扶拐杖,身上戴着奖章的老兵——但三三两两,没有聚集在一起。他一口气跑到圣乔治街尽头的伦敦塔,发现自己可以毫无阻拦地走进伦敦塔公园。
法西斯分子仍然集结在那里。
劳埃德觉得这本身就是个进步。已经三点半了,游行者仍然滞留在这里,好几个小时没能前进半步。劳埃德发现他们的热情已经熄灭了,他们不再唱歌,不再宣讲,只是无精打采地静静站在那里。他们排列得也没有之前整齐了,旗子歪了下来,乐队也停止了伴奏。游行者们一副吃了败仗的样子,半点精神都没有。
几分钟后,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一辆敞篷车从边上的小巷里开出来,沿着法西斯分子的阵列往前开。欢呼声重新响起。队伍排直了,小头目们敬起了礼,法西斯分子们立正向敞篷车里的人表达敬意。来人是法西斯同盟的领袖奥斯瓦尔德·莫斯利,莫斯利留着一撮小胡子,戴着军帽,穿着制服。他笔直地站在车里,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一样,车往前开一段,他就行个礼。
他的出现激发了法西斯分子的热情,劳埃德放下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这也许意味着他们会按计划进行游行——不然他为什么要来这儿呢?汽车沿着街面上法西斯分子的队伍向前行驶,一直开进了金融区。劳埃德静候着接下来的情势。半小时之后莫斯利步行走了回来,一路上不断敬礼,接受人们的欢呼。
走到队伍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在一名手下的陪同下走进一条小巷。
劳埃德机警地跟在后面。
人行道上,紧挨着站了几位老者,莫斯利走到他们跟前。劳埃德吃惊地在这群人中发现了打着领结、头戴软帽的警察总监菲利普·盖姆爵士。莫斯利和盖姆爵士密切交谈了一番。菲利普爵士想必会说反对示威者太庞大,他们不太好驱散。但他给了莫斯利什么建议呢?劳埃德想凑近偷听,但又不想冒被捕的风险,只能和他们隔了一段安全的距离。
主要是警察总监在说话。法西斯分子头目点了几下头,问了好几个问题。两个人握过手以后,莫斯利便离开了。
莫斯利回到伦敦塔公园,和几个干将开了一个小会。劳埃德在这群人中看见了和莫斯利穿着同样制服的博伊·菲茨赫伯特。博伊看上去不怎么精神——他软绵绵的身体和慵懒的站姿完全不适合穿这身笔挺的军服。
莫斯利似乎在发布命令。干将们向他行礼以后各自跑开,显然是在传达他的命令。他要他们干什么呢?对法西斯分子来说,唯一理智的方案就是放弃挣扎,各自回家。但有理智的话,他们也就不是法西斯分子了。
哨声响起,干将们向各自的手下发布命令,乐队开始演奏,法西斯分子纷纷立正。劳埃德意识到他们要开始游行了。警方一定是告诉了他们条路线。是哪条路线呢?
游行开始了——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行进。他们没去重重防守的伦敦东区,而是折向了金融区,星期天下午那里没什么人。
劳埃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放弃了!”他放声大呼。一个站在劳埃德身边的男人对他说:“看起来的确如此。”
他观察了五分钟,看着法西斯同盟的队伍渐渐远离伦敦塔。确定他们不会再骚扰东区之后,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打给伯尼。“他们开始游行了!”他说。
“什么?他们进入东区了吗?”
“没有,他们朝西面的市中心去了。我们胜利了!”
“感谢上主!”伯尼对身边的人说,“兄弟们!法西斯分子朝西面游行去了。他们失败了!”
劳埃德听见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声。
平静之后,伯尼对劳埃德说:“盯着他们,确定那些人都离开伦敦塔公园以后再来个电话。”
“遵命。”劳埃德挂上电话。
他兴奋地围着公园绕了一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确信法西斯分子受到了重创。他们开始了游行,乐队也在伴奏,但脚步没有了生气,也不再高唱除尽犹太人的歌谣了——是犹太人把他们除尽了。
走过拜沃德街尽头的时候,他又一次看见了黛西。
黛西正朝那辆在街上很显眼的劳斯莱斯走过去,其间必然要和劳埃德打上照面。劳埃德忍不住跟她玩笑道:“东区人民挡住了你们,以及你们那些肮脏的念头。”
黛西停下脚步,像以往那样冷冷地看着他:“我们只是被一帮匪徒挡住了而已。”她愤恨地说。
“但你们仍然在朝另一个方向游行。”
“打赢一场战役并不意味着赢得战争。”
劳埃德觉得她也许说得没错,但今天的仗打得很漂亮,这已经足够了。“不和男朋友一起游行吗?”
“我情愿坐车,”她说,“他也不是我的男朋友。”
劳埃德的心里升腾起希望。
接着,她说:“他是我的丈夫。”
劳埃德盯着黛西。他没想到黛西竟然会这么蠢。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他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是真的,”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你没看报纸上的结婚报道吗?”
“我从不看报纸的社会版。”
她伸出戴着钻石订婚戒指和镀金婚戒的左手。“我们昨天结婚的。为了今天的游行,特地推迟了蜜月。明天我们将坐博伊的飞机到多维尔去。”
她走到车旁,司机为她开了门。“我们回家。”她说。
“好的,夫人。”
劳埃德气极了,他真想找个人,好好地打上一架。
黛西回头看了他一眼:“再见,威廉姆斯先生。”
他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再见,别斯科娃小姐。”
“哦,不,”她说,“我已经是阿伯罗温子爵夫人了。”
听得出,她很喜欢这个称号。她是个有名号的贵妇,这对她意味着一切。
她坐上车,司机关上车门。
劳埃德转过身。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流泪了,不禁为此感到羞愧。“该死!”他大喝一声。
劳埃德深吸了口气,擦掉了眼泪。他挺起肩膀,尽量轻快地朝东区走。今天的胜利打了点折扣。他知道,那个关心黛西的自己很傻——她显然没把他放在心上——但他还是为黛西投入博伊·菲茨赫伯特的怀抱而心碎。
劳埃德试着把黛西赶出脑海。
警察们坐进汽车,离开了伦敦塔现场。劳埃德对他们的残忍习以为常——他一直生活在伦敦东区,警察们对付那里的民众本来就很野蛮——但他们的反犹态度却让他非常震惊。他们叫女人犹太妓女,叫男人犹太王八蛋。在德国,警察支持纳粹,冲锋队同流合污。英国的警察会和他们一样吗?应该不会吧!
加德纳角的民众开始欢腾起来。犹太小子铜管乐队给男男女女们弹奏起一曲爵士舞曲,人们手里传递着威士忌和琴酒。劳埃德决定去伦敦的医院探望米莉。这时他又想到,他也许应该先去趟犹太人协会总部,把米莉受伤的消息告诉伯尼。
没走几步,他遇见了莱尼·格里菲斯。“我们把那群强盗赶回去了!”莱尼兴奋地说。
“我们的确做到了。”劳埃德笑了。
莱尼压低声音:“我们在这儿击退了法西斯分子,一定也能在西班牙击退他们。”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我和戴夫一早就搭乘火车到巴黎去。”
劳埃德抱住莱尼,说:“我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