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月后
彼得·克兰心想,它看起来像一只鹳:一只大型的白鹳,被纤细得十分滑稽的腿支撑着站在水里。但当直升飞机向它飞近、它的轮廓被清晰地映在海平线上时,它跟白鹳的相似之处就渐渐消失了。那几条腿变得越来越强健,最终成了钢铁与钢筋混凝土铸造的管状的钢塔。它中间的身体则变成了一个多层的上层建筑,上面布满了火把烟囱和涡轮机,还有如彩饰一般横七竖八的吊杆和大梁。
驾驶员对着逼近的平台,举起了两根手指。克兰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的白天,克兰眯着眼睛,从各个角度打量着这座辉煌的海上建筑。他感到很疲劳,而且旅途劳顿已使他有点晕头转向:先是乘商务航班从迈阿密飞到纽约,然后乘专用的湾流g150包机飞到雷克雅未克,现在又是直升飞机。但是这些疲劳感并没有使他的好奇心变迟钝,反而还增加了些。
如果说这是因为阿马格门特德·谢尔公司对他的专长有兴趣,倒也算不了什么,他能理解。是他们急急忙忙要他停下手中的一切事务,赶到“风暴王”钻井平台来的做法让他感到十分惊讶;还有阿马谢尔位于冰岛的海外总部里,又异乎寻常地挤满了一群忙乱的工程师和技术员,而非通常的钻探工和油井修建工这一事实。
还有别的一些事。直升飞机驾驶员不是阿马谢尔公司的雇员,他穿着海军制服,身上还佩带着武器。
直升飞机迅速倾斜着机身、围绕着钻井平台寻找着陆点,克兰此时第一次见识了石油钻塔的雄伟。独一无二的外层结构起码有8层楼那么高。上甲板上积木结构的建筑看上去如迷宫一般使人眼花缭乱。到处都有身穿黄色安全服的工人在检查管道接头和各种泵设备,他们的身形跟周围庞大的机器比起来,就像小矮人般相形见绌。远处下方的海面上,波浪激起泡沫不停地拍打着钻塔的墩柱,那淹没在海面下的墩柱直达海底,足有几千英尺长。
直升机慢慢地转着弯,降落在着陆场上一个六边形的绿色区域里。克兰回身去拿他的行李,注意到着陆场边上站着个身材高挑、身穿防水夹克衫的女士,她是来接机的。他向驾驶员道了谢,拉开客舱门,下飞机走进寒冷的空气中,在螺旋桨叶片呼呼的旋转声中本能地缩起了脖子。
那位女士在他走近时向他伸出手来。“克兰医生?”
克兰与她握了握手。“我就是。”
“请走这边。”她转过身去,引着他离开停机坪,下了一段楼梯,然后沿着一个金属天桥朝一个像是潜艇舱盖模样的关闭的舱门走去。一路上她都没有自报名字。
一位身穿军装的水兵持枪站在那个舱门外面。他向走近的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打开舱门,放他们进去后又把门关上了。
门的那边是一个宽敞而又明亮的走廊,走廊的两边有许多开着的门。这里听不到涡轮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也没有悬臂起重机发出的低沉的颤动声。尽管还能闻到一点石油的味道,但也很淡很淡,感觉已经被尽力除得差不多了。
克兰跟着那位女士,肩膀上挎着行李包,边走边好奇地扫视着走廊两边房间里的情况。这再次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这里既有布满了白色书写板和工作站的实验室,也有计算机中心和通信机房等。没想到在外面上甲板的普通外表之下,还潜藏着这么个活跃的场所。
克兰决定冒险问几个问题。“那些潜水员在高压舱里吗?我现在可以见他们吗?”
“请这边走。”女士重复道。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下了一段楼梯,走进另一个走廊,这个走廊比前面那个更宽也更长,两边的房间也更大:有机器加工修理车间,还有克兰认不出的高科技设备储藏间。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尽管从整个外观上看“风暴王”还是一个钻井平台的样子,但很明显它已不再用于采油作业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从冰岛请来的血管专家或肺病专家到场吗?”他又问。
女士没有回答,克兰只好耸了耸肩。不过既然他已经等了那么久——他也不在乎再多忍耐个几分钟。
走在前头的女士在一扇关着的灰色金属门旁停下。“拉西特先生正在等您,”她说。
拉西特?克兰感到很惊讶。他并不认识这个人。那个给他打电话、把这个石油钻塔上发生的情况简要告诉给他的人名叫西蒙。他望着那扇门,门上有个塑料姓名牌,黑底白字清清楚楚地写着:e.拉西特,对外联络官。
克兰回头望向那位身穿防水夹克衫的女士,可她已经转身回到走廊里去了。他把肩上的行李包换了个边,然后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出一声很干脆的声音。
e.拉西特是个瘦高个,有一头浓密的金色短发。克兰走进去时他站起身来,从办公桌后面走过来与他握手。他虽然没穿军装,可从他的发型、敏捷而又利落的动作上看,他应该是位军人。这是间小办公室,看上去就像它的房客一样简朴高效。办公桌上像是被有意收拾得干干净净,上面只有一只密封得很好的马尼拉信封和一台数码录音机。
“你可以把东西放在那里,”拉西特指着一个角落说。“请坐吧。”
“谢谢。”克兰在为客人提供的椅子上坐下。“我急于想知道这起紧急事件是怎么回事。送我到这儿来的人没有多谈它的情况。”
“事实上,我也不会谈。”拉西特脸上略微笑了笑,但笑容迅即不见了。“你后面会知道的。我的工作是向你问几个问题。”
克兰领悟着他话中的含义。“问吧,”他停顿了一会儿后说。
拉西特按下了录音机上的记录键。“这段录音记录于6月2日。在场的人有我——爱德华·拉西特和克兰医生。地点是erf支援补给站。”拉西特隔着桌子望着克兰。“克兰医生,你这趟出差时间到底多长还无法确定,你知道吗?”
“知道。”
“你明白你必须保证绝不泄露你在这儿了解到的任何情况,或者说你绝不向外透露你在这个研究站里的所有活动吗?”
“明白。”
“你也乐意签署一份包含上述要求的誓词?”
“是的。”
“克兰医生,你有过被逮捕的记录吗?”
“没有。”
“你是生来就是美国公民,还是日后才归化的?”
“我出生于纽约市。”
“你是否因某种身体状况正在接受药物治疗?”
“没有。”
“你有酗酒或滥用药物的习惯吗?”
克兰惊讶地应声答道,“除非你把周末偶尔的六罐装啤酒狂饮也叫做‘酗酒’,那么回答是‘没有’。”
拉西特面无笑容。“你有幽闭恐惧症吗,克兰医生?”
“没有。”
拉西特按了一下录音机上的暂停键,然后拿起桌上的马尼拉信封,用手指把它挑开,从中取出6页纸,隔着桌子把它们递了过来。“如果你愿意的话,请读一下,然后在上面签字,”他说完话,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钢笔,把它放在了那几张纸的旁边。
克兰拿起纸张开始阅读。等他看完时,他的惊奇转变成了某种怀疑。这里有三份单独的保密协议,一份针对国家安全法案的誓词和也许可以将其称之为一项强制遵守动议的文件。所有文件上都有美国政府的标记;每一页都需要签名;而且全都用威胁的口吻声称其中的任何条款如果被违反将导致可怕的后果。
克兰把文件放在了桌上。他很不自在地感觉到拉西特正用目光凝视着他。这也太过分了。也许他应该客气地对拉西特道声谢谢,找个托辞回到佛罗里达去。
可是怎么着,他真的打算那么做吗?阿马谢尔已经花了一大笔钱把他请到这里。直升飞机也已经离开。此刻的他——用一句委婉的话来说——就夹在两个研究项目的中间。此外,他也从来不是一个在挑战面前低头的人:尤其是面对这么一桩神秘的事情。
他拿起钢笔,没有给自己时间去做认真考虑,就在全部6页纸上签了名。
“谢谢你,”拉西特说。他重新按下了记录键。“文件上显示克兰医生已经按规定的格式签了名。”然后,他“啪”的一声关掉录音机,站起身来。“请跟我来,医生,我想你就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的。”
他领头走出办公室,进了走廊,穿过一个如迷宫般的行政区,上了电梯,来到一个布置得很好的装满了书籍杂志还有计算机工作站的图书室。拉西特朝室内较远处的一张台桌做了个手势,那桌子上只放了一台电脑显示屏。“我会回来叫你的,”他说,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克兰在拉西特示意的台桌旁坐了下来,看着门在拉西特的身后关上。图书室里再没有其他人,就在他开始奇怪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时,前方的屏幕亮了起来。一位有着灰白头发、皮肤呈深褐色、年近七十的男人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大概是一些介绍性的视频,克兰心想。可当屏幕上的那张脸冲着他发笑时,他意识到他面对的并不是一台电脑监视器,而是一个在画面上方装有微型摄像头的闭路电视屏幕。
“你好,克兰医生,”那个人说道。他满面笑容,一张和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我叫霍华德·阿舍。”
“很高兴认识您,”克兰对着屏幕说。
“我是国家海洋事务部的首席科学家。你听说过这个机构吗?”
“就是国家海洋和大气局下面的那个负责海洋的部门吧?”
“说得对。”
“我有点儿没弄清,阿舍博士——我该称呼您博士,对吗?”
“没错。不过就叫我霍华德好了。”
“霍华德。国家海洋事务部跟一个石油钻井平台有什么关系?还有西蒙先生在哪儿,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那个安排了这一切的人?他说他会在这见我的。”
“事实上,克兰医生,西蒙先生并不存在。不过有我在这里,我很乐意尽我所能向你解释这一切。”
克兰皱起了眉头。“有人告诉我说有维修钻塔水下设备的潜水员需要医疗救治。这难道也是个幌子?”
“只有部分是。的确有很多东西是编造的,我对此表示歉意。但这样做又是必要的。我们必须得这样。你知道,这是一项绝密级工程。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彼得——我可以叫你彼得吗?——是本世纪科学与历史的重大发现。”
“本世纪?”克兰重复道,口气中掩饰不住流露出的怀疑。
“你有疑心这很正常。但这可不是编造的,彼得,它绝对不是。何况,用‘本世纪的发现’来形容它并不准确。”
“我也这么想,”克兰回答。
“我也许该把它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