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晓普跑到前台处停下来,一把抓过一个无线电话机。“把科贝特找来!”她对坐在前台后的护士喊道。然后她就跑出医疗所,进到了走廊里。克兰紧跟着她,向“时代广场”跑去。
她一面跑,一面在无线电话上按了一串数字,拨通了电话。“我是毕晓普医生,请示橙色信号位置。”
停顿片刻后,电话里就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回应声。“橙色信号位置:5层甲板,漫游者修理库。”
“5层甲板,明白,”毕晓普答道。道路一侧的咖啡馆旁边有一部电梯,他们钻了进去,毕晓普按了一下控制板最下面的数字7按钮。
然后她又对着无线电话。“请示紧急事件类型。”
又是一声粗厉的回应。“事件代码522。”
“那代表什么意思?”克兰问。
她匆匆望了他一眼。“症状典型的精神病患者。”
电梯门再次开启,克兰跟着她走出去,来到一个灯光明亮的十字路口。走廊在这通往三个方向,毕晓普向着正对着他们的那条路跑过去。
“医疗设备怎么样?”克兰问。
“4层甲板上有一个临时性的医务室,如果有必要,我们能从那里得到micu所需的设备。”
克兰注意到这层甲板比他前面见过的要狭窄得多。不仅走廊变窄了,舱室也很狭小。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人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就是工装连衣裤。他想起这里是科研层和计算机中心。尽管能听见通风装置发出的声音,但这儿的空气里仍有一股混杂着漂白剂、臭氧以及发热电器的味道。
他们来到又一个十字路口,毕晓普小跑着转向了右边。前面的景象让克兰很意外:走廊戏剧性地变宽了,尽头是一堵黑色的墙。那面墙看上去很光滑,仅中间位置处有一个空气密封闸门,门口有4名持枪的宪兵守卫着,还有一名宪兵坐在旁边的一个高科技装备的小屋里。在闸门的顶上,有一个很大的发红光的电子显示屏。
“那是什么?”克兰问,他本能地减慢了速度。
“‘关卡’,”毕晓普回答。
“什么?”
“通往保密甲板层的入口。”
当他们走近时,有两名宪兵把步枪往胸前一横,挡在了气密闸门的前面。“许可证,女士?”其中一人问道。
毕晓普疾步向小屋走去,小屋里的宪兵走了出来,把一个很大的扫描器伸到了她的前臂上。扫描器里发出响亮的嘟嘟声。
宪兵朝扫描器顶端的一个小led显示屏看了一眼。“你未获准进入。”
“我是米歇尔·毕晓普,研究站的首席医务官。在紧急情况下我有资格进入4、5、6层甲板。你再核对一下。”
那位宪兵走进小屋,在一台计算机终端上进行查验,不一会又走了出来。“好吧,你通过了。那边会有一个警卫陪着你。”
毕晓普向气密闸门走去,克兰紧跟着她,可是卫兵们肩膀一并挡住了他。拿扫描器的那个宪兵走过来,用仪器扫描他的手臂。
“这个男人也未获准进入,”他说。
毕晓普回头看了一眼。“他是医生,是临时调到这里来的。”
那名宪兵把头转向克兰。“你不能进去,先生。”
“我是跟毕晓普医生一道来的,”克兰说。
“很抱歉,先生,”宪兵口气生硬地说,“你不能进去。”
“喂,”克兰说,“有医疗急诊,而且——”
“先生,请你离‘关卡’远一点。”小屋里的那名宪兵跟其他卫兵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不能走。我是一名医生,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要去协助处理这个急诊。”然后他又迈步朝前走去。
“关卡”前的卫兵立即把他们手中的枪举了起来,拿扫描器的那名宪兵也伸出一只手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退后,费拉拉!”小屋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韦格曼、普赖斯,你们几个人稍息。”
卫兵们就像举枪时那样迅速地收了枪,退到了一旁。克兰朝小屋里望去,才发觉它实际上是通往一个大房间的入口。那个房间显然是这个“关卡”的控制室,里面的墙壁上有十几个显示屏,昏暗中可以看到有数不清的小灯在闪烁和发光。一个身影向这边走过来,然后现身在亮光中:这是一位身材魁梧、肩膀宽阔、身穿白色海军上将制服的男人,有着铁灰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他的目光从克兰转到毕晓普,然后又回到克兰身上。
“我是斯巴达将军,”这个男人说。
“斯巴达将军,”克兰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霍华德·阿舍的红人。”
克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点了点头。
斯巴达再次将目光转向毕晓普。“急诊是在5层甲板上,对吧?”
“是的,阁下。在漫游者修理库。”
“好吧。”斯巴达转向那个名叫费拉拉的卫兵。“就让他进去处理这件事。确保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有武装警卫陪同,选一条不敏感的路线到达那里。由你亲自负责,费拉拉。”
这名宪兵挺直身体,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阁下。”
斯巴达又盯着克兰看了片刻,然后对费拉拉点点头,一转身进了控制室里。
费拉拉走进小屋,在一个控制台上敲了一连串的命令。在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中,围绕在气密闸门周围的一串小灯开始闪烁起来,“关卡”顶上的led显示屏也变成了绿色。随着一声沉重锁扣打开的“哐当”声,嘶嘶的加压空气声在耳畔响起,气密闸门打开了。费拉拉对着控制台上的一个麦克风讲了一句话,毕晓普和克兰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气密闸门的那边是一个大约12英尺见方的房间。有两三名宪兵正等在那里,笔直地立正站着。房间的墙壁是米色的,除了在一名卫兵身旁的墙上有一个小控制板,几面墙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克兰注意到那个控制板上很简单,只有一个掌形阅读器和一个胶面的手柄。
气密闸门关上了。紧挨控制板的那名宪兵把一只手放在掌形阅读器上,另一只手握住了手柄。一道红光从他的手掌下缓缓扫过,然后他顺时针转了一下手柄。他们开始下降了,克兰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原来这个房间是一部电梯。
他的思绪转到了斯巴达将军身上。在海军里服役时,他曾见识过几位海军将军,那几位都是喜欢发号施令,习惯于让下级立即服从、不提任何问题的家伙。但是尽管刚才的接触是如此地短暂,克兰也感觉到斯巴达跟别人有所不同。即使作为一名将军,他的沉着和冷静也是少见的。克兰回想起他刚才看自己的那种眼神,他那双黑眼睛里有一些让他捉摸不透的东西,就好像你永远也无法判定他下次会采取什么行动。
他们的下降平稳地停止了。轻微的嗡嗡声再次响起,接着又是一声锁扣弹开的“哐当”声。气密闸门被外面的另外几个带枪的宪兵打开了。“毕晓普医生?”一个人问道。“克兰医生?”
“我们就是。”
“我们护送你们去修理库。请跟我们走。”
他们迅速走了出去,前有两个卫兵引路,后面还跟着两个。斯巴达将军手下的那个费拉拉也跟在后面。要是在过去,克兰准会对这种前后夹击的陪护很恼火,但是现在他却差不多乐意接受它。症状典型的精神病患者,毕晓普前面说过。这意味着那个人患有严重的精神错乱和妄想症,或许甚至有暴力倾向。在这种情况下,你要保持冷静,设法让病人安定下来,并与之建立起互信。但是当病人真的失控时,首要——从一开始——应该做的事就是要能够制住他。
身旁是一晃而过的实验室和研究设施:研究站里的这些所谓的保密部门至少从表面上看去,与上层甲板里的那些部门并没有什么区别。有几个人从他们身边匆匆经过,朝反方向跑去。现在,克兰能够听到从前方传来一个男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他们埋头穿过一个舱门,克兰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很大的、近乎巨大的洞穴般的屋子里。他眨巴眨巴眼睛,已经不太习惯看到这样大的空间。它看上去像是一艘无人驾驶的潜艇——也就是毕晓普说起过的漫游者——的机械厂和修理车间。
这里听到的尖叫声更大了:那是一种粗厉的哀号。不远处站着一小群工人,前面有宪兵挡着他们。再往前,是由封锁住通道的水兵和更多的宪兵组成的警戒线,其中有几个人正在打无线电话,其他人则紧盯着远处墙面上凹进去的一个工具房。尖叫声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毕晓普向前走去,克兰和几个宪兵紧跟在后面。看到他们走近,从组成警戒线的人堆里走出一名军官,挡住了他们。
“毕晓普医生,”这位军官盖过尖叫声大声说道,“我是上尉特拉弗斯,这里我的军衔最高。”
“把详情告诉我们,”克兰说。
特拉弗斯看了他一眼,又转脸望着毕晓普。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是兰德尔·韦特,”他说,“高级机械师。”
“出了什么事?”克兰问。
“没人能确切地说清楚。很明显,早一两天韦特的情绪就变得喜怒无常,跟平日里温和的那个他完全两样。然后,就在他正准备下班时,病开始发作了。”
“发作,”毕晓普重复道。
“开始叫喊,像发了疯一样。”
克兰朝尖叫声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是大发雷霆?还是产生了幻觉?”
“幻觉,对的。不是大发雷霆。看上去像是他处在某种程度的绝望中。他说他想死。”
“说下去,”克兰说。
“有几个人走近他,试图让他安静下来,看看他有什么问题。结果被他绑架了一个。”
克兰的眉头皱了起来。哦,妈的!这可不好。
99%的自杀企图都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以此来寻求救助。用刀在自己身上乱划出一些伤口的人大部分都是做给人看的。可是当涉及到人质问题时,情况就全然不同了。
“还不止这些,”特拉弗斯咕哝道,“他手里有一块c4和一根雷管。”
“什么?”
特拉弗斯阴着脸点了点头。
特拉弗斯的无线电话里发出了嘈杂的声响,他把电话举到了嘴边上。“我是特拉弗斯。”他听了一会。“好吧,没接到我的信号别挂上。”
“怎么回事?”毕晓普问。
特拉弗斯朝一面侧墙的方向偏了偏头,那边一间配电房的烟灰色窗户能够俯视到那个修理库。“我们在那埋伏了一名狙击手,设法确定好目标。”
“不!”克兰说。他吸了口气。“不。我要先跟他谈一谈。”
特拉弗斯皱起了眉头。
“如果不是为了缓和局面,你们干吗要带我们到下面来?”克兰问。
“因为自呼叫你们以来,他变得更激动了。而且在我们发信号时还不知道他手里有c4。”
“你手下的人已经确定好了目标?”克兰逼问道。
“时断时续。”
“那就没有理由不让我去试一下。”
特拉弗斯犹豫了片刻。“好吧。不过如果他伤害人质——或者如果他试图引爆雷管——我就不得不下令干掉他。”
克兰对毕晓普点了点头,然后缓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警戒线旁。他从容地从人群中穿了过去,然后停下了脚步。
前方大约20英尺处,一个身穿橙色工装连衣裤的男人站在工具房的阴影里,眼眶发红,面带泪痕。他的下巴上沾着黏液和痰,还有起泡沫的血,橙色的工装裤上则布满了呕吐物形成的污垢。中毒?克兰以超然的态度在想。可却看不出这个男人有明显的腹部疼痛、麻痹和其他方面的征兆。
该男子的身前有一位年纪在30岁左右的妇女,她身材娇小,金发上沾满了污秽,身上穿着同样的工装连衣裤。她的脖子被他用胳膊勒着,在韦特的肘弯压迫下,她下巴痛苦地向上翘着,一把细长的螺丝刀紧贴在她的颈静脉上。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那男人另外一只伸开的手里握着一块白砖一样的c4炸药和一根未解除保险的雷管。
在这里听到的尖叫声更加刺耳和惊心,而且拖得老长,仅当韦特需要换一口气时才会停顿一下。克兰发觉在这种尖叫声中很难周密地思考问题。
说服他,行为手册上曾讲过。安慰他,使他有安全感。说可比做要容易得多。克兰曾经说服过一位站在乔治·华盛顿大桥的一根支撑索上欲寻短见的人;他也曾劝服过把鲁格尔手枪顶在自己的耳朵上或把猎枪枪口含在嘴里想要自杀的人。但他却从未劝说过一个手里拿着威力相当于10枚手榴弹的塑胶炸弹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又是一次。然后向前走去。
“这实在不是你想要的,”他说。
那男人用发红的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移了开去,尖叫又开始了。
“这实在不是你想要的,”克兰重复道,声音更大了。
他的声音并没有盖过尖叫声,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那男人的目光重新转回到他的身上。他把女人抓得更紧了,螺丝刀的尖端也更深地扎向了她的喉咙。
克兰不动了。他看到那妇女满脸恐惧,正用祈求的目光紧盯着他。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这让他心里很是不安:自己现在就站在由军官组成的警戒线和手里有人质和一块c4炸药的这个男人之间。他使劲克服住了想要退回去的冲动。
他静静地站着,思绪飞转。然后——慢慢地——他坐到了金属地板上。他脱掉一只鞋子,再脱掉另一只,把它们小心地放在一旁。接着他又把袜子脱去放在了身旁,摆放的动作精细得近乎苛求。然后他身体向后一仰,把头枕在了手掌上。
他这样做的时候,注意到绑架者的一些新的动静:对方安静下来,尖叫声停止了。韦特现在眼睛紧盯着他,螺丝刀仍然危险地压在那位女士的咽喉上。
“你不应该这样做,”克兰用平静、通情达理的声调说,“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伤害自己或别人对你没有任何价值,那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
韦特没有回答,他只是回视着克兰,睁大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想要什么?”克兰问,“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
这一次,韦特抽泣起来,他痛苦地吞咽了一下。“让它停下来,”他说。
“让什么停下来?”克兰问。
“那声音。”
“什么声音?”
“那些声音,”韦特用一种半是耳语、半是呜咽的声音答道,“那些声音从未……从未停止过。”
“我就来跟你谈谈那些声音。我们可以——”
可韦特又开始抽泣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尖叫声眼看又要响起来了。
克兰一把抓住自己的衬衣领子,猛地使劲向下一拉,传来一声清脆的衣服撕裂、纽扣崩脱的声音。他脱去自己破碎的衬衣,把它放在了鞋子的旁边。
韦特再次盯住了他。
“我们可以想出办法,”克兰继续说道,“让那些声音停下来。”
听到这里,韦特开始哭泣了。
“可你手里拿的那个雷管却让我非常紧张。”
哭声更大了。
“让这位女士走吧。我们要对付的是那些声音,不是她。”
韦特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如喷泉般一涌而出。
克兰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用这个男人的教名称呼他的机会,现在他决定这样做了。“让这位女士走,兰德尔。让她离开,把爆炸物放下来。我们去解决问题,我们去让那些声音停下来。我向你保证。”
突然,韦特像是精疲力竭了似的。慢慢地,他放下了手里的螺丝刀。他的另一只手也垂了下来,c4炸药重重地落到了地上。在一阵哭喊中,那位妇女拔腿就向军人组成的警戒线跑去。一名宪兵如闪电般地弓腰冲了上去,一把抓起c4炸药又退了回来。
克兰深深地喘了一口气。然后,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谢谢你,兰德尔,”他说,“现在我们可以帮助你了。现在我们去让那些声音停下来。”他向前迈出了一步。
此时,韦特却后退了。他的眼睛惊恐地向上翻起。“不!”他说,“你没法让那些声音停下来。你不明白吗?没人能让那些声音停下来!”突然,他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举起了螺丝刀,向自己的喉咙扎去。
“住手!”克兰大叫一声,向前扑去。可是,还没等他扑到韦特跟前,他就惊骇地看见,螺丝刀的尖端已经扎进了这个男人的脖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