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兰坐在他住舱里的书桌前,两眼紧紧地盯着计算机屏幕,可却什么也看不进去。自那起横祸发生以来,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可他还是感到意识麻木。之前他让自己在淋浴头下呆了好长时间,把身上的衣服全都送进了洗衣店,可即使这样,他的屋子里还是有一股烧焦的毛发和皮肤的味道。
他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感觉上有些近乎麻痹。自从他给查尔斯·瓦塞霍夫做完尸体解剖以来,真的只过去了8个小时吗?当时,他们只有一份尸检报告等着要写。
现在却有3份。
他的眼里始终浮现着第一次见到霍华德·阿舍时他的神情:那是在“风暴王”石油钻井平台的图书室里的一个显示屏上的一幅肖像,深褐色的皮肤,满脸微笑。因为我们在这里做的,彼得,是有史以来科学与历史的重大发现。而从那以后,阿舍的脸上就几乎再也没有现出过那样的笑容。现在回想起来,克兰真想知道他的那副笑脸,究竟有多少成分是为了使自己感到备受欢迎、舒适自在而假装出来的。
门上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然后门被推开,现出了米歇尔·毕晓普的身影。她那淡金色的头发被紧紧地束在脑后,这使她高高的颧骨显得十分突出。她的眼睛看上去红红的,充满了哀伤。
“彼得,”她低声说道。
克兰把椅子转了过来。“你好。”
她站在门口,那犹豫不决的样子有点一反常态。“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我已经好多了。”
“就因为你始终一言不发。在我们把阿舍的遗体往医疗所里运时你不说话,在尸检做到最后时你还是一声不吭。我想我有点不放心。”
“我不明白高压氧舱里出了什么错。火灾是怎么引起的?为什么自动喷水灭火装置会不起作用?”
“斯巴达已经下令进行调查。他会发现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本该做得更细致一些。我应该亲自检查一下高压舱,试试喷水系统是否完好。”
毕晓普向前走了一步,“你实在不该往那里去想。你做了你该做的一切。这是一起意外,就是这样。一起可怕的意外事故。”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毕晓普又开口道:“我想我该回医疗所里去了。我能为你从药品柜里带点什么来吗?阿普唑仑、安定之类的?”
克兰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我就晚一点再来看你。”毕晓普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米歇尔?”
她转过头来。
“谢谢你!”
她点点头,然后离开了他的住舱。
克兰慢慢地转回到电脑上,他眼睛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地过了好几分钟。然后他猛地一推桌子,起身踱起步来。可这也无济于事:他回想起他发现“深海风暴”真相那一天时的情景,阿舍也是这么踱着步子。
而那仅仅在4天以前。
这真是多么可怕的讽刺啊!最终,他终于在这里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要是阿舍没死,他就会听到这个消息。而最初正是阿舍把他引入到了这里,来解决这个医学之谜。
当然,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人。阿舍也同样如此。可他现在已经死了:自发性气胸,血管气体栓塞,还有全身面积超过80%的三度烧伤。
毕晓普说得对:自阿舍不幸身亡以来,他就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这并非仅仅因为震惊,尽管这也是部分原因,而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他是多么地想把他的发现告诉她,与她分享这一成果。但是她却没有必备的知情权。因为不能谈这个,他发现自己就没有别的话可讲了。
他再不能把尸检报告向后拖延了。
他坐回到电脑前,调出了桌面的画面。一个闪烁的图标告诉他有新的邮件。
他叹了口气,启动了他的邮件客户端程序,用鼠标点开了收件箱。里面有一封新的电子邮件;奇怪的是,上面没有列出发件人。
“言多兮其语也有时,寝寐兮其瞑也有日。”
——荷马,《奥德赛》,第11卷
阿舍博士是个话多的人,还尽说些要紧的话。现在,他只能长眠不起了。
这真是个悲剧。
死了太多的人——而我们甚至还没有到达那里。我担心发生最坏的情况。
现在重担全都压在你的身上了,我亲爱的医生。我不得不呆在这里;而你不是。找出答案,然后离开,尽快。
如果必须在黑暗中劳作,就不应该是孤身一人。寻找一个朋友。
自从我们在你的住舱里交谈以来,恐怕研究站上不理性的人又增加了不少。但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因为,毕竟,困惑你的答案就在他们的身上。
祝你早安!
弗
克兰皱着眉头看着计算机屏幕,对这封含义模糊的信件有点拿不定主意。寻找一个朋友……
门上又传来了敲门声:无疑是毕晓普,带来了他说过并不需要的药品。“进来,米歇尔,”他边说边关掉了那封信。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平慧。
克兰惊讶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说,“我希望我没有打搅你。”
“当然没有,”克兰回过神来说,“进来吧。”
平走了进来,在克兰指给她的椅子里坐下。“我刚刚听说了阿舍博士的死讯。我本该早一点想到的,可我无意中在实验室里发现了某个奇怪的东西。总之,我一听说……嗯,奇怪得很,可你是我唯一想到能够交谈的人。”
克兰点点头表示默许。
平突然站了起来,“我太自私了。毕竟,你还到那里来过。你一定觉得——”
“不,没有关系,”克兰说,“我想我也需要谈一谈。”
“关于阿舍?”
“不。”那还是个太让人伤心的话题,他心想。“关于我发现的某件事。”
平重新坐了下来。
“你知道我一直在做我能够想到的每一项检查,追踪线索,寻找导致人们患病的原因。”
平点了点头。
“我一无所获,直到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病人们诉说的症状呈现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有些人是生理上的:恶心,肌肉痉挛,还有一大堆其他症状;另外一些人则是心理上的:失眠,精神紊乱,甚至狂躁。我总以为这里面必定牵涉到一个共同的因素,可是什么样的共同因素能够导致两样的结果呢?于是我想到这个潜在的因素一定是属于神经学层面上的。”
“为什么?”
“因为心理和身体都由大脑控制。所以我提出要求做脑电图检查。就在今天,我拿到了反馈回来的第一组检查报告。在每位患者的脑电波里的西塔波形上,都有突刺样的尖峰出现——而成年人的西塔波形理应是平缓无杂波的。更奇怪的是,每一位病人的尖峰形态都是一模一样的。于是我就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我对这个尖峰的形态进行了测算,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
“我无法想象。”
克兰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只马尼拉信封,把它递给了平。她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电脑打印纸。
“这是阿舍的数字代码,”她说,“是‘守护神’发射的一个信号。”
“一点没错。”
她难以理解地皱起了眉头。然后,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噢,不。你不会是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西塔波形上的尖峰跟这个光脉冲是匹配的,它跟‘守护神’最初发射的信号是相同的。”
“可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们一点也没有检测出来?”
“我不知道。不过我有个想法。我们已经知道这些‘守护神’在以电磁波谱中的所有可能的波长——无线电波,微波,紫外光,红外光等等——传播它们的信息。我们也知道制造这些‘守护神’的物种掌握的技术比我们的要先进得多。所以,谁说他们就不能以我们甚至连如何检测也搞不清楚的其他频段、其他类型的辐射来传递信息呢?”
“比方说?”
“夸克辐射,也许吧。或者是一种能够穿透物质的新粒子,像是希格斯玻色子之类。问题的关键是它是某种未知形式的辐射,用我们的仪器无法检测到,就是它们干扰了我们的脑电波。”
“为什么它没有影响所有的人?”
“因为生物系统是不对等的。就像有些人有着更重的骨架,有些人的神经系统耐受性更强,或者也有可能研究站上的有些结构无意中充当了法拉第笼的作用。”
“充当了什么?”
“法拉第笼,它包围在建筑物外面,以使其与外界的电磁场相隔离。不过我认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受了它的影响——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自己最近的感觉跟往常就有点不太一样……你呢?”
平想了一会儿。“对。我也有类似的感觉。”
一阵短暂的沉默。
“那你打算把这些告诉斯巴达将军吗?”平问。
“还不想。”
“为什么不?我听起来觉得你的工作像是完成了。”
“斯巴达除了他自己的想法以外,对其他任何观点都不怎么感冒。我不想过早告诉他,以免给他提供借口把调查取消掉。我掌握的证据越多越好。这意味着还要找到另外一个筹码。”
“另外一个筹码是什么?”
“阿舍在死以前发现了什么东西,那还是在高压氧舱里。我知道这件事,是因为他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他说那东西全都在笔记本电脑里。我要拿到那台电脑,找出他的发现,因为他在弥留之际,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想要告诉我什么。他一直重复着一个词:鞭打。”
平又皱起了眉头,“鞭打?”
“是的。”
“鞭打谁?或鞭打什么?为什么?”
“这个秘密就在他的计算机里——如果硬盘还能够挽救回来的话。”
舱室里又陷入了因沉思带来的寂静。终于,克兰精神振奋地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平慧。“想去下面的‘时代广场’,来上一杯浓咖啡吗?”
平面露喜色。“当然。”
他们一块出门进了过道,“也许我能帮助你。”她说。
“此话怎讲?”
“因为我在修计算机专业学位时,曾在一个数据恢复实验室里实习了一个夏天。”
克兰转脸看着她,“你是说,你能够从损坏的硬盘里把数据恢复出来?”
“其实我并没有亲手做过那种恢复工作——毕竟我只是一个实习生。可是那个过程我看过很多次,而且也当过几次助手。”
他们在电梯前停了下来。“你先前说过你在实验室里无意中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克兰说,“那是什么?”
“你说啥?噢,是的。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些吸收谱线吗?就是在我的实验室里的那个‘守护神’发出来的?”
“就是你说过的那些光谱只会是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星球?”
“没错。”
电梯门轻轻地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克兰按了一下9层的按钮。“喏,”平继续说道,“只是出于好奇,我把那组吸收谱线跟已知恒星的光谱数据库进行了比对。你知道,每一颗恒星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吸收光谱。你猜结果如何?我发现了一个精确的配对物。”
“在你那个小‘守护神’和一颗遥远的恒星之间?”
平点了点头,“确切地说,远在140光年之外。大天鹅,也就是有名的m81。”
“你认为那些标志物来自于那里?”
“嗯,正是如此。这个大天鹅恒星只有一颗行星。那是一个巨大的气团,上面有以硫酸成分为主的海洋和甲烷组成的大气。”
克兰迷惑了,“没有弄错?”
平摇摇头,“吸收谱线信号就像指纹一样。不会弄错。”
“你认为——更重要的是——它们一直想要告诉我们它们来自于那里?”
“我看就是这么回事。”
“哦,那就奇怪了。因为一个充满了甲烷和硫酸的行星,能够看见以氧气和水覆盖着的地球?”
“一点没错。”通往员工保障部门的电梯门打开了,她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