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剧《爱德华二世》正在谢里登剧院上演,座无虚席。吉勒姆和曼德尔挨着坐在楼座的最后一排,整个观众席面对舞台形成一个宽广的u型。楼座左边尽头提供了一个瞭望正厅后排的视野,而在其他地方是看不到的。与吉勒姆仅一座之隔的是一群年轻学生,估计会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他们若有所思地盯着下面不断骚动的人头与挥动着的节目单,偶尔被迟来者就位而引发的临时混乱侵扰心神。这个场景让吉勒姆想起一种东方舞蹈,手脚的细微动作都能赋予静止的身体勃勃生机。偶尔他会瞥一眼正厅后排,但那里仍然没有艾尔萨·芬南和她的客人的行迹。
当事先录好的前奏终止时,他急促地扫了一眼正厅后排两个空位,而当他看到艾尔萨·芬南单薄的身影时,心跳立马加速了。她坐得直直的,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观众席,就像小孩学习文明礼仪一样。她右侧靠近座间过道的位置仍是空着的。
外面的大街上,出租车疾速聚集在剧院入口,不管是否已事先谈妥价钱,乘客们都还是会匆匆忙忙地多给司机小费,再花上五分钟寻找他们的戏票。史迈利的出租车载着他经过剧院,然后把他放在克拉伦登酒店,他径直往底层走,来到餐厅和酒吧。
“我在等电话,随时会打过来。”他说。“我叫萨维奇。电话来了跟我说声,好吧?”
酒保转向他身后的电话,跟接待员交代情况。
“请来一小杯威士忌加苏打,要不要给你也来一份?”
“谢谢了,先生,我从来不喝酒。”
幕布在灯光朦胧的舞台上升起,吉勒姆窥视着观众席后排,目光试图穿透突如其来的黑暗,但一开始时未能如愿。渐渐地他的眼睛适应了紧急照明灯发出的微弱光亮,直至他能在暗光中识别出艾尔萨;她身边的座位仍旧是空着的。
正厅后排与后面的席间过道之间只有低矮的隔离板,在此之后便是几扇门,通向大厅、酒吧和存包处。在短暂的一瞬间,其中一扇门打开了,一道光射了进来,仿佛有意地斜打在艾尔萨·芬南身上,这条细线照亮了她的半边脸,衬得她脸颊的凹陷处极为黑暗。她稍微歪了歪头,似乎在听身后的声音,身子在座位上站起了一半,然后又重新坐下,伪装着,重新摆出之前的姿势。
吉勒姆感觉到曼德尔的手在碰他的手臂,于是他转过身,看到那消瘦的脸正往前送,极力越过他望向另一边。追随着曼德尔的目光,他朝下看到了剧院的通风井,一个高个子正慢慢朝正厅后排走去;他令人过目难忘,身材笔挺,相貌英俊,一缕黑发垂落在额头上。曼德尔正入迷地观望着他,这优雅的大个子一拐一拐地走上席间过道。他身上有些不一样的东西,引人注目而又令人不安的东西。透过眼镜,吉勒姆观看着他迟缓而从容地前进,赞赏着他蹒跚前行时的优雅分寸。
他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一个你会记住的人,一个能与你的经历产生共鸣的人,一个有着广为人知的天赋的人。对吉勒姆来说,他就是我们所有传奇梦境的现实存在,他与康拉德一并站在桅杆下,与拜伦一同寻觅逝去的希腊,与歌德一起拜访古典的与中世纪的地狱阴魂。
他走路时会先迈出好腿,这动作中含有一种抗争与控制力,让人无法忽视。吉勒姆注意到观众席上的人们是如何扭过头来,让目光顺从地追随着他。
从曼德尔身边挤过去,吉勒姆快步穿过紧急出口,来到后面的走廊。他下了台阶,最后来到大厅。售票处已经关门了,但那女孩仍在无望地钻研着一页艰涩的统计数据,上面满是修改涂擦的痕迹。
“打扰了,”吉勒姆说,“但我得用一下你的电话——紧急情况,行吗?”
“嘘!”她冲他不耐烦地晃着铅笔,头都没抬。她的头发是灰褐色的,皮肤油亮,神态疲惫,那是睡得过晚,又以薯条为主食的缘故。吉勒姆等了片刻,想着需要多久她才能找到办法解决那些密如蛛网的数字,好让它们与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以及她旁边敞开口的现金盒里的钱币数相配。
“听着,”他催促道,“我是个警官——楼上有两个家伙正盯着你的钱。现在你能不能让我先用一下电话?”
“噢,天呐。”她疲倦地说着,第一次抬眼看了看他。她戴着眼镜,长相平庸。她既没有警惕起来,也没有受到触动。“我希望他们把钱都拿走。它们实在让我崩溃。”把账目推到一边后,她把小亭子的侧门打开,让吉勒姆挤进去。
“很不像样吧?”女孩咧开嘴笑了。她的声音挺有教养——吉勒姆想,可能是一名挣外快的伦敦大学生。他给克拉伦登酒店打了个电话,要找萨维奇先生。几乎同时,他便听到了史迈利的声音。
“他在这儿,”吉勒姆说,“一直都在这儿。肯定是多买了一张票,他就坐在正厅前排。曼德尔突然发现他一歪一扭地走在过道上。”
“一歪一扭?”
“没错,那不是蒙特。是另一个人,戴尔特。”
史迈利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吉勒姆说:“乔治——你还在吧?”
“我恐怕没辙了,彼得。我们没有掌握指控弗雷的证据。让大家撤吧,他们今晚是找不到蒙特的了。现在第一幕结束了没有?”
“应该快到幕间休息了。”
“我二十分钟就到。牢牢看好艾尔萨——如果他们要走,让曼德尔去追踪戴尔特。你留守大厅,等到最后一幕演完,以防他们提前离场。”
吉勒姆放好听筒,转向那个女孩。
“谢谢。”他边说边往她桌上放了4便士。她连忙将钱币拢在一块儿,使劲地按回他的掌心。
“行行好吧,”她说,“别给我添麻烦了。”
他走到外面的大街上,跟一名正在人行道上闲逛的便衣警察说话,然后飞身赶回,在第一幕落幕时与曼德尔会合。
艾尔萨与戴尔特并排坐着。他俩谈笑风生,戴尔特笑意盎然,艾尔萨容光焕发、与他一拍即合,就像是木偶被她的主人带来了生命。曼德尔入神地望着他们。她被戴尔特说的话逗得发笑,身子前倾,把手搭在他的臂上。他侧着头,跟她咬着耳朵,继而她又笑了起来。正当曼德尔观望的时候,剧院的灯光暗了,嘈杂的讲话声渐渐平息,观众们迅速地为第二幕调整好状态。
史迈利离开克拉伦登酒店,缓慢地沿着人行道走向剧院。现在想想,他意识到戴尔特的到来是合乎逻辑的,要是把蒙特派过来才是犯傻。他想知道究竟要多久艾尔萨和戴尔特才会发现,把她召唤过来的并非戴尔特,明信片也并非通过心腹信使寄送。他觉得,那一刻还是会挺有意思的。现在他企求的便是能跟艾尔萨·芬南再谈一次。
几分钟过后,他静悄悄地溜到了吉勒姆身旁的空位上。距离上次见戴尔特,已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他没有变。他带着江湖骗子的魅力,仍旧一副荒谬的浪漫相;依然是那具令人难忘的身板,这身板已经拖着走过了德国的废墟,毫不妥协,在穷凶极恶中获取满足,如同北方的神灵一样阴郁与敏捷。在俱乐部那晚,史迈利对他们撒了个谎;戴尔特确实是个不均衡的人,他的狡猾,他的自负,他的力量,他的理想——都比他的生命要强大,不因其亲身经历的缓和作用而衰减。他是一个所想所做都达到极致的人,没有耐性,不会让步。
当史迈利坐在漆黑的剧院,越过一拨拨毫无表情的面孔眺望戴尔特时,那晚的记忆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关于共担风险的记忆,关于掌控另一方生命时相互信任的记忆……有那么一瞬间,史迈利怀疑戴尔特已经看到了他,他能感觉戴尔特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在昏暗的光线中注视着他。
第二幕快演完一半的时候,史迈利起来了;当幕布降下,他迅疾地来到旁侧的出口,在走廊里谨慎地等着最后一幕响铃。曼德尔很快便在席间休息行将结束时来到他身边,吉勒姆则经过他们,到大厅把风。
“有麻烦了,”曼德尔说,“他们吵起来了。她看起来挺害怕的,不断地说些什么,而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觉得,她慌得很,而戴尔特看起来很担心。他开始在剧院四处查看,好像已经陷入困局,正想摸清状况,制定计划。他抬眼扫了一下你刚才坐的位置。”
“他不会让她一个人走掉的,”史迈利说,“他会先等着,然后随大流一起出去。没到剧终他们都不会走。他可能觉得自己已经被包围了,到时他会在人群里突然跟她分开——把她甩掉,指望我们会慌了阵脚。”
“那我们怎么做?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到下面把他们抓了算了?”
“我们还是得等,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们没有证据。没有谋杀和间谍活动的证据,除非麦斯顿决定有所作为。但要记住这点:戴尔特不知道这个。要是艾尔萨紧张兮兮、戴尔特忧心忡忡,他们会有所行动的——这是肯定的。只要他们觉得这游戏结束了,我们就有机会。让他们惊慌好了。只要他们行动了……”
剧院又暗了下来,但在角落里,史迈利的余光瞥到戴尔特倾着身子跟艾尔萨窃窃私语。他的左手抓着她的手臂,从他的姿势看,是在催逼对方应允与保证。
演出还在沉闷无味地继续,士兵的呼喊与癫狂国王的惊叫充斥整个剧院,一直演到他难看地死去这个令人不悦的高潮,此时可以听到楼下的正厅前座响起了一阵叹息声。戴尔特的手臂现在环着艾尔萨的肩膀,就像是对待一个睡着的小孩那样保护着她。他们保持着这种姿势,直至最后谢幕。他们没有鼓掌,戴尔特四处寻找着艾尔萨的手提包,说一些让她安心的话,然后把包放在她腿上。她十分轻微地点点头。一阵鼓点提醒观众跟上国歌的节拍——史迈利本能地站了起来,惊讶地发现曼德尔不见了。戴尔特慢慢起身的时候,史迈利感觉似乎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艾尔萨仍旧坐着,尽管戴尔特温柔地劝说她起来,她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有些地方不对劲,她坐着的姿势有点错位,而且头部侧向肩膀上的方式也不同寻常……
国歌奏到最后一句时,史迈利冲到了门边,跑下走廊和石梯,来到大厅。他迟了一步——他已经撞上了第一批急着上街拦出租车的戏迷。他往人潮中四处扫视,寻找戴尔特的身影,但是徒劳无功——戴尔特已经做了他会做的事情,选择了十二个紧急出口中的一个,直接安全走到街上。他拖动自己笨重的身躯,慢慢地在人群中穿行,径直走向正厅前排的出口。正当置身迎面而来的人群中,曲折艰难地前行时,他瞥见吉勒姆正在人群的边缘绝望地寻找着戴尔特和艾尔萨。他冲他喊着,吉勒姆迅速地回头。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史迈利总算来到前排,可以看到,身边的男人们都站了起来,女士们摸索着外套与手袋的时候,艾尔萨·芬南还一直静静地坐着。接下去他听到了一声尖叫。这声音突兀而短促,表现出强烈的恐惧和恶心。一个小女孩就站在席间过道上看着艾尔萨。她年纪很小,模样俏丽,右手手指捂在唇上,脸色死一般的苍白。她的父亲,一个脸色灰白的高个子男人,就站在她身后。当他看到眼前骇人的一幕,便立马抓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后拖。
艾尔萨的披肩已经从肩膀上滑了下来,而她的头正耷拉在胸前。
史迈利是对的。“让他们惊慌什么的……只要他们有所行动……”而这就是他们所做的,这具不幸的残损尸体见证了他们的惊慌失措。
“你给警局打个电话吧,彼得。我现在回家去。可以的话,让我置身事外。你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得到我。”他点点头,仿佛是对自己说:“我现在回家去。”
起雾了,毛毛细雨也从天而降了,曼德尔此时正疾速穿过富勒姆路,追踪戴尔特。他前方二十码处有汽车突然打开前灯,光线刺穿了潮湿的雾气;车辆都在路上摸索前行,交通的噪声尖利嘈杂。
他别无选择,只能紧紧跟在戴尔特后方,保持十几步的距离。酒吧与影院都已打烊,但咖啡馆和舞厅仍在吸引聒噪的人们聚集在人行道上。戴尔特踉跄地走在前面,曼德尔则借助路灯的光亮跟随其后,每当前面的人走进下一个投射在道路上的光锥,身影便突然清晰起来。
尽管身患残疾,戴尔特的步伐却颇为敏捷。他大步流星,延长了残腿迈出的距离,这表现得越来越明显,因此他看起来就像是通过宽阔的肩膀突然发力,把左腿向前甩出去。
曼德尔的脸上有种古怪的神情,不是着急,或者铁下心肠,而是赤裸裸的厌恶。对曼德尔而言,戴尔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装腔作势,不值一哂。他觉得自己的猎物就是一个道德败坏的罪犯,一个买凶杀人的懦夫。当戴尔特蹑手蹑脚地离开观众席,走向侧边出口时,曼德尔看到了自己翘首以盼的一幕:一名普通罪犯的鬼鬼祟祟。这行为是他能预料的,也是他能理解的。从曼德尔的角度看,犯罪的级别只有一种;从扒手到盗贼,到无视公司法规的幕后黑手,他们都是法外之徒,把他们绳之以法则是他讨厌但又必要的天职。而眼下这个,只是碰巧是个德国人。
雾气越来越浓,越来越黄。他们二人都没有穿外套。曼德尔想芬南太太此刻会怎么做。吉勒姆会看着她的。戴尔特溜走的时候,她都不瞅他一眼。她生性古怪,瘦骨嶙峋,从样子上看,倒是周正的,平日像是以干面包与牛肉汁为生。
戴尔特突然向右拐入一条小巷,然后朝左转入另一条。他们已经持续走了一个小时之久,而他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慢下去的迹象。大街看起来空荡荡的,曼德尔确信除了他们自己清脆急促的脚步声,没有别的声音,而回声亦被雾水侵蚀。他们就在满是维多利亚式房屋的狭窄街道上,那里充斥着人造的摄政时代景观,有着厚重的门廊以及可上下拉动的窗框。曼德尔猜测他们正在富勒姆百老汇附近,也许还要再远一点,靠近英皇道。刺入大雾中的仍旧是那歪歪斜斜的身影,戴尔特的步速仍然没有减缓,对前路确信无疑,对目标穷追不舍。
当他们接近主干道时,曼德尔又一次听到车辆的呜鸣,交通几乎要因为大雾而陷入停滞了。他们头顶上的黄色街灯发散出黯淡的光芒,它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就像冬日光环一般。戴尔特在路边上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迎着可怕的交通,穿过那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车子,走过马路,果断地闯进无数街边岔路中的一条,曼德尔确信,那是通向河流的。
曼德尔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而细雨仍扑打在他脸上。他们现在肯定是挨近河流了;他感觉自己闻到了沥青与焦炭的味道,还能感到黑色河水隐伏着的寒意。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戴尔特已经消失了。他快速地向前走,差点被路沿绊一跤,再继续前行,便能看到前方是堤坝的栏杆。拾级而上,在栏杆间有扇铁门,微微敞开着。他站在门边,往里张望,向下看到河面。那里有一条结实的木质通道,当戴尔特沿着不寻常的路线走到水边的时候,曼德尔听到了他那藏匿于雾气中的不规则步伐的回响。于是曼德尔走到通道上,机警地静观其变。两边设有厚重松木扶手的通道稳固地架设在那里。曼德尔估测它已有一定年岁。通道较低的那头连接着用狭道板与油桶做成的长筏。三条荒废的游艇在雾中若隐若现,在停泊区轻轻地摇晃着。
曼德尔静悄悄爬上筏子,挨条检视游艇。当中两条靠得很近,中间连着一块厚木板。第三条则停在十五呎以外,前面的船舱正透着光。曼德尔回到堤坝,仔细地合上身后的铁门。
他慢慢地沿路往下走,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方位。约莫十五分钟后,人行道忽地把他带至右边,路面渐渐高起来。他估摸自己正在桥上。他点着打火机,长长的火焰在右侧的石墙上投下一片光。他来回移动打火机,终于在一块潮湿而肮脏的金属牌上看到了“贝特西桥”这几个字。他返回铁门,站了会儿,凭借自身常识来辨别方位。
在他的右上方,富勒姆发电厂四个巨大的烟囱正耸立在雾中。而在左侧,夏纳步道那边有一排漂亮的小船驶向贝特西桥。此时他脚下正是优雅洁净与卑劣污秽的分界线,这正是夏纳步道与伦敦最丑陋的洛兹路的交汇处。这条路的南面是巨大的仓库、码头以及工厂,北面则是连绵不断的一排肮脏房子,具有富勒姆小巷的典型特征。
正是在这四个烟囱的阴影中,大概与夏纳步道停泊区相隔六十呎的地方,戴尔特·弗雷找到了一个避难所。没错,曼德尔对那个地方了如指掌。那地方沿着河流往上走两三百呎即可抵达,那正是从泰晤士河的强硬臂弯中打捞起亚当·斯卡尔先生尸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