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黑色的湖水把露米姬越来越拽向深处。不管她多么使劲儿,她再也不可能浮出水面,而她也不想再做努力了。湖水深处是一片树林,它跟地球上的树林不同。树干和树枝都在不停地游动,它们不是固定的,它们是软绵绵的浮游生物。
露米姬越来越往下沉。她看见湖底下有个东西在闪烁。那是一个小箱子,看上去很眼熟。露米姬感觉到,她得到的那把金钥匙好像能开箱子上的锁,它们正好是配对的。
露米姬设法走到箱子跟前,但是她的脚突然陷入湖底的黑色泥潭。她动弹不得,她无法呼吸。氧气要完了。露米姬知道,她的肺部很快就会被水灌满,她要死了。
“恐惧!”
有人把这个字眼说得很重,这一下露米姬被闹醒了。她刚打了个小小的瞌睡。但她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原来是在上心理学课,老师亨利克·维尔达的声音把露米姬从睡梦中唤醒。昨夜她跑着来到奈辛城堡,这个行动就像很久以前做的噩梦,不过这个行动有两个具体的证据,一是她感到极度疲乏,二是那把小钥匙,它现在仍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手指伸进口袋去找那把钥匙。
箱子。她想起了那只箱子,但是她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恐惧是最能教导人的东西之一,”亨利克继续说,“我认为我们谈论勇敢是完全徒劳的。勇敢是没有的,只有恐惧。”
“你的依据是什么?”佳佳没有举手就开口问道。
“我常常听见有人说,勇敢能够战胜恐惧,但据我所知,这是恐惧本身,它使我们采取行动,干出否则我们是干不了的事,因此恐惧看上去就像勇敢。”
亨利克的声音很低沉,很有魅力。他一直是露米姬最喜欢的老师中的一个,其原因就是,他讲课时知道如何选用词句,所以他能迫使学生思考,但并不过分挑动学生。
“恐惧使人逃之夭夭,勇敢使人坚持战斗,难道不是这样吗?”阿历克斯评论说。
“当然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另一方面也可以这样认为:恐惧能教导我们什么样的情况下最好是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怕死是最强的恐惧。一方面,它能使我们逃跑;但另一方面,它能激励我们起来战斗。”亨利克说。
露米姬仍然感到疲倦,她只想用双手来支撑自己并且把身子靠在书桌上,把脑袋搁在双手形成的枕头上,睡呀,睡呀睡。坐在旁边的赛姆萨摸了摸露米姬的胳膊,低声对她说:
“这节课后回家休息吧。你看起来像个死人一样。”
“谢谢。”露米姬轻轻地笑着说。
早晨的时候,赛姆萨曾经问过露米姬为什么她看起来这样疲惫。露米姬只是说夜里没有睡好。她还能说什么呢?那个流氓说得很清楚,关于他和她的关系以及他发来的短信,她绝对不能对其他人说,哪怕说一个字也不行。赛姆萨觉得她本该一清早就留在家里,但露米姬觉得她在这样的情况下是无法忍受孤独的。现在,对她来说,休息二字听起来很好听,而且也是必不可少的。
课后,亨利克叫露米姬留在班上,待一会儿再走。赛姆萨要赶下一门课,所以他举起手放在耳朵旁,表示打电话的意思。露米姬点了点头表示她知道了。
“我只想确认一下,你是打算参加心理学春季大学招生考试,对吗?”亨利克说。
“我不参加。”露米姬回答说。
“你是我多年来教过的学生中最有天赋的学生,不然我是不会问你的。一般情况下,我是不该这样问的,但我想让你知道。”
亨利克轻轻拍了一下露米姬的肩膀。
“好吧,谢谢。”露米姬很尴尬地说。
当她看见亨利克转身看他的讲稿时,露米姬松了一口气,因为亨利克这个动作表明他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露米姬真的觉得她非常需要好好睡一觉。
露米姬梦见她正在用嘴亲利埃基,就在此时门铃响了。在睡梦中,她感到金钥匙在她接吻时是怎样从她嘴里滑进了利埃基嘴里。
露米姬还在睡梦中就爬了起来,从门眼往外窥视。
利埃基,当然是利埃基。露米姬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虽然她曾经对自己许诺过,她再也不会让利埃基进她的屋,但她还是把门打开。她感到梦中之吻还火辣辣地留在她的嘴唇上。利埃基先是什么话也不说。他从手上把橙色手套摘下来,用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露米姬的脸蛋儿。
“我不得不来,”他说,“自从上次见面,我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你好像怕什么东西似的。我必须来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没事儿。不管这个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利埃基说的话像火红的箭那样直刺露米姬的心。就在此时,她心中有样东西好像崩溃了。
有人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楚,有人能认出她的思想活动,而她自己却千方百计想掩盖这样的思想活动。
露米姬双手搂住了利埃基的脖子,一下把利埃基拽了过来。她正视着利埃基,而且越久越好。她潜入冰水之中,她飞上蓝色的天空。她进入淡蓝色火焰熊熊燃烧的地方。她亲吻了利埃基。分手后,思念、欲望和激情撕裂了她的心,现在就让她的嘴唇、嘴和舌头向他叙述这一切吧。
接吻一开始露米姬就明白了。
这里是他们的树林,这里是他们的湖泊,这里是他们深蓝色的、充满亮点的星空。
在同一时间,这一切把他们团团围住,没有丢失任何东西。光线穿过树叶找到了进入树林的小道。静悄悄的黄昏时分,这里有淅沥沥声,哗啦啦声,叽叽喳喳的鸟声,飒飒的风声,汩汩的流水声,轻轻摇动的海浪,凉爽的泉瀑和温暖的浅潭,失重的感觉,眩晕,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自由进入肺部的空气,跳动着的宇宙以及它们共同的脉搏。她不记得最近干的哪件事让她觉得是跟脱离接吻一样难办,但她不得不停止接吻。
她不明白,本来这样做是正确的怎么现在却是错误的呢。
“我们就是不能互相见面,至少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这样做。我是在跟赛姆萨谈恋爱。”露米姬终于说了出来。
她不得不往后退了一步,这样一来,她跟利埃基之间的距离就好像变得十分遥远。他们本来是可以互相拥抱,但现在他们却不能这样做。
“你爱他吗?”利埃基问道。
他问时的语气非常严肃,所以露米姬必须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知道什么是爱情吗?现在我再也不能肯定了。”她说。
“你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就是因为他是你爱的小伙子,对吗?”
露米姬感到越来越疲惫。
“当然不是。别这样问我好吗?”
“假如我配不上你,假如我太差劲儿,毛病太多,那你就直接说出来吧。”
露米姬听出利埃基的声音里带有愤慨和痛苦,但露米姬不能安慰他,她现在不能这样做。
“不是这样。”她只能这样说。
事实上,她觉得只有跟利埃基在一起她才感到一切都完整,一切都完美,但她怎么能这样对利埃基说呢?她现在是跟赛姆萨在一起,赛姆萨很听话,很可爱,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从未伤过她的心。
露米姬知道,如果她再向树林深处跨入一步,再向湖里游几下,让星空降落在她的头上把她全部覆盖,那么她就再也不可能逃脱了,她就是想逃脱也永远不可能逃脱了。如果把这一切从她身上全都夺走,要她再忍受一次,她相信这是不可能的。利埃基已经这样干过一次。他曾经把树林、湖泊和星空全都带走。利埃基发誓说他再也不会这样干了,露米姬会相信他吗?当然不会。露米姬不敢再次让他伤害自己。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利埃基说,“为了你,为了我们能破镜重圆,我已经上刀山下火海了,而你却转过脸不理我。”
是你转过脸不理我,露米姬心里想,但这不是报复。我这样做不是对着你,而是对着我自己。这里我要最严厉惩罚的是我自己,我不让自己享有幸福,因为我太害怕了。我不能再自暴自弃,不能再堕落下去。否则我会死的,我会发疯的。
露米姬只能这样说:
“你赴汤蹈火都是为了你自己,事实也该是这样。别人不可能让你幸福,让你完美,只有你自己才能这样做。”
露米姬看见利埃基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的目光前面盖着一层薄薄的泪迹,但利埃基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泪水没有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如果利埃基放声大哭,露米姬会感到难过,但他没有哭,他控制住了自己的痛苦,这反而使露米姬感到更加难过。她必须强迫自己,否则她就会用手搂住利埃基的腰部,很久很久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
“你是个冷血动物,露米姬,我以为我了解你。”
露米姬没有回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要是利埃基恨她,或者他感到很痛苦,那么从她的角度来看,也许问题就会更容易解决一些,她摆脱利埃基就会更容易一些。
当利埃基离开,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时,露米姬的双腿实在支撑不住了。她扑通一声在玄关的地板上坐了下来。她感到从房子角落的黑影里溜出来的黑色物体正冲着她而来,从她的耳朵和鼻孔钻进她的身体,从喉咙滑进她的肺部和肚子,让它们涨得鼓鼓的。她感到呼吸困难,空气快要呼吸完了。
她终于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她需要喝一杯浓浓的咖啡,比在她体内安家落户的黑东西还要黑的咖啡。当露米姬计算咖啡壶里要放多少咖啡时,她听到邮箱咯噔地响了一下。
熟悉的恐惧感像野兽那样龇牙咧嘴地朝她扑了过来。
肯定是免费广告、小报之类的东西,露米姬心里想。
但是,飘落在玄关地板上的却是一张对折了的a4白纸。露米姬闪电般地打开大门,朝着走廊冲了过去。一个人也没有,连走楼梯的脚步声都没有。电梯一动也不动。露米姬疑惑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她没有跑出去追那个影子。万一她把这个流氓一把抓住,这也许是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事。
露米姬不想拆信,但她又忍不住不拆信。信里是这样写的:
我比其他人更爱你。我永远爱你。
当我触摸你时,我感到我还活着,那时我觉得活着还是值得的。
我在梦中看见你已经有很久了。我读过报上所有关于你的报道。去年夏天你把人们从死亡中救出来,从熊熊燃烧的房子里救出来,那些报道都是在那时候写的。读那些报道时,我心里觉得你是个英雄,但记者们并不了解你。他们报道你的事迹,只是把你当作一个聪明勇敢的女孩而已。他们没有从你的目光中看到你的野性。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你身上的一部分想看到大火是如何吞噬这所房子和房子里的人。你的身上有着破坏的成分。你把它藏起来了,因为这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能被接受的。不过,我们是被破坏毁灭的孩子,这是我们互相承认的。
我曾经梦想过,如果你把一切都献给我,我该为你做些什么呢?我该用什么方式来触摸你呢?我会用你从未想到过的方式来触摸你。我知道我会让你完全丧失自控能力。你会求我停止,你会求我继续。
当我触摸你时,就会唤醒我身上的野性。
但我们俩都是野兽,我的露米姬。我们是童话中人们想杀死的野兽。我们不会死。我们永远藏身于地下,树丛后面,深水里,最黑暗的角落里。
有朝一日你将全部属于我。这一天将到来得比你想象的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