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莉整夜辗转反侧,一直瞪着床边的夜光小钟。每次她都吃惊地看到从她上次看时间只过了几分钟,似乎早晨永远都不会到来。
每次格雷森给她打电话之后她都睡不好。她总是忍不住想他在哪儿,在做什么。而且每次想起格雷森,最后都会毫无例外地又想起吉莉安或亨德尔。
她关心自己带过的每一名学生,但吉莉安一直在她心目中占据一个特别的位置。她知道亨德尔在照看这个小孩,可这并没有让她对吉莉安——还有亨德尔——的思念更少一些。这名信奉禁欲主义的安全主管曾经是她在空间站上最好的朋友——也许是她生命中最密切的朋友之一。尽管她性格开朗,却总是与其他人保持距离,这可能是她那个不愿意与人交往的父亲遗传给她的性格。
想一想乔恩·格里斯姆对她的人生有多大影响是个很奇怪的事情。她痛苦不堪地隐瞒了这所学院实际上以她的父亲命名的事实。她的父母离婚之后,他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所以她跟了母亲的姓。她长大之后,一直尽力保守她与人类最著名——也最被误解的——英雄之间关系的秘密。
虽然她尽了力,她的父亲还是在二十多年前闯入了她的生活。那个时候有人陷害她屠杀了“西顿”研究基地的科学家同事,她亡命天涯,只好躲进了父亲在伊莱修姆的家中,然后他父亲又帮助她和大卫·安德森——他当时是联盟军官,也是除她父亲外唯一一个相信卡莉无辜的人——逃离了那里。
差不多二十年后,安德森帮助薛帕德司令官揭露了萨伦这个流氓突锐族幽灵特工实际上是理事会的叛徒。卡莉成为生物异能领域的顶尖研究人员,而且是升华计划的负责人。然而,她的父亲一直隐居在伊莱修姆。他过着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拒绝所有的访谈,尽力躲开那份他从未曾学会承担的传奇荣誉。
她一直和父亲隔一段时间就联系一下,虽然不频繁,但却一直保持到他谢世的那天。他大概六个月前无疾而终,只有七十五岁——按照现在的标准来看,早逝得让人震惊。但她的父亲成了逝去时代永远的传奇。
葬礼上来了几百位高官显贵,他们过来向一个被树立成偶像但从未真正被了解的人致敬。卡莉参加了葬礼,但并非以格里斯姆女儿的身份,而是以学院教员的身份。显然她很珍视自己的隐私,这一点和她父亲一样。
她母亲在她十多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她的世界也随之崩塌。而格里斯姆的辞世对她的影响就小得多。她从来没有感受到真正接近过父亲,每年两三次私下在伊莱修姆和他的见面不过是进行一些不愉快的谈话,还总是以痛苦的长久沉默收尾。而现在,这个乖张的老家伙走了,她倒真的开始怀念他。每次她经过食堂门口刻着他名字和浮雕的纪念牌时,她依然感觉哽咽。
她努力想把痛苦的思绪从以前的人和事上拉回来,努力去想如何摆平尼克的事。她不想因为已经发生的事而让他感觉羞耻或者尴尬,但如果直截了当地和他谈肯定会让事情更糟。
如果亨德尔还在这儿的话,她也许会让他来处理这件事情,但是他已经走了,就像她的父亲,还有格雷森,还有安德森。
为什么我生命里的男人总是要消失?
她不想在这个漫长无眠的夜晚细细咀嚼这个问题:幸运的是,这时候终端响了,显示有信息进来。她从床上爬起来,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
她打开屏幕,感到一阵恐惧的刺痛。在晚上,终端会无声接收并存储数据,直到早上。只有标记为紧急的消息进来时才会发出声音提醒。她看到消息来自格雷森,更加紧张。
和他今天早先打来的电话不同,这个不是实时传回的数据流。她可以从格式看出这是预录制好的信息,还附带加密的数据文件。她点击了屏幕观看,喉咙开始发干。
格雷森的形象一出现在屏幕上她就知道这段信息肯定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前录制的。他的脸还不像现在这么瘦,眼袋也没有这么突出。
“如果你看到了这个视频,说明地狱犬已经找到我了。”
他说得冷静无比,就像是医生诊断病人,但是这并未使卡莉保持平静,她的心都要跳到喉咙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去找你。他们可能不会。幻影人是个很实际的家伙,他可能认为你对他的计划无关紧要。但他也有可能怀恨在心,小肚鸡肠。你不可掉以轻心。”
她想尽力集中精神关心格雷森说了什么,但她的意识却难以理解他的这些话。她没法把录像与录像后面的男人割裂开。格雷森死了吗?地狱犬是不是把他抓起来了?
“这个视频还有附件,”录像继续,声音还是一样地冷静,“我对地狱犬所了解的一切都在里面。”
格雷森平静单调的交代与卡莉的慌乱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头痛欲裂,胃开始抽筋。整个事情看上去很超现实,简直就是她无法挣脱的噩梦。
"幻影人很聪明。他很小心。他只告诉行动人员他们必须知道的东西。但我知道的东西比他怀疑我所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
“在为地狱犬效力的最后几年时间里,我一直在收集信息。也许我意识的一部分甚至在那个时候就知道有一天我会背叛幻影人;或者他背叛我;也许只是我足够明智,想给自己个保险的对策。”
“联盟内部特工的名字、关键设施和藏身处的位置、幻影人拥有的壳公司……我能收集的一切情报,哪怕再微不足道,都在这儿了。”
“有些情报可能已经过时了——地点转移了,新的特工来了。但我知道如果这份情报到了合适的人手里,就可以给地狱犬以沉重打击。”
卡莉心里燃起了希望。如果格雷森还活着,她也许可以利用格雷森发过来的这份文件确定地狱犬到底把他关在了哪里。
“别想着来救我,”视频继续播放,好像读出了卡莉的内心,“如果你看到了这个视频,那我基本上死定了。”
卡莉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拒绝了这个想法。
“你要保护好自己。把这份情报交给能管事的人,有能力去追杀地狱犬的人。你必须要摧毁幻影人,这是唯一你能长久安定活下去的办法。”
视频沉默了几秒,格雷森皱了皱眉,然后一阵苦笑。
“我也不知道你能去找谁,”他承认道,“我也希望我可以找到这样的人。地狱犬几乎在联盟每个层级上都有人。任何实权职位上的人都有可能为幻影人效力。”
“但是你很聪明,我知道你终究会想出办法。不过相信他人的时候一定要谨慎。”
视频戛然而止,卡莉感到很突然。没有遗言,没有感伤的再见。格雷森已经告诉了她所需要知道的一切,然后简单干脆地终止了录像。
接下来的几分钟,她一直坐在椅子里,看着视频中格雷森的脸庞定格在最后一帧,一动不动。她需要消化这条恐怖的信息。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能控制自己了,低声说道:“重新播放。”然后又一次观看了视频,以保证第一次激动地观看时没有错过任何重要的东西。
重新看完,她走到衣柜旁开始收拾衣服。她没有惊慌,但她干每件事情的时候都有一种急迫感。
虽然情绪受到很大冲击,她却已开始构想行动计划。她不能待在学院里,这可能给孩子和其他教职工带来危险。
她可以找的人有不少。卡莉被认为是人类最聪明的科学家之一,她的整个职业生涯与为数不少的政客和军方联络人有过接触,其中不少人会倾听——而且会相信——她说的事情。
但她能相信他们吗?他们不是朋友,他们顶多只是认识的人。他们其中的任何人都可能为地狱犬效劳。
如果她父亲还活着,她也许能去找父亲。如果亨德尔也还在这里,她会要他来帮忙。但他们都走了,就像格雷森一样。
她能依赖的人只有一个。从她父亲的葬礼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而且在葬礼之前的十年时间里,他们也只见过几次面。但卡莉绝对信任他。而且她知道要把格雷森的情报尽快交到他手里。
艾丽娅·提卢阿克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低头盯着丽塞勒浸在血泊中的赤裸尸体。两名塞拉睿技术专家趴在卧室的地毯上收集血液、头发和纤维的样本。还有一个人在处理房间里的超网终端,另外有四个人清理公寓的其他部分,寻找一切能帮助弄清发生了什么事的蛛丝马迹。
战斗的痕迹很明显,不过有多少人卷入了战斗——又是谁参加了战斗——却没法弄清楚。他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们所认识的保罗·约翰逊不见了,还有毒品也不见了。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名。这个颇有魄力的人类成员在艾丽娅的组织里得到飞速提拔的时候,她就查过他的底。没过多长时间就知道保罗·约翰逊是个假名,但这并没有给她足够的警示。她的组织里几乎没有人不使用伪造的身份。
经过几个月的监视,她发现他不是对手帮派打入的卧底,也不为准备进军欧米茄的执法当局效力,但她从来没有弄明白过他是谁。她让自己的人收集了生物样本一一夜总会里留在杯子上的指纹;视网膜、面部和空间站各种安全摄像机的生物扫描样本;皮肤、头发,甚至是丽塞勒陪保罗睡觉时采集的血样——但没有一个样本符合任何已知的数据库。
艾丽娅不喜欢不可靠的感觉。她的第一本能是为安全起见,干掉保罗。她甚至下令让丽塞勒动手。但这个年轻的阿莎丽人为保罗的生活辩解。她坚持道,他拥有艾丽娅用得着的技术,他对组织很有价值。不论他过往如何,他来到欧米茄的时候已经把这些过往都抛开了。丽塞勒发誓,他现在忠于艾丽娅……至少像其他在欧米茄上的人一样忠于她。
最后,艾丽娅被说服了,而丽塞勒现在死了。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欧米茄海盗女王见过的尸体没有一百万也有几十万——她敌人的,还有她盟友的。曾躺在她脚下的阿莎丽人尸体数不胜数,有不少还是她自己动手干掉的。不过,她现在不得不面对自己一名子嗣的死亡,这还真是罕见。
在母亲的坚持下,丽塞勒一直隐瞒着她俩之间的关系。艾丽娅不想让敌人利用这层关系对付她,而且她也不想让丽塞勒过如芒在背的生活。不过到最后,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虽然她对女儿的死怒不可遏,但她却并不会仓促下结论。可能性实在太多了。这可能是魔爪帮的报复,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为什么一边来求和,另一边却开战呢?他们不会那么蠢的。
而且,魔爪帮没有理由把保罗带走。如果他们要对此事负责,保罗的尸体应该躺在丽塞勒身边。实际上,她根本想不出来谁会把保罗劫走做俘虏……这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就参与了此事。
她转过身大步走出卧室,面无表情,像戴了一副石头面具,把女儿的尸体留在身后。
萨纳克在外面的走道调查邻居们是否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她派了两名克洛根人陪着他,令邻居们不敢有所隐瞒。
不幸的是,他没有多大机会得知新的消息。欧米茄第一安保公司已经悬赏五千信用点征集情报,找到那些能弄清杀死小区警卫的人的情报。截至目前,他们都没有实质性的进展。艾丽娅的大名在欧米茄空间站无人不知,但如果五千个信用点的重金都找不到勇夫的话,传说中的海盗女王之怒又有什么用呢?
她穿过厨房,来到起居室,看到萨纳克回来了。从巴塔瑞人的表情看,她敢说他的报告不会让人开心。
“我们问了大楼里所有的人。”他说道,下意识地做出自己种族对人表示尊敬的姿态,头朝左偏了偏,“他们只听到开了几枪,看到六七个人从公寓里走出去,所有的都是人类。就这些了。”
艾丽娅本可以因为他的无能揍他几下,但这没意义。她可以用暴力和侮辱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暴力和侮辱是谈判中有用的工具,并能激励那些为她效命的人——可她知道萨纳克已经尽力了。
虽然他不是脑子最好使的手下,但起码他总是忠诚而执著地追随自己的目标。
冲他发火没有任何意义。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责骂手下,这只会引发怨恨,还有最后的背叛。
“所以我们现在依然不知道约翰逊究竟是受害者还是叛徒。”她沉思道。
“我会把赌注下押他是个叛徒这一边,”萨纳克说道,“你没法相信人类。”
艾丽娅没有回答,只是狠狠瞪着他,好像要用眼神把他刺穿。
“看看证据吧。”萨纳克马上说道,他知道要说服艾丽娅,光靠自己对某个种族的个人忿恨是不够的。“丽塞勒的喉咙被割开了,这肯定是因为她很信任凶手,才能让他靠近。那些货又去哪儿了呢?我想要把它带到夜总会去交给你,可是约翰逊非要我们把货放在他这儿不可。看上去有些奇怪啊。”
“把红砂带到夜总会肯定是个愚蠢的错误。”
“他说什么不重要。”巴塔瑞人坚持道,“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这么说。那东西对他有难以抗拒的诱惑。”萨纳克盯着红砂,咬着嘴唇。他明显也曾上瘾过。
“他单独离开了夜总会,”萨纳克接着说,“我看见丽塞勒被孤零零地留下了。”
“显然你认为这一切都有关系。”艾丽娅说,认可了萨纳克的观察力,“你有什么解释?”
萨纳克眨了眨上面的一双眼睛,开口说话之前先整理了思路。
“约翰逊抗拒不了红砂,所以他叫上一些在空间站的老友,请他们来狂欢。丽塞勒出现了,惊到了约翰逊。他知道被抓了个现行,于是把这些狐朋狗友藏在卧室里,请丽塞勒也进来,割开她的喉咙,带上货和朋友们逃之天天。”
艾丽娅考虑了一下,拒绝了这个解释。“这样没有意义。那为什么丽塞勒没有穿衣服?”
“人类是病态的动物。可能在杀害丽塞勒之前把她强奸了。也有可能是先杀后奸。”
“你说邻居们听到了枪声,”艾丽娅立即回问,不想在脑海中浮现女儿被性侵犯的样子,“这怎么解释?”
这回巴塔瑞人四只眼睛一起眨,拼命想找出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他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一名塞拉睿人就出现在卧室走道里。
“超网终端……抹干净了。”他结结巴巴地报告。
萨纳克如获至宝。“这个混蛋在掩盖自己的踪迹。他一定知道内情。”
“看看网上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我需要过去一个月里进出这套公寓的每条消息的副本。”
塞拉睿人猛地摇头:“人类贼得很,用了干扰软件进行加密。不可能再重建信息。”
“我们一无所获?”艾丽娅吼道,第一次能在她的话语中听到愤怒和沮丧。
“没……没有信息……”技术专家也一下子急了,结结巴巴地说,“有可能确定打电话的人的身份,找到信息发到哪儿去了。这就是我们能指望的最好结果。”
“那就赶紧去做。”艾丽娅恶狠狠说道,“找出和他打电话的人,明白?”
塞拉睿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很响。他不敢说话,只是飞快地点点头。
“把这儿都收拾干净,”艾丽娅转身离开前说道,“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们把丽塞勒的身体盖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