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爱丁堡
安格必须穿过四位低声吃笑的少女,和六位手持花束与糖果的年轻男人。总共十个人都在等恬芮结束手中的会议,再加入他们。
安格将帽子交给管家,一面问:“今天有几位?”
“先生,上一次的人数是十四位,不过那时才早上十一点。我相信今天下午还会有更多的人。”
“她知道我要见她?”
“知道。她说她可以在诸多会议之间匀出十三分钟给你。”
“匀出!”安格气恼地将手套扔进帽里后,大步走进书房。书桌上堆满了账单,但他不需要打开它们就知道里面的内容。
自从六个月前他和他的新家人回到爱丁堡,麦安格就没有一分钟安宁过。身为一个好父亲,虽然他那心志刚硬的继女已经年近三十,他还是将她介绍给一位朋友——一个拥有高贵头衔却无实质财富的淑女。在收到一小笔补偿款后,她很高兴地将恬芮介绍进爱丁堡的社会。
安格原以为会看到一个心不甘情不愿、苦着一张脸的女人,原以为会遭遇到抗争甚至怒骂,而他已暗自有了心理准备。但他没料到恬芮居然会是这种行径:她挟着报复,全心投入这个社会。
自从安格说出:“容我介绍……”这几个字后,他就没一刻安静。从早到晚,他的家挤满了访客。有初出学校的少女,紧张而傻兮兮地来和恬芮喝茶。有四十来岁的未婚女人在星期四下午过来谈论她们看过的书。爱丁堡的三家医院每星期固定在他家聚会。上星期他回家时,发现他的图书室已被征收为卷绷带的场地。只要天一亮,他家的两个大厅就挤满了前来讨论善行计划的年轻女人。
第一个月结束,安格告诉恬芮把会议搬到别处去。恬芮却用想象得到最甜蜜的口气回说,一个好女儿就该待在家里不出大门半步。恬芮说,如果她在没有伴护的情形下在爱丁堡乱跑,就不是个尽责的女儿。
安格气得咬牙,但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将她、或是她那些热心的朋友扔出去。
除了那些诚实的女人,访客中还有许多男性。依安格的了解,恬芮同意放出风声说她想要嫁人,甚至是急着要嫁。依安格看,恬芮的年纪对想要成家男人来说是一个负数,但是恬芮的美貌,苗条的身材,还有继承的遗产似乎能弥补其年龄上的缺憾。结果,安格的家里,男性访客和女性访客一样多。老人,小孩,追求她的男性从十九岁到六十五岁都有。
而且,想到这,安格不禁捏紧了拳头,她对所有的追求者都搧动她的睫毛,矫笑倩兮,并且鼓励他们极尽所能发挥他们的追求技巧。
有一次清晨三点,安格自沈睡中被一位对恬芮高唱情歌的年轻人吵醒。他的歌声粗扰但是声量很大,后面还有一团意大利吉他手帮衬。安格必须威胁说要开枪了,他们才肯离开。
已经有三次安格被扔到他窗户的石子吵醒。他被逼得只能推开窗户,大骂那些追求者他们搞错了房间。一次可能是真的认错,他想,但是三次?他知道是恬芮故意告诉他们错误的位置。
在工作的地方,安格被蜂拥而至求他在恬芮面前说句好话的男人搅和得不胜其扰。安格已经丢掉两笔生意,因为他深信那两个盯着他问窗帘布价格的男人,其实是想娶恬芮,因而将他们推出他的货仓。
现在,看到他的书桌,他面露苦笑。还有那些账单。恬芮提供食物和饮料给每一位她邀请到安格家的委员、义工。她喂饱每个上门找她的男人,不论他们一天当中出现几次。安格确信恬芮的追求者当中,至少有一半是为了食物而来的贫困学生。
而安格能怎么办?把他们全送走?他每天都会收到不是这个委员会就是那个委员会寄来的感谢函。似乎恬芮婉拒任何功劳而将所有的荣耀都归给安格,说他才是所有善行的推动者。若是安格将他们全赶走,他会被视为大恶魔继而失掉所剩的生意。
除了食品账单,再来就是恬芮的服装。她已经花掉好几千镑买下名牌外出服。最初安格大感不解,一个又一个的高尚聚会开个不停的恬芮,怎么有时间去买下那么多东西。但他那看起来总是忙碌的继女,总有办法同一时间内做六件事。有一天安格在无意中闯进一群致力挽救病死猫的女人聚会,发现恬芮正身着内衣试穿某件所费不赀的蕾丝制品。
账单中还包括皮箱,两辆脚踏车,一台打字机,甚至电影放映机——她用它放映历史纪录片给一群孤儿看。他们每个星期五下午过来,吃掉和他们体重相等的三明治和蛋糕。
到目前为止,安格必须多聘三位女侍协助烹饪、清洗和侍候。
而从他和新婚妻子回家后的六个月内,他们没有任何一分钟能安静、祥和地共度。他不能和妻子单独共进早餐,因为恬芮永远有某些受压抑的妇女团体加入他们。
“她们好想见到让她们美梦成真的人。”恬芮对她继父如此咕哝。
看来,恬芮誓言做个“好女儿”的结果是——安格会破产。他认为以恬芮花钱速度推算,他顶多撑上两年。他因不胜其扰的家庭生活而神经紧张,以至于无法专心生意,导致他好几次做了令他失财的错误决定。
另一方面,如果他把这些追求心灵、时运不济的人赶出他家,整个爱丁堡都会起而反对他,他也保不住半个顾客了。
不论如何,他都会破产——或是发疯——他想。
但是过去两星期,他一直在想办法解决这个困境。他可以带着妻子和继女到外地旅行,但谁又来经营他的生意?他可以还继女自由,他非常确定那就是她真正的目的。但安格没办法那么做。他在男人必须照顾女人的时代环境长大,若是他允许该受他照顾的女人独居,他的灵魂将永不得安宁。虽然恬芮已成为他生活中的累赘,她是女人而她是他的责任。
不过,他的首要责任是照顾他的妻子,而恬芮把他的家居生活弄得一团乱,梅兰成天只会神经紧张地过活。因此,对于他的继女,或许安格应该修正他的原则。但他也必须顾及自尊,或许他可以和她各退一步。
或许他可以利用她操纵人的能力,替他做一件他尝试了好几年、却都无法完成的事。因此安格想出了一条解决之道:他要把恬芮送给他侄子麦杰斯照顾一阵子。但他明白若是恬芮在那里的期间无事可做,她会把杰斯逼疯,正如她就要把他逼疯一样。而他和侄子之间还有一个问题悬宕多年未决,或许他可以一石二鸟。
图书室响起敲门声,安格吸口大气并慢慢吐出。上一次他和新继女私下谈话是在纽约,结果是他现在每晚得喝半瓶威士忌才能入睡。
“进来。”他说。
“你要见我,亲爱的父亲?”恬芮端庄地在书桌另一头的椅子坐下,脸上仍挂着微笑。她看看别在胸前的挂表。“我想在我去参加下一个慈善会之前,我还有几分钟。”
安格知道那只挂表是瑞士一家超过两百年历史的公司精工打造而成,它的价格或许是他两个办事员一年薪资的总和。
还是开门见山、直接切到主题吧!他背着双手站起来。他那甜美的妻子怎么会生出如此野蛮的女儿?“我要提供你一个工作。”
“但是尽责的女儿绝不能到家外工作。尽责的女儿——”
他投向她的眼神令她住了嘴,接着他看到她垂视她的手藉以掩饰她的笑意。“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你可以停止演戏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甜蜜地问。“我只是试着做到你对我的要求。”
他不理会她的挑衅。他不要降低自己的格调和她争论,她是否做到他的要求。“如果你做得令我满意,我将给你一笔固定的生活费,和相当程度的自由。”
“相当程度的什么?”她声音中伪装出来的甜蜜不见了;这才是当初他看到的女人——那个他去偷听她演讲时,心想若是这场强力演说的主讲人是个男的、而主题也合宜——他一定会大加赞赏的女人。
“如果你能成功完成任务,我会让你能自由运用你父亲的遗产;当然仍受我在纽约的银行监督。我会允许你住到你母亲在纽约的房子,但由一位我挑选的人伴护。”她正想插嘴,他抬起手阻止。“你将可以继续你……”他困难地说出下面的话。“你在纽约挽救落难女子的宏业。”
“若是我拒绝你这份工作?”
“你就留在这里,做你母亲的女儿。我将放话说你母亲病了,家中不得有访客。”
“这是勒索。”恬芮屏息地说。
“那过去几个月中,你做的又是什么?”安格半是咆哮,接着喘口大气平静情绪。
恬芮靠向椅背。“好,我在听。什么样的工作?”
“我要你替我侄子找房妻室。”
“找个什么?”她的身体弹了起来,接着她的双唇一抿。“你是想把我嫁掉,是不是?”
“你!”安格大声嚷道,接着看看图书室门口。他能听到更多的男女进到他家大厅,他放低声量。“不,我不想要你嫁给我侄子。我喜欢我侄子。不,更正,我爱我侄子。他父亲是我的兄长,而我们——总之,我最不会对我侄子做出的事,就是替他弄个像你如此泼辣的女人为妻。”
“我当这是句赞美。”恬芮说。“这个人有什么问题,自己找不到妻子?”
“那是因为他住得偏僻,而他辛苦工作照顾族人,因此没时间找妻子。”
“那么我就到那里,送许多年轻女人到他面前列队供他挑选?”她顿了顿,考虑了半晌。“我不认为那会很困难。我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未婚女子,我只需要邀请她们——”
“不行,不能让杰斯知道你的企图。他有点,呃,顽固。若是让他知道我在干涉他的私生活,他会立刻将你赶出他家。而且他会……”他看看恬芮。
“到头来令侄会喜欢上我。”她怒视他。似乎由这个人说出的每句话都会得罪她,她必须刻意吞下自尊才能和他交谈。
“如果我不能把适婚女子介绍给他,我又如何能替他找房妻室?想来你已有高招?”
安格翻动桌上几封尚未拆封的账单。“我要你去做他的管家。”
“他的什么?”
安格拿起一封信。“杰斯写信给我,要我替他找位新管家,因为上一任已经去世。我相信她已经八十几岁,死亡也是难怪。我要你去那里做管家并且设法让他娶妻子。不可以是你那些时运不济、什么男人都要的女人。我要的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旦你办成这件事,你就可以自由回到纽约。”
好几分钟恬芮只是坐在那里瞪着他。“你就不能不要装腔作势,直接把该是我的东西还给我?”她试图消除声音中的苦涩。
“我可以,但这个工作最适合你的,呃,才干,而且我也看不出有什么难得倒你的地方。为什么我该放弃一切,你却一步不让?”
这句话令恬芮站了起来,她双手捏拳、身体前倾逼向他。“因为你是个贼,还是个无赖。你强占我父亲留下给我和我母亲的遗产,却因为某条中古世纪留下的不道德法律,给你权力——”
“你要不要接受这份工作?”他的眼睛闪着愤怒的火花,身体从桌子那头逼向她。“若是你不接受,我将把你和你母亲送到……喜马拉雅山的某个村落,只要我活着,你们就永远别想回来。”
“我想你也活不了太久。”她立刻顶撞回去。
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管家进来了。“恬芮小姐开会要迟到了,而那些年轻女士问她们是否可以不等她先开始。”
“她们的意思是开始吃我的食物!”安格咆哮,接着回望恬芮。“你怎么说?”
“好。”她咬牙切齿地说。
“恬芮,亲爱的,我知道安格的方法或许看起来有点奇怪甚至严苛,但是——”
“在床上如何?”恬芮追着问,两眼紧盯着她母亲。“你不能在你们上床时说服他?”
这句话令梅兰停止从恬芮的抽屉拿出衣服,转身坐到窗前的椅子。“你知道的,亲爱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淑女是不该谈论……”她就是说不出那几个字,但接着她抬起头,眼光凌厉地看女儿一眼。“此外,你还未婚,你怎么知道那种事的?”
“我从没捕过鲸鱼,但我读过‘白鲸记’。”恬芮反瞪母亲一眼。“你能不能在他身上下点工夫?”
“我……我……”梅兰看看女儿,接着站起来继续挑选要装箱的衣服。
“我不确定我想那么做。在苏格兰高地过个夏天对你有好处,比纽约的恶臭空气好多了。现在满街都是那些动力车,嗯,我看不出来马车又有什么不好。”
“母亲,或许你比较喜欢马粪而不喜欢汽油味,我则不然。我在家还有工作要做。”
“恬芮,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做了什么让你觉得生活是如此的……如此的……”
“不浪漫?”恬芮问。“母亲,如果你曾和我去拜访过出租屋,你就会明白——”
“不用了,亲爱的。我认为纽约有一个欧家的人照顾已经够了。恬芮,我还在想当你回纽约时可以替报纸写一篇什么样的报导。在苏格兰的村庄生活六个月。那个村庄应该也有贫民区让你拯救。如果没有,你也可以写一篇如何不穷困的报导。”
听到这,恬芮忍不住笑开了。“喔,母亲,瞧你说得真有趣。如何不穷困。这是什么荒谬的念头。我对苏格兰的印象是它非常乡土而且——”突然间恬芮的眼睛睁得老大。“农村工业。”
“怎么了,亲爱的?”
“农村工业。那些偏远地方有农村工业——你知道的,纺纱织布,那一类的。或许我可以……”
“观察与学习,然后回纽约时,教给你那些贫困的少女?”梅兰再将一双手套塞进床上摊开的小皮箱中。
“正是。母亲,你看得懂我的心。”
“但,那你替麦先生找妻子的工作怎么办?那不会占去你大部分的时间?而你还要做他的管家。”
“做管家会花多少时间?我会在早上对仆役发出指令,下午再验收绩效。我不会干扰他们原来的行事方式。不,我会把这件事当做……当做……”
“大学的实习课?”
“正是。我会把它当做大学实习课。我会每天记下所见所闻,当我回纽约时,我会将心得出版。嗯,我一定要那么做。我会——”
“麦先生的事呢?”
恬芮不在意地挥挥手。“他呀,依我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每个女人都急着结婚。不管这个人是否丑得像疣猪,我都能替他找个女人。”
“如果他不想娶她怎么办?”
恬芮夸张地翻个白眼。“母亲,你和我住在一起难道什么都没学到?婚姻是为男人设计的。结了婚的男人活得比较久,是因为他们什么事都有人侍候。而所有的男人都喜欢漂亮的脸蛋和细致的脚踝。此外,我要把这部分的任务交给你。”
“我?”梅兰手上的丝袜掉了下来。
“是的,这种事你最拿手。你不是曾经试图撮合我和四个州里每位适婚的男人?”
梅兰弯下腰拾取那双丝袜时,叹口气。“没错,但看看我的工作成绩。我介绍给你的那些人,你一个都不喜欢。”
“说得也对。但那并没阻止你继续尝试,不是吗?因此现在你的机会来了。替我送些漂亮的女人过去,不过不要太聪明的。经验告诉我男人不喜欢聪明的女人,而且要没受过教育,除了画画和歌唱那种事。嗯,送几个过去,我会让他把其中之一娶进门。”
“你怎么能确定这个人要的是哪种类型的妻子?”
“母亲,我见过——甭提我见过什么了。男人只会娶一种女人,她是——”恬芮倏地佳口,接着愧疚地看看她母亲。
“就像我?漂亮?没用?依赖?”
“母亲,你是个可人儿而我非常爱你。婚姻只是——”
“不适合你。我知道,亲爱的,你已经告诉我够多次了。而我知道救人是好事,但等你老了会很高兴家里有人在等你。恬芮,亲亲,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曾经结婚十六年,独居十五年,现在又结婚了,而我可以向你保证结婚比较好。你不会想孤独一辈子——”
“孤独?母亲,你从没孤独过。你和父亲共度了十六年光辉的日子,之后你还有我。难道我没做个尽责的女儿?我从没离开你,不是吗?”
梅兰叹口气。“不,亲爱的,你从没离开我。但是——”
“但是什么?”恬芮的声音中流露出懊恼和轻微的伤感。接着她平静下来更温柔地说:“但是什么?”
“恬芮,你是如此地强悍,如此有自信。你就像你父亲,如此地……如此地完美,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更人性化一些。”
“人性化?我不人性化?”恬芮有些语塞。“我全心奉献的对象不就是一般人?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停住。“你是不是又头痛了?快躺下,我去叫玛丽。”
“就麻烦你了,并且也请找安格过来。”
“他?不,我要陪你。我们可以继续我们讨论的话题——”
“请你。”手摸着头,梅兰摇摇晃晃地走到房间那头的躺椅,推开六件衣服才替自己匀出一块地方。“我只要安格,只要我丈夫。”
恬芮扮个鬼脸离开了房间。如此全然失去母亲令她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