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不会活太久了,”将军单刀直入地开口说,仿佛想道出一场无声争论的最终结论,“一年,两年,也许更短。因为你回来了,我们不会活太久的。这个你心里也很清楚。你有足够的时间想这个问题,先是在热带,后来是在你伦敦附近的家中。四十一年是很长的时光。你已经想好了,是吧?……不管怎么说,最终你还是回来了,因为你别无选择。我一直在等你,因为我也别无选择。我们都很清楚,我们的重逢,将是我们的终结。生命的终结,一切的终结,至今为止赋予我们生命以内容和张力的所有的一切。因为潜藏在你我心底的秘密里,有着某种特别的能量。燃烧着生命,如鬼怪的魔光,但与此同时也赋予生命以张力和热度,迫使人不得不活下去……只要一个人在地球上还有未竟之事,他就得活着。我来告诉你在过去的四十一年里,当你在热带和世界上闯荡时,我一个人在森林里隐居的体验吧。就连孤独都与众不同……有的时候,它就像一片原始森林,充满危险和惊喜。我熟悉它的一切。那种无聊,无论你想用何种人为之建立的生活秩序将它驱逐都无济于事。随后是突然的爆发。孤独也跟热带雨林一样神秘。”他的语气又变得执拗,“一个人活在严格的秩序里,有一天突然变成杀人狂,就像你的马来人。尽管他拥有许多房间,拥有爵位、官衔和病态恪守的生活模式。有一天,他突然冲破所有的一切,手里拿着枪或没有拿枪……后者恐怕更加危险。他冲到世界上,面对严峻的目光;同伴和老友躲闪让路。他去到大城市,花钱玩女人,周围的一切轰然引爆。他寻找争斗,并能随处找到。我要说的是,这还不是最糟的。也许他在狂奔中像癞皮的疯狗一样遭到殴打。也许撞到墙壁,遇到生活中的无数阻碍,撞得粉身碎骨。更糟的是,一个人在自己的体内扼杀掉了那种由孤独在灵魂深处酿生的愤怒。他哪儿都不去。谁也不杀。他该怎么办?只有活着,等待,恪守秩序。像僧侣那样,像恪守某种处事原则的异教徒那样活着……但是对僧侣来说这很容易,因为他们有信仰。这类将自己的灵魂和命运交付给孤独的人没有信仰,只有等待。等待那一天或那一刻的到来,直到能够再次与那些使他陷入这一境地的人进行争论,争论迫使他坠入孤独的所有一切。十年,四十年,准确地说是四十一年,他时刻都在准备迎接这一刻的到来,就像决斗者准备决斗那样。他这样安排好生活里的一切,即使在决斗中丧生,也不要亏欠任何人。他像一位职业击剑手那样每天训练。训练什么?依靠记忆,不让孤独和时间的欣狂往心里和灵魂里放入任何东西。因为在人生中有一场决斗,不用剑的决斗,他必须全力以赴准备应战。这是最危险的事情。但这一时刻总有一天会到来。你是不是也这么想?”他礼貌地问。
“你说的千真万确。”客人回答,他的眼睛盯着雪茄的烟灰。
“你也这么想,我很高兴。”将军说,“这种等待,使人能够活下去。但是,如同生活中的万事万物,它也有自己的限期。假如我不能肯定你有朝一日还会回来,我很可能会在昨天或二十年前就动身去找你,去伦敦附近你的家中,去热带,到马来人中间,或去地狱的最底层。这一点你很清楚,我会去找你的。看来,人对至关重要的客观现实能够感知。你说得很对,即使没有电话没有收音机也会知道。我家里没有电话,只在山下的办公室里有;也没有收音机,因为我禁止让世上的愚蠢、嘈杂的噪音进入我住的房间里。世界不再能侵扰我。新的世界秩序能够毁掉我与生俱来、赖以存在的生活方式,那股喧嚣鼎沸、具有攻击性的力量能够置我于死地,能够夺走我的自由和生命。对我来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跟这个我已经了解并且拒之于自己生活之外的世界进行妥协。再者说,即使没有现代化设施,我也知道你还活着,总有一天会来找我。我不急于让这一时刻早些到来。我愿意等待,就像人们等待世间万物自然而然,应运而生。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康拉德问,“我是走了,我有这个权利。而且我有理由这么做。的确,我走得很突然,而且不辞而别。你心里肯定很清楚,并能感觉到,我除了那样别无选择。”
“你别无选择?”将军抬起头问,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客人,仿佛审视一件物品,“说的就是这个。这让我琢磨了好长时间。屈指算算,已经四十一年了。”
见到对方不语,将军又说:
“现在,当我步入老年,我经常回想起童年时光。人们都说,这个过程十分自然。接近人生终点时,人对早年的记忆最强烈,也最准确。我能看到面孔,听到声音。我能看到我在军校院子里把你介绍给我父亲的那个时刻。当时,他是作为朋友接受的你,因为你曾是我的朋友。要他作为朋友接受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一言既出,至死都算数。你还记得那一刻吗?……我们站在栗子树下,高台阶前,我父亲跟你握手。‘你是我儿子的朋友,’他说,‘你们要珍重这份友谊。’他语重心长地叮嘱。我觉得对他来说,没有什么能像这个词这么重要。你在听我讲吗?……谢谢。那我就接着说下去。我会尽量把话说得有条理。你用不着担心,马车等在外头,只要你想离开,随时可以送你回城。你用不着担心,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里留宿,我不会勉强。我的意思是,在这里留宿可能会让你感到不自在。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今晚可以睡在这里。”将军漠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解释。他看到对方做了一个谢绝的手势,继续又说:“悉听尊便。马车等在门外,随时可以送你回城。你可以在早晨回家。去伦敦或去热带,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在你走之前,请你一定听我讲完。”
“我洗耳恭听。”客人应道。
“谢谢,”将军爽利地说,“我们也可以谈别的话题。两个老朋友,当太阳从他们头顶渐渐落下时,肯定会想起许多往事。但是现在,你在这里,让我们只谈真相吧!我刚才说到,我父亲作为朋友接受了你。你很清楚他所伸出的手意味着什么,无论你陷入何种困境,遇到何种苦难,无论你遭受生活的任何打击与不幸,你都可以求助于他。他确实很少这样向谁伸出过手。总而言之,在军校的院子里,在栗子树下,他这样跟你握了手。当时我们都十二岁。那是我们童年的尾声。有的时候,我能在黑夜中清晰地看到那一时刻,就跟看到生活中其他重要时刻一样历历在目。在我父亲看来,‘友谊’这个词跟‘荣誉’的意味完全相同。这个你也很清楚,想来你很熟悉他。另外,请允许我告诉你,这对我来讲,或许还有更多的意味。我现在要讲的话,可能会让你感到不自在,那么请你原谅。”他平静地说,态度很真挚。
“我不会不自在的,”康拉德用同样平静的语调回答,“你说吧。”
“我很想知道,”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跟自己辩论,“到底存在不存在友谊?我现在所指的,并不是那种由于两个人相识、在他们生活的某一阶段对某些问题抱有同样的看法、具有相似品位和相同爱好而感到两心相悦的偶然性欢欣。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友谊。有的时候,或许由于它如此独特,如此卓然,我认为友谊是生活中最牢固的关系……友谊的基础是什么?是同情吗?‘同情’这个词太空洞和单薄,它的含义远不足以让两个人在他们生活的危难关头拔刀相助,仅仅出于同情吗?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莫非在所有人际关系的深处,都有个小小的厄洛斯?在这里,在孤独中,在森林里,我试图理解生活中的一切,因为我没有别的事可做,所以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当然,友谊不同于那些在同性身上寻求某种畸形满足之人的病态性倾向。友谊的厄洛斯不需要肉体……与其说令人兴奋,不如说让人困惑。不管怎么说,它终归还是个厄洛斯。在所有的爱和所有人际关系的深处,都住着一个厄洛斯。你知道,我读了很多书。”他用歉然的语调说,“今天,人们写它已经自由了许多。不过,我还是一遍又一遍地读柏拉图,因为在学校时我并没有读懂。我认为友谊这种人际关系—你在世界上走过的地方更多,跟我这个隐居乡下的人相比,你肯定对它了解得更多,看法也更与众不同—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各种情感中最高贵的一种。有趣的是,动物中也存在这种情感。动物也有友谊,无私,乐助。一位俄罗斯大公写过这个……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有些狮子和雄松鸡,各种层次和级别的动物,会竭力帮助陷入困境的同类,我确实曾经亲眼见到,它们有时还帮助非同类的动物。你在国外有没有注意到类似的情况?……那里的友谊肯定跟这里的有所不同,肯定要比我们这个落后世界里的友谊更先进、更现代。动物会采取救助行动……有的时候,尽管它们自己很难战胜救助中的困难,但在每个种群里,总会有强壮、乐助的生灵挺身而出。我在动物世界里见过的实例数以百计。但在人类之间,这样的实例我却很少见到。确切地说,我只见过一例。同情,在人与人之间眼看着生成,最终却总是溺死在自私与虚荣的沼泽里。战友关系和伙伴关系,有时看上去很像友谊。有的时候,共同的利益能够打造出一种类似友谊的人类处境。另外人们愿意逃离孤独,逃入各种亲密关系,尽管他们中大多数人会后悔,但或长或短还是相信:亲密已是友情的一种。毫无疑问,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友谊。我父亲认为,人们习惯将友谊想象成一种义务。跟爱情一样,朋友也不会因为自己投入的情感而要求回报。既不期望报答,也不把自己选作朋友的人视为不可思议的生灵,应该了解对方的毛病,并承担全部后果。这才该是理想。只有这样活着才有意义,人类能抛开这样的理想而存在吗?假如一位朋友辜负了我们,我们可不可以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朋友而谴责他的个性和过失?假如我们希望另一个人保持理想和忠诚,这样的友谊又有什么价值?各种各样索求回报的爱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我不该像接受自觉自愿的风险与忠诚那样接受一位不忠的朋友吗?难道对他人无求无欲的无私品质不是所有人际关系的真正内涵吗?莫非赋予得越多,人对回报的期望就越少?怎么才能做到赋予得越多,对回报的期求越少呢?假如一个人付出了自己青年时代所有的忠实信赖、壮年时代所有的自我牺牲,最终抱着盲目、绝对、丰沛的信任向另一个人付出了人类之间所能够付出的一切,结果发现另一个人不忠和卑鄙,他有没有权利愤怒和报复呢?如果愤怒,如果报复,那个欺骗并抛弃了他的人是否曾是他真正的朋友?你看,当我孤独的时候,总是琢磨这类书生气的问题。当然,孤独不会提供答案。书籍也不会给出完美的回答。无论是中国人、犹太人或拉丁圣哲的古代论著,还是现在的新书,难道都只是玩弄修辞、不说真相的夸夸其谈?到底有没有人曾经说过或写过真相呢?……当我有一天开始沉浸于心灵和书籍之中,我开始反复思考这个问题。时光流逝,生活在我的周围变得晦暗朦胧。书和记忆越攒越多,越积越浓。每本书里都有一点点真相,所有的记忆都表明,人们徒然知道人际关系的真正本质,他们不会由于各种见识而变得更加明智。因此我们没有权利向我们曾经视为朋友之人索求真相与忠诚,哪怕有许多件事表明了这个朋友的不忠。”
“你能完全肯定,这个朋友不忠吗?”客人反问。
突然一阵长长的沉默。在朦胧中,在不安的烛光里,两位憔悴的老人相互望着,几乎消失在昏暗里。
“我不能完全肯定,”将军说,“所以要趁你在这里,咱们谈谈这件事。”
他向后靠在扶手椅里,抱着双臂,动作镇定、谨慎地说:
“因为有一些是资料性的真相。比如说,发生了这样或那样的事;这样或那样发生的;这时或那时发生的。想知道这个并不难。常言说,事实在说话。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全部事实浮出水面,并大声叫喊,要比被告在刑讯室内的哀号声还要响。最终一切全都发生,这个事实不可能被误解。但是有的时候,事实只是可怜的后果。一个人并非由于他所做的事情而犯错误,而是由于他所做事情的根本意图。我对庞大、古老、宗教性的法律制度进行了研究,它们不仅了解这点,并且开诚布公。一个人可以做出不忠、卑鄙乃至杀人之类更坏的事情而仍然未失内心的纯洁。行为还不是真相,毕竟只是后果而已。假如有一天,一个人想做出裁决和审判,不能只凭警方举报的事实,还必须了解法学家所说的‘动机’。你逃跑的事实很容易理解,但是原因很难理解。你要相信,在过去的四十一年里,我假设并分析了各种可能,试图对你那令人费解的举动进行解释,但始终未得到任何答案。只有真相能够提供答案。”他说。
“你说‘逃跑’,”康拉德说,“这个词用得太重了。想来,我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东西。我按照规定辞掉了军衔,没留下任何不清白的欠账,没向任何人做过自己未能恪守的承诺。‘逃跑’,这个词用得太重了。”他郑重其事地辩解道,并且稍稍挺直了上身。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气愤突然给他的嗓音染上一层严肃的色彩,不尽坦诚。
“也许,这个词用得是有些重,”将军边说边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但是若从远处观察所发生的事情,你应该承认,很难找到比这个更温和、更婉转的词了。你说你并不亏欠任何人,这话既对也不对。当然,你在城里既不欠裁缝的钱,也没欠放高利贷者的账。既不欠我钱,也不欠我承诺。可是就在那一刻,在7月份的那一天—你看,我连日子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星期三—当你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你要知道,你是有所亏欠的。当晚我去了你的住处,因为我听说你走了。我是在傍晚得知的消息,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人意料。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我赶到你的住处,只有你的勤务兵接待我。我请他让我在你住过的房里单独待一会儿,那是在最后几年,你在离我们不远的城市里服役时住过的地方。”将军沉默了一会儿,仰身靠在扶手椅里,用一只手掌遮住眼睛,仿佛在回想过去。过了一会儿,他用平静、陈述的语调继续说:“勤务兵自然乖觉地顺从,想来他也别无选择。我独自站在你住过的房间里,仔细环顾了屋里的一切……请你原谅我鄙俗的好奇心。但是不管怎样,我都难以接受那个现实,无法相信一个曾跟我共同度过生命中漫长时光的人竟会逃跑,我说的时光,准确的讲是二十二年,包括了我们的少年、青年和成年时代最美好的日子。我极力寻找借口,猜想你可能身患重病,甚至希望你发了疯;也许有人在迫害你,也许你打牌赌输了,也许你做了什么有辱军团、军旗以及你的誓言与尊严的蠢事。我真的这样期望。我说得没错,你不要觉得奇怪,在我眼里,所有这些罪过都小于你当时的不辞而别。即使你改变了世界观,我也能为一切找到借口和解释。只是有一点我无法解释:那就是,你对我的伤害。对于这个,我既无法理解,也找不到遁词。你走了,就像一个逃债者或窥探者,就在你走前的几个小时,还曾跟我们在一起,跟克丽丝蒂娜和我在一起,在山上的庄园里,要知道我们在那里曾一起度过了许多白天,甚至夜晚,年复一年,那种亲密感和手足情只有双胞胎才能体会到,双胞胎是与众不同的生灵,大自然的奇思怪想将他们生死相系。你知道吗,双胞胎即使在成年之后相隔遥远,也能够彼此感知。基于某种特别的生理规律,他们同时患病,忍受同一种疾病的折磨,即使一个住在伦敦,另一个住在遥远陌生的国度。他们既不通信,也不打电话,在迥异的环境和条件中居住、生活、用餐,彼此相隔数千公里:他们还是会在三十或四十岁时患上同样发作、同样治疗的同种疾病,比如急性胆病或盲肠炎。两个身体有着脏器的共鸣,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喜欢或憎恨同一个人。在自然界里,的确是这样。这种情况不很常见……但是或许也不像人们认为的那么少见。有时候我想,或许友谊也是一种跟双胞胎生死不移的共生相似的纽带。在志趣、喜好、品位、修养和秉性方面惊人的相似性,将两个人的命运联系到一起。即使其中的一个背叛另一个也是枉然,因为他们的命运仍是共同的。即使其中的一个逃离另一个也是枉然,因为他们可以感知彼此的内心。即使其中的一个选择了新的朋友或情人也是枉然,只要没有某种不成文的秘密应许,另一个仍无法从这种共生中解脱。这种人的命运是平行的,不管其中的一个离开另一个多远都无济于事,无论多远,哪怕是去热带。这就是你逃走的那天,我站在你的房间里所想的事。我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情景,看到房间的照明,我现在都能闻到英国烟草呛人的味道,看到家具、沙发床、巨大的东方地毯和挂在墙上的骑马画像。就连那把适合摆在吸烟室里的紫红色扶手皮椅我都还记得。沙发床很大,看得出来,是你特别定制的,我们这一带不买这样的家具。与其说是沙发床,不如说是宽大的法兰西婚床,上面能躺两个人。”
他盯着缭绕的烟缕。
“窗户面向花园。我没记错吧?……那是我第一次去你那儿,也是最后一次。你从来不想我去看你。你只是随口提过,你在城外租了幢房子,在偏僻的乡下,带院子的房子。你是在逃跑前的第三年租下的那幢房子—对不起,我看你没有心思听我讲这番话。”
“你接着讲吧,”客人应道,“话语决定不了任何东西。既然你已经开始了,那就把话讲完吧。”
“你真这样认为?”将军不解地问,“你真认为话语决定不了任何东西?我可不敢如此断言。我有时认为,许多东西,也许所有的东西都取决于人们在某时某刻说过的、没有说过的或写下来的话语……是的,我这样认为。”这时他的语气变得果断,“你从来没有邀我去你的住所,我也不会贸然闯去。说老实话,我以为你不请我,是因为在我面前,在富人面前,你会为自己的住所感到羞窘,那里的家具是你购置的……也许你觉得家具寒酸……那时你很孤傲。”将军肯定地说,“在我们的年轻时代,唯一将我们隔开的是金钱。那时你很孤傲,不能宽恕我的富有。后来,即使过去了大半辈子,我还是这样认为,也许富有本身就不可宽恕。你常来做客的这个庄园,实在大得有点过分……我在这里出生,有时连自己都这样觉得,确实让人无法宽恕。对于我俩在金钱方面所感到的差别,你总是格外敏感。穷人,特别是绅士的穷人,他们更不会宽恕。”他用一种颇为得意的语调说,“所以我想,你之所以不愿意让我去你的住处,可能是为简陋的家具感到羞窘。现在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揣测是多么愚蠢,但那时你的孤傲真的很令人费解。终于有一天,我站在你租下并且精心布置过的、从未邀我去过的房子里,站在你的卧室里。我大为惊诧,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心里很清楚,那幢房子,简直是件杰作。房子不大,楼下是个大房间,楼上有两个小房间,但是花园、房间、家具和所有的一切,只有艺术家才会把自己的住所布置成那样。那一刻我明白了,你原本是一位艺术家。我也理解了你在我们中间,在另一类人中间,为什么会成为局外人,理解了那些出于爱和抱负从戎的家伙们对你犯下的罪过。你从来就不是一名军人。我理解了你生活在我们中间所感到的深深孤独。那个家是你的隐居所,就像中世纪孤独者们的城堡或修道院,就像一名海盗将所有的赃物都藏在了那里,美丽而华贵:窗帘和地毯,年代久远的铜制、银制和水晶器皿,古董家具,罕见的纺织品……我知道你母亲在那些年去世,你从家族中的波兰亲戚那里也继承到遗产。你有一次说过,你家在靠近俄罗斯边境的某个地方有一座宅院和领地,那个宅院有一天将归你所有。看来,这就是那套宅院和领地,你把它们兑换成了家具、画作和三个房间。一架大钢琴立在楼下大房间的正中,上面盖着古旧的锦缎,摆着水晶花瓶,花瓶中插着三枝兰花。在这一带,只有我家的暖房里才养兰花。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仔细查看。我理解了,你虽然生活在我们中间,但仍不属于我们中的一员。我理解了,你竭心尽力、满怀忧郁地秘密建造出这一杰作,这幢住房,这个远离尘嚣、与众不同的家园,在那里你只为自己和艺术活着。因为你是一位艺术家,或许你本来能创作些什么。”他一口气地说下去,仿佛不能容忍别人有任何异议,“在你丢下的家里,在稀有的老家具中间,我理解了这所有的一切。就在这时,克丽丝蒂娜进来了。”
他将两条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语调平淡,不带感情色彩,仿佛是在警察局用钢笔记述一次事故发生时的情况。
“我站在钢琴前,看着兰花。”他接着又说,“那幢房子就像是一个人的伪装。当然对你来说,也许军服才是伪装?这个只有你能回答,现在,当一切都已经过去,你用你的生命做出了回答。一个人最终总会用他的整个一生回答那些比较重要的问题。难道他在这期间所说过的话和用来辩解的道理都不算数吗?最终,当一切行将结束时,他用自己生命的事实回答了世界对他固执的提问。这些提问是:你曾经是谁?你实际想做什么?你实际能做什么?你曾对什么忠诚和不忠?你曾对什么、曾对谁勇敢或懦弱过?这些提问,人们尽力回答,要么诚实,要么撒谎;不过这个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最终用整个生命做出回答。你脱下了伪装,因为你感觉到那是伪装,这个已经不言自明。我则按照职业和世界对我的要求,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我也做出了回答。这是问题之一。另一个问题是:你和我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是我的朋友吗?最后,你逃跑了。你不辞而别地远走高飞,即便并不是完全的不辞而别,因为就在你走前的那天,在我们一起打猎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只是我后来才明白其中的意味。那就是你的告辞。人很少知道到底哪句话或哪个举止有着不祥的意味,或将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引发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我为什么要在那天去你那里?你没有邀请我,没有跟我告别,也没有给我捎信来。恰恰就在你永远离开这里的那一天,我去你从未邀请我去过的家里干什么?是什么样的讯息催促我坐进了马车,直奔城里,赶到你已经人去巢空了的家?在前一天打猎时,我究竟知道了什么?难道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吗?难道我真没有获知关于你要逃走的确切消息、暗示和征兆吗?确实没有,所有人都守口如瓶,包括妮妮—你还记得那位老乳娘吗?她知道关于我们的一切。她还活着吗?是的,她还活着,跟你一样。就像窗外我曾祖父种的那棵树一样活着。就像所有的生灵一样,她有自己生命的大限,必须活到自己的大限。她知道。但她也没说。那些天里,我彻底孤独。但是就在那一刻,当所有的一切都瓜熟蒂落,真相大白,当所有的事情和所有的人,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然各就各位,我终于还是知道了。是的,我是在打猎时知道的。”他用追忆的口吻说,似乎在向自己回答一个沉思已久的问题。随后他陷入沉默。
“打猎的时候,你知道了什么?”康拉德试探地问。
“那次打猎很开心,”将军换了一副亲热的语调,仿佛在心底重温美好回忆中的每个细节,“那是在这片山林里进行过的最后一次大规模狩猎。当时猎人们都还都活着,那些真正的猎人……也许他们现在也还活着,只是我不知道而已。那是我最后一次在山林里打猎。从那之后,只有枪手们去那儿,那些来庄园造访的客人们,他们在林子里胡乱开枪。猎人,真正的猎人,跟他们截然不同。这个你可能不太懂,因为你从来就不是猎人。对你来说,打猎只是义务而已,就像骑马和社交,只是贵族的和职业性的义务。你也参加打猎,但只是拘于一种社交礼节。打猎的时候,你一脸轻蔑。你携枪的姿势也是那么漫不经心,就像拿着一根手杖。你不了解这种特别的激情,这种掩藏在所有角色、服装和修养背后的男性生活最隐秘的激情,这种激情隐伏在所有男人的神经里,埋得那么深,就像地心永恒的火焰。这种激情是屠杀的欲望。我们是人,我们接到的生活指令就是要我们屠杀。别无选择……人类为了保卫什么而屠杀,为了获得什么而屠杀,为了报复什么而屠杀。你笑什么?你在轻蔑地嘲笑?你是一位艺术家,你在心灵深处对这些低级、野蛮的本能嗤之以鼻,对吧?你是不是认为,你从来没有屠杀过活物?这并不一定。”他严肃、客观地说,“这个夜晚终于来到,除了真相和本质之外,咱们没有必要谈别的,因为这个夜晚不会有延续,也许在这之后,不会再有太多的白天和夜晚……我的意思是说,不会再发生任何将有特别意义的事件了。也许你还记得,从前,在很久以前,我也去过东方;那是跟克丽丝蒂娜一起度蜜月。我们去到阿拉伯人中间,在巴格达的一个阿拉伯家庭做客。这些人是最高贵的绅士,你这个旅行家肯定知道。他们的高傲,他们的自豪,他们的举止,他们的激情,他们的平和,他们身体的惩戒和他们举止的自觉,他们的游戏和他们眼睛的闪烁,那一切都折射出昔日的贵族气,那种当人类第一次在造物的无序中苏醒并意识到其人品等级的另类感。有种理论认为,人类世界起源于时间的初始,在民族、部落和文化之前,在阿拉伯世界的深处。或许正因如此,他们才显得如此高傲。我不知道。我对这个不太懂……但是对于自豪我还是颇有体验的,即使在缺少外在识别符号的情况下,人们也能感受到彼此是同样血缘和等级的人。我在东方的那几个星期,感觉那里的人都是绅士,包括蓬头垢面赶骆驼的人。我刚才说了,我们跟本土居民住在一起,住在宫殿一样的建筑里;在我们公使的推荐下,我们到当地一户人家做客。那些阴凉的白房子……你知道吧?宽敞的庭院里总是人头攒动,那里是家族、部落生活的大舞台,集贸易市场、议会大厦和教堂后院于一体……在他们的每个动作里,都带着懒散、贪婪的游戏欲。在这种极度尊严和过分慵懒的背后,隐伏着生活的情趣与激情,就像阳光下的蛇,一动不动地匍匐在乱石之间。有一天晚上,为了欢迎我们,他们在家中设宴,请的都是阿拉伯客人。在那之前,他们大多以欧洲人的方式宴客,主人既是法官,又是走私贩,是那座城里最富有的人。所有客房里布置的都是英式家具,浴盆是纯银的。但在那天晚上,我们大开眼界。太阳落山后,客人们接踵而至,全是男人,老爷和仆人。庭院中央燃起了篝火,烟气腾腾,冒着烧骆驼粪的呛人浓烟。所有人都一声不响地坐在篝火周围。克丽丝蒂娜是我们中间唯一的女性。随后,有人牵来绵羊,一只雪白的绵羊,主人亮出屠刀,以一个让人无法忘记的动作霍地刺入……这个动作不可能学会,这是东方人的动作,即使屠宰也有着象征和宗教的意义,显然与某种本质和牺牲有关。当亚伯拉罕想要祭献以撒时,就是这样举起屠刀,在古老的教堂里,人们就用这样的动作在神龛、神像、神符前屠宰用于祭祀的动物,施洗者圣约翰被砍头时,凶手用的也是这个动作……这是非常古老的动作。在东方,这个动作隐伏在每个人手中。或许人就是从这个动作开始,是从介于野兽与人类之间的某种中间态生灵变成人的……根据人类科学研究,人就是从这个拇指弯曲、抓住武器和工具的能力开始变成人的。但也可能是从心灵开始,而不是从大拇指开始;有可能,我不知道……这位阿拉伯贵族宰杀了绵羊,当时这位年长的男人穿着一件白袍,上面没溅上一滴血,真像一位东方大主教在主持燔祭。他的眼睛闪烁,刹那间变得年轻起来,周围一片死寂。大家围火而坐,看着那个宰杀的动作、刀刃的寒光、挣扎的绵羊身体和飞溅的血水,所有人的眼睛都熠熠发光。那一刻我理解了,杀戮是这些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日常现象,血对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物质,刀光对他们来说就跟女人的微笑或雨水一样是自然现象。我们理解了—我想,克丽丝蒂娜也理解了,因为她格外沉默,刹那之间,她的脸由红变白,呼吸困难,扭过了头,仿佛被迫成为某个激情、刺激场景的见证人—我们理解了,在东方,人们不仅知道杀生的神圣和象征意义,还知道它神秘、敏感的意味。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在微笑,这些皮肤黝黑的高贵面孔,努着嘴唇,面带笑意地看着前方,仿佛杀戮就像亲吻一样,是一件激越、美好的事情。特别是在匈牙利语里,这两个词彼此呼应,互为因果:杀戮与拥抱……的确如此。当然,我们是西方人。”他换了一种较为郑重的语调,“至少是迁徙到这儿并在此定居的西方人。对我们来说,杀戮是法律和道德问题,或医学问题,不管怎样都会有什么予以批准或禁止,属于一个庞大道德与法律体系逐条逐款、精确规定的特殊事物。我们也杀戮,只是更加复杂;我们根据法律的规定与许可进行杀戮。我们为了保卫崇高的理想和正直者的财产而杀戮,为了捍卫人类共生的秩序而杀戮。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是天主教徒,我们有意识,我们成长于西方文化。在我们迄今为止的历史中,充斥着接连不断的大屠杀,但是人们总是闭上眼睛,用蔑视和谴责的口吻谈论杀戮;我们别无选择,这是我们的角色。即使狩猎,”他说,“我们也要遵守骑马和训练规定,根据当地的情况要求选猎野兽,但是狩猎和屠杀,是非常古老的、与人类共生的宗教活动仪式性的畸形遗迹。所以说‘打猎是为了捕杀猎物’,这并不是真话。人类并不只是为了猎物而杀戮,即使在对人类而言狩猎是获取食物为数不多的手段之一的远古时代,人们也不只是为了猎物而杀戮。围绕狩猎,总有着各种的仪式,部落仪式和宗教仪式。优秀猎手总是部落中的头号人物,有一点像神父。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也变得模糊褪色。但是仪式以某种并不张扬的形式遗存下来。我这一辈子,或许对这些黎明和打猎清晨的喜爱胜过一切。人在天光未亮时醒来,特别是更衣的感觉,跟平日迥然不同,有的放矢地穿上特别选好的衣裳,早餐也不同以往,在屋内煤油灯的照明下,喝帕林卡暖心,嚼冷肉下酒。我喜欢猎装的气味,起绒粗呢布吸满了森林、绿树、空气和鲜血溅出的气味,你高兴地捡起坠地的野鸡,它们的血弄脏了猎装。但是血真的很脏吗?……我不这样认为。血是世界上最高贵的物质,不管在什么时代,每当人类想向上帝诉说无法言说的愿望时,总是用血祭神。猎枪油腻的金属味,皮具陈腐、呛鼻的膻味。这一切我都喜欢。”将军略带羞窘、一副老态地说,仿佛在讲述自己的病情,“随后,你走出屋子来到庭院,你的猎友已经在等着你,太阳尚未升起,猎人牵着猎狗,小声告诉你夜里的情况。现在,你坐进了马车,动身出发。大地已然苏醒,森林伸着懒腰,好像用困倦的动作在揉眼睛。到处弥漫着清新的芳香,你恍惚回到了另一个家,生命之始、万物之初的家。后来,马车停在林子边缘,你跳下车,你的猎狗和猎人蹑手蹑脚地跟着你。你皮靴的脚掌下,潮湿的绿草悄然无声。野径上布满了动物的足迹。现在,你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复苏:天光掀开了森林的屋顶,仿佛有一个秘密的机械装置,世界舞台隐秘的、吊索式布景起落更换台开始运转。小鸟开始鸣叫,一只鹿从林中窜出,距离很远,在三百步之外,你躲到灌木丛后,屏息窥伺。今天你带着猎犬,没准备打鹿……鹿突然站住,它看不到你,也闻不到你,因为它是迎风站着,但即便如此它还是感觉到厄运临近;它抬起头,扭动纤巧的脖颈,身体绷紧,以这样美妙的姿态在你的眼前伫立了几秒,一动不动,就像一个人惊愕地直面厄运,束手无策,因为它知道,厄运并不会偶然降临,也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许许多多无法预测、难以理解的依存关系自然导致的后果之一。现在你已经后悔没有带上好膛的猎枪。在灌木丛中,你也感到惊愕,你,作为猎人的你,也被那个激动人心的瞬间所捕获。你的手感到那种与人类共生的颤抖,那种杀戮的准备,那种诡秘的诱惑,那种比什么都强烈的冲动,那种激励,那种所有生命都有的、既不能说好也不能算坏的隐秘激励:要比别人更强悍、更机敏,要成为好手,别犯错误。当美洲豹准备腾跃,当蛇在悬崖间伸直躯体,当秃鹫从上千米的高空俯冲,当猎人看到猎物时,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当你在密林中,在隐蔽处,当你举起猎枪向我瞄准并想杀死我时,你可能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将军朝摆在他俩之间、壁炉跟前的小桌探过身去,往一只酒盅内斟满甜帕林卡酒,并用舌尖仔细品尝那绛紫色、糖浆状的酒浆。之后他心满意足地将酒盅放回到小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