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詹尼,他又不是去当国务卿!”
谢天谢地,我们终于又驾车回坎布里奇去了。
“不过,奥利弗,你刚才应该再热情点儿才对。”
“我不是给他道喜了吗。”
“你的器量也真大。”
“你倒说说看,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唉,老天,”她回答说,“这种事,我见了就恶心。”
“我还不是一样,”我接着说。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两人没说一句话。可是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大对头。
“究竟什么事叫你见了就恶心,詹?”我回味了好久,才问。
“你待你爸爸的那种讨厌样子。”
“他待我的那种讨厌样子又怎么说呢?”
我就像打开了一罐豆于,说得更恰当点,是一罐意大利式的辣酱油1。因为詹尼在父爱问题上向我发动了全面进攻。她身上那种意大利地中海毛病全发作了。在她看来,我是多么无礼啊。
1本句中“豆子”(beans)还有个意思是“申斥”;“辣酱油”(sauce)还有个意思是“顶撞”。
“你对他老是刺呀,刺呀,刺个没完,”她说。
“有来有往嘛,詹。你难道没看见?”
“为了要惹你的老头子伤心,你简直什么都做得出来。”
“要叫奥利弗-巴雷特第三伤心,谁也休想。”
保持了片刻奇怪的沉默,她才回答说:
“不见得,你要是跟詹尼弗-卡维累里一结婚恐怕就难说……”
我竭力沉住气,好容易才把车子驶到了就近一家海味餐厅的停车场上。这时我才转过身来瞅着詹尼弗,气得像发了疯。
“那就是你的想法了?”我声势汹汹地问。
“这至少是一条吧,”她非常沉着地说。
“詹尼,你不信我爱你吗?”我嚷了起来。
“我信,”她回答说,还是那么沉着,“可是你还莫名其妙地爱我那个带有负号的社会地位。”
我想不出怎么说好,只能一口咬定说“不”。我一说再说,语气也一变再变。我是说,那时我已经心乱如麻,我甚至还考虑了她那个可怕的暗示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不过她也不大沉得住气了。
“我怎么好怪你呢,奥利。那还不过是其中的一条呢。因为,我自己也知道,我爱的不仅是你这个人。我还爱你那个姓名。还有你姓名后面的那‘第四’二字。”
她转过脸去,我以为她大概要哭了。但是她没有哭;她把心里的话都讲出来了:
“可不管怎么说。这些也都是跟你分不开的。”
我愣在那儿好一会,看着一个“蛤蜊牡蛎’的霓虹灯招牌一明一灭。在詹尼身上有一点真叫我爱煞,那就是她能够看透我的心思,有些事情用不着我煞费苦心说出口来,她自能一目了然。这一次不也是这样吗?我确实不是十全十美的,可是我自己有勇气承认吗?天哪天哪,她可不但早已正视了我的缺点,而且也正视了她自己的缺点。天哪天哪,我感到多么渺小哇!
我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好。
“去吃一客蛤用或者牡螨好不好,詹?”
“你嘴巴子吃我一拳好不好,预科生?”
“好,”我说。
她握起拳头,轻轻地顶着我的腮帮。我把她的拳头亲了亲,正要伸手去搂她,她一伸胳膊挡住了我,像个电影里的带枪女强盗一样大吼:
“快开车,预科生。把住方向盘,加快速度开!”
我开。我开。
父亲的主要意见,是他所谓速度过快的问题。仓促。轻率。确切的话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我很明白,我们在哈佛俱乐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那一篇说教的主题就是说我做事太急。为了给他那一套话作铺垫,他先提醒我吃饭不要急急匆匆,囫囵吞下。我也很有礼貌地提出我是个大人了,我的一举一动无需他再指正,甚至也无需他再评头品足。他表示,连世界性的领袖有时还需要听听建设性的批评呢。我领会他这句话有一层不太隐晦的言外之意,表示他在第一届罗斯福政府时代也在华盛顿于过一阵子。但是我不打算让他谈起罗斯福的旧事,也不打算让他谈起他在美国银行改革中担任了怎样一个角色。所以我就不吭声。
我前面说了,我们当时是在波士顿的哈佛俱乐部里吃午饭。(同意我父亲看法的话,应该承认我当时是吃得太快了点。)在那种场合,周围都是他那方面的人。他的同学、客户、崇拜者,等等。我想,如果世上真有所谓圈套的话,这就是一个圈套了。你如果认真细听,说不定还会听见有些人在喊喊喳喳说“奥利弗-巴雷特在那边”,或者“那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运动员巴雷特”一类的话。
我们之间话不投机的谈话,又进行了一轮。不过这次谈话却根本是扯东拉西,不着一点边际,这是显而易见的。
“爸爸,,你对詹尼弗怎么就只字不提呢?”
“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早已端给了我们一个既成事实,不是吗?”
“可你的意见又怎么样呢,爸爸?”
“我觉得詹尼弗是挺不错的。而且像她这样出身的姑娘,能够一直读到拉德克利夫学院……”
他是用这些假装同情的屁话来回避正题。
“不要回避问题嘛,爸爸!”
“问题根本不在这位小姐,”他说,“问题在你。”
“哦?”我说。
“在你这种叛逆的行径,”他又接着说。“你造反啦,孩子。”
“爸爸,我真不明白,娶个聪明美丽的拉德克利夫学院女学生,怎么也够得上叫造反。要知道,她又不是个邪门歪道的喀皮士——”
“她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
啊,到了。到了那个要命的节骨眼儿上了。
“爸爸,你感到她最不称你心的到底是什么——是因为她信天主教呢,还是因为她穷?”
他略微向我凑近点儿,以近乎耳语一样的声音答道:
“你最喜欢她的到底又是什么?”
我可要站起来走了。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了他。
“给我留在这儿,谈话要像个男子汉的样,”他说。
“像个男子汉的样”,是对什么而言呢?一个毛孩子?一个小姑娘?一只耗子?反正,我是留下来了。
王八蛋见我还坐在座位上,颇为满意。我是说,我看得出来,他一定认为他已经战胜过我多次,这一回又把我给打败了。
“我只要求你再等上一阵子,”奥利弗-巴雷特第三说。
“请说明白什么叫‘一阵子’。”
“在法学院念完研究生的课程。是真心相爱,就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本来就是一片真心,何必还要受什么专横的考验呢?”
我想我的含义是很清楚的。我要挺起腰杆来同他对抗。对抗他的专横。对抗他那种要控制、要支配我生活的压力。
“奥利弗!”他又部署了新的攻势。“你还是个小——”
“小什么?”我快要按捺不住了,他妈的!
“你还不满二十一岁。按法律还不是个成年人。”
“别借法律来挑毛拣刺了,去你的吧!”
邻桌有些顾客恐怕也听见了这句话。仿佛是对我大声嚷嚷的回敬,奥利弗第三故意以刺人的耳语冲着我说出了这样一句:
“要是你这就跟她结婚,那我就不认你。”给人听见就听见吧,也顾不得了。
“爸爸,你这脑袋瓜子能认得个屁!”
我跟他一刀两断,从此就开始了我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