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春,徐志摩接连发表在《自剖》、《再剖》、《求医》等一系列自剖文字,后收入1928年新月书店出版的散文集《自剖》。徐志摩在《自剖》、 《再剖》中,大胆地向他人敞开自己的心扉,毫不掩饰自己思想上的苦闷、矛盾、疑惑,层层解剖自己,真实地向他人袒露他内心的一切和那颗理想破灭后挣扎中痛 苦的心灵。
徐志摩在《自剖》中说他是个好动的人。每次他身体行动的时候,他的思想也仿佛跟着跳荡。他做的诗,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 想起的。他爱动,爱看动的事物,爱活泼的人,爱水,爱空中的飞鸟,爱车窗外掣过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闪动,草叶上露珠的颤动,花须在微风中的摇动,雷雨时云 空的变动,大海中波涛的汹涌,都是触动他感兴的情景。只要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他的兴趣,他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他的呼吸,加添他的生命。
但近来他大大的变样了;他的肢体已不如原先的灵活;他的心也感受到了不知年岁还是什么的拘束,动的现象再也不能给他欢喜和启示。先前他看着在阳光中闪烁 的金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荒诞美丽的幻觉就在他的脑中一闪闪的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是阳光,流波是流波,无论景色*怎样灿烂,再也照不化他呆木的 心灵。他的思想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的粗糙的石面,困难的蜿蜒着;颜色*是苍黑的,姿态是倔强的。
徐志摩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变化来得这么突兀和深彻。原先他在人前觉得自己是一注流泉,有飞沫和闪光。现在这泉眼,却仿佛叫一块石板不留余隙的给镇住了。他再没有先前那样蓬勃的情 趣。每回他想说话时,就觉着那石块的重压,怎么也掀不动、推不开,结果只能自安沉默!他觉得自己沉闷的心里有嘲讽吊唁的谆嘱:“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没 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开口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
徐志摩说他的思想或经验并不曾受过什么过分剧烈的刺激。他自己 的处境向来顺的,现在更是顺了。那么为什么会有变化?1925年他到欧洲去时,他就像一只初长毛角的野鹿。什么颜色*都让他的视觉激动,什么香味都让他的 嗅觉兴奋。他在意大利写游记时,情绪活泼,兴趣醇厚,一路来眼见耳听心感的种种,都栩栩如生地聚集在他的笔端。但第二年的如今,他到南方去,一个多月的时 间,眼见耳听心感的事物也不少。他未动身前自喜又可以有机会饱餐西湖的风色*、邓尉(山)的梅香。有好多朋友也曾希望他在这闲暇的假期中采集一点江南风 趣,归来时,至少也该带回一两篇爽口的诗文,给在北京泥土的空气中活命的朋友们一些清醍的消遣。但事实上不但在南方时他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换天昏,又闭上 了眼,拼天昏换天亮,一枝秃笔跟着他涉海去,又跟着他涉海回来,正如岩洞里的一根石笋,压根儿就没一点摇动的消息。徐志摩回京后,任凭朋友们怎样催促,自 己良心怎样责备,自己的笔尖上还是滴不出一点墨汁来。他也曾勉强想想,勉强想写,但到底还是白费!最可怕的是这心灵骤然的呆顿。
可能是与时局有关系吧。他到北京没几天就碰到了空前的血案。五卅事件发生时他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编花篮儿玩。翡冷翠山中只见明星与流萤的交唤,花香与 山色*的温存,俗事俗气是吹不到的。直到他到了伦敦,才知道了国内风光的惨淡。等他赶回来时,设想中的激昂,又早变成了明日黄花,看得见的痕迹只有满城黄 墙上墨彩斑斓的“泣告”。
这回却不同。徐志摩觉得屠杀不仅是在自己居住的城市里发生,有时竟觉得它是自己灵府里的一个惨象。杀死 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就像国务院前的断脰残肢,再也不能回复生动与连贯。但这深刻的难受是无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释 的。这次悲惨的事变引起的愤慨与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时有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在这根本起变态作用的社会里,什么怪诞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杀无辜,还不 是年年最平常的现象。自从内战纠结以来,在受战祸的区域内,哪一处村落不曾分到过遭奸污的女性*,屠残的骨肉,供牺牲的生命财产?这无非是给冤氛团结的地 面上多添一团更集中更鲜艳的怨毒。再说哪一个民族的解放能不浓浓的染着烈士的鲜血?俄国革命的开幕就是冬宫的血景。只要中国人有眼力认定,有胆量实行,他 们理想中的革命,这次羔羊的血就不会是白流的。所以徐志摩个人的沉闷绝不完全是这次惨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爱和平是徐志摩的生 性*。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他的神经总是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还是在奉直战争的时候,他就觉得过的是一团漆黑的日子。每晚更深时,他独自抱着 脑袋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他的头顶上。—直到他写下《毒药》那几首咒诅诗后,他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缓和下去。这次又是同样的情形,他只觉 着烦闷,感想来时只是破碎,笔头只是笨滞,身体也不舒服,像是蜡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窍似的难过。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他却又在重演更深独坐箍紧脑袋的姿势。 而那窗外皎洁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讽他内心的枯窘!
他不能叫时局来替他思想骤然的呆顿负责,他得往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几种原因可以影响人们的心理。实际生活的牵掣可以劫去心灵所需要的闲暇,形成一种压迫;在某种热烈的想望得不到满足时,又能感觉到精神上的烦闷与 焦躁;失望更是内心不平衡的一个大原因;较剧烈的种类可以麻痹灵智,淹没理性*。但这些都不是徐志摩的病源。因为他在实际生活里已经得到十分的幸运,因 此,在他的潜在意识里不该有什么受压的欲|望在作怪。
实际上,另有一种情形可以阻塞或是减少人们心灵的活动。舒服、健康、幸福是 人生的目标,因此人们推想痛苦的起点是在望见那些目标而得不到的时候。常有人说“假如我像某人那样生活无忧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现在整天的精神全花 在琐碎的烦恼上。”人们又常常设想幸福的境界,他们想“只要有一个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奋发,什么事做不到?”但事实上,这些不一定是帮助或奖励心灵生活 的条件,有时正好相反。人们看不起有钱人、社会上的得意者、肌肉过分发达的运动员,也因为如此。而且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满幸福,徐志摩说等到当真有了红袖添 香,他们的书也就读不出所以然来了,更不用说在学问上或艺术上更认真的工作。
那么生活的满足是徐志摩自己的病源吗?
徐志摩的一个知心好友对他说,在以前的日子里,正因为他的生活不得平衡,正因为他有欲|望不得满足,所以他的压在内里的力比多就形成了一种升华的现象, 结果徐志摩就借文学来发泄他生理上的郁结,这情形又容易在意识里形成一种虚幻的希望,因为他的写作得到赞许,他就自以为确有相当的创作天赋以及独立思想的 能力。但他只是自怨自艾,实在他并没有什么超人的天赋,他的设想多半是虚荣,他的以前的成绩只是升华的结果。所以现在等得他的生活换了样,感情上有了安 顿,他就会发现他向来写作的来源顿呈萎缩甚至枯竭的现象。而他又不愿意承认这种情形的实在,妄想到他的身子以外去找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他就感到深刻的烦 闷。他只是对他自己生气,不甘心承认他自己的本相。
他的朋友说他对文艺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对学问并没有真正的热心。他本来也没有 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当合理的生活,他只配安分做一个平常人,享用命里注定的幸福。在事业界、文艺创作界、学问界,全没有他的位置,他真的没有那能耐。 不信他只要自问在他心里有没有那无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恼着他、逼着他、督着他放开实际生活的全部,到不可琢磨的创作境界里去冒险?最关键是那无形的推力 或冲动,没有它人类就没有科学、文学、艺术,没有一切超越功利实用性*质的创作。在国外有多少人被这无形的推力驱使着,在实际生活上变成一种离魂病性*质 的变态动物,不但人间所有的虚荣永远沾不上他们的思想,就连维持生命的睡眠饮食,在他们也不重要,他们全部的心力只在那无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 应用。怪不得有人说天才是疯癫。如果他是一个美术家,恼着他的就是怎样可以完全表现他那理想中的形体。一个线条的准确,某种色*彩的调谐,在他看来比他生 身父母的生死与国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专门学者中有终身掘坟墓的、研究蚊虫生理的、观察亿万万里外星星的运动的,并且他们决不问社会对他们的劳力是否有 认识,他们被无形的推力的魔鬼蛊定了。
他的朋友说这是关于文艺创作的话。徐志摩可以自问有没有这种情形。他也许经历过灵感,但却 不要把刹那误认作永久、虚幻认作真实。至于思想与真实学问,那也得背后有一种推力。做学问需要有原动的好奇心和天然热情的态度去做求知识的工夫。真正的思 想家,除了特强的理智,还得有一种原动的信仰。信仰或寻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发点。自古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他们各按各的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 智的问题是实有的:神的有无、善与恶、本体问题、认识问题、意志自由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是紧迫的现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岭的崇高、水的流动、爱的甜 蜜更真更实在。他们的一点心灵水远在他们设想的问题周围飞舞、旋绕,正如灯蛾之于火焰,牺牲自身来贯彻火焰中心的秘密。
他的朋友说他没有这种惨烈的情形吧?他的心幕上可能有思想的影子,但也许只是虚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过影子就跟着消散,不是石上的印痕越日久越深刻。
这样一来,他倒可以安心了!因为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自己;骗不到底时就得忍受幻灭的苦痛。与其那样,还不如及早认清自己的深浅, 不要把不必要的负担,放上支撑不住的肩背,压坏了自己,还难免旁人的笑话!他的朋友最终说:“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来享你现成的福分吧;思想不是你的 分,文艺创作不是你的分,独立的事业更不是你的分!天生扛了重担来的那也没法想(哪一个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来轻松的,这是多可羡慕,多可贺喜的一个 发见!算了吧,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