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一听岳飞手持人头,连击云板求见,忙即走出。听完前事,不禁吓了一大跳,暗忖:“前日接到汪伯彦的私信,还托我照顾黄哲,代他保奏军功,不料会被岳飞杀死。”当时急怒交加,命将岳飞锁禁起来,听候发落,忙见宗泽禀知此事。宗泽只说元旦不宜杀人,至少要等过了破五,再按军法从事。随向身后家将张保、王横耳语了几句,二人领命自去。
刘浩本心还想宗泽能够作主,免却岳飞一死。后一想事闹太大,不杀岳飞,汪伯彦等权臣必与宗泽作对,影响大局安危,更是不妥,心虽惋借,无计可施。宗泽却和没事人一般,谈了一阵军情,便往各营巡视而去。
岳飞虽在军牢之中,因年前一战,更受到了全军将士的爱重。刘浩喜他智勇,本心不愿意他死。问供时,岳飞又是一口承当,毫无异言,因此丝毫不曾受罪。向他慰问的人,却是川流不息。只部下几百个弟兄,却是一个不见。连吉青、霍锐、张宪也未照面。岳飞深知这班弟兄都和自己同共患难死生,决无如此薄情,惟恐众人也受牵连,先甚忧疑。后来实忍不住,便向军吏打听,才知众人就在元旦夜里,奉命去往汜水左近防敌,别的不知。
岳飞以为宗泽、刘浩恐将吉青等激发,特意先将人调走,以便过了初五,好将自己正法。防患未然,应该如此。到了初六早上,想起家中老母妻儿,心正悬念,忽传元帅升帐,命带岳飞。到后一看,宗泽,刘浩均在堂上。刘浩又把口供问了一遍,吩咐推出斩首!岳飞忙将日前写好的家信和对吉青等的遗嘱取出,请刘浩代为转交。双手往后一背,将身站起,便要往外受刑。
宗泽忽然唤住,对刘浩说:“黄哲先犯军规,掳抢民女,便本帅查出,也必将他斩首正法,其死咎由自取。岳飞想是见他朝中有人,恐告发不成,反受其害。加上少年气盛,见不得这样败类,故此将他杀死,虽犯军规,情有可原。他年前曾建奇功,今当国家用人之际,本帅意欲暂免他一死,命其戴罪立功。不知你和诸位将军以为然否?”
刘浩刚把手一拱,还未及开口,忽见张保、王横上堂回话,说各营将士均觉岳飞勇冠三军,今当国家用人之际,似应将功折罪,不宜轻杀。现在各具保状请元帅酌情宽兔等语,手捧保状有一大叠,都是各营将校亲自递呈。又听出宗泽有意保全的口气,自然顺水推舟,连声应诺。
宗泽随即发令,说:“金兵将攻汇水,即日起兵,前往迎敌。吉青等已先起身,命岳飞急速赶去,仍带所部五百骑相机行事。本帅率领大军,随后就到。”岳飞闻言,自是非常感奋,领命就走。出来选了一匹战马,便往汜水驰去。
岳飞还未赶到汇水,吉青、霍锐已率众迎来。见面一谈,才知宗泽宁肯得罪权臣,也决不杀岳飞,不过得给他一个教训。因其平日素得军心,所部健儿又都是他新招来的壮士,若知岳飞将受军法,万一生出变故,反而不好。
宗泽因此先命张保、王横暗传密令,命众人往汇水附近探敌,岳飞不到,不许出战。稍微轻举妄动,连岳飞带众人均按军法处治。众人听出岳飞还要出战,自是喜出望外。连吉青那样性暴的人,也都不敢妄动,每日只分人扮作难民前往探敌。已探明金兵共有百十万之众,日内便要杀来等情。
众人谈完前事,越发感奋。正说之间,又有健儿来报,说金兵明日就要杀到。因滑州一战,越知宗泽不是好惹,所部都是精锐之士,戒备甚严。跟着又听宗泽大军已到,忙往迎见,说敌我众寡悬殊,必须先挫他的锐气。宗泽笑诺,命其便宜行事。
次日交阵,岳飞看出宋军人少,多半怯敌。遥望对阵山坡上立着一面大蠢旗,下面站着两个身披铠甲的金将。忙告霍锐说:“此旗一挥,金兵便要杀来。我先把这两个掌主旗的射死,我一出马,你们赶快跟来。”说罢,取下背后三百石铁胎弓,接连射了两箭,二金将应弦而毙,大旗立时倒向一旁,金兵纷纷骇顾。岳飞望见对阵西北角上,金兵阵势忽又大乱,并有喊杀之声,却不见有自己这面的人马。知道敌军发生变故,更不怠慢,忙将长槍腰刀放下,换了一对重兵器四棱铁锏,纵马朝前冲去。
吉青忙把手中狼牙棒一挥,率领那五百多名健儿,同催战马,一路奔腾,旋风也似紧随在后。岳飞本意自己人少,上来先将敌人指挥全军的主旗射倒,再以部下轻骑精锐猛攻敌军弱点。敌人这一不战自乱,更合心意。上来便往西北角上猛攻;双手铁钢舞动如风,金兵挨着一点,便是筋断骨折,头破血流。后面五百健儿再跟踪抢上,所到之处,宛如虎入羊群,锐不可当。
岳飞正杀得有劲头时,瞥见前面有几百名敌人兵将乱成一团,时进时退,有的已然受伤逃走,正是方才所见哗乱之处。心中奇怪,忙催战马,待要赶上前去。就这微一疏神之际,忽听脑后风声,知有强敌暗算,忙把头一低,紧跟着回手一锏。只听夺答两声,头上一震,敌人一把大刀已由头上削过,虽然闪避得快,头盔已被带落,飞出老远,头发当时披散开来,差一点没有送命。
那名敌将用力大猛,马由侧面擦过,吃岳飞这一锏打中马股,连人带马一齐翻倒。吉青由后赶到,手起一狼牙棒,打了个脑浆迸裂。前面那一圈敌人也自惊觉,见岳飞等来势大猛,都害了怕,一声呐喊,纷纷逃窜。
众人正在追杀之间,忽见金兵散处,一个衣不蔽体、又瘦又干的小孩,单手拿着一柄大铁锥独斗群敌。苦战之余,业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在奋力纵跳,追杀敌人。
岳飞看出他状类疯狂,力将用尽,再打下去,非累死不可,连喝“住手”。小孩竟如未闻,仍朝逃敌猛追,眼里似要冒出火来。
岳飞由不得越看越爱,催马赶上,左手锏照准椎柄微微一拨。这是一个巧劲,椎便落地。小孩本就声嘶力竭,再猛力往前一抢,椎没有抢住,眼前一暗,就此晕倒,趴伏地上。
岳飞恐被后面人马践踏,忙将右手锏夹向左胁,身子往下一探,就势一把抓起。回顾张宪追来,忙喝:“快将他横在马上!由南面空处护送回营。醒来只给水喝,等我回来,再给吃的。”
张宪连声应诺,忙将小孩接过。伸手将椎拿起一试,似比自己的槍还重,好生惊奇。见南面敌人死伤狼籍,金军騷动,宗泽已当先催马,冲入敌阵。宋军将士见岳飞等共只五百人马,在敌人阵中往来冲突,如人无人之境,本就激发了勇气,再见主帅亲自出马,忙即争先杀上。金兵已被杀得大败,正在四下溃逃,南面就有几个未逃净的敌军,也决不敢阻拦。便抱小孩同坐马上,赶回营内。隔了一会,救醒过来,先用温言慰问。小孩还不大肯说,后听张宪说救他的人是岳飞,当时惊喜交集,才将来历说出。
原来小孩名叫岳云,父母本是中原人氏,先随使臣赴辽,流落燕京,正遇金兵攻辽,将他父母全家杀死。此时年才六岁,侥幸逃亡,随同一些难民日夜逃窜。到了陕西,幸遇周义,见他孤苦零丁,聪明力大,甚是怜爱,便教他读书,传授武艺。一晃数年,岳云年已十二,身材却像十三四岁的少年,只是生得太瘦,手使一柄八十斤重的大铁锥,舞动如飞。
周义奉父遗命,官不许做,却要以全力暗助岳飞等世弟兄成就功业,并将关中产业全数变卖,结交有志之士,鼓励他们为国杀敌。见岳云渐渐长大,自己以后不常在家,恐误他的学业,早想把岳云送往岳飞那里,未得其便。
这日忽接黄机密来信,约往江汉相见,共商未来之事,并说岳飞现在宗泽军中,已立战功等话,打算命岳云拿了自己亲笔书信往投岳飞,正好有人要往河北探亲,便命随了同去。
岳云对于父母之仇刻不去怀,久慕岳飞为人本领,一听周义要命他拜岳飞为义父,当时喜诺。一路绕行到了开德附近,听说滑州一战,宗泽部将岳飞只用五百骑兵,杀死金兵好几千。因见沿途田野荒芜,到处都有难民逃窜,常听哭声震野,惨不忍闻。想起敌人的凶残,便切齿愤恨,闻言滑州大捷,越发兴奋。因为前有金兵阻路,没法过去,天又黑了下来。恰巧遇到三五户家有老弱、无法逃走的荒村,准备投宿一宵,明日探明道路再走,不料当夜便有一小队金兵前来打抢。这几户人家都穷得在咽隔年陈糠,并无可抢之物。金兵偏是威逼勒索不已,一言不合,举刀就斫。同伴稍微分辩了两句,竟被杀死。
岳云抢救不及,举椎便打,将来的五十多金兵全数杀光,一个不留。将绑吊的村人救了下来,把同伴尸首埋入山洞之内;再把敌尸推上干柴连草房一火而焚。先护送村人觅地隐藏,然后孤身上路。岳云因同伴已死,不知岳飞人在何处。心中恨毒金人,拿定主意,遇上便杀。
偏偏别时,众村人看出他要拼命,所指途径,都是绕往南方的偏僻小道。只头一天遇见七八个哨探的金兵,全被打死,由身边搜出了一些银两和随带的干粮水袋。由此并未遇见大队敌兵,偶然遇见几个走单的,也被打死。
这日,岳云刚把由敌人身上搜出的干粮吃光,在山坡上歇了一会,忽听大片人马走动之声。登高遥望,黑压压的一大片,尽是金兵,漫山遍野而来。对面还有一队人马也往前走,看去比金兵要少好几倍。岳云想起杀死父母全家之仇,当时气往上僮,紧握铁锥,一路连蹿带跳赶将过去。两下相隔还有三四里地,等赶到时,金兵已将人马列开,摆出阵势。因跑大急,周身是汗,一赌气将棉衣脱了下来,随手一扔,一声怒吼,往前便冲。
金兵气势汹汹,正要喝问,岳云手起铁锥一挥,先打倒了好几个,由此所向无敌,晃眼冲入阵地。金兵见是一个小孩,还想以多为胜。不料岳云椎沉力猛,本领高强,又是仇深恨重,拼命而来,铁锥挥动,纵跃如飞,转眼伤亡遍地。敌将纷纷上前,又被连伤了好几个,才知厉害。岳云也陷入了重围,先还能够抵敌,渐渐力被用尽,一味拼命,神志已昏。眼看危急,岳飞、张宪正好赶到,人也仆地不起。
张宪听完前事,先取衣服与他披上。见他精力恢复了些,问知腹饥,刚把食物取来,岳飞业已得胜回营。岳云才一见面,便照周义所说,口称“爹爹”,拜伏在地。
岳飞看完周义的信,听张宪说了前事,好生伤感。拉起岳云,先夸奖了一阵,再对他说:“你这样拼命,能够杀得几人?留得自己,随时都可杀敌,不更多么?上阵必须身先士卒,还要全师而还,才能算是好的。我儿以后不可如此。”说过,便命人来,与岳云赶制衣服,饭后一同歇息。
次日,宗泽得信,将岳云唤去慰勉了一阵,当时补了一名进义尉,并升岳飞为武翼郎。跟着和金兵在曹州一场大战,又是岳飞这队人马当先,大破金兵,追杀了数十里。
宗泽最是爱才,见岳飞这样勇猛,恐其犯险受伤,这日单独召见,对岳飞说:“尔勇智才艺,虽古良将不能过,然好野战非古法。今为偏裨尚可,他日为大将,此非万全计也。”随将自己所画阵图送与岳飞,令其熟读,以便将来应用。过了些日,又把岳飞喊去,问所赠阵图是否合用。
岳飞答说:“留守所赠阵图,飞熟观之,乃定局耳。古今异宜,夷险异地,岂可按一定之图?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测识,始能取胜。若平原旷野猝与敌遇,何暇整阵哉?况飞今日以稗将听命麾下,掌兵不多,使阵一定,虞人得窥虚实,铁骑四躁,无瞧类矣。”
宗泽笑问:“照你所说,阵法不该用了?”
岳飞答道:“阵而后战,兵之常法。但是运用之妙,最重灵巧,千万拘泥不得。”
宗泽想了又想,忽然笑道:“你说得非常有理,老夫领兵数十年,还不如你,真将才也。”岳飞谦谢辞出,不久便奉赵构之命,调往南京。宗泽也调为东京留守。
这时,赵构刚做皇帝,虽想收拢人心,任李纲为丞相,心中仍是畏惧金人。乃重用汪伯彦、黄潜善等奸臣,希图与金人讲和。无论何事,都怕触怒金人,更恐金兵又作南侵,特下诏书,命长江上下流和江南各州,一齐准备行宫以备逃亡之用。宗泽几次上疏力谏,并请赵构速回汴京以慰人心,赵构只是下诏敷衍。
宗泽探知金人把兵力集中在真定,卫辉一带,正在密修战具,想要大举南侵,心中忧虑,屡约诸将议事,想要收复失地,按照各地形势,设立坚壁二十四所,井在东京城外,沿着河边,设下连珠寨垒。一面结纳河东、河北、三水寨的忠义民兵。于是陕西、京东、京西的各路人马望风归附,都愿听受节制。
岳飞到了南京,见赵构刚当皇帝不几天,便听奸臣之言,打算逃往东南避敌。心中愤慨,便上了数千言的奏疏。大意说:“陛下已登大宝,黎元有归,社稷有主,已足以伐虏人之谋。而勤王御营之师日集,兵已渐盛。彼方谓吾素弱,未必能敌,正宜乘其怠而击之!而李纲、黄潜善、汪伯彦辈,不能承陛下之意,恢复故疆,迎还二圣,奉车驾日益南,又令长安、维扬、襄陽准备巡幸。有荀安之渐,无远大之略,恐不足以系中原之望。虽使将帅之臣戮力于外,终亡成功。为今日之计,莫若请车驾还京(指汴京),罢三州巡幸之诏,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率六军,迤迎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日可复。”
赵构看了还不怎样,汪伯彦、黄潜善看了却是大怒,说岳飞不该越职言事,立把官职贬去,令其归田。岳飞接到诏书,便带岳云上路。
吉青等见还是奸臣当道,好生不平,都想告退。经岳飞再三劝阻,并说:“宗留守现在东京。万一南京当道不能相容,你们可寻宗留守。千万散移不得。”
众人全都答应,只张宪一人,说什么也要跟随同回。岳飞以前答应过他,曾有“从此同建功业,决不分离”之言,只得应了。
岳飞见君暗臣好,壮志难酬,由不得心灰意懒,一怒往汤陰赶去。到家见了岳母,谈起这次从军经过,意欲奉母避往江汉。
岳母正抱着孙女岳霙,听岳飞说连立战功和贬官回来经过,都是神色自若。后听岳飞公然说出灰心的话,立把面色一沉道:“五郎,你真有志气!上次从军,受了点小挫折回来,你便在家守了两三年,那次说是要终父丧,情有可原。这次回家,居然说出从此归田奉母的话,还要叫我避往江汉。我来问你,金兵如此凶恶,中原一失,江汉岂能长保?我母于全家无论逃避到哪里,早晚也必落于敌手。要往江汉逃避,你自己去。休说我当娘的不会那样畏敌贪生,便是我那有志气的儿媳,也不会跟你走。”
岳飞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生气,暗忖:“我日前还请皇帝不要作南迁打算,平日也常以忠义二字激励众兄弟,如何今日也作此想?”忙即跪下,说道:“儿子原是一时之愤,蒙娘教训,如梦初醒。娘莫生气,儿子改过,决不再说这样话了。”
岳母见张宪、岳云也跪在后面,忙唤起,再向岳飞正色道:“这不是说不说的事,你老有这类想法,就靠不住。周老恩师也当对你说过,古来的英雄豪杰,哪一个不受多少险阻艰难,困苦磨折?你今年才得二十五岁,稍受挫折便这样壮志消沉,非但对不起你那些共患难的弟兄,又有何面目对周老恩师于地下呢?”
岳飞忙赔笑道:“儿子错了!等儿子在家小住几天,把娘和全家迁往开封,就寻宗留守,还去杀敌便了。”
岳母笑道:“你真能为我打算,可知我这老娘,决不肯走呢!”
岳飞心中忧急,赔笑问道:“这里相隔敌人甚近,许多可虑。儿子这次往投宗留守,决不再有后退之念。娘若同去,可以稍尽子职,放心得多。为什么不肯走呢?”
岳母道:“我如不走,你保卫邦家之念更切,决不肯听任家乡故土沦于敌手,必以全力去和敌人死斗。我若随你同去,再带上你的媳妇儿女,行军之际,你必多出顾虑。那许多受苦受难的百姓,谁无父母?谁无妻子?你怎么单朝自己的身家打算呢?我决不怕敌,也决不会坐听敌人残杀!万一你们这班少年人都不能力国抗敌时,国家更难免于灭亡了。你媳妇自从近年你教她武功,体力越强,已非寻常妇女可比。保我老小到时逃避。定办得到。在敌人未到以前,要我弃家逃亡,我婆媳决不会走!”
岳飞知道母亲性情,哪里还敢再说?岳母跟着又问:“五郎几时起身,我婆媳好为你饯行?”
岳飞忙答:“只要母亲吩咐,几时走都可以。”
岳母笑道:“万一你再受上一点闲气,又跑回来,岂不使我痛心!我想给你留点记号,在背上刺几个字,使你到了军中,常时想起,以免再有退缩之念而使功败垂成,半途而废。到了时候,我婆媳也必会去寻你。五郎,你愿意么?”
岳飞知道母亲虽然管教颇严,但极钟爱自己,从小到大,连重话都轻易不说一句,忽然要在背上刺上几十百针,定必不舍。恐其激于一时义愤,下手时又伤起心来,忙答:“儿子决不敢违背娘的教训,不必再刺字吧。”
岳母笑问:“五郎,你怕痛么?”
岳飞笑答:“儿子常以单骑冲锋陷阵,为国捐躯,死而不惧,怎会怕痛?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觉着无须此举而已。”
岳母慨然道:“倘若国亡家破,被敌人掳去凌辱残杀,你的身体发肤保得住么?我实在恨毒了敌人!想在你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四个字,使你永远记着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恨!每一针流出来的血,都要拿敌人的血来作偿还。你能为国尽忠,才不在你爹娘。你的岳父和周老恩师多少年来对你的期望,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决不勉强。”
岳飞想了又想,慨然答道:“儿子遵命!请娘刺吧。”
岳母由不得两眼泪花一转,又忙忍住,苦笑道:“五郎真是我的好儿子。你刚回来,又在外面受了许多辛苦挫折。你夫妻久别重逢,也应该高高兴兴全家团聚两天。你那两个乖儿女,也应该和他们亲热亲热。云孙和你徒儿张宪刚到我家,就是后辈自己人,多少也要安排一下。你爹和恩师岳父的坟,还要前去祭扫;我也还要仔细想过,准备好了应用之物才能下手。此别不知何年才得相见。我儿只要心志坚定,就无须忙这三两日了。”
岳飞连声应“是”,因这次屡立战功,得了宗泽好些犒赏,在南京买了许多土产回来。李淑早将酒饭备好,一家团聚,又添了新收的佳儿和爱徒,老少五人俱都面有喜容。次子岳雷年才六岁(岳飞以岳云为长于),三子岳霖才四岁,抢拉着岳飞的手,喜笑颜开,直喊“爹爹”。那未满周岁的幼女岳雯,更是玉雪可爱,一笑两个酒窝。伸着一双粉团般的小手,扑向岳飞怀里,连李淑也接不过去,逗得大家直笑。
岳母也是又说又笑,更不再提前事。吃完夜饭,又谈了一会,便命安歇。岳飞恋母,还想再坐一会,因岳母说“你们长路劳乏,明早再谈”,只得罢了。
第二日起,岳飞见岳母常是背人寻思,仿佛有什么心事神气。以为老母恐自己又和上次一样,不舍远出,因而愁虑。不敢明问,只得借和岳云、张宪谈论敌情,把平日的壮志说了又说,表明自己已下决心,此行只有前进,决无后退,想讨母亲的喜欢。不料岳母听这三人说到慷慨激昂之时,虽在一旁含笑鼓励,过不一会,笑脸上的愁容又隐隐现了出来。岳飞越想越愁急,几次忍不住要问,均被李淑暗中拦住,说:“这是娘怕你心志不坚,有些发愁,这两天又不曾睡好的缘故。你若明问,反招她老人家生气,过一两天就没有事了。”
第四日清早,岳飞因昨晚岳母睡得十分香甜,心方略安。忽听屋里有了响动,忙和李淑赶了进去。见岳母坐在床上,笑呼:“五郎!我今天为你饯行,再过几天,你们便该走了。”随对李淑说:“你都准备好了么?”
李淑笑答:“昨日已将东西买来,少停就要去做菜了。”说罢,端来洗嗽水,便自走去。
岳母又说:“夏日天热,我前天同你们连祭了三处坟,回来几乎受暑。清早凉快,你可带张宪、岳云到外面练武去。雷、霖二孙你也带去,让他们从小看个榜样,也省得跟在厨房里碍手。”
岳飞随带张宪、岳云、岳雷、岳霖同去周侗墓上练武。快到中午,方始回转,进门见桌上菜已摆了好几样,水缸内还浸着瓜果,方想:“母亲素来勤俭,何况又是荒乱年间,自己所带三百多两银子,还说要拿去买些粮食送与穷苦乡邻,怎么今天会设下这样丰盛的酒食?”
李淑正端了热菜走来,一见岳飞,便回头笑喊:“娘!我说他快回来了不是?”话未说完,岳母也端了一大钵鸡肉走出。
岳飞连忙上前接过,随同入座。岳云忙把酒斟上。岳飞酒量甚好,当日岳母又许尽量,所备菜蔬,都是岳飞爱吃之物。一家人吃得十分高兴。吃完,岳母又命取来瓜果与众人解酒,同坐门外槐荫之下纳凉,只李淑一人在屋里收拾东西。
眼看日色偏西,岳飞正抱幼女岳霙逗笑,讨岳母高兴,忽见岳霖奔出,笑呼:“爹爹!娘把香烛点上了。”
岳飞觉着还有几天才走,父亲已然祭过,怎么今天就命别家辞神?好生不解。岳母说了句“你们都来”,便起身人内。岳飞等忙跟进去。供桌上香烛业已点好,神案前放着一盆凉开水、一包药粉、另外一块小红布垫,插着十几根针。
宋朝原有涅面刺字的风俗,军中也常有面上刺字的配军。岳飞一看,知母亲还是要在背上刺字,便朝上叩了几个头。
岳母庄容问道:“五郎,你不是勉强么?”
岳飞忙答:“母亲对儿子这样看重,哪有不愿之理?”
岳母道:“本来我想在院于里给你刺的,因恐受风,难得天不很热,就这里刺也好。”说罢,拿起长针。李淑已将岳飞上衣解开,现出背脊,又在背上写了“精忠报国”四字。
岳母取针走过,意本坚决。哪知针到背上,还未刺进,手便抖个不停,眼泪也流将下来。李淑早知婆婆心疼儿子,前两天夜不安眠,便为此事。看今天神气,分明是不忍下手,正想婉言劝告。岳飞觉着母亲的手搭向背上直抖,停针不下,回顾岳母业已泪流满面。心中一急,喊了一声:“娘!”
岳母不等二人开口,已颤声说道:“不这样不行,非此不可!”说罢,把牙一咬,针便刺了下去,连问:“五郎痛么?”岳飞忙答:“儿子素不怕痛,这和蚊子叮可差不多,请娘快刺吧。”岳母头几针手还在抖,后见岳飞谈笑自若,再一想到所见难民流离之惨和自己的心愿,二次把心一狠,这才一针接一针,照着笔画刺了下去,将近一个时辰,才把四字刺完。
李淑忙把刺处染上了色,敷好伤药,以防溃烂。岳母已是面如纸白,几乎站立不稳,岳云、张宪连忙抢前扶住。岳母两行热泪也忍不住挂将下来。岳飞见状大惊,忙问:“娘怎么了?”
岳母凄然苦笑道:“五郎,你受苦了!”
岳飞赔笑道:“实在是一点不痛,娘太心痛儿子了。”
岳母随对李淑说:“我不愿孙儿们看他父亲受苦,业已关在房内,快放出来,留神受热。”李淑刚一答应,房门开处,岳雷已拉着岳霖小手,缓缓走出。岳母忙将衣服与岳飞披上,不让小孩看见。两小兄弟同喊:“爹爹!”扑将过来。岳飞连忙一手一个抱起,虽觉背上又痛又痒,表面却装着没事人一样。
岳母见爱子又说又笑,若无其事,才放了心,随命岳飞结疤之后再走。从此每日都要看那伤处好几次。岳飞体格健强,又有慈母爱妻照护和特备的药,不消三日,伤疤脱去,字迹越发鲜明。又在家中住了两天,才和岳云、张宪辞别母妻,再去从军。